不正当关系 by 公子欢喜【出书版】(温馨治愈都市文,流氓攻,温柔受,发生在上海的两个小人物的故事)

【文案】
小奸商魏迟有一点痞,有一点邪,有十分不正经。
看上了隔壁理发店里沉默寡言的理发师!
理发师严俨有一点闷,有一点酷,有十分好手艺,
不留神结交了隔壁游戏店满嘴歪理的小奸商!
贯穿居民社区的商业街每天都上演着各色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
奸商和理发师慢慢相识,慢慢相知,及後慢慢触及彼此的心。
小人物的生活琐碎繁杂而又波澜不惊
小人物的恋爱细致微小却不失甜蜜。
不容於世俗吗?大逆不道吗?管他的。我不需要知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能够与我共度余生的人,
他是我的幸福。这样就足够了。
站在高高的楼梯之下,魏迟仰着头,目光清澈见底:“严俨。”
“嗯?”
“我们去看电影吧。”
“啊?”
或是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伴随清浅的呼吸,
谁的指尖悄悄点上谁的脸颊:“严俨。”
“嗯?”
“我亲过你,在脸上,这里。”
第1章
长假前最后一天,理发店的生意总是出奇的好。小小的店门口被不时进出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性急的客人被黑压压的阵势堵在门外,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急得跳脚:「啊呀,生意怎么会这么好?阿三啊,还要等多久?我特意提早吃的午饭哎,现在是午餐时间,怎么还……我下午两点钟还约了小姐妹打牌的呀!」
「马上!马上!」沾了一手肥皂泡的阿三手忙脚乱地替客人洗着头,一边不忘指挥新来的学徒,「黄毛,张姐好了,快替她把头发冲干净。阿绿,李姐等着洗头呢!赵姨,你等一下啊,马上!马上!」
「马上?春节来烫发,你也跟我说马上,结果呢?结果呢?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三小时。作孽哦!回到家里晚饭都冷了,饿得实在不行,烧一锅泡饭全部倒下去。好了,一个晚上『哐当哐当』一肚皮水,睡都睡不着。」
抱怨声引得笑声四起。等着做头的阿姨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赵阿姨,你来晚了。我今天九点钟就来排队,现在刚刚才洗好,等严俨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啊呀,你找严俨肯定是要等的。找严俨做的人太多太多。我还是实惠一点,找蹄膀一样也挺好。」
「我不要,每次都是严俨帮我做的,我就等严俨。」
交谈声此起彼伏,话题从理发师严俨身上一路说到小店本身。店面虽然小,不及街口另几家美容美发连锁奢华,但是老板做人好,厚道,从来不推销护发素护理套餐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实在在靠手艺吃饭,而且价格也公道。
除了老板,店里还有两根台柱,一个是那个胖胖的蹄膀,见人三分笑,手里的剪刀倒不含糊,板刷头你要几寸就几寸,分毫不差。另一个就是严俨,瘦瘦高高的小男生,穿得清清爽爽,白衬衫,黑长裤,短短的黑头发。他话不多,长长的手指在头发上这边挑挑那边捋捋,做出的头发就意外好看。当然,人更好看。简直要迷死了周边百里的阿姨大婶。
客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传进耳朵里,严俨抿抿嘴,继续一声不响地替手中的发丝上色。
「这个颜色会不会太艳?」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有一颗急于展示自己的心,但是又缺乏面对长辈的勇气,「七天后去上学,老师会不会看出来?学校不允许染头发的。」
「还好,在阳光下才会稍稍显出一点点。」再次审视一遍湿漉漉的发丝,严俨直起腰,透过镜子给了她一个肯定的表情。
「那……我爸爸妈妈会不会看出来?我妈还好,我爸爸……他很烦的。」
「没事,很好看……」还在想该说些什么宽慰她,店外却响起一阵喧哗。
「奸商!我说你是奸商,你就是奸商!你、你诱拐未成年青少年,你知道吗?你骗钱!你是诈骗犯!」
本地风俗就是爱看热闹,宁肯错过一天班也不肯放过一场是非。外头男人骂得气势汹汹,恰似给店里百无聊赖的客人们上了一针强心剂,纷纷起身出去看热闹:「什么事?过个节还哇啦哇啦吵个不停?」
挤挤挨挨的店子顿时空了一半,小姑娘的头发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见到效果,严俨刚好趁闲倚在角落里歇一会儿。
节前的生意太火爆,前天起就渐渐起了一些苗头,这两天全店上下常常要忙忙碌碌到半夜才能打烊。今早一开店,更是满坑满谷源源不绝的人,蹄膀手里的剪刀几乎没有脱手的时候。严俨大概给自己算了算,光是直发烫卷的,自己就大概做了将近七八个。还有来剪发的,盘头的……难怪阿三要抱怨:「过完这个长假,我这双手就要化在肥皂泡里了。」
外面的争执还在继续,骂人的大约见有人围观,索性拉开了喉咙:「我儿子要考重点中学的你晓得吗?他以前是班长哎!考试从来都是前三名!就因为认识你……就因为你教他打游戏!作业都不做了,连不及格都出来了!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坑害小孩的奸商!我要去告你,我要告到你这个店开不下去!」
连看都不用看,这个男人必定已经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嗓音嘶哑得恨不得把心连同浓痰一起吐出来。
最先奔出去的阿四走过来捅了捅严俨:「又是来找魏哥的。他儿子瞒着他拿了家里的钱在魏哥店里买了个PSP。」
严俨「哦」了一声,又走过去看小姑娘染了色的头发。
阿四跟过来:「你不出去看?」
因为客人反复叮咛颜色不要太显,所以发色染得并不清晰。严俨把发丝放到眼前再三辨认:「生意这么忙,你还有心思看?赶紧招呼客人去。当心宽叔看见又骂你。」
再回头,阿四果然已经被老板宽叔拎到一边教训去了。
客人们看了一阵,慢慢又都回到店里。严俨放下小姑娘,转身就被一个熟客拖住了:「严俨啊,你帮我看看,我这次弄个大卷好还是BOBO头好?她们都说,我弄大卷太老气,我说不会的呀,我脸看起来又不老……」
外头的吵闹却还在继续。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声声「奸商」「诈骗犯」几乎撕心裂肺。扭头看热闹的客人们忽然「喔唷」一声惊呼,阿四还唯恐天下不乱:「打起来了!打起来!宽叔,你看,隔壁打起来了!」声调盖过了客人喋喋不休的唠叨。话音未落,额角就被宽叔狠狠敲了一下。
「真的,打起来了!」
于是刚坐下的人们又忙不迭往外涌,连纠结着的阿姨也开始三心二意地拿眼角去瞟。
严俨依旧漠视着门外的喧嚣。和气地挣开被拉住的手,踩着一地厚厚的头发往柜台边走:「阿姨,等等啊。我……宽叔让我给客人结帐。」
柜台就在玻璃门边,严俨站在台后,手里唰唰翻着帐簿,两眼偷偷望向门外。透过人群的间隙可以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原本斯文的面孔涨得通红,正牢牢揪着一个青年男子的衣领,手指头快要戳上人家的脸。男人身后还站着个半大不大的小孩,倒是没有被吓哭,跟网吧里那些沉迷虚拟的少年一样,一张黑瘦的面孔上还带着稚气。他正用力拉扯着父亲的衣服在分辩着什么,表情懊恼而不耐。
从头至尾,倒是被揪住衣领的黑衣男人神色清闲。不时还摇头晃脑地对着激愤不已的家长说上几句,只是大概因为表情显得太不严肃,反让人家的火气烧得更大。
最后,争执不下之下,被骂作奸商的男子两手一摊,很率性地冲着火气旺盛的家长说了一句什么。虽然没有听见,但是严俨心头雪亮。
「那你打我一顿好了。」魏迟早已被闹上门来的家长们教成了一条老油条。
果然,家长很听话,魏迟很配合。奸商捂着鼻子缓缓倒地,躺在地上还演技逼真地抽搐几下。家长长舒一口恶气,提着儿子的衣领趾高气昂地凯旋。临走不忘仔细看看,手里的钞票是不是被奸商掉包成了假钞。
好戏落下帷幕,群众散场走人。严俨见魏迟站起身,垂下眼,赶紧背身往里走。店堂里,「严俨」、「严俨」的叫声早已拔高了八度。
「严俨,我等你给我剪头发喔。」
「哦,张姐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好。」
「严俨,我的头发是不是该烫了?都不卷了。」
「嗯,是该烫了,这次换个药水烫吧,上次那个不持久。」
「严俨啊,我这次想换个新发型,你看看哪个合适。」
「……」
魏迟进门的时候,严俨恰好忙得团团转。手里打理着一位客人,身边还围着一众叽叽喳喳的女客。状似很忙,状似很认真,状似完全不知身外事。
阿四鱼一样穿过人堆笑着去招呼:「魏哥,你也来剪头?」
严俨低下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定格在那些长长短短的发丝里:「发梢有些开叉了,修掉吧。发尾的层次要不要再更分明点?」
隔壁的阿三正在用吹风机,隆隆的声响吹走了大半话语声。
客人在镜子里笑着点头,严俨俯下身,貌似专心地研究枯黄的发梢。
魏迟熟稔地从柜台里翻出纸巾盒,撕下一段塞进自己鼻子里:「严俨,我头发油了。」
严俨操着剪刀给客人剪头。
「严俨,你给我洗头。」
严俨拿着海绵替客人拂掉碎发。
「严俨,我头发长了。」
严俨往里挪一步,替另一位客人烫头去了。
「严俨,晚上你替我剪剪。」
严俨帮着阿三为客人吹头。
「严俨……」
「没空。」
然后,魏迟没声了。严俨关掉吹风机,扭过头,帐台边哪里还有那个油腔滑调的影子?
阿四笑嘻嘻地挨过来:「严哥,魏哥让你晚上替他剪头。刚刚吹风机声大,你大概没听见。」
「我听见了。」严俨黑着脸,神情莫测,「把帐簿拿过来,把纸巾钱也记上。」
※※※※※※
晚上依旧顾客盈门,及至边上人家都打烊了,这边始终灯火通明,里里外外一派人仰马翻的繁忙景像。对街那家大型美发连锁的总监站在门外酸溜溜地恭维:「宽叔,好歹给我们留口饭吃吧。」
宽叔笑嘻嘻地照单收下:「哪里?你们是大鲨鱼,我们是小虾米,你们放我们一条活路。」
宽叔最近心情分外好,因为老板娘怀孕了。人生四十,可谓老来得子。于是天色一暗,他就急着赶回去陪伴娇妻,店里的事一应交给了严俨。
临近深夜,客人一个个离开,嘈杂的店里终于渐渐恢复安静。蹄膀说要接女朋友下班,头一个跟严俨告了假。之后阿三阿四他们几个来得久、资历深的助理见生意清闲,也纷纷找借口开溜。店里只剩下黄毛、阿绿几个小学徒,碍着新来不久,抹不开脸说要下班,百无聊赖地站在空荡荡的店堂里聊天。严俨看时候不早了,估量不会再有客来,索性就让他们都走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收拾店铺。
理发店里最不缺的就是头发,长的短的,白的黑的,直的卷的。拿起扫帚反复扫过几遍,一不留神,不知从哪道地砖缝里或是犄角旮旯里就又钻出那么一丝半缕。
宽叔说,知道古人为什么总用头发来喻爱情吗?因为爱情和头发是一样的,掉一根不觉心疼,掉两根不知珍惜,一把一把往下落的时候方略略有点上心,等到满脑袋的头发都落光了,才想起来要放声大哭。只是现在的生发灵往往都不怎么灵。
严俨边扫边想,其实是因为两者都需要一个长久的积累过程吧?单看一缕头发不觉得怎样,等到一缕一缕聚到一起,看到满满一畚箕的碎发时就觉得触目惊心了。
眼前忽然一闪,严俨抬起头,下午那个被家长拖来找魏迟的小孩正站在玻璃门外,两只手掌贴在玻璃上,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严俨走过去拉开门:「你来剪头?我们打烊了,明天来吧。」
小孩抬眼看看严俨,又扭头往魏迟的店里看了看:「隔壁的店也打烊了?」
看到严俨点头,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哦。那……谢谢。」
严俨说:「你找魏迟?」
小孩垂着头,沮丧地「嗯」了一声。
严俨认得他身上的校服,是路口那所中学的:「你爸爸呢?这么晚放你出来?」
「明天放长假,他打通宵麻将去了,不到天亮不会回来。」
「你妈呢?」
「上夜班。」小孩很瘦,身高只到严俨胸口,一身宽大的校服罩在身上像根豆芽菜。他小声地嘀咕,「我只有今晚有机会,以后就出不来了。」
严俨叹了口气,侧身把他让了进来:「在这里等吧,过一会儿他会来。」
小孩惊愕地仰起头,眼里写着质疑。严俨没理他,转过身继续收拾杂乱的桌子。
魏迟的店铺专营正规店里买不到的游戏机和电子游戏配件,贴膜、刷机、升级一条龙,兼职贩卖游戏光碟、水货手机。偶尔还能代理国外代购。市场定位既有大小白领又有中小学生。说穿了便是人们平时口中说的「奸商」。附近学校里的贪玩学生们却没有不认识他的,开口闭口「魏哥、魏哥」喊着,崇拜得一塌糊涂。
小孩说,同学都叫他豆芽。
严俨有点发笑。
小孩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挨着墙找了个凳子坐下,有些好奇地打量四周:「魏哥什么时候来?」
严俨收起笑容,把桌上的剪刀都放进工具箱里:「不知道。」
「真的会来?」
「会的。」
豆芽不信。严俨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长柄剪举到日光灯下看:「他今天不来,以后都别想来。」
话音刚落,厚重的玻璃门「咿呀」一声被推开,魏迟顶着一头刺猬似的发,大大咧咧地跨进来:「小弟,洗头!」亮晶晶的眼看也不看边上的豆芽,直接奔着严俨来。
严俨丢给豆芽一个「你看吧」的眼神,小孩呆呆坐在一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魏迟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到镜台上,顺着严俨的目光才看见边上的豆芽。顿时蹦起三丈高:「靠!这小鬼哪里来的?」
严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来找你的。」
豆芽怯怯地站起来:「魏哥,那个……」
话没说完就被魏迟一通抢白:「出去!看到你我鼻子痛。」
豆芽往里缩了一缩:「魏哥,那台PSP你帮我留几个月,好吗?等过年有了压岁钱,我再买回去。」
「滚!买的时候你就跟我讲是压岁钱。」
「压岁钱嘛,提前预支一下呀……」
「你预支你爸不知道的?」
「他现在知道了。」
「你还跟我讲,你高一了,中考考好了。」
「我总归会上高一的呀。」
严俨「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魏迟的头发直往上竖,一路拖着小鬼往外走:「走、走、走!不要讲了,瞎讲有什么好讲的?」
两个人扭扭缠缠到了理发店外,严俨抱着臂膀坐在帐台后看好戏。豆芽是打定主意死缠烂打,一声声「魏哥」叫着,揪着魏迟的手臂不肯放。
魏迟死命要躲,坐在店里都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哥你妹啊哥!还呕爸咧!」
严俨低头一个劲地闷笑。后来也不知豆芽又说了什么,魏迟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初秋的习习凉风里,男人穿了件宽松的短袖汗衫,松松垮垮的中裤下头趿着双人字拖,歪着头叼着烟,手指上的银戒指螺丝帽一样的粗,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正经人,偏偏说话倒是一本正经:「说好了,考完试让你爸带着你一起来。否则,那台限量版的机子我回头就给你转掉。」
豆芽连连点头,魏迟表情很得意,大模大样地朝着小孩的头顶拍了又拍:「回去嘛,好好跟你爸认错。平时多听听话,功课搞搞好,懂吗?不要跟老头子板面孔,没有他你哪里来啊?笨,这个都不知道。」
他看到严俨在摇头,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严俨只管往手心里倒洗发水,等着他进来洗头。魏迟推开门,半边却站在门外:「严俨。」
严俨候在唯一一个还没有收拾的镜台边:「嗯?」
魏迟指了指方才放在镜台上的袋子,里面是一个饭盒:「宵夜,给你的。」
严俨有点傻。
魏迟也看到了严俨边上的台子,梳子、剃刀、剪刀都还端端正正地摆着。再看看地上,扫帚和畚箕整整齐齐摆在座位边,一口白牙就露了出来:「嘿嘿,你真的等我?」
严俨扭头往里间走:「不是。」
魏迟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倚着半扇玻璃门,冷不防拉长嗓子追着他喊:「严俨啊,那我的纸巾钱是不是可以抵掉了?」
里头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响,魏迟吸吸鼻子,悄悄把嘴角咧到耳朵根。
第2章
魏迟的店是去年五月初开的,开张的时候锣鼓喧天花篮遍地,鞭炮放得没完没了。路人驻足围观,小得不能再小的门面下,孤单单只站着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小姑娘,捂着耳朵缩着头,被震天响的鞭炮吓得一动不敢动。
伙计们丢下客人跑出去看热闹,宽叔急得在屋子里跳脚。严俨很乖地为他端上一杯水,趁他低头喝水的功夫,飞快地往外瞟几眼,没看到他们说的小姑娘,却看到满满一地的炮仗,一根根竖在那儿,地雷阵一般。最周边是一圈首尾相接的满地红,「劈里啪啦」炸起厚厚一股烟尘,足足半小时也不见消散。
一个穿大红T恤的年轻男人在鞭炮阵里耗子似地蹿来蹿去,点得不亦乐乎。他不时被猛然蹦起的炮仗惊得「哇哇」乱叫,配合着手舞足蹈的动作,一张还算俊朗的面孔跟恶作剧的小孩一般兴奋,闪躲之间差点被脚上的拖鞋绊一跤。
严俨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愿望,等长大了,有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鞭炮堆在家门口,然后特地空下一天的时间来,蹲在地上从早放到晚,狠狠地过一重播鞭炮的瘾。
这种事,等到人真正长大了,回头想想就会觉得幼稚。就像人穷的时候,作孽到连杯豆浆都喝不起。于是在心底发狠起誓,等老子有钱了,豆浆一买买两杯,喝一杯,倒一杯!可都是口头说说,从没见过谁真的这么做。毕竟,太幼稚了。
那天的魏迟倒是真的做到了。在那个迎奥运保安全促和谐的年月里,为了那批炮仗,魏迟不知托了多少门路通了多少关节,花费的心思一点不下于再开一个鞭炮专营店。震耳欲聋的炮仗放到周围居民一致开窗骂娘才罢手。如果不是有人打了电话报警,这鞭炮声能响到半夜严俨他们歇业打烊。
魏迟才不在乎上电视台曝光,以他的脸皮,绝对干得出找电视台要出场费的事。但他在乎他那个做居委会主任的外婆。鞭炮声过后,闻讯而来的老太太带着一众气愤填膺的退休阿姨,当众把外孙子骂得狗血淋头,一口糯软婉转的吴侬软语「笃笃」仿佛机关枪,言辞之华丽气场之震撼丝毫不下于魏迟那几挂据说特别订制的豪华加长版满地红。
平素温柔亲切的老太太劈手大喝一句:「魏迟,你作死啊!」
能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魏老板立马低头弯腰两手贴裤缝,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外婆,我就随便放了两个玩玩……」口气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惶恐得好像是那只上了油台下不来的小老鼠,狼狈尴尬清清楚楚写在脸上,隐隐约约,混杂着一丝丝意犹未尽。
围观群众笑得嘻嘻哈哈,蹄膀勾着阿三的肩膀,双双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魏迟悄悄侧过头,拿眼角往这边瞄。严俨立在玻璃门后拿着抹布擦玻璃,居高临下地看到他微勾的嘴角和脸上那一点点小小的无奈和不甘心。
这样一副不算太好的痞子形像自此就定格在了严俨心里。往后,不管魏迟再怎么在懵懂无知的中小学生面前充大佬,看着那张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扬面孔,严俨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中气十足的老太太和老太太跟前那个低头哈腰的乖孙子。然后,莞尔一笑。
开张大吉,客似云来。严俨有时站在店外看街景,生煎铺前热腾腾的大锅,服装店里各色的衣衫。十字路口的海鲜酒楼前总有川流不息的旅游大巴,隔壁屋里总有一副不算难听的嗓音常常响起:「一百?你自己回去拿塑胶做一个吧。哥卖的是正品!从里到外日本原装,飞机票也没这么便宜。」
「砖头了?这年头还会有刷机刷成砖头的事情的啊?跟你讲不懂就找哥,你不听,非要说自己可以。现在看看……什么?怎么办?你问我我去问谁?难道还去找SONY客服投诉啊?」
「喂喂,你们两个!今天星期三,学校不上课的吗?滚,不要讲这种话。学校运动会这种借口我上学的时候就会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FIFA都打不过我?我靠,英文字母都还没认全你也敢来打原版游戏?先去找你们老师把萤幕上那些单词学会了再来。」
魏迟很快就和宽叔店里的伙计们混得很熟。他在店里摆了套PS2,不要钱免费玩。都是差不多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出来打工的和坐在学校里听课的没什么区别,「玩」字都还放在「钱」字前头。每次宽叔和老板娘前脚一走,蹄膀带着阿三阿四们后脚跟一滑就猫进魏迟的店里。严俨被他们拉着去了几次,每次都安安静静地站在边上看。魏迟总挨过来跟他说话:「帅哥,下次我去你们店里剪头,你帮我剪吧。」
严俨用手指蹄膀:「你找他,他剪得比我好。」
男客找蹄膀,女客找严俨。常来店里的阿姨们一直这么说。
「是吗?」魏迟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眸光一闪一闪地,最后坚决地摇头,「不要,我就找你。」
说完,不由分说抢过蹄膀手里的手柄抛给严俨,自己夺过阿三的:「帅哥,我们来一局?」
严俨受不了他调侃的眼神,两眼牢牢盯着萤幕:「我叫严俨。」
「我知道,开店第一天就知道了。」魏迟也看着前方,手中熟练地调着游戏模式,「我天天坐在这里听到别人喊你的名字。对了,我叫魏迟,迟到的迟。」
那一局严俨输得很惨。用阿四的话来说就是:「惨不忍睹啊……严哥,看到你,我终于有了自信。」
严俨恼得满脸通红,抓着手柄不肯放:「再来!」
又是一败涂地。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直到宽叔恼羞成怒地来喊人:「人呢?兔崽子,一个个跑得比老子还快!严俨,你看店看到哪里去了?」
小助理小学徒们赶紧夹着尾巴溜。
魏迟等其他人都走了,才叫住落在最后的严俨:「严俨,别忘了。」
「知道了。」严俨没好气地回头,「下次剪头你来找我吧。」
魏迟很夸张地摇了摇手指:「不是这个。」
「嗯?」
「我叫魏迟,迟到的迟。」魏迟的笑容很耀眼,暗暗的房间里,五光十色的游戏画面打在他脸上,像个被打翻的调色盘。
谁能想到,没过几天,一场地震,举国哀痛。
电视里每天轮番播着救灾画面,触目所及,无一不是血泪,无一不是叹息。店里的生意少了很多,大概没什么人会有心思在那样的气氛下顾及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又长了两寸。
宽叔在进门的墙角边挂了个电视机,严俨和伙计们没事就坐在空荡荡的店堂里看电视。看一阵,总有人低着头抽身往外走。老板娘哭得泪眼婆娑的,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宽叔塞了一把纸巾到她手里:「傻婆娘,你眼眶怎这么浅?」趁人不注意,自己也偷偷用手背往脸上抹一把。
严俨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涩,赶紧起身到外头去透气。不期然,又听到隔壁魏迟的说话声:「说了,今天不营业。」
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学生站在魏迟的店门口不肯走:「魏哥,就让我们进去玩会儿吧。我们不吵你。」
魏迟哑着喉咙,口气很不好:「到别家去。今天哥没心情。」
「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网吧都不开了。我们只能想到你这儿。哥,你就当可怜一下兄弟呗,我们玩两盘就走……」
里头忽然一阵「咣当」乱响,把两个学生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严俨走过去站在他们身后往里看,原来是魏迟一脚踹翻了新置的玻璃茶几,茶水零嘴散了一地:「滚!妈逼的,说你们脑残还不肯认!国难日知不知道?一天不玩游戏会死啊?再烦,哥把你们塞进PSP里垫沙发!」
两个学生被他吼得发抖,赶紧哆哆嗦嗦地擦着墙根跑了。严俨站在门外,看着里头那一地狼藉和被茶水溅得一身狼藉的魏迟。目光缓缓落到他手里紧紧捏着的纸巾上,壁上的42寸液晶电视还在兢兢业业地做着直播。严俨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奸商」似乎也不是太「奸」:「喂,店里这么乱,你也好意思做生意?」
魏迟没料到他会来,一时竟僵在原地,任由T恤上滚烫的茶水一路往里渗。手忙脚乱间,魏老板做了个让自己后悔不迭的动作——他欲盖弥彰地把捏着纸巾的手背到了背后。
看到严俨戏谑的眼神,魏迟就知道被他看见了,默默在心底颁给自己一张「傻X」荣誉证书。
严俨好心不点破,弯腰去替他捡掉在地上的杂志。
魏迟开口:「严俨。」
「嗯?」
「刚才进来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红的。」
严俨缓缓站起来。魏迟还傻乎乎地拿着那张已经被揉成废纸团的纸巾:「我看见了。没什么,人嘛,总归会有心酸的时候,掉眼泪也很正常的。」
毫不迟疑地,严俨手滑了。很不巧,被扶起一半的玻璃茶几重重落到了魏迟穿着人字拖的脚上。
「唔……」这一次,魏迟倒是毫不掩饰地、很坦白地,在严俨面前落泪了。
※※※※※※
小人物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和惊心动魄。时间一天天地过着,每天站在镜台前把尖尾梳拿起又放下,就是一个日升月落。理发店的生意不咸不淡,忙的时候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空闲的时候,门口不过小猫三两只,阿三阿四跑去找给魏迟看店的长头发小姑娘聊天,宽叔也懒得管。
趁着客人洗头或者烫发的时候,严俨喜欢站在店前的台阶上看街景,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的车。偶尔抽一口烟,烟圈还在半空里飘,魏迟已经悄然无声地站到了他身边:「不忙?」
「还好。你呢?」
「一般。」
静默一会儿,漫无边际地聊些有的没有的,对面瘦身店里的年轻女孩,拐角新开的老鸭粉丝煲,刚刚从眼前开过的名牌跑车……魏迟问严俨:「什么时候出来的?」
严俨回答:「初中毕业。」
家乡是个小地方,火车到不了,下了长途汽车到县里还得再转汽车。同龄的不管男孩女孩,大都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跟着早几年出来打工的叔啊婶的走南闯北讨生活。
严俨告诉魏迟:「宽叔真的是我叔,我妈那边的。」
魏迟呛了口烟,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总让你看店,原来是信自己人。」
看严俨手里的烟燃得差不多了,他顺手递来一支。严俨笑了笑,没有接。
宽叔说,要在大城市里扎根,光靠天花乱坠的说没有用,归根结底还是得有手艺。一技在身,走遍天下都不愁。他跟严俨讲自己的经历,从小县城的洗头工,到省城美发厅的发型师,再到有自己店,最后,一路闯进这个国际大都市。之间的艰苦他提得不多,总是意味深长地对着小伙计们感叹:「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们将来就明白了。」
魏迟把烟塞进自己嘴里:「你呢?觉得苦吗?」
严俨回头看了看坐在店里闲聊的小学徒,回想起当初做学徒工的时光。前两年,梳子剪刀压根碰不着,给人洗头从天亮洗到天黑。晚上旁人走了,他独自留下扫地擦镜子整理店堂,手指整天被肥皂水泡是惨白惨白的。不许跟客人顶嘴,更不许和客人争执。进得门来的都是客,客人就是上帝。从来只有上帝挑人,没有人挑上帝的道理。遇上脾气古怪的客人也只能加倍小心,若是有了争执,错的总是自己。
「就那样,还好。」谁让他入了这一行?这世上哪一行都不好混。
「也是。」魏迟没有再追问,掐了烟,目光遥遥地看着天上的白云,「人就是这么回事。哪儿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鸡血狗血。像我,上完小学上中学,中学读完了考大学,大学毕业没工作,索性开个小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顶多就是人家上学被老师表扬,我跑到办公室去挨批评。大学里,人家考完试拿奖学金,我交钱去补考。」
「其实都一样的。我才不觉得难为情。」他蹲在台阶上说得轻松自在,「如果没有小偷,还要员警干吗?没有我这样交钱补考的,第一名的奖学金从哪里来?人都是要成就感的,别人不愿意奉献,那我来衬托一下好了。我跟我外婆讲,我这样也是服务社会,对社会也是有用的。」
「你外婆怎么说?」
魏迟狠狠吸了一口烟:「她骂了我一整天。」
严俨抵着墙,笑得直不起腰。
魏迟自己也忍俊不禁地乐,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把勾住严俨的脖子:「走,有空在这里吹牛皮,还不如跟我进去打游戏。哥衬托了别人,也需要被别人衬托一下。」
严俨抬起手肘重重撞他:「滚!」
人却还是被他拖进了店铺里,初夏暖暖的阳光仿佛能穿透了胸膛一路安抚到心底。
那年的奥运会,严俨也是在魏迟店里看的。魏迟说家里没人,在店里和在家里没有区别,还不如待在店里,有那么多老婆陪着。他管游戏机叫老婆,墙上的42寸液晶是正房,扔在柜台上的笔电是情人,兜里的手机是三姨太,包里的PSP是小蜜,其他还有零零总总的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艳福齐天,堪比韦小宝:「富玩车,贵玩表,哥玩不起女人,只能玩数码。」
严俨喝着啤酒,很不是滋味:「哥连数码都玩不起。」
魏迟很体贴地跟他碰杯:「所以我才找你,有比较,才会有平衡。」
严俨知道他嘴贱,暗里小小地磨了一阵牙,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下巴:「魏迟,你最好这一辈子都别找我给你修面。你知道我手滑,万一一时没把剃刀握住……」
魏迟愣了,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脖子。严俨满意地呷了一口酒,完全沉浸在了开幕式精彩、快乐、难忘的气氛里。
幽幽地,魏迟附到严俨耳边:「算你狠。」
严俨笑着同他碰杯:「客气。」
那晚的电视直播一直播到半夜,街上除了昏黄的路灯,几乎不见行人。电视中的喧嚣欢腾和道路上的宁静形成太过鲜明的对比,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似梦非梦的幻觉。
魏迟的沙发太松软,两个人坐着坐着就挨到了一起,肩碰着肩,谁的脑袋稍稍偏一下就能搁上对方的肩头。魏迟长长地叹息:「哥就算没有帅到惨绝人寰的地步,至少也总有人说我长得像金城武,还是个网游公会的大会长。不是我吹,公会里跟哥视频过的小妹妹,哪一个不是哥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哭着喊着认我做干哥哥?怎么就沦落到了跟你一起看电视的地步呢?」
严俨不动声色地咬着易开罐:「那你找你的妹妹们去啊。」
魏迟沉默了一会儿,一头靠上严俨,语气沉痛:「操,拿了装备就都跑了。」若是在脸上贴上两条宽粉条,或许会更生动。
那天晚上的开幕式结束后,不肯消停的魏迟又嚷着要吃宵夜。离理发店不远就有烧烤店,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坐得满满当当。满头大汗的小伙计站在长长地烧烤架后,火焰山上拿了芭蕉扇的孙猴似的,从头扇到尾,又从尾扇到头。
魏迟径自指着小伙计背后的价目表,一样样一一点过:「羊肉串、鸡中翅、鸡心、里肌、馒头干……先来二十串,还有扇贝、生蚝,也弄几个。葱烤活鱼,称条大点的。再来几打冰啤。哎,再上几斤小龙虾。」
严俨听得皱眉:「你吃得下吗?」
魏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饿了。」
严俨说:「下午你不是刚在我们店里吃过一大碗炒饭吗?」
魏迟看着严俨,表情古怪:「你炒的那个?」
严俨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目光平静。
魏迟垂眼摸摸鼻子,扭头去找烧烤店的伙计:「那谁,赶紧给哥腾张空桌子!」
坐下后,魏迟习惯性地掏烟,却满桌找不着打火机。严俨把自己的丢给他。魏迟点了,笑得有些自嘲:「没办法,戒不了。」
严俨说:「慢慢来,就戒掉了。」
魏迟咧了咧嘴,把烟盒推给了严俨:「等你戒了再说吧。」
店里的跑堂跟魏迟很熟,魏迟自小长在这一片,号称方圆十里无人不晓:「魏哥,最近怎么没见你来?从前天天半夜喊我给你送外卖。」
魏迟眉飞色舞:「哥洗心革面了。」
小跑堂单手托着托盘,笑着穿梭在热火朝天的客流里:「你就吹吧。」
「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我在家里混了段时间,反正也没人管我。」魏迟跟严俨解释,「游戏这种东西,玩上了就不想离开了。」
严俨低头静静地吃,魏迟的声音穿过嘈杂的音乐传到耳边,明明只隔了张桌子,却仿佛隔了很远很远:「其实,我也去公司上过几天班。不合适。你能想像得出来吗?我这个样子,穿西装打领带,再背个电脑包?每天挤地铁挤得跟散掉的百叶结一样。我朋友看到过我上班的样子,说想起了一个成语……」
严俨看着唾沫四溅的他,嘴角往上勾:「人模狗样。」
魏迟很挫败:「你比他们还毒。他们最多说我衣冠禽兽。」
严俨笑而不语。魏迟絮絮地往下讲:「后来是我外婆……男人嘛,养家糊口是第一位。养不起老婆小孩,起码也要养得起自己。以后,至少也要有钱给我外婆买药,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之后魏迟又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连舌头都大了,喝一罐酒,吐一筐的话。严俨呷着酒三心二意地听。
脸色酡红的魏迟忽然直直地看向他:「严俨啊。」
「嗯?」
「呃……」
「什么?」
「算了,我不说。」
「……」
等到走出烧烤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高出他半个头的男人看起来不壮,却死沉死沉。严俨架着魏迟一路往回走,一边考虑着回去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否则上班恐怕出差错。
魏迟却赖在他耳边吹气:「严俨。」
严俨朝天翻个白眼:「嗯?」
「跟你说件事。」
「说吧。」
魏迟勾着严俨的脖子,声音很低:「以后别做饭了。」
「啊?」
「阿三阿四他们蛮作孽的。上一天班已经不容易了,总该吃点能吃的东西。以后你们轮流做饭,你就让别人替你。真的,糟蹋也是浪费的一种。」
「……」
总之,后来,天亮了,魏迟是坐在人行道边的某家早点摊前醒来的。卖油条的阿姨很好心地把他摇醒:「喂,你占了我的地方了。」
魏迟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片段,奥运会、烧烤、啤酒、严俨……然后……然后呢?又说错话了?
第3章
直到一年后的今天,魏迟还经常把这事挂在嘴边:「严俨,你不够意思。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严俨正眼不抬一下,一柄亮闪闪的长柄剪刀「唰唰」在指间飞舞:「那我就算是为民除害了。」
魏迟低低地骂一声:「靠!」
严俨抿起嘴,俯身附到客人耳边:「这个长度可以吗?要不要再修掉一点?」
镜子里的女孩眼神很淡,随意看了两眼,目光就转向了魏迟身后:「妈,可以吗?」
陪着女孩一块儿来的中年女子闻言,挑起她的头发左看右看:「不用再短了吧?再短就梳不起来了。」
「不会。」严俨将女孩的头发拢到一起束成马尾,「长度还行。」
中年女子又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可地点头:「那就这样吧。」
严俨说:「过两个月再来修一次,发型会更好。」
女孩木木地听着,又拿眼看自己的妈妈。中年女子点点头:「嗯,知道了。过几天,我再带她过来做个护理。我自己的头发也该剪了,严俨,你帮我留心看看,最近有什么适合我的发型。」
严俨答应着,一面引着她去帐台结帐。中年女子随口又问起护理套餐的价格。严俨报了几个不同的规格。她一时有些举棋不定。严俨顺口问寡言的女孩:「笑笑,你想要哪种?」
叫笑笑的女孩怔了一怔,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问自己的妈妈:「你说呢?」
笑笑和她妈妈都是店里的熟客,每次都是母女两个一起来。笑笑几乎不笑,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很乖,很听话。她从不像别的女客那样拉着严俨问长问短,要烫多久啊?严俨,你说我留长发会好看吗?哎,今年怎么满大街都是卷发?那么流行吗……
严俨耐心地回答。她们看两眼杂志,又开口,严俨啊,几岁了?女朋友有了吗?喜欢什么样的啊?啊呀,你们店里跟着老板娘做美容的那个小青蛮好的呀,你不喜欢?……阿姨们的有些问题总让严俨招架不住。
严俨有些尴尬,笑笑妈妈就笑着跟严俨说:「你别问她。我们笑笑很好弄的,你说什么她都不反对。」
「那阿姨你福气挺好的,女儿这么乖。」魏迟一个人坐得寂寞,探头凑过来搭话。
笑笑妈妈早已听惯了这些,自得地挽起女儿的臂膀:「还好。女孩子嘛,文气一点讨人喜欢。」
魏迟继续恭维:「看样子就是读书好的好小孩,今年高几?还是上大学了?」
「毕业了。」笑笑妈妈笑得更开心,「工作都一年了。」
魏迟和严俨看着自始至终静默的笑笑,顿感诧异。
笑笑妈妈回头问女儿:「是吧,笑笑?去年七月份上的班?」
笑笑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边上有个看起来和笑笑同龄的女孩在烫发,是那种发梢微微向内卷的发型,让人想起那些西方传说中的公主。严俨发现,笑笑有时会偷偷打量几眼:「有没有想过换个发型试试看?今年来烫发的女孩很多,卷发看起来会柔媚一些。」
笑笑的眼中透出几许惊讶,之后却又很快黯淡了。笑笑妈妈抢过话头:「不用不用,烫发很伤发质。我们笑笑还小,卷发显老。」
严俨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别的理由。魏迟道:「怎么会?阿姨,这个不叫显老,叫有女人味。小女生头发卷卷的,又活泼又可爱,这样才有人追。」
只是任凭魏迟说得天花乱坠,笑笑妈妈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以后再说。走了,笑笑,我们再去刚才那家店试试那件衣服。我觉得很好看,你穿黄的显得皮肤白,你再去试试。那件紫的不好看,那么乡气的,我穿都不合适。」
魏迟说:「阿姨啊,女儿这么大了,应该让她自己买衣服了。」
说得兴高采烈的女子却置若罔闻。
严俨看着被母亲一路挽着的女孩。笑笑的脸上始终笼着一层淡漠,仿佛一切事不关己。只有在临出门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给了严俨和魏迟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魏迟指着笑笑母女的背影对严俨说:「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说,丈母娘会推高房价。不是这个城市的小姑娘难搞,实在是我们搞不过小姑娘背后的那个丈母娘。」
严俨冷冷地抓住话柄:「你搞过了?」
魏迟眨巴眨巴眼:「我如果说搞过,你会再把我扔在马路上吗?」
严俨转身去收拾镜台。魏迟摸摸头,依旧跟在他身后。他流里流气地用手肘挂着镜框,侧着头,叼着烟,黑框眼镜松得快要从鼻尖上掉下来,脸上一抹坏笑,两腿不忘抖一抖:「帅哥,你让我搞一次呗?」
严俨抬手把用来擦碎发的海绵丢上他的脸。
瘦瘦小小的豆芽消失了一阵,转过几天,又垂着脑袋陪着他妈妈来烫头发。长得颇有风韵的豆芽妈妈一边进门一边还不忘数落儿子:「臭小子,别以为家里没人就可以玩。我知道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开电脑。打你没用,打你我自己的手一样痛。干脆,我走到哪里,你就给我跟到哪里,我看你还能出什么花样。」
一路没精打采的小鬼见了严俨,飞快地冲他咧了咧嘴,然后嘴角下弯,做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哭脸。严俨忍俊不禁,先让阿三带着豆芽妈妈去洗头,而后对豆芽指了指门边的圆凳,示意他坐下:「作业写完了?」
「怎么可能?」见唠叨的母亲不在,小孩子立刻放松下来,对着严俨大倒苦水,「我这几天一直在补课。数学、语文、英语、物理……他们还给我报了一个作文班、一个剑桥英语班,晚上奥数班也要上课。难得放一个假,有意思吗?」
严俨咂舌:「这么辛苦?」
豆芽岔开两腿坐在椅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人生。」
「先考重点高中,然后名牌大学。他们说,如果考不了国内的,就出钱把我送出去读国外的。反正就是不停地考,考到把我烤死为止。」小孩子目光甚沧桑,神色甚凄凉,怆然仰天长叹,「我的人生就是一条由考卷和作业组成的不、归、路。」老气横秋的口气衬着一张爆着青春痘的脸,怎么看怎么滑稽。
严俨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没事别和魏迟学,学不了好。」
豆芽孩子气地吐吐舌头,「嘿嘿」地笑。眼角边一丝小小的奸猾像极了隔壁那个谁。
严俨忍不住在他脸上拧了一下:「好好在这儿坐着,别捣乱。」
陆陆续续又有客来,狭小的店堂里一时人满为患,连转身都显得拥挤。严俨顾着这边的烫发器又去忙那边的护理,尖尾梳和长柄剪几乎脱不开手。忙碌中偶尔回头,余光瞥见玻璃门下的豆芽。他还在那儿百无聊赖地坐着剥手指甲,时而不安分地这边扭扭手腕那边歪歪头,看到有人低头看手机,就显出一副很眼馋的表情。趁母亲不注意,他还会小心地透过玻璃门往隔壁的小店张望两眼,看到有人进出,倦意深重的双眸中便渗出几许艳羡。
严俨无声地摇摇头,挤过人群,伸手拍他的肩:「喂。」
「嗯?」豆芽困惑地抬头。
严俨却不正眼看他,站到他身边的货架前,举头状似搜寻:「等吹完头发,你妈会跟老板娘上楼去做美容。大概一个多小时。」
豆芽仰着脸半张开嘴,傻乎乎的表情隐隐让严俨想起某人耍贱时那种犹不自知的无辜神态。探手又在他鼻尖上刮了一把,严俨随手抓起一瓶护发素走开了。
店里闹哄哄的,陈奕迅一声声「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整个社会的错」的低沉歌声淹没在吹风机的「嗡嗡」声和人们高谈阔论的笑语欢声里。严俨埋头专心致志地打理各色发丝,洗、剪、吹、烫、染……日复一日地重复,闭起双眼都能有条不紊地操作。
木质的楼梯被高高低低的鞋跟踩得「笃笃」响,容光焕发的豆芽妈妈贵妇般款款而下。严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豆芽很乖地坐在玻璃门下无所事事地剥指甲。
结帐的时候,豆芽妈妈语气很轻松,甚至问起儿子,是不是要去附近的速食店喝个下午茶。严俨听了,微微抿起嘴。如来时一样,豆芽抬起眼,飞快地冲他咧了嘴,小眼睛一眨一眨,眼梢处的小小奸猾越显熟稔。
豆芽妈妈率先走出去,严俨殷勤地为她扶住店门。手中忽然一紧,严俨低头,豆芽神秘地冲他笑:「魏哥要我告诉你,忙的时候,也别忘了轻松一下。」
说完,他就快走两步,乖乖地跟到了母亲身边。
严俨摊开手,手掌里静静卧着一粒薄荷糖。倚着门扭头往隔壁看去,那边的店堂里也热热闹闹地围了一群客人,都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或坐着打游戏,或低头自顾自在店里翻看。魏迟站在柜台后被人群罩得连脸都看不见,只有一副嗓子依旧中气十足:「正品,百分之两百是正品!不信,你拿去SONY验货嘛。」
「机子肯定原装,到我店里以后拆都没拆过。放心好了,保证你一个亮点都没有。」
「哎哎,谁跟你说这个薄荷糖是免费吃的?我的糖!不行,关系再好也不给你吃。放下来,吃进去的也都给我吐出来!」
店里已经催得不行,阿三喊「严哥」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严俨把糖含进嘴里,正准备进屋。那边似有感应,黑压压的人群里硬是探出半张贼兮兮的面孔来,黑框眼镜松垮垮地挂着,一笑眼梢边就透出几分狡黠。严俨不由站住脚。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视一笑。
※※※※※※
进入十月,满城丹桂飘香。居民区里常有人家采了新鲜桂花做桂花糕,浓郁的香气从半合的门窗里幽幽地散出来,诱惑着楼下行人的味蕾。
天气渐凉,一夜小雨过后,街上路人匆匆在一夕之间换了装扮,纷纷穿得厚实起来。严俨觉得这个城市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奇怪,仿佛没有了春秋雨季的过渡似的,「啪」地一下,冬跳到夏,然后又「啪」地一下,炎炎酷暑变作冽冽寒风。天气变脸变得太快,让迟钝的人太措手不及。于是那个常年穿短袖夹凉拖的谁就「阿嚏、阿嚏」地打起喷嚏来。
好心提醒过他,注意保暖,别把身体不当回事。却换来他的嗤之以鼻:「没事,没事,我一年到头都不用去医院。严俨,你说起这些,跟公园里晨练的老头似的。」
现在换做严俨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诘问:「一年到头不上医院的人,喷嚏打得这么勤,是谁想你了?」
魏老板很丧气地摸摸鼻子:「我知道,反正不会是你。」鼻头通红,眼泛水光,作孽得要死。
严俨想要甩手走人,他低低叫一声:「严俨。」
「嗯?」
魏迟却不说话了。严俨回头,他一个人抖抖索索地,抱着游戏手柄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又是一声:「严俨。」鼻头越发地红,双眼无辜地眨巴眨巴。
然后——
「阿、阿、阿、阿嚏!」响得惊天动地,两眼泪水横飞,魏迟用纸巾擦着鼻子,两手一摊,「这次应该是你在想我,嘿嘿,想得很深情……」
严俨盯着茶几上的罐子,想着该怎么把里头的糖果一粒一粒地塞进他的鼻孔里。
冷冷清清的日子里,理发店的生意跟着天气一起萧条。对街倒喜气洋洋地开出一间小饭馆,震耳的鞭炮声招得四方衔邻纷纷张望。却见里头婀娜地扭出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虽说看着已不年轻,却保养得当,面容姣好,未开口就显出三分笑。众人说这就是老板娘。
这家铺子几年间已接连换过数位东家,生意似乎都做不长,不出一年半载就齐齐倒闭。都说,这房子的风水不旺财,不知眼前这位能撑到几时。不过眼前这位漂亮的老板娘倒是信心满满,笑容满面地在宾客间往来穿梭着,还不时招呼看热闹的人们进去坐一坐。
这次或许会开下去吧?人们小声猜测着。
理发店没有生意,无所事事的伙计们也挤在自家店门边看着,七嘴八舌地争论,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像张曼玉多一点还是比较像刘嘉玲。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宽叔忍不下去了,用手边的美发图册一一敲过他们的头:「不好好做事,凑什么热闹!」
黄毛和阿绿赶紧捂着脑袋躲回里间继续干活。阿三刚要跟着进去,扭头看见门外嫋嫋而来的女子,又看看自家魅力不减的宽叔,大着胆子嬉皮笑脸地打趣道:「宽叔,老板娘回老家安胎去了,这个时候男人最容易犯错误,你要注意啊!」
宽叔气得不清,照着他染得五颜六色的脑瓜重重地敲,打得阿三抱头鼠窜:「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这个月扣你工钱!」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却已推门而入。对街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站在这边擦得雪亮的玻璃门边,巧笑嫣然:「老板,能帮我弄一下头发吗?刚才不知道是谁,把我的发髻碰乱了。」
宽叔赶忙迎上去待客,生怕人家听见了阿三的玩笑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以,可以,那……那你坐那边。」
躲在里间的小伙计们忍不住偷笑。严俨一声不吭地站在角落里,略微感到些许无奈。现在的小学徒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自称叫做金莉的女子有一双灼灼的桃花眼,里头三分世故掩着七分妩媚。她落落大方地同宽叔攀谈:「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大家多多照应哦。」
宽叔娴熟地替她把散落地碎发拨到一起,点头答应着:「这是应该的。」笑容中依旧带着些许僵硬。
他们两个人在店里这般交谈开来,微微客套,微微善意,微微投缘。临走时,老板娘说要在这儿办一张会员卡,宽叔拒绝了:「第一天做生意就破财,不吉利。」
沉吟了一会儿,老板娘不再坚持,只用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把宽叔看着:「那我下次再来。」
「那……下次我再来……」里间的小伙计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俩,跟看电视剧似的,还有模有样地学起两人说话的语调,笑得都快站不住。
这时,严俨才走过来,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肩膀:「黄毛,把地扫一扫。阿绿,给客人用的毛巾都晾干了吗?还有你,阿三,不想学手艺了?」
于是在回过神来的宽叔找他们算帐之前,小伙计们擦窗掸灰、洒扫庭除,一个个装得乖巧。宽叔背着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站在严俨跟前,重重地「哼」了一声。
严俨赔笑着唤他:「叔……他们闹着玩的。」
一抬眼就看见,宽叔的背后,一头金发的黄毛正和额前染了几缕碧绿的阿绿挤眉弄眼地玩闹着。这些学徒……严俨无奈地维持着笑容,想起魏迟同他说过的话:「叫你们宽叔再招一个学徒进来吧,给他染个红头发,就叫小红,和黄毛、阿绿站在一起,一定跟红绿灯一样,多有劲,多好看。」
这品味……哪里好看了?
宽叔找不到人撒气,背气哼哼地走了。他一走,阿三就勾着阿四泥鳅似地钻进了隔壁店里。今天魏迟进货去了,只留下那个叫珺珺的长头发女孩看店。也不知道那个人感冒好了没有,今天又降温,满大街或许就他一个还穿着单薄的短袖。严俨想象着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弧度。
隔壁传出阵阵欢声笑语,阿三和阿四的嘴都很甜,说着说着就能把姑娘们的脸说红。自从跟魏迟混到一起,更是功力见长,见了女孩子都跟抹了蜜似的,甜得能腻死人。
笑声清晰地传进店里,小青的脸色很难看,一语不发地坐在理发椅上发呆。小青喜欢阿三,谁都知道,独独阿三不知道。不止爱情如发丝,其实烦恼也如发丝,三千烦恼丝,说不清,说不尽,也说不出口。
严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习惯性地扭过头想说几句,转念看到身侧空空落落的店堂,才发现原来魏迟不在。
这天及至关门打烊也不见魏迟回来,严俨想:那个家伙一定又是跟朋友们喝酒去了。魏迟交游广阔,三天两头不是这个聚会就是那个邀请,前些天又和几个朋友一起跑去学箭道,其实还是变相地凑在一起消遣玩乐。
他嘴上说着:「老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真没劲。」却每次都跑得比谁都勤。第二天一觉睡到下午,头昏脑胀地跑来找严俨:「严俨啊,你帮我揉揉,头疼死了。」
每次都回他:「喝死了就不疼了。」
他听不见似的,兀自扶着额头,「哎呀哎呀」大呼小叫,表情痛苦难当。伙计们和客人们都扭头侧目,宽叔在帐台后喊:「严俨。」
于是于是,严俨伸手,魏迟闭眼。揉揉……就真的不疼了,至少魏迟这么说。严俨暗地里思索,是不是该去开个推拿诊所,专治宿醉头痛。回头醒过神来,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不着调,自己竟然也开始跟着他七想八想,想些不着调的事了。
「严哥、严哥……」
有人轻轻拽他的衣袖,严俨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在魏迟的店门前站着发呆,顿时一阵尴尬:「哦,我、我……」
珺珺的眼神很关切:「什么?」
「没、没什么。那个,我有事先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严俨只觉气血上涌,瑟瑟寒风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真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
回到租的屋子时,街边的路灯早已亮了多时。站在社区门边往里望,万家灯火通明,即使夜风嗖嗖吹过,心头还是会油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温暖里却又夹杂着离乡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
严俨和蹄膀、阿三、阿四一起在理发店附近的社区租了一间房,确切说,是一间房间。房东把整套八十平米的房子隔成小间分别出租给不同的房客,原本二室一厅的屋子里,满满当当住了不下八九个人。
老公房的条件本来就好不到哪里,房型差,光线暗,大中午客厅里也晒不到阳光。人多了以后又嘈杂脏乱,有时候上卫生间还得排队。但是好在租金便宜,离理发店也近,周围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倒也方便。背井离乡的,能够有一张床睡个安稳觉就已经算是一种幸福了。
宽叔总是跟严俨说,人呐,想得开的时候就要往前看,这样才能有前进的动力。而想不开的时候,就要往后看,纵使再潦倒再落魄,总能找到有人比你更潦倒更落魄,住房里的看住桥洞的,住桥洞的看露宿街头的,露宿街头的看卧铁轨的。这样或许残忍,但是唯有这样才有信心熬过当下。有时候,熬过当下远远重于开创未来。
严俨咬着嘴唇心有同感,对他而言,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真的足够了。
报纸新闻里管这样的租房方式叫群租,很不被社区居民们待见。太多陌生人在居民区内进出,会影响安全,况且这么多人住一块儿,万一有个火灾或者煤气泄漏之类的,后果也很严重。
这里的社区也在调查群租情况。严俨刚踏进屋子,里头就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人。一起租房的房客告诉严俨,是居委会的阿姨们来登记房客的情况。
之前,阿姨们就已经来过几次。看来,这房子大概不能再租下去了。严俨暗暗地叹一口气。
心里有些犯愁。这个城市的房子一天一个价,连带着房租也跟着涨,若是搬出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方便便宜的。
上门来查访的阿姨里就有魏迟的外婆,老太太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但是精神矍铄。不同于那天呵斥魏迟时的色厉内荏,老太太待人很好,说话和和气气的,笑眯眯的眼里透着一股慈爱的光芒。她拿着一张表格问严俨:「是在哪里工作的?」
严俨告诉她:「社区边上的理发店。」
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伸长手,把表格离得远远的,而后笑着说:「我记得你,我的头发也是你剪的。我一直听她们喊你『严俨』,现在才知道,这两个字是这么写的。」
严俨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摸着头。他也记得她:「阿婆,下次要剪头发你提早跟我说一声,我空出时间专门替你剪.不要排队了。」
表格上的问题零零碎碎的,老太太一边问,一边和魏迟聊着天:「我外孙也在社区门口开店的,就是你们店边上那个。」
严俨点头说:「我认得。」
老太太便笑得更深,刻满皱纹的脸上几许得意又几许无奈:「我想也认得的,远远近近谁不认识他?从小就会闯祸,碰上坏事情,人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唉呀……以前我愁得啊,完全都没办法了。现在算是好一些了,帮他开个小店,虽然不像人家坐办公室的,也总归太平一点。」
她说话轻声细语,提起自己的外孙,脸上别有一番叫人动容的神采。那个混帐小子再调皮再捣蛋再不成才,却始终是她膝下的一块宝,是她自呱呱啼哭的孩童一手拉拔到大的一条鲜活生命。
严俨弯下腰,笑着对上她的眼:「魏老板挺好的,是好人。」
老太太的脸上划过一丝欣慰,眼角边的皱纹因笑容而显得逾深,口中却依然带着几分不屑:「你不要帮他说好话,他是块什么料我比谁都清楚。」
严俨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站在昏暗的过道灯下,老太太忽然回头:「严俨啊,如果那只小鬼头又做出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你来找我,我会教训他的。但是对他,你们帮帮忙,不要太为难他,好吗?」
她不知道严俨与魏迟的熟稔亲密,只将他当作一个与魏迟相识的普通友人,却以如此至诚至切的语气相求。严俨一时默然,仓皇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用力点头:「我、我会的。」
老太太这才放心地走了。晦暗的灯光照着她佝偻的背影,却把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严俨想起烧烤店里魏迟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后来是我外婆……男人嘛,养家糊口是第一位。养不起老婆小孩,起码也要养得起自己。以后,至少也要有钱给我外婆买药,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忽然有一点点明白过来,魏迟对老太太的毕恭毕敬与那份不能诉诸于口舌的亲厚情感。
半夜时分,手机铃声大作,严俨睡得不深,顿时被惊醒。同房的蹄膀他们也都醒转过来,哑着嗓子没好气地问:「谁呀?」
「没事、没事。」严俨赶紧抓起手机,而后埋头捂进被子里,「喂?」
手机那头的声音很理所当然:「严俨,陪我吃宵夜。」
严俨探出被子长呼一口气,关了灯的屋子黑得不见五指。难怪他外婆不放心他,这个人做事还真是不三不四:「你知道现在几点?」
魏迟在那头笑:「吃夜宵的点。」
严俨不自觉把手机抓得更紧:「我已经睡了。」
魏迟接得很快:「睡了可以再起来的。」
「我困了。」
「吃了宵夜就不困了。」
「我明天一早还要起来开店的。」
「我也是啊。你起不来,我打电话叫醒你。」
「你!」
声调忍不住高了起来,严俨赶紧噤声,蹄膀他们还是被吵醒了:「严俨,出去打电话吧。我们累了一天了……」
电话那边的人听见了,笑声透过听筒传到严俨耳中:「出来吧,我就在你们楼下。」
摸黑穿上衣服下楼,秋夜阴凉的天气立时让严俨打了一个激灵。站在香气浓郁的桂花树下,魏迟笑得灿烂:「不困了吧?」
「都快天亮了,还吃宵夜……」严俨甩下他,低声嘟囔着往前走。
他跟得快,没走两步,就已经同严俨并肩:「呵呵,想起来就来找你了。」
是想起来夜宵还是想起来严俨?魏迟不说,严俨不问,沿着一排排路灯慢悠悠地往前走,甜丝丝的桂花香在冰凉的空气里越发被衬得妖娆。
「进货去了?」
「嗯。去补了点货,又弄了些新游戏,明天来我店里玩吧,我先让你两个球。」
「谁让谁还不知道呢。」
「呵呵呵呵呵……」魏迟毫不留情地大笑。
严俨站住脚,拿眼睛斜斜地睨他。
「呵呵,不提这个。提这个你会跟我翻脸。」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魏迟顺势勾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穿得很少,只是一件图案简单的长袖T恤,胸膛却是热的,紧紧贴着严俨的背。于是一瞬间秋夜的寒凉就都被驱走了,甚至连脸上都稍稍觉得有些发烫:「刚回来?」
「嗯。进完货就被胖子他们拉去喝酒了。死胖子,不就是暗恋的小姑娘今天嫁人嘛,人家根本就没对他有过意思,他连失恋都算不上,还硬拽着我们喝到现在。」
「那你还吃什么宵夜?饭桶啊你。」
魏迟就不回答了,臂膀用力把严俨勾得更紧,两眼抬头看着不见星光的夜空:「想吃就吃咯。」
「切——」严俨嗤之以鼻。
某人索性耍起了无赖:「喂,饿也不可以啊?吃宵夜又不犯法的。」
都懒得理他,烧烤店近在眼前,通红的火炉把小伙计的脸都熏得红彤彤的:「哟,魏哥,严哥,又来了?还是老规矩?」
严俨挣脱了魏迟的胳膊迈腿往里走:「小金,还有位子吗?」
唤作小金的跑堂托着沉甸甸的托盘灵巧地在座位间穿梭:「有!有!跟我来。」
木质的阶梯陡峭而狭小,小金「蹬蹬」地往上踏,灵巧得如猴。严俨走上几步再回头,魏迟却没有跟来。他站在高高的楼梯之下,身后是炭炉边腾空而起的朦胧烟雾。在混合着羊骚味、肉腥气的油腻腻的店堂里,身侧满是喧杂的音乐与跑堂们嘹亮的喊声,严俨无措地靠着同样油腻的楼梯扶手,神色迷茫。魏迟仰着头,目光清澈见底:「严俨。」
「嗯?」
「我们去看电影吧。」
「啊?」
「我说,我们……阿、阿、阿、阿嚏!」响声惊天动地,满眼泪水横飞。
面前的男人很懊恼很狼狈很作孽,严俨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会儿,缓缓下楼站到他跟前,把一直揣在口袋里的药塞进了他手里:「跟你说过,多穿件衣服,你偏不听。」
魏迟愣怔了半晌,低头看看手里的药,再看看早已上楼的严俨的背影,低下头「嘿嘿」地笑,然后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哎哎,那个谁,赶紧给我扯张纸巾!阿嚏!阿嚏!阿、阿、阿、阿嚏!」
※※※※※※
魏迟病得不轻,死要面子的下场就是活受罪。原先只是小感冒,撑着撑着就撑成了流感加发烧,亏他还好意思在那边吹牛皮:「老子从来就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是往哪里开的。」
要不是珺珺奔来理发店求助,魏迟大概就得软泥似地躺在沙发上,一直等到有人来收尸。
一从急诊室里走出来,严俨就绷紧了脸:「现在你知道医院的大门长什么样了吧?」
魏迟摸着头跟在他身后,满脸都是尴尬:「其实以前就知道,不过就是、就是……」
再抬头,严俨已经没了影子,径自甩下他去配药窗口排队了。
这个季节冷热交替,患流感的人很多。目下虽是半夜时分,候诊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挂号的、取药的、做检查的,大半都是因为流感引起的发烧。预检台的小护士连问都懒得问,一见有人来就先给一根温度计测体温。连大厅里的座椅都临时改装了输液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来来往往几乎脚不沾地。
配药窗口也是大排长龙,严俨拿着处方单静静地站到队尾,魏迟很自觉地站在他身边。严俨阴着脸,拿手指了指一边的空座位:「去坐着吧,都烧成这样了。」
袖子高高挽起,魏迟一手还用棉花球按着做抽血检查的胳膊:「我没事,不就是……」
话音未落,严俨一个眼刀扫过来,叱咤中小学的魏老板就不敢出声了,垂头摸摸鼻子再眨眨眼,乖乖往边上走:「那……我等你。」
从一开始严俨的脸色就很难看,铁青铁青的,被谁招惹过了似的。从来医院的路上起,不论魏迟怎么逗,他都很少说话。平时看惯了他的温情柔和,即便被欺负狠了,也是咬牙切齿着虚张声势。现在的严俨让魏迟心里暗暗发毛。
听话地坐在一边慢慢等,医院大厅里乱糟糟的,小孩子刺耳的哭闹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家属关切的问候声……乱七八糟地混到一起,撞得原本就混沌的头脑愈加昏沉。眼皮子忍不住打起架来,魏迟看着不远处的严俨,白衫黑裤的年轻男子,瘦瘦高高地站在一众神情各异的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得分明。一如当日初见,隔着鞭炮炸起的重重烟雾,在理发店那一群五彩缤纷的发色里,一头清爽黑发的他反而意外鲜明。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严俨的身影虚虚实实的,不知不觉,魏迟心底一片安宁。
在急诊室被医生问诊时也是一样,坐在一边,听着站在身后的他同医生一问一答,莫名地,打心底里生出几分信赖。
「什么时候开始感冒的?」
「一个多星期前。」
「吃过什么药?」
「没有。他忘了。」
「这个也会忘记?」
「……」魏迟无辜地看严俨,严俨横了他一眼。
「除了感冒,还有其他不适吗?」
「头晕,没有力气。」
「怎么到现在才来医院?」
魏迟知道又要被严俨瞪,赶紧心虚地垂下头。
严俨的口吻很内疚:「原本以为慢慢就会好的。」
「胡闹!」值班医生的火气立刻就大了,喋喋不休的责备劈头盖脸而来,「慢慢就会好,那还要医院干什么?医生都可以下岗了。多少大病都是从感冒发烧来的?你们也不好好注意!现在的小年轻,哼!」
「那个……」小心翼翼地扬起头,魏迟想要出声说几句。肩膀立时就被按住了,正满脸愧色对着医生检讨疏忽的严俨拿眼角狠狠睨他,按在魏迟肩头的五指用力下扣,疼得魏迟险些跪下。
即便如此,起身的时候,严俨还是小心地搀住了他,虽然神色阴沉,但是眼中却泛着几许不及掩饰的心忧。
严俨啊,是所有人里最心软的一个。宽叔常这么说。太心软不好,太容易上当受骗。
输液室里同样是一片忙忙碌碌,进出的人流拥挤在小小的门口,人人都要侧着身体才能慢慢一步步蹭进里头。好不容易在密密麻麻的输液椅中找到自己的号码,不等严俨开口,魏迟便识相地赶紧坐下:「你也找个地方坐吧,吊点滴要很久的。」
「不用,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魏迟无所谓地说:「回去吃也一样。」
严俨又开始皱眉,像是在隐忍什么,魏迟看见他的嘴角在轻微地抽搐着:「空腹输液不好,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跟你说了,我不进医院的。」理直气壮地回嘴。说完,魏迟才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想要弥补,「可、可是,现在知道了。呵呵……以后就不会了。」
「……」严俨的脸上看不见表情,过了很久,才听他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难怪人家都说……」
他欲言又止。魏迟好奇:「什么?」
严俨神色微妙:「白痴是不生病的。」
「哎?」生病的人比往常更迟钝,脑子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啊?喂喂,不要走呀,先告诉我你什么意思啊?」
严俨不说话,把输液单往魏迟手里一塞,转身消失在了黑压压的人群里。捏着还带着严俨手掌余温的输液单,魏迟愣愣地坐在一长排高低错落的输液袋下,神情呆滞。眼前,还留着严俨离去时的残影,那张线条柔和的侧脸,那双星辰般的眼睛,还有那一点点、一点点浮现在嘴角的笑意。
笑什么呢?又没什么好笑的。哪个科学家说白痴不生病的?算了,反正笑总比板着面孔好。你笑了,我就开心了。
输液室里略微比大厅安静一些,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的婴孩,人到中年的子女神色焦虑地照看年迈的父母。还有刻苦用功的学生,一手在输液,一手还在翻着课本背单词。这样的孩子被豆芽他爸妈看见了,不知道会眼红到什么程度。
最扎眼的还是一双双情侣,腻在一起坐一张椅子,吃一个苹果,看一本书,时不时咬咬耳朵说说悄悄话,旁若无人地亲昵谈笑,恨不得将甜蜜昭示了天下。
已近深夜时分,许多人坐在椅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魏迟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严俨递给他一盒牛奶:「你也睡一会儿吧,刚才不是说头晕吗?」
魏迟咬着吸管,精神比来医院时好了许多:「现在好多了。刚刚大概是太饿了。」
「你……切!」严俨止不住失笑,别开脸轻声斥骂,「受不了你。」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嘴角弯弯,眉眼似月牙。魏迟有感而发:「你不笑不说话就已经有那么多女客来找,如果站在门边再笑一笑,啧啧,简直比偶像还偶像。」
严俨说:「我又不是卖笑的。」
向后惬意地窝进松软的椅子里,魏迟煞有介事地将他上下打量:「你要是卖笑的,我早就把你包了。」
越说越离谱。
更离谱的是,明明知道他离谱,自己的心脏却还是离谱地漏跳了一拍。离谱得没了边。严俨慌张地避开他玩味的视线:「你胡说八道什么!」
医院的灯光太明亮,可以让护士准确地找到病人的静脉,也可以让魏迟清晰地看到他微红的面孔。魏迟用没有扎针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衬衣:「严俨。」
「……」严俨的脸上有动摇。
魏迟把语气放得更软:「严俨。」
「干什么?」深吸一口气,严俨回头。
魏迟瘫在椅子里,神色哀怨:「我饿。」
于是把方才买的茶叶蛋递给他。
魏迟没有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表情认真,言辞确凿:「你一定没有照顾过病人。」
闻言,严俨挑衅地抬眉。魏迟但笑不语,拿眼向他示意自己扎着针的左手,又晃了晃拿着牛奶的右手。
「……」认命地蹲下身,剥下滚烫的蛋壳,氤氲的热气淡淡地在严俨的指尖氤氲开,「给。」
魏迟依旧摇头,再度拿眼看看扎针的左手,又晃晃拿着牛奶的右手:「我是病人。」
严俨的脸红得更明显了,明亮的双眼垂得很低很低:「魏迟……」语带威胁。
魏迟不怕,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前:「我是病人,你要照顾我的。刚刚那个医生讲的。」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等。倏尔,严俨缓缓伸手,魏迟低头,心满意足地张嘴……
输液室里的情侣们围同一条围巾,戴同一款戒指,玩同一个手机。两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躲在角落里,一个输着液一个蹲在他跟前,谁红了脸谁害了羞,谁触到了谁的嘴唇,谁扫过了谁的手指尖。
严俨咬着牙说:「饿死你算了。」
舔着唇,咂着嘴,魏迟乖觉地不招惹他,偷偷看,偷偷乐,偷偷回味。其实,茶叶蛋真的蛮好吃的。
※※※※※※
走出医院,屋外一片华灯璀璨,城市的流光溢彩下几乎罕有行人。一辆辆从身前滑过的出租却个个醒目地亮着「客满」的红灯。
计程车在宽阔的马路上一路疾行,严俨忍不住再次被车窗外的迷离光影所迷醉。
「有空和我一起出来看灯吧。」魏迟说。
严俨闻言将视线收回车内,魏迟的目光却不是向着他的。他半侧着脸望向窗外,苍白的脸色被外头的辉煌灯火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小时候,我爸妈会带我去外滩看灯。」
点点霓虹在他身后被疾驰的车速拉成一线渐变萤光。右手无意识地剥着贴在左手背上的胶布,魏迟仰头靠在椅背上低声回忆:「以前过节的时候,外滩都会亮灯的。那时候,走到哪里都是乌泱泱的人,抬起头就是满眼的灯,晃来晃去晃得不行。现在想想,灯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就是那几种,以前却开心得要死,晚上回去都睡不着。也不知道现在外滩的灯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是以前的老花样……如果是一样的,那就没劲了。」
怎么会一样?当日的一条小马路在如今都已经变作了波光粼粼的景观河,又何况是那一片呈现于城市最前端,立誓要颠倒世间所有的景观?
他的表情太迷离,口气太惆怅,夜色太美,月亮太圆,由不得严俨不点头:「好啊,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嗯。」魏迟笑了,双眉舒展眸光见底,勾起的嘴角不带丝毫虚情假意,没有半分逢场作戏。严俨在心里动容,如果拍下来做成海报贴上街,这样的笑容足以秒杀一大片。他却毫不自知,眨眨眼又摸摸被纸巾擦得红肿的鼻头,「哎,严俨。」
「嗯?」
「你说,这样会不会像约会?」
「吱——」一声尖啸,前方信号灯突变,司机反应及时果断刹车。严俨冷冽的目光里,魏迟「哎哟——」一声惊呼,重重把头撞上前方的椅背。
稳稳坐在他身边,严俨面沉似水:「要不要回医院让医生把你的嘴也顺便缝上?」
会不会像约会?像不像?像吗?不像吗?胡说八道!约会哪里有什么像不像的?
魏迟的家离严俨住的社区很近,两个社区门对着门,有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意思。严俨在楼下把病历卡和医生开的药一并交到魏迟手里:「上去后赶紧吃药睡觉。明天和后天还要去医院输液,你自己去,别忘了。」
魏迟一一点头。严俨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他:「医生交代的注意事项和服药的间隔、剂量都在这里,你记得好好看看,别搞错了。」
魏迟又点头。纸上的字迹很清晰,一笔一划都是细细的,瘦而纤长:「很好看。」说的是字,眼中看的却是人。
「你……又胡说。」严俨窘着脸打断他的凝视。
魏迟坚定地否认:「没有。」
严俨说:「那我走了。」
魏迟不说话,捧着严俨交给他的东西,似乎连点头都没有。
走出几步,严俨似有所觉,蓦然回首而望,魏迟没有上楼,他还在沉沉的铁门前站着,神色惆怅,眼神黯然。
「啪——」地一声,声控灯灭了,门前的一切重新回归黑暗,连魏迟也看不见了。严俨却能看到那边那个静静站着的隐约身影:「还站着干嘛?回家吃药睡觉。」
「哦,好。」灯又亮了,魏迟显得有些愣愣的,动作迟缓地转身,继而却又回转脚步面向了严俨。
严俨问他:「怎么了?」
魏迟不回答,身形都被罩进了朦胧的光晕里:「我……」
声音太轻,严俨听不清。灯光转瞬熄灭,黑暗里既没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也不闻铁门开启的声响。严俨急了,上前一步想要把他看得更清晰:「魏迟?」
久久地,久久地,魏迟终于开口,低低地嗓音裹挟着香甜的桂花香幽幽而来:「严俨。」
「嗯?」
「陪陪我吧。」
「……」
「就今晚。」
简短的恳求再度点亮了头顶的灯光。隔了一步之遥,严俨仔仔细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他。眼前的魏迟是陌生的。严俨从未设想,魏迟也会有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的一面。严俨熟悉的魏迟是个嘻嘻哈哈没有正经的奸商,没心没肺,没顾虑没忌惮,一身的痞气,满嘴的瞎话。他不在乎被侧目,不在乎被讥讽,横眉冷对千夫指,什么都不在乎。现在的魏迟却是孤单的,一个人,一盏灯,一道影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得让人心酸。
「你说什么?」
「陪我……」
「……」
「严俨……」
严俨没办法转身离开,也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苍白的脸上移开:「好。」
话音落下,严俨没有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却听见魏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发烧烧得我心里乱哄哄的,所以今晚不想一个人睡。」
魏迟的屋子如意料中一般混乱,满地的电子游戏类杂志和满茶几的零食,连键盘里都布满了薯片碎片,显示器边还有半杯被翻的咖啡,随手丢弃的各种游戏配件散落在各个角落,似乎跟他的店没有区别。
严俨倒了杯水给魏迟吃药,魏迟吃了,医生嘴里的安眠副作用却迟迟没有在他身上显现。
「我生病的事,不要跟我外婆讲,她年纪大了,七想八想会想出问题的。」
严俨躺在他身边,点头答应。
「不好意思,害你折腾到这么晚。明天我跟宽叔说一声,让他放你半天假,你在我这里睡个懒觉再去上班。」
严俨摇头说:「不用了。」
窗帘的缝隙里泄进来一丝路灯的亮光,落在地板上,莹莹如落雪。魏迟的视线就一直死死地盯在那儿不肯合眼:「严俨。」
「嗯?」
「谢谢你。」
「嗯?」
「如果你不在,我大概现在还躺在店里。」
严俨把头埋在被子里闷笑:「总会有人来照顾你的。」
魏迟想了想,缓缓摇头。
严俨问他:「你怎么一个人住?你爸妈呢?」
「在美国。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问我钱够不够。」魏迟的语气很平静,看着地面的眼神却越加暗沉,「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就出去了。他们把我交给外婆,跟我讲,会挣大钱回来,然后把我也弄出去,去读书,读名校,比在国内累死累活考大学好很多。」
「挺好的。」严俨真心地这么觉得。
「是挺好的。起先还经常写信打电话。后来,信没有了,电话也少了。再后来,他们就不回来了。很早之前,我念中学的时候,他们回来过一次,唯一一次一起回来的,回来办离婚。」
「……」严俨的心拧起来了,「那现在……」
魏迟的叙述却依旧顺畅如流水,字字句句不停地从他唇齿间跃出:「现在他们又都结婚了,跟美国人,拿了绿卡了,真的不缺钱花了,也再也不回来了。挺好的,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挺好了,奋斗成功了,实现人生理想了嘛。可是我,对我……对外婆……我高考以后,他们问我要不要出去。靠,终于想起我了。我才不要跟他们走,老子以后怎么跟别人讲,说我有两个爸两个妈,还属于国际级的。呵呵,搞笑吧?再说了,我走了,外婆怎么办?他们有本事丢得下她,我没有。」
严俨揽住了他的肩头,魏迟固执地不肯转头,还是紧紧看着窗帘的缝隙,挤压在内心的话语已经堆叠得太多太沉,他不需要假惺惺的开释或是理解,只需要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听他将所有怨气一一发泄:「爸妈又怎么样?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蛮好,又没人管又没人教,把房子拆了都没人能说我。你说是吧?是吧!钱,钱,钱,他们就知道问钱,钱够了又怎么样?钱就比儿子和老娘更亲?钱就比结发的夫妻更好?」
无言地,严俨抬手替他拉上了被角,手掌罩住他已然泛红的眼睛:「魏迟,睡吧,别想了。」
掌下的眼珠不停移动着,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一股滚烫的湿意。严俨按捺着内心的起伏,将声调一沉一沉:「魏迟,魏迟!别想了。」
恍然间从过往的思绪里醒转过来,魏迟不再往下说了,嗓音沙哑而疲惫:「严俨。」
「我在。」严俨说,附在他耳边,手掌依旧蒙着他的眼,「魏迟,我在。」
寂静无声,安谧的凌晨时分,鸟儿都还在兀自安睡。严俨慢慢移开手,魏迟睡得很沉。帘外天光乍现。
第4章
这个世界每天走在千变万化,股票跌了,房价涨了,风起叶落,花谢花开。生活却是一成不变,清早开门迎客,夜间打烊歇业。蹄膀和他的女朋友依旧好得蜜里调油,小青还是哀伤地坐在冷冷清清的店堂里听着阿三在隔壁开怀大笑。
一天一天,转眼一旬,转身又半月。魏迟的病好了,很嚣张地在越来越凛冽的寒风里披着一件薄薄的格子衬衣走南闯北。严俨抱着臂膀倚在墙边看他的背影:「好了伤疤忘了疼。」低低的嘀咕谁也听不见。
刚要转身进门,魏迟忽然一转身,冷不防冲他扮个鬼脸。切,也不知道之前是谁,看见针头就牙关紧锁眉心深陷,白白被实习护士取笑。
理发店的生意不咸不淡,午后总有闲来无事的阿姨们笃悠悠地晃进店里,一边等着做头一边打起毛衣。嘴里也片刻不得闲,东家嫁女西家生子,大大小小的八卦逸事劈里啪啦地从上下翻飞的毛线里抖落出来:「最近西边超市在搞促销,买鸡蛋不太划算哦。」
「哎呀,你不知道的啊?买鸡蛋吗要去东边新开的那家超市的呀,那里才真正叫实惠。」
「哎,你们猜,我昨天在马路上看见谁了?」
「谁啊?」
「你们想也想不到的两个人。31号里的黑皮你们认识吗?以前在煤气厂做的那个。和对面社区里经常搓通宵麻将的方洁。两个人哦,手牵手在逛马路哦。吓了我一大跳!他们走在前面没有看见我。我就尴尬了,超到前面去又不好意思,一直跟在后面嘛又跟做贼一样……」
「哎哟,他们两个啊,很早的事情了,侬刚刚才知道啊?在阿强开的棋牌室勾搭上的呀。阿强的老婆老早说给我听了。这种事情现在外面很多的,有什么好稀奇的?啊呀,阿绿!阿绿!快帮我洗头。要死了,光顾着跟你们瞎聊天,我连来这里干什么都忘记了。严俨,严俨啊……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今天要来染头发,以前染的颜色都快掉光了。哎,严俨,严俨呢?」
严俨正和魏迟肩并肩蹲在店门前的台阶上看街景。闻声刚要起身应答,却被魏迟抢先了一步:「赵姐,别染了,现在的颜色正好。洗完让阿绿帮你吹吹就可以了。」
说罢,他一爪子按上严俨的肩不让他起身。严俨用手肘推他:「哪有你这样拆人家生意的?」
魏迟赖皮地把嘴里的烟送进他嘴里:「急什么?再抽一口。等阿绿帮她洗完了再进去。」
被他按住了动弹不得,严俨咬着烟,气汹汹地瞪了他一眼。魏迟勾起嘴角笑得明朗。
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继续看街对面的风景。
两个人在一起好像也不会说些很特别的话,谈谈游戏,聊聊体育,摆弄摆弄手机。严俨在魏迟的手机里翻出一张裸女的写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金发、细腰、长腿,堪称天生的尤物。
「是啊,不错吧?里面还有她演的片子,很不错哦,要不要看?」脸皮堪比城墙厚的男人才不会知道「羞耻」两字怎么写,眉梢轻挑,嘴角微撇,一双滴溜溜的眼牢牢盯上严俨的脸,「你呢?喜欢什么样的?弄张图来让我看看?」
「……」严俨语塞了,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比厚脸皮,谁能比得过魏迟?
「说呀,都是男人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御姐,熟女,还是萝莉?啧啧,看你这个样不会是喜欢SM的吧?口味那么重……」越凑越近,越凑越近,魏迟笑呵呵地看着他的脸因自己的靠近而越来越红。不怀好意的视线从敞开的领口沿着尖尖的下巴一路向上梭巡,直至对上他慌乱的眼,「你喜欢什么,严俨?嗯?」
嗓音低沉带磁,恍如呢喃,只是唇边似有若无挂着一丝丝别有心机。
严俨慌了,心头「砰砰」一阵乱跳:「你干什么?」一把推开他靠得过近的面孔,退后一大步。
魏迟并不恼,表情无辜而善良,抬手指他的胸膛:「我只是想说,你衬衫扣子扣错了。」
「轰——」地一下,严俨的脸都烧到了耳朵根。
他一副抿着嘴拼命忍住笑的模样,眸光中满是奸诈,嘴里却故做天真:「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干什么?靠那么近又是那样的语气……
「我……」窘得无从辩解,严俨面红耳赤地低头解衣扣。方一伸手才回过神,他今天穿的是长袖T恤,衬衣不过临时披在外头,连一颗扣子都未扣过,哪里来的扣错?
再抬头却已经迟了,握在手里的手机早被魏迟抽走了。
高高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魏迟笑得开怀:「看,又被我骗了。」
严俨气得咬牙:「藏了什么好东西,还怕给我看。」
小心地把手机放进兜里,魏迟表情神秘:「不告诉你。」
「切——」严俨不齿。
魏迟笑了笑,视线再度落到严俨脸上:「严俨,你裤子拉链开了。」
「你就扯吧你。」
「真的。」
严俨挑眉:「真的?」
魏迟坚决地点头:「嗯。」
高高抬起下巴,严俨猛然跨上前一步,鞋尖对着鞋尖,他白皙干净的脸几乎快要贴上魏迟的:「那你替我拉上吧。」
「……」这次,是魏迟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再度蹲下聊了几句,店里,阿绿已经帮赵姐洗完了头,催着严俨进屋。严俨起身要走,魏迟忽然拉了拉他的衣摆,两眼示意他看对面:「打个赌吧。」
「嗯?」严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位风韵不减的老板娘正在自家新开的小饭馆里忙碌,「赌什么?」
魏迟的口气很耐人寻味:「赌等等她就会来你们店找宽叔。」
「无聊。」甩开他的手,严俨推门而入。
果然才过了没几分钟,店门被推开,漂亮的老板娘端着两碟热腾腾的点心袅袅而来:「我们店里新出了两款新菜,宽叔,借你店里的客人用用,帮我试试看味道,好不好?」
做头的阿姨们笑逐颜开,纷纷夸奖老板娘有心。严俨越过旁人往外看,魏迟大大地冲他比了个「V」字。
于是被伙计们叫做「莉姐」的老板娘就自然而然地留在了这边店里同阿姨们话起了家常,又聊一阵,莉姐也坐上了理发椅,宽叔站在她背后,细致地为她将盘起的发髻一缕缕解开。
「这不是前天宽叔才刚盘好的吗?怎么今天又要重盘了?」阿绿站在严俨边上小声说道。
经他提醒,严俨才赫然想起,这位莉姐自从开店后,经常来串门,有时候是帮忙尝菜,有时候是多买了几杯奶茶,有时候则是因为自家店里清闲。同女客们争相排队等严俨不同,莉姐每次来都是直接找宽叔……
「有问题,对吧?」魏迟用手肘撑着严俨的肩头,八卦地四处观察。
「你进来干什么?」
严俨毫不客气地侧身让开一步,重心不稳的魏迟却又顺势抓住了他的臂膀:「洗头啊。上次你答应我的,有空帮我洗。」
「是吗?我忘了。」严俨旋身往里间走。
死缠烂打的男人牛皮糖一样贴上来:「严俨……」
严俨埋头找各种染发用具。
「严俨……」
严俨随手抓过一个人:「阿绿,替魏哥洗头。」
魏迟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严俨?」
严俨开始咬嘴唇,肩膀渐渐塌下来,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去,坐在那边等我。」
一等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及至日落西山,店门前有背着书包的学生成群结队走过,店堂里才算是又重新恢复了清冷。秋后的太阳落得早,傍晚时分天就阴了,暗暗的光线照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严俨踏着厚厚的发丝悄无声息地站在魏迟身后,往常总是立刻就笑着抬头的男人却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严俨站到他身侧弯腰查看,原来魏迟已经等得睡着了,右手却还把手机牢牢握着,手掌心恰好压着荧幕,生怕被谁抽走了似的。
想起他之前说的手机里有不能让他看的东西,严俨生出几分好奇,转念又一想,魏迟的手机里除了游戏和穿着清凉的美女还能有什么?大概又是在网路游戏里拐到了哪个心思单纯的未成年少女吧?
活该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但凡心智成熟要求上进的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哪个不是甜滋滋地搂着女朋友到处逛街吃饭看电影?哪像他,光晓得抱着碗泡面贴在显示器上打打杀杀。
于是伸手推他:「喂,魏迟,起来了。」
魏迟果然醒了,用手背揉着眼睛,满脸都是茫然:「天亮了?」
利落地甩开围布,沿着他的脖子紧紧地绕一圈,严俨不客气地用夹子顺便在他脖颈后边夹了一下:「是天黑了。」
「哎哟……」吃痛的魏迟顿时清醒很多,用力睁了睁眼睛,长叹一声,满满都是遗憾,「难得做个当皇帝的梦,刚要和我的爱妃共度良宵,就被你推醒了。啧……是个绝世的大美人啊,我梦见她好几回了,这次总算能牵到手……」
严俨木着脸敷衍他:「是吗?那你等下次吧。」
魏迟就笑了,痞子似的笑容挂在一尘不染的镜子上,明晃晃地扎眼:「严俨啊……」
知道他不会有好话,严俨抿着嘴不搭话。
魏迟笑着,斜着眼兴致盎然地透过镜子打量身后面无表情的他:「如果你是个女的,我一定以为你在吃醋。」
「啪——」地一声,沾着洗发液的手重重拍上他的头顶,也拍掉了那些未出口的胡言乱语。
魏迟笑不出来了,乖乖挺直腰杆坐正,低头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气沉丹田。严俨手中的力道便放柔了,细腻的泡沫渐渐从双手的手指缝里源源不绝地冒出来。
安分了不到五分钟的大男孩又开始转着眼四处乱瞟,嘴角轻浮地勾着,欢乐地对着镜子大抛媚眼。
严俨伸手推一把他的头:「别乱看!」
魏迟哼哼唧唧地嘀咕:「我要跟宽叔告状,你服务态度恶劣。」
严俨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不满意你可以换人。你知道的,找我做头的客人都是要排队的。」
魏迟不吱声了。黑框眼镜后的双眼骨碌碌地转,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定格到镜台上的洗发液上。
莉姐还没有走,背对着魏迟坐在他侧后方的理发椅上。宽叔执着梳子,仔仔细细地为她将一头黑瀑般的发丝一缕一缕盘起。他们谈得很投机,低声说笑着只有彼此才能听得见的内容。她迟疑,新发型是否真的贴合自己的脸型?他便弯腰俯到她耳边,一手绕到另一侧,教她将脸摆正。相近处,脸颊与脸颊只隔了一把尖尾梳的厚度。
魏迟幽幽地叹息:「老板和伙计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严俨站得笔直,一心一意把目光对准那堆将双手淹没的泡沫:「你可以看点别的吗?」
「能。」于是魏迟又叹气,撇着嘴,状似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严俨的身上重新移到洗发液瓶上,「这服务态度……」
话说了一半没有了下文,店里忽然静得出奇。伙计们溜出去偷懒了,宽叔和莉姐的对话越发轻忽得听不见。只有陈奕迅还在音箱里反反复复地质问:「好女人不好过,坏男人有错,好男人不好过,是不是这个社会的错?」
魏迟脸上还写着浓重的困倦,虽然睁着眼,眼里却装满了呆滞。严俨实在看不下去:「晚上又熬夜?」
「嗯?」魏迟的反应慢了半拍,「哦,嗯。玩游戏不小心玩到了天亮。」
视线起起落落,从洗发液落到吹风机,向上一半能看到躲在镜子角落里的宽叔和严俨的格子衬衣。倏地一下落下来,又是洗发液,然后剪刀、电推刀,自己的球鞋,地上黑黑白白的地砖。头皮被按摩得很舒服,浑身都放松了,魏迟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偷偷把视线瞄得一高再高,镜子里的自己,自己身后的严俨,严俨的脖子,严俨的下巴,严俨的脸……
严俨偏开了脸:「低头。你这样我洗不了。」
魏迟咧开嘴无声地笑,乖乖把下巴压低一分:「就是跟你说过的那个游戏。昨天晚上跟胖子他们去新副本开荒,胖子个笨蛋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攻略,操,没一个地方是对的。在里面折腾到天亮也只通了一半,我装备都红了。今天晚上还要重头再来。」
「原来也有你通不了的关卡。」白白的泡沫顺着严俨的手腕不停地往下落,看看差不多了,严俨让魏迟起身跟着自己去里间冲水,「找点别的事情做吧,你又不是豆芽那个年纪,还玩什么网游。」
平躺在冲水池边,魏迟惬意地闭上眼:「无聊嘛……让你跟我一起玩,你又不肯。帐号都帮你弄好了,才玩了几天你就不上线。」
严俨说:「我没时间。」每天关门打烊回到租的房子里就差不多临近半夜,累得躺在床上就能睡着,哪里还有精力去想什么练级做任务?
「店里那么多人,扫地擦玻璃这种事让阿绿黄毛他们做不就好了?老板娘都走了,晚上看店宽叔一个人也可以的,干什么你也一定要留下来?」他倒算得精,方方面面都替严俨打算好了。
不知是谁把热水阀门关了,等了许久还是冰凉的冷水。严俨探身去拧热水开关:「再看吧。」
魏迟忽然睁开眼,双眼上方就是他干净白皙的一截颈子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于是自己的喉咙也跟着发涩,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再看什么?今天晚上就上线。我带你升级,以后再跟我一起刷副本。我扛怪,你输出,绝配。」
洒在手上的水花终于有了暖意,严俨不想继续同他胡扯。
魏迟喃喃念叨着:「胖子找来的那个输出操作一塌糊涂,妈逼的,水得比水货还水。等你等级到了,老子立刻踢掉他。严俨,还是跟你在一起好,配合没得说。不刷副本也可以,这游戏画面不错,看看风景,采采草,挖挖矿,欺负欺负小怪……」
严俨不做声,虽然只是玩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他知道,魏迟在游戏里是个大忙人,堂堂一个大公会的会长,不是身先士卒地领着队伍在副本里厮杀就是带着新人满世界转悠练级,不时还有仇家的挑衅、不同势力的对战、永远做不到尽头的声望任务……小人物在现实里得不到的成就感在虚拟世界里同样不是轻易能够取得的。
转换话题同他扯两句不着边际的,今天中午蹄膀做的炒饭,前两天那场意甲。魏迟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跟严俨描述珺珺在某家美发店的遭遇,年纪轻轻的男服务生穿着紧身长裤衬衣扣子解到深V,在昏昏暗暗的小房间里一边洗头一边低声细语喋喋不休地推荐各种闻所未闻的护发素,临末了不忘再三殷勤嘱咐:「小姐,记得哦,我是二十七号,下次还要点我哦。」
珺珺吓得连滚带爬往外逃,回来拍着胸口定神定了老半天:「吓死我了,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严俨听得忍俊不禁。魏迟笑容夸张,洗完头坐起身,忽然一把抓住严俨正在为他擦干头发的手:「先生,你几号?」
「啊?」严俨愣了一小会儿,狠狠把手抽回,「滚。」
魏迟捶桌大笑。
结帐走人的时候居然又故技重演,支着下巴倚在柜台外,皱眉、眯眼,嘴唇抿出一条线,POSE摆得酷似周董:「哎哟,小弟不错哦。下次继续点你。」
严俨一帐簿拍上他的脸。
刚好宽叔送了莉姐推门进来:「严俨,你干什么!」
严俨吃了一惊,赶紧收回帐簿再忍气吞声地垂下眼:「没什么。」
躲在宽叔背后的魏迟挤眉弄眼眉飞色眉开眼笑,推开玻璃门,跨出一步又回头,扒着门缝冲严俨招摇地笑:「严俨,说好了。今晚你上游戏。七点,我在主城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什么东西?」宽叔听得云里雾里。
「没什么。」严俨埋头把手边的帐簿按日期从前往后排一遍,又从后往前再理一次。
宽叔摇摇头背着手往里走,严俨忽然叫住他:「叔。」
「嗯?」
「我……晚上有点事,关门的事……」
※※※※※※
网吧的生意和理发店截然不同,白天人烟稀少冷冷清清,随着夜幕降临和周遭学校的放学,里头便慢慢人头攒动起来。店老板招来的小弟懒洋洋地窝在高高的吧台后无所事事。虽然门前竖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大字招牌,却依旧抵挡不住荧幕前那一张张充满稚气的脸。
严俨想起魏迟同他描述的那些陈年旧事:「我念中学的时候,最喜欢上网的时候有员警来临时检查。那个时候,老板挡在门口吓都吓傻了,我们就『呼啦』一下全部从后门逃出去,上网费也不用付。第二天继续来玩,老板看到我,脸上难看得要死。结果有一次,我刚刚跑出去。靠,我们班主任居然正好堵在那里,我躲都没办法躲。后来她还找我外婆来领我,回家以后,我差点没被骂死……」
现在的小魏迟似乎不会再有被班主任人赃俱获的担忧,却也有了新的烦恼。娇娇小小的小女友冲进来又摔键盘又扔滑鼠,扯着袖管哭得凄楚:「呜呜,你不爱我!连抽点时间陪人家都不肯……」
方才还在游戏世界呼风唤雨的盖世英雄们便不得不低头认错,悻悻地接过女友挂满徽章和闪卡的书包,相依相偎地消失在楼梯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严俨总会忍不住揣测,当年魏迟身边是否也曾有过一个这样巧笑倩兮的小女生,颤巍巍淌下一行泪就足以叫他手足无措俯首求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们不知道如今的爱情是不是如昔时一般纯净隽永,小儿女们的年龄却显而易见地在日复一日地往低龄化蔓延。豆芽那个小鬼就贼兮兮地跟严俨说过:「校服也是情侣装的一种嘛。」
搞不懂。我们连我们自己这一代都还未能看透,更别提那写得一手火星天书的下一代。
严俨的游戏帐号是魏迟自作主张注册的。密码是严俨的生日,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套来的情报。严俨把阿三阿四黄毛阿绿一个个拽进小隔间里严刑逼供,也没有查出是哪个内鬼漏的底。倒是魏迟很爽快,窝在沙发里笑得像朵喇叭花:「我的银行卡密码也是这个,你信吗?」
严俨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信。」魏迟的话能靠谱,母猪也能上树。
人物是魏迟建的,职业也是魏迟定的。不要脸的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适合你。」
适合个鬼!如果不是严俨死命拦着,他能给严俨建个女号,大眼睛包子脸萝莉身的。
严俨咬牙切齿:「你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魏迟支着下巴认真考虑了很久,然后郑重点头:「能。」
所谓下限是用来突破的,原来这句话是真的。严俨彻底信服了。
时间已近七点,上线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语音频道里闹哄哄地挤进许多人。有些ID严俨认识,是经常来魏迟店里玩的朋友。简单打过招呼,有人兴冲冲地在公共频道里嚷开:「会长呢?还没来?」
无人应答。严俨操纵着人物在地图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陪他外婆吃饭吧。」
有人惊奇:「魏迟的朋友」
「啊……嗯。」
那人的语气里隐隐带些难以言说的微妙:「难得,他从来不跟人报备行踪的,说不自由。」
严俨知道自己失言了:「我猜的。」
魏迟的外公几年前过世,老太太就一直一个人独居至今。虽然魏迟的舅舅舅妈们常常会来探望,但是魏迟总怕她会太孤单。一有空,必定要陪老太太吃顿晚饭。而后洗碗聊天,直到伴着她看完新闻才算结束。去见老太太前,魏迟总会缠着严俨替他洗头,老太太不喜欢看到他邋里邋遢的样子,衬衣领子脏一点也要念上大半天:「清清爽爽的,看起来才像是好人家的好小孩。你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心术不正。」
之后,话题被旁人带开。频道里有人唱歌有人叫好有人打闹。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召唤结伴组队。虚拟世界几乎一日千里,不过半个月未曾上线,当初新人满坑满谷的伺服器已然成了高手们的天下,穿戴耀眼的顶级人物满地跑。严俨的等级太低,他们要去的地方一个也去不了。看着工作列里那长长一串未完成,严俨暗笑魏迟的天真,差距太大,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有并肩作战的那一天。
点一根烟夹在指间,打算老老实实做任务赚经验。语音频道里方才那个满世界问魏迟去向的玩家忽然大喊一声:「操!等你到现在,你不来了?!你还算是人吗!你不来我们还怎么刷?滚滚滚,就你有事?我还是推掉和女朋友的约会的!认识两百九十九天纪念日哎!她差点被把我吃掉,大哥,你脸皮能再厚一点吗?」
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严俨默默在心里回答他:「能。」
频道里顿时安静很多,那个愤愤不平的声音在挂掉电话后顿时变得无精打采:「会长有事,今天不来了。你们爱刷哪儿刷哪儿,我也下了。有事明天再说。」
那边话音刚落,这边手机铃声大作。严俨摘下耳麦:「喂?」
意料之中,是魏迟的声音:「严俨,你在哪儿?」
单手敲着键盘操纵人物杀怪,严俨回答:「网吧。」
那头的笑声混在风里听得模糊:「不看店了?」
手起剑落,利落地消灭掉一个任务怪,严俨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关你什么事?」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魏迟笑得更大声,风呛进了喉咙里,咳个不停还不忘记笑,「在主城门口?」
「不是。」
「不是说好的吗?七点,主城门口。」
让人物坐下休息,严俨挥了挥烟灰,语调悠然:「我答应过你吗?」
「靠……」
手机里只听见风声,「呼呼」地一阵阵杂音。严俨忍不住提高音量:「魏迟?」
又过一阵才重新听见魏迟的声音和略显粗重的喘息:「严俨,出来。我在网吧门口。」
「干什么?」
「去我家。」
「啊?」严俨诧异。
那边却说得理所当然:「出来,去我家。这里机器烂得要死,你不嫌慢啊?」
乌鸦嘴。话音还没落下,这边就当机了。画面定格,滑鼠不起作用,猛按键盘也没有反应。然后荧幕一阵乱晃,眼睁睁地,严俨看着游戏里的自己被一群头顶红色名称的任务怪乱刀砍死:「靠!」
魏迟孜孜不倦地在那头甜言蜜语:「来吧,我家还有零食……」
无奈地望着一步一顿的画面,严俨打算找网吧小弟。一转头,不远的吧台边,有人正歪头夹着个手机冲他挥手。与夸张的动作相反的,手机里魏迟的声音很轻柔:「严俨……」
「……」
「乖,我等你。」
严俨狠狠鄙视了一下自己,关机,起身。前方,迎接他的是魏迟大大的笑脸。
网吧的小弟在背后嘟嘟囔囔:「咦?不是说来接女朋友的吗?怎么现在就走了?」
严俨没听清:「他说什么?」
魏迟听得明白,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大步流星往外走:「没什么,夸我长得像明星。」
「吴孟达吗?」
「……是吴彦祖。」
严俨说:「魏迟,你能要点脸吗?」
魏迟的家同上回严俨来时一样乱。魏迟一上线,公会里便炸开了锅:「老大,你不是今天不玩吗?」
「老大,我去叫蚊子,我们继续开荒?」
「老大,╳╳公会昨天开荒也失败了,我们首推有望。」
魏迟说:「今天不刷本,我带严俨做任务。」
哀鸿遍野,质疑声不断。
严俨出声说:「我自己练也可以。」
魏迟一言不发,拿过严俨手里的笔电,替他把语音频道关了:「别开这玩意,吵死了。」
这天晚上,严俨睡在了魏迟家。早晨的天气预报曾说,今晚会有大降温。也许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严俨丝毫没有觉得。只听见窗户外一阵又一阵风的呼啸和雨水敲打玻璃的声响。
躺在身边的魏迟很早就没有了动静,严俨以为他睡着了。想要转身,却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在黑暗里响起:「我一直想跟你一起玩游戏,不组其他人,就我们两个。像今天一样,一张一张跑地图,一个一个接任务,我在前面保护你,你在后面掩护我,一起杀怪,一起挖矿,一起看风景,很开心。」
严俨轻笑:「这有什么好开心的?」穿一身金灿灿亮闪闪的顶级装备,骑着威风凛凛的坐骑,走在主城的大街上任人羡慕、嫉妒、愤恨,这才是每个游戏玩家的向往吧?
魏迟却摇头,温热的呼吸几乎触到严俨近在咫尺的脸:「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想想。」想想那山青水绿,那风景如画,我和你,骑白马,佩长剑,携手天涯。
严俨不由自主地往里缩了缩:「晚了,睡吧。」
于是又是寂静,风声、雨声、呼吸声。严俨合着眼半睡半醒,魏迟又开口:「严俨。」
「嗯?」
「我亲过你。」
「啊?」
「上一次,我生病的时候,你和我一起睡。」
「嗯。」
「第二天早晨,你没醒。我亲了你,在脸上,这里。」
温热的手指轻轻点在左颊,严俨猛地一怔,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
模模糊糊的黑暗里,魏迟气定神闲地躺在他身边,眼睛一闪一闪的,一口白牙贼亮贼亮:「哦,醒了?我跟你开玩笑的。」
严俨呼气、吸气再呼气。
「咚」地一声,不带半点拖泥带水地,那谁就被那谁踹下了床:「不好意思,我睡相不好。」
第5章
宽叔从前爱过王菲,小店里总有一把空灵的女声悠悠绕梁柔柔低诉:「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后来王菲告别歌坛,于是留下陈奕迅一个人在黑漆漆的音箱里寂寞歌唱:「好女人不好过,坏男人有错。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整个社会的错。」
阅历尚浅的小伙计们搞不懂,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小女子面前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抱怨?宽叔深沉地抽一口烟,与同样已经名草有主的蹄膀颇有默契地沧桑一笑:「以后你们就明白了。」
快人快语的阿三脱口而出:「不就是因为宽叔在老板娘面前做不了主呗。」
黄毛阿绿捂着嘴窃窃地笑。宽叔的脸上挂不住了,抡起厚厚的杂志朝着阿三头上一通拍:「小兔崽子,不想在老子这儿干了是不是?」
嘻嘻哈哈闹一通,开店了,顾客上门了,大家各就各位。玻璃门外,对街的莉姐提着几个饭盒缓缓而来:「店里早市剩下一些点心,还是热的,阿三阿四,你们帮帮忙,替我解决掉。」
宽叔抬手去接。小伙计们满含深意地对望一眼,齐齐在宽叔背后做了个鬼脸。
莉姐来得越来越频繁,想盘一个新发髻,想修一修发梢,想护理一下头皮……她风摆杨柳似地袅袅地来,再忙的时候,宽叔也会特意走到门边,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将她手中的饭盒或是坤包接过……
魏迟意有所指地跟严俨说:「啧,你叔魅力不减啊……」
严俨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别乱说。」
宽叔是带着他一路走来的人,是宽叔教给他手艺和在城市中生存的种种法则。如果没有宽叔,严俨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城市中孤身求存。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宽叔对严俨而言,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远房表叔。
魏迟果然不乱说了,拉着严俨走下台阶,一起坐上他那辆新买的助动车。小小的车身一下子承受不了两个大男人的重量,猛地往下一沉。魏迟从后边搂住严俨的腰,惬意地感叹:「果然比蹲台阶舒服多了。」
严俨回头扔给他一个白眼:「你有病啊,这么大的风……」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魏迟搂得更紧。
「没事,就一会儿……」下巴搁着严俨的肩,魏迟的声音离得很近,嘴唇仿佛就贴在耳边似的「陪我坐坐,我就放你回去。」
严俨的脸不争气地红了,抬起肩膀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那你离远点儿。」
魏迟贴得更近:「我冷。」
「冷就滚回你的店里去。」
「我不。店里更冷。」
「买个空调不就好了。」
魏迟很坦白:「没钱。」
严俨无语问苍天:「你挣的钱呢?」魏迟店里的生意一向不错的。
「哈哈」一笑,魏迟得意地伸手按响了车喇叭:「买这车了。」
「……」其实,从魏迟家到魏迟的店,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吧。严俨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身后,魏迟大言不惭地解释:「严俨,这叫抱团取暖。又绿色又环保,挺好的。」
严俨很无力:「滚。」
宽叔和莉姐的一切,小伙计们看得分明,边排队边打毛衣的阿姨们也一一看在眼里。风言风语慢慢在周边传开,阿姨们当着宽叔的面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宽叔不在时,却又神秘兮兮地拖住严俨的手打探:「严俨啊,对面那个、那个开饭馆的老板娘来得很勤哦?」
严俨傻笑着敷衍:「啊?还好啊,一般。」
目光炯炯有神的阿姨「啧啧」有声:「那个女的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吃素的,你们看她那双眼睛呀,带桃花的。被她那么一扫,哪个男的吃得消哦。」
「就是就是。本来看看宽叔夫妻挺恩爱的,谁知道哦,老板娘一走,就这样了。哎呀,男人就是靠不住啊。你一天不盯牢都不行。」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忽然却又集体哑然失语。一个个正襟危坐,暗地里互使眼色。严俨循着她们的视线往外望,宽叔正和莉姐说说笑笑地并肩走进来。
殿堂里的镜子顿时成了相互交流的最佳工具,严俨从未想到,人类居然可以拥有如此丰富的面部表情,足以不说一字一句就能将一番长篇大论尽数表达。
对于周遭的诡异,身处中心的两人竟毫无所觉,亲密地坐在高高的柜台后窃窃私语。赵姐朝张阿姨努了努嘴。一众心知肚明的人尽皆掩嘴笑得微妙。
严俨忽然觉得有些难受,放下吹风机,走到了那个看似无人察觉实则众人环伺的角落:「叔,有客人等着做头。」
被惊扰到的两人脸上俱都写着讶异,严俨绷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叔,李阿姨等了很久了。」
低咳一声,宽叔讪讪地站起身,脸上几分尴尬:「哦,哦。我这就来。」
风言风语还是被风吹到了老家。不知是谁嚼的舌根,或是近来宽叔的电话问候越来越少,亦或者是女人天性的敏感直觉。很快,严俨就接到了老板娘打来的电话:「你叔还好吧?店里生意怎么样?」
严俨站在店堂里,看着埋首为客人服务的宽叔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板娘察觉了:「还在店里?」
「嗯,陪宽叔看店。」严俨轻声点头。
「没事,我就问问。他挺好的吧?从前天天晚上打电话,这几天忽然不打了,我怕他出事。」
严俨闪身躲进了空无一人的里间:「挺……挺好的。没什么事。婶,你呢?」
那头的音调很稳,老板娘私下里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闲散语调:「挺好的,今天去做了检查,肚子里的小朋友也很好。他挺好动的,医生说,他没事就喜欢在里头绕脐带玩儿。」
「哦。是吗?」严俨却觉得自己无比紧张,嗓子冒烟手心出汗,拿着块抹布把盥洗盆擦过来又擦过去。
老板娘在那头说:「严俨,你别紧张。我是你婶子,哪有婶子欺负侄子的?我不问你别的,你别害怕。」
严俨颤着声说:「我不害怕。」这时候他才发现起魏迟的长处来,那家伙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手机那头静了一会儿,老板娘问得很小心:「听说咱们店对门开了个饭馆?」
「呃……嗯。」严俨拿着抹布的手停了。
老板娘「哦」了一声:「是个女老板?」
「……」严俨回身看,宽叔在店堂里忙碌。这是他和老板娘一手创立起来的事业。宽叔常说,这店就如同是他亲手接生亲手带大的孩子。
「那个女老板挺照顾我们生意的吧?」
严俨稳了稳神:「一般,就是……就是个来得比较多的熟客。」
手机那头的语调始终很平稳,老板娘主动换了话题,她问蹄膀和蹄膀女友的近况,问阿三阿四的手艺学得怎样了,问黄毛阿绿是不是勤奋听话……严俨心不在焉地答,她在那边心不在焉地听。
最后,老板娘问起:「隔壁的小魏还来玩吗?他到哪儿就一路笑到哪儿。」
严俨终于缓了一口气,语调无比肯定:「嗯,他常来。」几乎天天来,来得比莉姐还勤快。
走出里间的时候,客人们都走了,宽叔一个人拿着扫帚弯腰扫地,下巴上青青地长了一圈胡渣。看见严俨现身,他便随口问道:「什么事?躲在里面这么久?」
严俨说:「接了个电话。」
「谁呀。」
「是婶子。」严俨把被握得发烫的手机直直地递给宽叔,「她问你为什么这几天没给她打电话。」
宽叔直起腰,脸上刹那间变了颜色。
※※※※※※
宽叔说,他想一个人在店里待一会儿。严俨独自走出店门,心里乱糟糟一片混乱。宽叔跟严俨说了很多,他和老板娘的这些年,他和莉姐的这些天。他如释重负:「严俨,跟你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很多。」
严俨暗自苦笑,你是好受多了,却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严俨不想回家。这个时候,蹄膀必定站在风里等着上夜班的女友,阿三阿四还是小孩子性子,玩不到半夜绝不回家。独自一人的严俨肯定会被其他房客拉进公用客厅里聊天。严俨不习惯那样的场合,欢乐喧闹的人群里,他总是最静默的那一个。
况且,最近房客间的气氛不是很好。据说,房东已经接到了通知,在农历新年前,群租的问题必须解决。虽然消息没有被证实,可是原先态度强硬的房东近来确实沉默了很多。面对房客们的询问,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得叫人越加不能放心。
大家都说,这房子租不长了。很多人开始四处看房寻找下一个安身之所。「下个月你续租吗?找到新房子了吗?」每晚的公用客厅里,人们团团围坐在一起,不是说着哪儿的交通不方便就是抱怨着哪里的租金贵得离谱。在这个房价飞升的时候,要找一个既出行方便又房型齐整并且租金低廉的房子压根是则天方夜谭。
严俨抗拒参与讨论。搬不搬?什么时候搬?搬去哪里?网游中的任务总是一个人完成不了就组队解决,在残酷的现实世界里,却往往要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独自应对接踵而来的所有难题。魏迟说,抱团才能取暖。这年头,居然连麻烦都知道单打独斗没有前途,组队才是王道。
右手边的那位邻居却还不曾打烊,亮堂堂的一室灯影挣扎在五光十色的斑斓霓虹里,莹莹仿佛一捧碎雪。
严俨情不自禁迈开脚步走到他门前。深夜的店里早已没了客人,珺珺不知去了哪里,柜台后空空荡荡。只有不着调的老板还没腔没调地歪在沙发上抽烟,像是早就料到严俨会来,魏迟挥着游戏手柄热络地招手:「帅哥,要不要来杀两局?附带免费陪聊哦。」
严俨僵硬地扯起嘴角回了他一个笑,走进屋里弯腰坐在他身边。魏迟的兴致很高,伸手扯着他坐下,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游戏手柄塞进了严俨手里:「快陪我跑几圈赛车,我闷在这里一天了,抓不到人。」
不等严俨同意,他自说自话打开游戏介面,一边熟稔地调整游戏模式,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有段时间不玩了,手生了。妈逼,昨天居然输给胖子。那家伙太恶心了,赢了就赢了,还敢笑我,说我英雄迟暮。我靠,就凭他?长得一副狗熊的卖相,暗恋哪个小姑娘,哪个小姑娘就吓得赶紧嫁人,他也好意思讲我?下次碰到他,老子套圈套到他吐血!」
荧幕上红红绿绿的萤光反射上他的脸,魏迟目光炯炯却看都不看严俨,径自叼着烟把手柄按得劈啪作响。
严俨一言不发地和他一起挤在小小的布衣沙发里,肩膀并着肩膀,膝盖相碰。背景音乐太嘈杂,画面切换太快,前方的赛道太多变,眼花缭乱的各种景物争先恐后扑面而来又转瞬间被远远抛在车后。加速,转弯,变道,甩尾,超车……
手指握着手柄快速变换,速度快得严俨来不及思考,身边偏偏还有人没完没了的念念叨叨:「胖子个混蛋,又失恋了。喜欢的小姑娘下个月办酒席。我就奇怪了,他像有特异功能一样的,被他暗恋上的小姑娘不出半年一定能嫁掉。我跟他讲,你跑到人民公园相亲角去竖块牌子,把你这个功能介绍一下,暗恋一个收费五百好了,绝对不愁没有客户,一年就能买套房子……他扑上来差点没掐死我。」
「公会里那个叫天邪的你有印像吗?就是从来不讲话的那个。今天他们告诉我,他是个女的。我靠!光听说过男的玩女号的,从来没见过女的玩男号的。这个小女生每次一听到杀人就冲在第一个,劲道比我还猛,居然是女生……」
他喋喋不休地扯完这个说那个,严俨抿紧嘴唇强迫自己把全副注意力都放进那辆不时撞车又不时撞护栏的小车上。魏迟什么都没察觉,游蛇一般左突右冲,一个漂亮的拐弯后就潇洒地绝尘而去:「哎哟,兄弟,不在状态啊。下一局我让你十秒?」
严俨咬牙:「再来。」
魏迟笑了笑,重又埋头到你追我逐里:「总赢你我会不好意思的。」
严俨说:「你少废话。」
一败涂地。
魏迟问他:「再来吗?」
严俨点头:「再来。」
而后,魏迟什么都不说了,默默地陪着他再来又再来。
再一次被狠狠套圈后,严俨放弃了,愣愣地停在原地,任由各色车辆一一从身边呼啸而过。
魏迟转过头问他:「服输了?」
严俨握着手中的手柄垂下头不说话。魏迟站起身,过了一小会儿又重新坐下。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罐啤酒:「认输了就陪我喝酒吧。」
严俨抬眼看他,他「啪」地一下打开罐子,笑嘻嘻把拉环送到严俨眼前:「帅哥,有对象没?没有的话,我们两个将就一下吧。」
严俨把游戏手柄推进他怀里:「你滚。」
嬉皮笑脸的大男孩兀自笑得哈哈哈,才又把易开罐递给他:「什么事绷着脸?你一站到门口,我这店里就暗了一半。」
严俨端着酒摇头。
魏迟目光犀利:「因为宽叔的事情吧?」
他一口一口呷着酒,口气平常:「关店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两个在店里聊天,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我猜,大概有点问题。」
原来迟迟不歇业不是因为老板贪玩,严俨讶异地望着他。魏迟的神色很放松,白莹莹的灯光衬得一口白牙雪白雪白:「我这个人很八卦的,最喜欢听别人家里有什么事。所以,有什么事情就赶紧说给我听吧。我保证,绝对不跟那群打毛衣的阿姨讲。」
严俨不知该从何说起,几番欲言又止:「我有点乱……」
他顶着城墙般厚的脸皮凑到他面前:「无论什么事,说出来都会好很多。真的,我不介意你跟我表白。」
「切……」一巴掌推开他越靠越近的脸,严俨忍不住低头笑,笑容挂在嘴边却又僵住,「我婶子给我打电话了。」
收敛起笑容,魏迟认认真真地听。
酒太冷,顺着喉咙一路往下冻得心口发堵:「我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宽叔和老板娘,他们是患难的夫妻。初识时,他是剃头店里傻不愣登的小学徒,她是隔壁服装店的打工妹。看对了眼就这么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跟着他走南闯北风霜雪雨。没有钻戒没有婚纱没有酒席,彻头彻尾的裸婚,终于一路携手走到今天,总算有半瓦可以遮风挡雨有一方立锥之地,个中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宽叔是爱她的,他不许伙计们叫她宽嫂,他说必须称呼她老板娘,因为她是这个店子里永远的女主人,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伙计们嘻嘻哈哈地笑他怕老婆。他总是笑呵呵地应下,因为怕老婆才是真的爱老婆。
他总以为他们会一生一世,却从没想过,如此深厚的情感也会有濒临瓦解的一天。
魏迟问他:「宽叔承认了?」
严俨摇头:「他说,只是单独吃过几次饭。」
但是,他动摇过。那番长长的长谈里,宽叔跟他讲述莉姐的坎坷人生,孩子早夭,丈夫暴力。然后离异的女子独立求存。如斯可怜如斯叫人不舍。严俨问他:「你爱她吗?」
宽叔坚定地摇头,长长的叹息之后却又感叹:「如果换个时候,换个地点,也许……」
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到再对的人也是错的。
魏迟伸手揽住了严俨的肩膀:「这是别人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严俨低下头说:「我知道。可他是宽叔。」
他不是阿姨们口中八卦的那个无关紧要的谁谁谁。他是他的亲人,教导他手艺,教导他做人,教导他为人处世挣扎生存。宽叔说,做人要有一点进取心,手艺是跟着野心长的,没有野心就不是男人。宽叔说,做人也要有一点平常心,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抱怨,不要嫉妒,不要心胸狭窄,心眼小了就什么都小了。他也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趴在椅背上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满脸期许:「严俨啊,赶紧找个好姑娘结婚吧。生个大胖小子,我就做爷爷了。」
严俨觉得,宽叔不仅仅是他的叔叔,有时候,他更像是他的导师,甚至于父亲。有时候,人可以无限容忍自己犯错,却绝对不能原谅偶像的失误。
茶几上的酒接二连三被打开,严俨开始无法思考自己的话语:「我没有爸。宽叔就像我爸。」
小时候,父亲出外打工了,说好过年会回家,年一年一年地过,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初中毕业那年,他信心满满地想考个好高中,然后上大学。母亲常念叨,父亲在外头给他挣学费呢。有人却从外地带回一个木匣子,说里面装着他父亲。所有的希望终于都灭绝了,母亲痛哭失声几欲昏厥,他却得擦干眼泪,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承担起责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把他交给了宽叔……
「他就像是……完全就是,我的父亲。」严俨有些醉了。这样的话,白天的严俨决计说不出口。
魏迟搂着他,听任他宣泄深埋心底的情感:「严俨,好了,这是宽叔的事,和你无关。」
「严俨,别想了,老板娘会回来解决的。」
「严俨……严俨……严俨……」
「严俨,你听我说……」
「嗯?」
他抬头,他低头,距离靠得太近,实在太近,近到呼吸相闻,嘴唇擦着嘴唇一划而过。万籁俱寂,四下无声。严俨僵住了,魏迟也傻了。面孔「腾——」地一下涨起来,齐齐伸手往茶几上拿酒,大口大口灌下半瓶。
方才要说的话全数都被吓没了。魏迟不敢看严俨,期期艾艾地用手指头点着嘴唇,想想不妥又赶紧再放下,抓抓裤子,抓抓头:「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
严俨背靠着沙发扶手,脸色惨白:「我也不是。」
谁也找不到话说。你向左我向右,背靠着背各自拿着酒瓶喝到见底。严俨没来由地慌张:「我……我先走了。」
人还没站起来,袖子却被扯住了。
再度转过头来,魏迟的表情陡然间变得陌生,凝重得有些不像他:「严俨。」
「嗯?」
「你还会想宽叔的事吗?」
严俨犹疑地说:「大概吧……」
「那就找件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吧。」他是认真的,话语里一旦没有了那一丝游戏人间的油腔滑调,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奸商也可以变得很成熟很正经。
严俨怔怔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什么?」
「找一件让你更上心的事。」成竹在胸的魏迟把话尾拖得很悠长,勾起嘴角,浅浅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软软的沙发垫慢慢下陷,魏迟贴在他耳边:「严俨。」
「嗯?」
「闭眼。」
闭上眼,天黑了。魏迟的气息靠得很近很近,几乎能喷上严俨的脸:「严俨,你脸红了。」
严俨开口想反驳,魏迟刚好吻上来。
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见鬼的,这年头,麻烦们真的学会开团组队了。
第6章
临睡前,严俨闭起眼跟自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头痛欲裂。
于是重复讲一遍:「我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
心跳声「咚咚」砸着耳膜。
「我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默默念一百遍。
乌漆墨黑的房间里,蹄膀在打呼,阿三在磨牙,阿四惊天动地地翻一个身,然后怡然自得地说梦话。瞪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花板,严俨恰好数过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羊。
什么宽叔,什么租房,什么前途渺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神马都是浮云」还没有广泛流传的时候,语音频道里的游戏玩家们总爱掸着烟灰,用一副过尽千帆的口气喃喃笑侃:「认真你就输了。」
翌日清早,严俨打着呵欠开店,有人潇洒地倚着墙根候在外头微笑招手加寒暄:「哟,脸色这么差,昨天晚上没睡好?」
想象中的尴尬羞涩在眼前这张欠抽的笑脸下全数化为乌有。严俨扭头看看镜子里顶着一双熊猫眼的自己,暗暗将牙根咬断:「不关你的事。」
反换来他一脸的高深莫测:「哦……真的?」
严俨冷着脸反问:「难道是假的?」
魏迟揉着头发笑得很开怀,转身走出几步又返回来:「严俨。」
严俨绷着脸不答话。
他不以为意,好心地在自己胸前比划:「那个……你大衣扣子扣错了。」
什么都可以克制,唯独脸红这码事谁也掌控不住。「腾——」地一下,严俨的脸上血红血红的:「关、关你什么事。」
魏迟配合地说:「是哦,不过你这样挺可爱的,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
心情很好地冲他挥挥手,魏迟吹着口哨轻快地走进自己的小店里。
严俨表情狼狈地站在原地,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让全身都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魏迟合上困意深重的眼,转而又睁开,伸出两根手指头,翘起嘴角,悄悄地对自己比一个「V」字。
严俨家店里的生意不好不坏。宽叔去买回乡的车票迟迟不见回来,好动的伙计们搜罗各种理由想方设法往外跑。心事重重的严俨睁一只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勾肩搭背地往魏迟店里钻。
年纪最小的阿绿不忍心,临走时怯怯地来到严俨跟前:「严哥,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每次你一去,魏哥的兴致就特别高。」
严俨心平气和地窝在帐台里喝茶:「我要看店,不去了。」
「哦……」走出几步,阿绿又回头,「那……过一会儿我来替你。」
真是个诚实孩子,望着他的背影能让严俨想起当初跟着宽叔学艺时候的自己,也是这么一副憨憨的傻样:「不用了,难得宽叔不在,你好好去玩吧。我无所谓。」
严俨淡淡地说,淡淡地笑,淡淡地用眼角扫过亮闪闪的剃刀。他去了以后,魏迟玩游戏的兴致会不会高,严俨不知道。可是严俨肯定,自己失手掐死魏迟的机率一定会很高、很高、很高。
魏迟很体贴,真的。吻过后他会小心翼翼地问严俨:「吓到你了?」
清醒后的严俨会毫不客气地冲他翻白眼,当时还在震惊中的严俨却只会傻乎乎地点头。这辈子都没这么傻过。
然后魏迟松了一口气:「我好像也被吓到了。」
吓你个鬼!吓到了你还凑过来!吓到了你还兴冲冲地跑来嘲笑我扣错衣服、脸色白得像个鬼!吓到了、吓到了、吓到了你、你、你……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个明白。
「阿绿。」
「哎?」
严俨喝一口茶,目光悠远:「魏迟如果问起我,你就告诉他。」
「什么?」
「说我昨晚被狗啃了。」
「哎?哦……」
然后大半个下午都可以听见隔壁屋子里强劲的音乐声和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魏迟说:「侥幸!这是侥幸,你小子赢过我是八百年一次的侥幸,下一局你就别想了。」
魏迟隔着一堵墙骂娘:「滚蛋!今天老子手气不好。」
魏迟扯着嗓子辩解:「状态!你们知道什么叫状态吗?状态总是有起有伏的,这个是运动周期,我今天刚好状态没调整好。否则,就凭你们……哼!」
阿三阿四们群起而攻之:「没心思就没心思,找那么多借口干什么?」
魏迟说什么严俨听不清,墙那边嘈嘈杂杂又是笑又是闹。严俨一心一意地视线定格在指间漆黑的发丝上,耳边是笑笑妈妈绵绵不绝的叮嘱:「笑笑的刘海太长了,挡到眼睛了,但是也不要修太短,不好看。最好看看能不能换个剪法,现在的斜刘海造型衬得脸长。但是也不要剪成一刀齐,太幼稚……」
严俨始终忘不了那天笑笑看着同龄女孩的眼神,忍不住插嘴说:「要不让笑笑试试卷发吧,今年特别流行,好多女孩子来我们店里烫。」
「啊呀,不行的,不行的。卷发不好看,乱蓬蓬的。」无心的一句话却引来她夸张的一连串反驳,保养得颇好的女子站在镜子边连比带画恨不得能夺过严俨手里的剪刀,「我看我们笑笑还是最适合直发,干干净净,又文气。哎,严俨,刘海不要弄得太长,短一点,稍稍再短一点。其实啊,我最好她不要弄什么刘海,遮着半边脸,哪里好看了?要我讲啊,头发全部往后梳,扎个马尾辫,最最清爽了……」
趁她低头喝水的功夫,镜子里始终面容倦怠的女孩快速地对严俨笑了一笑,笑容苦涩而无奈。
严俨同样无奈地冲她摇了摇头。
剪完后,自言「作孽作了一辈子」的妈妈犹不肯停嘴,拉起女儿在镜前转个不休。严俨一声不吭地看着笑笑仿佛娃娃般被她摆布,眸光一闪,恰好瞥见在门边探头探脑的豆芽:「你怎么来了?不上课?」
一个多月不见,瘦瘦小小的小鬼还是那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浑身黑不溜秋的,只有一双灵活的眼睛转啊转地,亮得过分:「体育课,长跑测试,嘿嘿,反正我也跑不及格。」
严俨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瞧瞧你的出息!」
「魏哥也这么说。」豆芽揉着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孩子特有的狡黠表情远比在家长老师跟前时那张苦菜花般的哭脸讨喜得多。
严俨情不自禁又拍了他一把:「别玩了,上课去吧。」
「嗯。马上。」他龇牙咧嘴地冲着严俨乐,一伸手,手掌神神秘秘地摊开在严俨面前,「喏,魏哥给你的。」
严俨垂眼看,哑然失笑。
又是糖。上回是薄荷糖,这次换成了奶糖。活该魏迟一辈子娶不到好女人,这年头,连幼稚园里的孩子都不会用糖来道歉。人家会奶声奶气地从兜里掏出半块化掉的巧克力:「妈妈每天只让我吃三颗巧克力,我留了一点,给你的。还有,嗯……对不起……」
严俨垂着手,任凭透明的糖纸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怎么说?」
豆芽摇头晃脑地卖关子:「他说……」
「嗯?」严俨略略弯下腰。
跟魏迟一样喜欢眼珠子四处乱飘的小鬼「嘻嘻」地笑,拉过严俨的手,强自把糖塞进他的手掌心:「甜的。跟昨晚一样甜。」
他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好奇发问:「严哥,什么意思啊?」
「轰——」地一声,严俨整个从眉毛尖红到脚底板:「胡、胡说……」
豆芽早跑远了,似乎又想起什么,箍着牙套的小鬼一路后退一路兴奋地把脸涨得通红:「严哥、严哥,我赢过魏哥了!山脊赛车,我超他的车,一个车身……」
一个游戏而已,他高高举着臂膀骄傲得像是赢了全世界。
那边店里旋风般冲出一道身影,冲着豆芽的方向扬着拳头破口大骂:「小鬼!废话那么多干嘛!死回去上课去!」
午后金色的阳光里,套着宽大校服的少年抱着肚子笑得哈哈哈,顶着一头乱发的年轻男子哇哇大叫跳脚不迭,横七竖八的发梢生气盎然地在光影里跳跃,毫无形象可言。
严俨望着眼前的他,剥开糖纸,缓缓把糖含进嘴里。
甜的,恰如魏迟所言。
于是严俨开口:「魏迟。」
魏迟含笑回头:「嗯?」
他不帅,他没钱,他吊儿郎当劣迹斑斑,社区门口晒太阳的九十岁老伯都还拿他当年的顽劣做笑话,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只不过是嘴甜了一点,偶尔善良了一点,间或温柔了那么一点点,还有还有,不过是这张笑脸看起来比较阳光灿烂和煦温暖。似乎当初乍然相见时,跃入心间的第一印像也是鞭炮阵阵里他肆无忌惮的鲜活笑容。
严俨的心头浮起一句话,他笑了,天亮了。
「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
「啊?」魏迟大惑不解。
高高的台阶上,严俨别开眼,看见自己落在玻璃门上的倒影。阳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魏迟脚边:「有个白痴曾经问过我,要不要一起看电影。我记住了,那个白痴却好像忘记了。」
魏迟张大嘴……傻了。
那天的天气特别暖和,金子般的阳光在小小的店堂里铺陈了一地。严俨扭头走进店里,拉过一个工具箱,闷头把镜台上的所有东西胡乱往里扔。回过神来的魏迟紧紧跟在身后,笑得像只吃饱喝足的猫:「我就说嘛,你肯定喜欢我的。」
严俨停下手:「滚出去。」
魏迟在镜子里笑,从这面转到那面,而后消失在玻璃门后。他贴在门边,扒着窄窄的门缝对严俨笑:「严俨。」
严俨不做声。
魏迟喊:「严俨、严俨……」
严俨耳朵根发烫:「你干什么?」
「我喜欢你。」魏迟说道,「很喜欢。」
※※※※※※
晨光里的严俨安静地合着眼,睫毛很长,嘴角微翘,美好得动人。魏迟低头想要靠得再近一些,闹钟响了,时间到了,嗓音娇柔的小LOLI在手机里坏心眼地念叨:「诅咒你ROLL点不过20,诅咒你ROLL点不过20……」
魏迟在严俨的睡颜里猛然清醒。刷牙、洗脸、梳头,再从乱得永远关不上门的衣柜里掏出外套。出门前,魏迟习惯性对着镜子摆出一个自认帅气实则很痞的笑脸。路过菜市场门前买一份早点,幸灾乐祸地立在街边看着不想上学又不得不上学的小孩被家长提着衣领往校门里塞,看看路边的草,数数天上的云,和宽叔家隔了一条街的理发店正在培训员工,穿着整齐制服的男男女女擎着红旗喊着广告词呼啸而过,魏迟咬着半根油条晃晃悠悠地踱到自家店门口。
珺珺早就到了,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哧溜哧溜」地喝豆浆:「都几点了?你有点当老板的腔调好吗?」
耸肩、抬眉、摊手,后退一大步,魏迟身体后仰,伸长脖颈往隔壁理发店里望。严俨正在替人剪发,黑毛衣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白的手臂。十指上下翻飞,细碎的黑发雪一般飘飘落地。
严俨的行情很好,下了班吃夜宵的时候还不断有人打手机找他:「严俨,明天上午有空吧?我过来剪头。啊?小陈也要来?哎呀,推掉她,我都等你等了好几天了……你知道的呀,我只有上午有空。」
都不用留心去听,百分百是女客,一个个把喉咙掐得细嫩,黄河般九曲十八弯。
魏迟听得受不了,拜托啊大婶,你孙子都会打酱油了好吗?
人前的严俨总是显得很矜持,嘴角勾得浅浅的,话也不多。女客们叽叽喳喳地说东道西,忽然一个回头:「严俨,你说是吧?」
他就会很诚恳地点头:「嗯。」顺便附送一个稍许明朗的微笑。
有人双颊泛红,有人惬意享受。
魏迟在外头看得真切,歪着嘴「切——」一声低嘲,女人。
叼着豆浆袋子把脑袋探进玻璃门里,魏迟喊:「严俨。」
严俨闻声回头。
魏迟痞痞地招手:「早。」
走出两步再回身,严俨的视线必定来不及收回,魏迟对他扮个鬼脸,严俨抿嘴,而后低头,而后抬眼露个笑。
每天每天,魏迟乐此不疲。
珺珺坐在店里抱着臂膀皱眉:「你能再无聊一点吗?」
魏迟一本正经地跟她讲:「你是在嫉妒。」
九零后的小女生连不屑的表情都懒得做,利落地甩给他一个背影。
魏迟用柜台上的水笔戳她的肩膀:「喂。」
「干嘛?」
「最近有什么想看的电影?」
那天下午,珺珺愤愤不平地跟阿三阿四们抱怨:「我就说嘛,太阳怎么可能从西边出来?搞半天原来不是找我看电影……」
周末的电影院是情侣的天下,他们双双对对地来,双双对对地入座,双双对对地头靠头亲昵说话,双双对对地闪瞎旁人的眼。
魏迟和严俨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手和手之间只隔了一桶爆米花。和魏迟在一起不愁没有话题,一路过来尽是他扯七扯八地瞎扯,七搭八搭,从游戏讲到人生,又从人生回到游戏。网游公会里那些堪比九龙夺嫡的你争我斗,歌舞升平下看不见的暗潮汹涌。哪家公会撬了哪家公会的墙角啦,谁家会长的老婆曾经和谁谁谁有一段啦,还有那谁谁谁要死要活闹着要和对头阵营的谁结婚……说得比说书还精彩。
严俨嚼着爆米花说:「胖子是不是喜欢那个玩男号的天邪?」
魏迟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最近下副本胖子总是拖着她。」严俨波澜不惊地回答,而后话锋一转,「公会里新来的那个叫小纤的挺黏你的。」
魏迟大而化之:「不会呀,我怎么没觉得?」
「哦,那就算了。」双眼平视前方,电影还没开场,严俨看着空空如也的大荧幕,「小女生声音挺好听的。」经常在语音频道里听见她撒娇,逢人就哥哥姐姐地叫,爱笑又爱闹。
魏迟往嘴里丢了一粒爆米花:「小女生嘛……才十五岁,小妹妹。再说又是新人,有空就带带她。」
「嗯。也是。」严俨依旧语气平淡,抓一把爆米花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对了,他是男的。」
「哎?」
「他用娃娃音变声器。」
「啊?」
不疾不徐地,严俨娓娓道来:「他是公会里的雪菜介绍进来的。我问过雪菜了,是他同学,男的,今年大二。至于为什么用女号,你懂的。」
魏迟迟钝地眨巴着眼睛。严俨转过头,露齿一笑:「尤其是遇到你这样好说话又有责任心的『男』会长的话……」
「咳咳……」爆米花卡在了喉咙里,魏迟掐着脖子不停地咳。
手里的爆米花吃完了,严俨轻松地拍拍手。
良久,灯灭了,银幕亮起。魏迟问严俨:「你怎么对这些事有兴趣?」
「练级太无聊,找些别的事做做。」严俨镇定地回答。
「哦,这样……」魏迟意味深长地沉吟。
严俨拍开他伸进爆米花桶里的手:「看电影,别说话。」
窃笑着,魏迟攀上他的手指,拉过他的手,把指尖的爆米花送进自己口中。
这是一部灾难片,明明还停留在世纪初,人类却总是对世界末日念念不忘。陨石、海啸、暴雪、地裂……声势震天,眼花缭乱。公会里的人们说,看灾难片好,看到紧要关头可以握着姑娘的手款款示爱:「就算世纪末日,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嘴硬的男人大言不惭地笑骂:「你们不嫌肉麻的啊?」
转过神来,不知又是谁笑眯眯贼兮兮塞给严俨一张电影票:「帅哥,还肯跟我去看电影吗?」
坐着坐着,不知不觉,膝盖相碰,两手交叠。朦朦胧胧的黑暗里,严俨不经意侧眼,银幕的微光隐隐约约反射上魏迟的脸。他其实长得不难看,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俊朗中又带几分亲切。这样的相貌倘若收拾一新,再穿上西装佩上领带,跑去电视台的相亲节目坐一坐,不愁没有收视率。
看到中途,前排有小朋友可怜兮兮地问身边的父母:「妈妈,这是不是真的?」
银幕上正是一片火海,陨石铺天盖地落下,绚烂仿佛烟花。缺心眼的家长欢乐地答道:「当然是真的。」
「哇——」小朋友哭得惊天动地。
明明是紧张万分的剧情,却满堂大笑。
措手不及的家长狼狈地安抚:「乖啦,乖啦,妈妈跟你开玩笑的,不是真的。」
又是许诺看完电影吃披萨又是保证下周去动物园看熊猫。
小朋友哭得不依不饶:「呜呜,我害怕,妈妈我害怕……」
「啊呀,不怕不怕,妈妈在这。」
「呜呜,妈妈,我要妈妈……」
「妈妈在,妈妈在……」
「呜呜,妈妈要一直陪贝贝。」
「会的,会的。」
小朋友抽抽搭搭:「你保证?」
家长满头大汗:「我保证。」
「一直在一起?」
「嗯,一直在一起。」
在座的女生们纷纷大呼「好可爱」。严俨也忍俊不禁,情不自禁转头看魏迟,魏迟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严俨不由一愣,他俊朗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一直在一起哦。」
「哎?」严俨大惑不解。
他笑着,声音魅惑,目似星辰。「反正没人看见。」
严俨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瞪大的双眼。
电影院是情侣的天下,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脸挨脸说话,漆黑一片里还不忘手牵手。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两个青年男子偷偷地接吻,他推拒,他靠近,拉拉扯扯,手指纠缠到一起,一样掌心贴着掌心。
第7章
长长的一年一步一步走到年末,将近十一月的月尾,街边的梧桐落尽了枯叶,环卫工人架着高高的梯子在街道两边挨个修剪枝桠。街上的行人「沙沙」地踩着落叶前行,长长的围巾绕到背后甩出漂亮的弧线。
天气预报的准确率越来越离谱,说是明天降温,一早起来却看见个光芒万丈的太阳。说是气温要回升,推开窗却被迅疾灌来的冷风吹得透心凉。
天凉乱穿衣。无事时,守在店门口看路上匆匆来往的行人。白发苍苍的老者套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年轻靓丽的姑娘还裹着包臀的超短裙。
阿绿对着手机那头的家人轻声细语:「下雪了?多大?哦……真好,真想回家看一看。」
严俨仰头,居民社区的阳台上,家家户户晒着被褥。五颜六色,花团锦簇。远远看去,像一幅抽象的画。
宽叔给伙计们换了新制服,黑底白色小碎花的衬衣,外套一件钉满银色珠片的马甲。踏着黑白相间的地砖,一个个在镜子前忙进忙出,一屋子银光闪闪。阿三别出心裁地在下头搭配一条鲜红的裤子。魏迟给他出馊主意:「再弄顶帽子吧,颜色鲜艳点的,保管抓人眼球。嗯……我看看,黄色?不行不行。黑的?衣服也是黑的,不好。对了对了……」
兴奋地一拍巴掌,魏老板俨然一位正在时装秀后台忙碌的国际知名设计大师,食指乱挥,神情激动:「绿的!绿的好。醒目,别致,还独特!」
正在看报的宽叔「噗——」一声喷出刚入口的茶。阿三垮着脸愤愤不平地整理挂在胯间的链子:「呸,就知道你没好话。你才戴绿帽子呢!」
背后陡然间一阵阴风,阿三惊恐回头。严俨板着脸把一大摞晒干的毛巾摔进他手里:「阿三,把毛巾叠了。」
躲在严俨背后,魏迟笑得奸猾。所谓狐假虎威,不过如此。
私下独处时,严俨慢条斯理地把旧话重提:「绿帽子好,别致,醒目,还独特。嗯?」
魏迟笑啊笑,笑得腮帮子抽筋:「玩笑,玩笑话。」
转过脸来不忘殷勤叮嘱:「真的是玩笑,你别当真啊。」
严俨笑眯眯:「哦,我知道。」笑容毛骨悚然。
魏迟脊梁骨上的冷汗一阵又一阵。
宽叔还是抽空回了一趟老家,去时是独自一人,回来的时候却带着大腹便便的老板娘。总把「男子汉大丈夫」挂在嘴边的宽叔忙进忙出为她安放行李,老板娘站在店门前,太后似地拖着魏迟的手,指点他看自家店门上的招牌。
与别家张贴明星模特的大头照不同,那上面的海报是她和宽叔的结婚照。身形窈窕的老板娘穿着旗袍静坐镜前,一身长袍马褂的宽叔垂首为她理青丝,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站在洞开的店门前,挺着大肚子的老板娘张开双臂一一和伙计们拥抱。严俨给她看这月换新制服时,大家在店里的合影。
「帅了,都变帅了。」她笑得红光满面。
宽叔忙不迭跑出来,搂着她的腰往店里走:「怎么站在这儿?快进屋,小心风大。」
店里那群好饶舌的女客们七嘴八舌围住她:「啊呀,老板娘,肚子这么大呀!这么远的路来回跑,你太辛苦了!」
老板娘浑然似全不知情一般:「这里医疗条件好,当然是在这里生放心。」
女客们连连点头称是。一室欢声笑语。
魏迟悄悄地拍严俨的肩膀:「你看对面。」
严俨闻声看去,对街的小饭馆里,莉姐的身影一闪而逝。
「应该天下太平了。」魏迟长叹,顺势从背后整个把严俨圈进怀里。
严俨斜觑他一眼:「你就是个看热闹的,哪里让你操心了?」
「是啊,我不操心。」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讲,魏迟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嘴角无声地翘起,「有人为了这件事喝醉在我店里,还强吻我,我当然不操心。」
胡说八道。
「滚,我哪里……」严俨扭过脸激动地要辩驳。
魏迟弯着眉毛嘟起嘴,稍稍向前一凑,刚好亲到他的嘴角:「那就当我强吻你好了,我这个人一向不计较的。」
「你……」这般幽暗的眼神严俨再熟悉不过,立时挣扎着要喝止。
「严俨……」揽着他的肩膀,神不知鬼不觉挪到店堂里间的墙角里,魏迟暧昧地用舌尖舔过他微张的唇,口气温柔,隐隐带笑,「你叫啊,你再叫得大声点,大家会回头看我们的。」
严俨狠狠地用手肘往后顶:「去死!」双唇翕张,恰好含住他肆无忌惮的舌。
低笑声从魏迟的喉间透出,严俨面红耳赤。
胸膛紧紧贴着他不停扭动的背,魏迟在严俨耳边轻轻吹气:「再一下,最后一下。乖,最后让我亲一下。」
严俨愤恨地起誓:「老子总有一天咬掉你的舌头。」
魏迟无限淡定:「你舍不得。」
严俨咬紧牙关,魏迟微笑。把嘴凑上去再亲一下,一下又一下,永远没有最后那一下。
胖子说过,不要跟魏迟比无耻,魏迟无耻起来,连无耻都会觉得羞耻。
相邻的两家店铺总在同一时间打烊。严俨拉下卷帘门的时候,魏迟刚好也给自家的店门落下锁。
身形清瘦的理发师自顾自收起钥匙走下台阶。背后风一般卷来一股暖意,牛皮哄哄的游戏店奸商自说自话勾过他的脖子,半强迫半诱哄,拉着他往街口的烧烤店走,「陪我吃宵夜,然后去我家打游戏。」
寒风卷着落叶嗖嗖扫过。夜幕下,年轻的情侣合咬一根羊肉串,中年夫妻提着大包小包步下超市班车,年迈的老夫妇相依相携着蹒跚走过。
魏迟摸着鼻子说:「以前我念书的时候,晚上只要有人经过我家楼下,就一定能听到我外婆在骂我。我外婆很厉害的,我最怕老师找我外婆。」
严俨摇头惋惜:「看起来,好像还没有被骂够。」
魏迟自嘲地笑,手掌缓缓滑落到严俨的肩头。
烧烤店的伙计远远站在一片烟熏火燎里招呼:「哟,魏哥、严哥,又一起?」
魏迟大声地回答:「嗯,一起。」
严俨闷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魏迟突然拉住他的肩,扳过脸仔细端详:「嗯,进步了。」
「什么?」严俨不解。
魏迟洋洋得意:「以前你会脸红的。」
「……」严俨径自「蹬、蹬、蹬」踩着木质楼梯上楼。
魏迟站在楼下傻笑:「嗯,又脸红了。」
脸红比较好玩。
公会里的人们叽叽咕咕地讨论着会长近来的反常举止,不仅到处找人推荐有什么好看的电影,还整晚整晚不上游戏,连阵营战这样的大事也撒手不管。
七嘴八舌的人们言之凿凿地下结论:「肯定是谈恋爱了。」
这边两个人闷声不响地窝在魏迟的房间里,一边玩游戏一边竖着耳朵听。
会长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
有人说,八成是90后,会长他明显是萝莉。
有人说,搞不好是个美女,魏迟眼光一向很高的。
「人妻也有可能的,反正他一向很乱来。」魏迟的损友之一慢悠悠调侃。
「去死。」魏迟偏过脸喃喃低骂。
严俨咬着嘴唇闷笑。
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谁也想象不出魏迟的女朋友会是什么样。胖子的声音劈头盖脸从音箱里钻出来:「魏迟的女朋友?我靠……他会有女朋友的啊?不要吓人哦。那个小姑娘肯定眼睛瞎掉了。」
中气十足的声音欢乐地在频道里回荡:「我早就跟你们讲过的,魏迟怎么可能会结婚娶老婆呢?我跟他一起长大的,他给校花写情书我帮他送;见女网友我帮他望风;被女网友的男朋友揍,我在边上准备红药水。这个人我会不清楚的啊?不是我瞎讲啊,我有妹妹我也不会让她跟魏迟的,嫁给魏迟跟跳火坑没有区别的……」
里里外外笑成一团,严俨不得不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才不让笑声漏出来。
魏迟「劈里啪啦」地按着键盘泄愤:「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一群畜生!有本事下次聚会不要出来,否则……哼哼……」
憋着笑,严俨好心伸手替他关上音箱:「我先回去了。」
魏迟惊愕:「这么早?」
「嗯。明天要早起。」
「明天你不是休息吗?」魏迟问道。
严俨起身穿上外套:「要去看房子?现在租的这套明年不能再住了。」
一向嘴硬的房东终于承受不住房客们的追问,向众人坦白,房子只能续租到年底,明年能不能租实在没有底。最晚拖到春节以后,屋子里是绝对不能再住这么多人了。像严俨这样一直观望着的房客们只能赶紧打算起来,纷纷出动看房,否则等过完年,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那就住到我这里来。」长枪划出优美的弧度将团团围上的怪物尽斩马下,毫不迟疑地,魏迟脱口而出。
严俨委婉拒绝:「再看吧。」
「再看什么……」十指在键盘上舞蹈般跳跃,魏迟两眼紧紧盯着荧幕。
严俨打断他:「魏迟。」
「嗯?」魏迟闻声抬头。
严俨忽而回头,莞尔一笑:「我觉得,我应该没有瞎。」
「啊?」魏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意思啊?」
严俨但笑不语,弯腰推门而出。
好半天,魏迟终于明白过来,对着乱糟糟的屋子,把嘴咧得像个傻瓜。
游戏荧幕上,方才那个策马驰骋的英雄正大字型趴倒在地,一列列面无表情的怪物们目不斜视地踩着他的尸体扬长而去。
※※※※※※
天越来越凉,心急的商家迫不及待地在橱窗里贴出圣诞主题的海报,六角形的雪花,墨绿的松树,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小木屋。魏迟外婆指挥着魏迟,在社区绿化的角落里建起一个给流浪猫过冬的简易小窝。时常去吃宵夜的那家烧烤店外,一头半人高的大狗乖顺地依偎在红彤彤的烤炉边。阿金亲昵地抓抓它颈边的毛发对魏迟和严俨说:「这是我哥们,旺财。天冷了,炉子边暖和。」
阿绿握着手机感慨:「夏天的时候不觉得,怎么一起风就开始想家了呢?」
阿三挨着他一屁股坐下:「笨,因为冷嘛。」
时阴时雨的寒凉天气里,严俨奔波在街头巷尾找着下一个容身之所。
严俨想着,我只是需要一张能睡个好觉的床而已。却错愕地发觉,一张好床也不便宜,更何况是一套房子。租金便宜的地方,往往左看右看实在破旧得不敢放心入住。稍稍有些入眼的房子,房租就高得吓人,哪怕一个月不吃不喝也交不起。
同住的房客坐在公用客厅里满腹牢骚:「我们的大老板和他老婆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买套海景别墅跟买棵大白菜似的。我不过想要一张能睡觉的床,却几乎快把腿跑断。」
魏迟揉着严俨柔软的发说:「住到我家去吧。」
严俨还是摇头:「再看看吧,不急。」
魏迟问他:「什么时候再去看房?」
严俨说:「这个周日。」
「嗯。」魏迟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严俨的心头泛开一点小小的喜悦:「好啊。」
顺势把他拖进怀里,魏迟揉着严俨柔软的发丝,嘴里不甘地嘀咕:「我又不会把你吃掉的。」
严俨半合着眼浅浅地笑,抬手拍他那双不肯安分的爪子:「胖子跟我说,魏迟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
「切——」魏老板深表不屑。
周日是个阴天,一早就灰蒙蒙不见阳光。
嘴里能吐出莲花来的房产仲介信誓旦旦地跟严俨保证:「这房子别看远,交通可方便了!出了地铁站步行五分钟就到!你站在地铁站就能看见自己温馨的家。」
严俨带着魏迟下了地铁,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所谓的「家」,只瞧见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
「你家呢?」手搭凉棚好奇地到处张望,魏迟状似关切地问严俨。
严俨灰头土脸地拉着他在荒无人烟的地铁站四周找地图。
经人指点,等了许久才乘上一辆开往居民区的接驳车,一路摇啊摇,摇得骨头都散了架才到站。
魏迟撇着嘴啧啧感叹:「步行五分钟?」
严俨羞愧地小声重复在车上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回答:「仲介跟我说的。」
原先还有些奇怪,这样又便利又便宜还从未住过人的新房子怎么挂牌了这么久也没租出去。估计稍稍了解情况的人们都知道,这房子虽然号称地铁沿线,其实离地铁还很远很远很远。只有严俨这样看见「低价招租」四个字就心里痒痒的人才会兴冲冲地赶来上当。
「仲介人呢?」被飞扬的尘土吹了一路,魏迟的脸比目下的天色还难看。
「他说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现在想想,恐怕这也是仲介的借口了。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一次就够辛苦了。
「租金挺便宜的,又是新房……」艰难地为自己辩解,严俨自己都觉得心虚。
「废话,这么偏僻的地方,死个人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租金再不少收一点,鬼来住啊!」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时间,魏迟又跳脚,「我靠!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仲介好像说过,信号会不太稳。」反正就这样了,再困苦也不会艰难到哪里去。沮丧过后,严俨反而有些坦然。
魏迟炸毛了:「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呼啦啦」一阵风,黄土飞扬烽烟四起,天色沉得仿佛要掉下来。还未完工的临时车站连挡雨的屋顶都还没盖完,严俨伸手拉了拉气咻咻的魏迟:「魏迟,你带伞了吗?」
「啊?带伞干什么?又不会下……」冰凉的水珠应声而下,滴落在两人的额头发梢。严俨缓缓垂下头,魏迟机械地把没有说完的句子补完:「……雨、的。」
「天气预报说有雨。我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了。」严俨遗憾地说。明明不是他租房,那个谁却激动得跟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一大早就用手机追命连环CALL催着他赶紧出门。
「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店里。」心情平复下来,魏迟不好意思地说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见大,却也不见休止。两个人缩头缩脑地站在簇新的站牌下踌躇。魏迟拖下外套盖住他和严俨头顶:「回去吧,别去看了。这么远的地方,我每天晚上送你到这里,然后再赶回家,天都亮了。」
「嗯。」严俨低声答应,垂下眼,犹豫不决地看着两人被雨水打湿的鞋子,「魏迟。」
「嗯?」
「刚才的司机说,班车是两个小时一班。」
「要等多久?」
严俨平静地看着他:「上一班刚刚开走。」
「咦?什么时候?」
「你跳脚的时候。」
魏迟凝固,然后瞪大眼,然后青筋暴起,然后继续跳脚:「啊?我靠!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靠两条腿慢慢往回走咯。
仿佛落汤鸡一样湿淋淋地走回原先的地铁站。雨水从外套一直渗透到内衣。两个人活脱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丝毫不顾地上的泥泞,魏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复杂地看着严俨:「严俨,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骗。」
心生愧疚的严俨认命地低着头,默默无语地听他唠叨。
「如果仲介跟你讲,有不要钱免费住的房子,你也会相信吧?」
「到底是哪个瘪三骗你来的?我……」
前方「滴滴」两声汽车喇叭响,严俨转头望了一眼,传说中两个小时一班的班车刚刚好也行驶到站。
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
「我们到了,它也到了。」魏迟也看见了,喃喃自语着,目瞪口呆地盯着刷着美女广告的车身半天不说话,而后再爆一句粗口,「我操……」
痛苦地扶着额头,严俨轻轻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对不起,魏迟。」
「哦……」
沮丧得无以复加,魏迟一路被严俨牵着走进地铁站里。刷卡,进站,不停往下滴水的两人引来工作人员的侧目。魏迟站在自动扶梯上委屈地开口:「严俨。」
「嗯?」
「回去陪我打游戏。」
严俨好脾气地答应:「好。」
「晚上陪我吃夜宵。」
「嗯。」
「凌晨有西甲联赛,留下来陪我看球。」
「……好吧。」
他的发梢滴着水,他白皙的脸上湿漉漉地滚着雨珠,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魏迟说一句,他答一声,眉眼弯弯,笑容浅浅,口气无奈却又柔婉。
列车呼啸而来,带起的劲风吹得浑身愈加冰冷。
反手牢牢握住掌心里的手,魏迟拉住正要上车的严俨:「严俨。」
严俨顺势回头:「什么?」
车厢门洞开,乘客们讶异地看着车外这两个手牵着手又浑身湿透的大男孩。魏迟的眼镜被雨水浸花了,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一半迷蒙一半真切。空荡荡的月台上还蜿蜒着曲曲折折的水渍,无视车厢内乘客的注目与惊愕,魏迟拉着严俨的手,一把将他带入自己的怀里。鞋尖相对,胸膛相贴。
严俨疑惑:「魏迟?」
魏迟把脸埋进他的肩头深深地呼吸:「没事,就想抱抱你。」
出门前如果看一眼外婆挂在门后的老黄历,魏迟一定会看见,那上头赫然写着四个粗体大字「不宜出行」。人倒楣起来是没有上限的,比如喝凉水塞牙缝,比如吃速食面没有调料包,比如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有时有小雨」,钻出地铁站却无限绝望地发现,小雨它长大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正「哗啦哗啦」敲打耳膜。
打着伞行色匆匆的路人纷纷对呆若木鸡的两人投来围观外星来客的眼神。
魏迟刚有几分笑意的脸又僵住了,额头上开始冒青筋。严俨低着头站在他身边,满脸愧疚:「对不起。我……天气预报说,是小雨……」
声调越来越低,严俨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
魏迟还是不说话,门神似地堵在台阶正中间,吓得进出月台的无辜群众纷纷绕道。
「魏迟……」伸手轻轻勾住他的小指,严俨小心翼翼地安抚。
魏老板把牙关咬得死紧,青筋暴起,怒目圆睁,整张脸打了肉毒杆菌似地僵硬。
严俨讨好地拉了拉他的手:「魏迟,我请你吃宵夜。」
魏迟吸了吸鼻子,严俨把他的手捏得更紧:「魏迟……」
魏迟认命了,垂下头,攥住严俨的手牢牢握紧手掌心里,口气委屈得不行:「真的?」
「真的。」
「那你现在亲我一下。」
「……」
不要跟魏迟比无耻、不要跟魏迟比无耻,千万不要……胖子的话刷屏般一行行滚过严俨的脑海。甩掉刚捂住些许温度的手,严俨没事人一样大步走进雨里:「假的。雨不会停了,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家吧。」
魏迟追上来,利落地脱下外套挡在两人头顶:「就知道你不肯。」几分真抱怨,几分假矫情。
严俨假装没听见,偏过头偷偷地笑。簌簌的雨点落在人行道上,溅湿了已经湿透的裤脚。
擦肩而过的人们无一不是健步如飞,「哒哒」的脚步踩进积水的池塘里也不见皱一下眉头。严俨被魏迟笼罩在外套下,偷偷抬起眼,打量他微微扬起的下巴和下巴上短短的胡渣。喝酒时,吹牛不打草稿的奸商曾经大肆吹嘘,自己当年也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校草一棵。下课后会有扎粉色头绳的小女生红着脸递情书,体育课上有温柔文雅的女同学备好冰镇饮料。所到之处不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那时严俨一转头,刚好看见烧烤店里的液晶电视正在播娱乐新闻,不知是哪位偶像正在出机场,满镜头都是尖叫哭啼的女粉丝。严俨很仔细地看了一眼,嗯,偶像这个发型我也能剪。然后回头很温柔地拍了拍魏迟的头:「乖,意淫伤身。」
现在看起来,或许、大概、可能、貌似、估计魏迟说的有万万分之一是真的。目视前方的男人表情很专注,眼眶深邃,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分明而线条刚毅。严俨陡然间想起游戏中那道始终一马当前的无畏背影。很英武,像个英雄。无论在虚拟中还是现实里。
严俨痴迷的目光里,英雄恨恨不平地开口了:「被人看见又怎么样?亲一下也不可以啊?」
………
九头身的英雄成了两头身的、吃不到糖的Q版吵闹小混蛋。
严俨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魏迟……」
「嗯?」
「你要是个哑巴该多好。」
大雨下个不停,人行道的彩色地砖被浸透出更鲜亮的颜色,街边商铺家家生意清淡,卖十字绣的年轻女老板气定神闲地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隔壁卖皮货的人家把音响放得震天响,《两只蝴蝶》、《香水有毒》、《月亮之上》……神曲勾魂摄魄。
嘴巴一刻也关不上的大小孩嘟着嘴把满腹的心酸都倒了出来:「你总是打击我,有时候吗,你也可以夸夸我的呀。我承认,我有一点点自恋,但是人总是需要一点鼓励的。被打击多了,我也会脆弱的。」
严俨心说,是啊,你脆弱,你真脆弱,凤姐也没你脆弱。
魏迟的表情很受伤:「严俨,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严俨想了想今天的遭遇,羞愧地没有出声。
「珺珺说我天天去理发店找你,没有做老板的样子。」
严俨点头:「她说得对。」
魏迟咬到了舌头。
龇牙咧嘴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为了陪你练级,我连阵营战都没参加。胖子他们差点没掐死我。」
有异性没人性。严俨大概能猜到胖子他们骂了什么。
魏迟慢吞吞地拥着严俨往前走:「还有,让你搬到我家,你也不肯。」
「我想再看看……」严俨无力地辩解。
魏迟垂头丧气地接口:「我就知道。」
看着他怏怏不乐的脸,严俨过意不去,主动伸手摸上他高举外套的手臂:「冷吗?换我来吧。」
魏迟惟妙惟肖地学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冷,我也想再看看。」
严俨气得瞪他。魏迟撇着嘴角,一脸的坏笑。
手机铃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刻意捏细的嗓音在「唰唰」的雨声里抑扬顿挫地回旋:「启奏陛下,门外有一刁民求见。是接了还是斩了?」
路人纷纷侧目,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严俨低声催促魏迟:「陛下,接了吧。」
魏迟慢条斯理地挑起眉梢,示意严俨看他高举的双手:「有劳爱卿。」一肚子坏水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严俨把手探进他的裤兜里摸索:「在哪儿?」
魏迟无限娇羞地向他抛媚眼:「讨厌,吃人家豆腐。」
严俨掉了一头黑线:「魏迟。」
「啊,别摸那里,不要……嗯……」
「信不信我去跟你外婆告状?」
「右边口袋里。」
「乖,这才是好孩子。」严俨猛地提高音量大声说道。不顾路人的侧目,他站在路口,像摸小狗小猫似地,和蔼地摸了摸魏迟湿漉漉的头发,「好了,我夸过你了。」
魏迟很无语,讪讪转开话题:「帮我看看是谁的电话?」
铃声已经断了,严俨把手机举到两人中间,魏迟探头过来看。亮起的萤幕不一会儿就落上了雨珠,严俨手忙脚乱地用手指拂拭。触控式萤幕自动翻转,在魏迟的手机里,严俨看到了睡着的自己。
手机里的严俨安静地合着眼,面容恬静,嘴角微翘。严俨不记得自己拍过这样的照片。
「呃……」来不及阻止的某人心虚地挪开眼。
严俨也傻了:「什、什么时候?」
刚才还大言不惭的人忽然羞涩地把脸转向街边花花绿绿的招牌:「我生病那次。我醒得早,你还在睡。」说不清是因为晨光太美好还是你睡着的模样太甜美,只是满心都想把这一幕留住,于是顺手抓过了手机……
后面的话,魏迟说不出口。严俨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红透的脸颊:「所以那次你也不肯给我看你的手机。」
说笑打闹的那一次,从他的手机里翻出一张香艳火辣的美女图,不过随口开了几句玩笑,就被他心急火燎地抢回去。当时就觉得有些诡异,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严俨便抛诸脑后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原因。
「你说是就是吧。」魏老板平生第一次被逼问得那么局促。魏迟在心里默默地想,靠,老子卖盗版碟被员警叔叔请去喝茶也没这么哆嗦过。
严俨心里也不平静,脑中灵光乍现,另一个更大的问号浮出水面:「那么……那次说的也是真的?」
「什么?」倏地止住步伐,魏迟紧张得像只蜷起身体的刺猬。
严俨已经知道答案了,注视着他闪烁的双眼,慢慢用手指点上自己的嘴角:「你亲过我,这里。」
同床而卧的夜晚,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严俨,我亲了你,在脸上,这里。」
原来是真的。
魏迟的脸熟了:「我……什么乱七八糟的!」
动作夸张地放下手把外套甩在身后,羞愤不已的魏老板拉起严俨的手大步流星往下一个路口奔:「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忘记了!」
「魏迟。」严俨叫他。
「有事以后再说。」头也不回地,魏迟铁了心要赖帐。靠,靠,靠,老子是纯爷们,老子说没有就没有。
严俨钉在原地不肯走:「就在这里说。」
「真的没有……」魏迟气急败坏地否认。
严俨柔和地望着他的眼眸,踮起脚,用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湿润的唇正印在他的嘴角。
「……」机械地咽下一口口水,魏迟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眶。
严俨贴着他的脸,轻声轻气地询问:「说,到底有没有?」
魏迟安慰自己,外婆说,做男人第一要诚实:「有。」
搂住他的腰,俯身把吻印得更深。
雨持续地下着,滚落云端的水珠自天而下连接成长长的雨丝,又纵横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低头撑伞而行的路人被雨幕隔离成一道模糊的背景。车来车往,落光了叶子的梧桐与绿化带里还未枯萎的碧草都成了凝固的色块。
魏迟在严俨耳边低喃:「去我家洗个热水澡再回去,嗯?」
严俨的呼吸有刹那失措。而后,几乎微不可察地,脸色绯红的严俨羞怯地点了头:「好……」
※※※※※※
贴着雪白瓷砖的浴室因为降水的天气而泛着潮,热水一开,腾腾的水汽雾一般袭上镜面。
「原来你喜欢对着镜子做。」身后的男人厚脸皮地调侃,「我记住了。」
「胡说什么。」不满地转身,严俨却不敢抬头看魏迟,目光触及到他的光裸的肩膀就不由自主颤抖。
淋浴房的玻璃门缓缓合起,挤在狭小的花洒下,严俨越发感受到魏迟赤裸的身体所带来的灼热:「魏迟……」
身体被推挤到花洒下,热水突如其来地落上被雨水淋得冰冷的皮肤。严俨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闷闷的笑声从魏迟的胸膛里传出:「别紧张。」
「你紧张,我会更紧张的。」魏迟说。
手指顺着水流小心翼翼地抚上严俨的身体,严俨又是一阵颤抖。
魏迟大喊:「哎,你别抖啊。」
严俨就更不敢动了,牙齿深深地嵌进嘴唇里,背脊贴着冰冷的瓷砖,两手怎么放都觉得别扭。
「严俨。」静默了一阵,魏迟突兀地开口。
严俨颤颤地张开嘴:「嗯?」
「我们聊天吧,这样太那个什么了,我做不下去……」
睁开紧闭的双眼,严俨一寸一寸地把目光挪向魏迟的脸,然后赫然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幅眉头紧皱嘴角抽起的石膏样表情。
小说电视里那种又色情又暧昧的气氛到底是怎么来的?脱得赤条条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歪着脑袋思考起来。
「噗……」四目相对,双双笑场。
「我就说嘛,气氛不对。」抓过严俨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魏迟不忘为自己开脱。
严俨无语望天:「原来你也紧张。」
「第一次谁不紧张?」魏迟不以为意地咕哝。
「什么?」水流声里,严俨没听清。
「没什么。」再不给严俨开口的机会,魏迟张口吻上严俨的唇。
用牙齿咬过被吮得发肿的嘴唇,再用舌尖叩开他紧咬的牙关,灵巧的舌驾轻就熟地探进口腔里四下探索。舌尖纠缠不迭,相贴的身躯靠得愈加紧密。
「魏迟,等下……唔……」
热水顺着身体的曲线从头顶流到脚跟,严俨被水冲得睁不开眼,感受到魏迟的手掌正缓缓从自己的头颈滑到胸前:「不冷了?」
「嗯……」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又觉得有什么要冲开紧咬的嘴唇从嗓子里奔涌而出,严俨不敢开口,只能模糊地回应。
魏迟的手指弹琴般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跳跃,沾着水的指尖轻轻划过,就能激起他一连串的轻颤:「严俨,你又发抖了。」
背靠湿滑的瓷砖,严俨不由自主地弓起背脊,因为魏迟缠绕在乳尖的手指而不停后退,十指却又下意识地向上揉进他凌乱的发丝里,「你不要闹……嗯……」
「我没有。」一本正经地反驳着,魏迟倾身沿着他微张的嘴从唇角至牙齿舔过,一手缓慢地沿着腰线摸索到他的胯下,「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要闹了。」
严俨的呼吸乱了。魏迟喷着炙热的呼吸在他耳边殷勤询问:「你平时是怎麽做的?这样?还是这样?或者……这样?」
迥异于平时的自我安慰,不曾经历过的力度与抚触几乎让严俨透不过气:「不,不是……啊……」
热水源源不断地从花洒里喷出来,白茫茫的雾气不停地从四周升起,任凭手指如何抓取,到手都是湿漉漉的空白,只有下身的快感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已然过速的心脏。
魏迟低沉带磁的嗓音在严俨耳边回荡:「严俨,你很敏感。」
恼怒的瞪视却换来一个天昏地暗的深吻。
想要更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始终绕着前端打转的手指却磨人似地越来越轻柔。严俨收紧臂膀,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魏迟贴得更近:「嗯……魏迟……」
「我知道,我知道。」魏迟乐此不疲地吻着他,笑容温柔而又带一缕奸猾,「别急,我给你……呵呵,严俨……」
「嗯?」
「你这里没有我大。」
「滚!啊……」
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强烈的快感过后,严俨软倒在魏迟怀里。
手指还黏在他身上上下爱抚,魏迟搂着严俨的腰在他身后暧昧地揉捏:「怎么样?」
「魏迟……」
「嗯?」
虚弱地挂在魏迟身上,严俨悄不可闻地开口:「去床上……」
完事后,魏迟拥着严俨温柔地诱惑:「搬来和我一起住吧,为什么非要租房子?」
过了许久,严俨才从迷离中清醒:「我不是一个人住。」
「咦?」
「还有阿绿。」
蹄膀就要和女友结婚了,阿三阿四说会搬去跟同乡一起住。原本想,搬来和魏迟同住也没什么。结果,阿绿那倒楣孩子泪汪汪地跑来说,现在的房东要收回房子给儿子做婚房,他眼看就要露宿街头。于是,心一热,严俨出了个让魏迟吐血三尺的主意:「我也要租房,我们一起吧。」
「就是这样。」严俨语气淡定地把来龙去脉说给魏迟听。
魏迟的气场顿时黑了。默默无语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无奈的魏老板掀被起身:「不说了,我去放热水给你洗澡。」
等了很久,严俨一动不动。
魏迟关切地弯下腰探他的额头:「怎么了?」
目光幽怨地看着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白痴,严俨狠狠地咬着被子:「你觉得,我现在能下床走路吗?」
「为什么?」呆呆地,白痴百思不得其解。
严俨吸气再呼气,冷冷地把视线射向他那张正在认真思考的脸:「我腰疼。」
除了腰,疼的更要命的是……
「哦……」魏迟恍然大悟。
心疼地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魏迟意犹未尽地舔着唇,笑嘻嘻地压上严俨:「那就再做一次吧,机会难得。」
第8章
十二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还在阳台上铺了一地冬衣棉被晒太阳,一转眼到了半夜就鬼哭狼嚎地起风,第二天一早又是下雨又是飘雪,不把自己扎扎实实裹成一只摇摇摆摆的企鹅就绝不敢出门。
元旦还没来,店里的伙计们就思乡心切地盘算起该买什么时候的火车票,好赶在大年三十前回家团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个城市的房价却一天攀着一天往上涨,市场火爆得叫人咋舌。街头那几家房屋仲介天天人满为患,生意好得让自称「没有攀比心」的宽叔都眼红。阿绿有个同乡就在里头做业务员。他常来店里剃头,洗一个头的时间接了无数的电话:「喂,张先生,我是Jerry,哎哎,你已经到了是吧?我就来,马上到,马上到。」
不接电话的时候,他就连比带画地跟身后的阿绿吹嘘:「你看看,我忙死了。不是吹牛,是真忙,跑业务跑得腿都快断了。你猜猜,今年这一年我挣了多少?」
阿绿低着头专心地看他头上白白的肥皂泡。他也不在乎,撑开手指,把手掌举得连街对面都瞧得见:「这个数。嘿嘿……这还只是一部分。我们老板说了,今年干得不错,过年前还会再发一笔奖金。开年后,他还要带我们去外国旅游。阿绿,你过年打算怎么回家?又是火车?那多受罪啊,一车子人挤得跟水果罐头似的。还得连夜守在车站买票,买不买得着还是一回事。天气多冷啊,遭罪。我想好了,去订机票,坐飞机。呵呵,人有钱了,就得好好享受享受不是?」
阿绿嘴里答应着:「是吗?哦,那挺好的。风光了呵,给你爹妈长脸了。」
回头装着拿毛巾的样子走到严俨身边,连肩膀都垮了:「严哥,我怎么觉得心里这么不是滋味呢?」
严俨宽慰地拍了他一把:「别理他,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什么德性你不知道?」
那边Jerry又大着嗓门和别人聊开了。穿着胸口别着公司徽章的西服,打着蓝黄相间的领带,头上还顶着一头白花花的肥皂泡,他也不觉得寒碜,名片雪片似地到处撒。阿绿一个人站在小小的隔间里嘀咕:还Jerry……呸,在我们那儿,谁不知道他小名叫耗子?」
结帐的时候,耗子满店转悠着要找阿绿。严俨有心站在他身后:「先生,还有事吗?」
处事明显比阿绿老练许多的男子立刻挂上了职业性的灿烂笑容:「没,没什么。我刚刚眼睛一闪,以为钮扣掉地上了。呵呵,我眼花了。」
耗子走了以后,阿绿才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身后跟着魏迟。魏迟把他拉出了店,两个人站在店外嘀嘀咕咕。严俨抱起臂膀,眯起眼慢慢地走到帐台后。一看就知道有鬼。魏迟一手搭着阿绿的肩膀,正起劲地说着什么。时不时还不忘往店里瞄一眼。
那股挤眉弄眼的猥琐劲跟火车站外的黄牛似的。阿绿小鸡仔似地被他夹在胳膊下,表情一会儿欣喜一会儿迟疑。魏迟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拍着胸脯说得唾沫星子四溅。
然后,阿绿就放松了,喜洋洋地推门直奔严俨跟前:「严哥,跟你说件事。我找着房子了,魏哥帮我找的。说离这儿不远,还是刚盖起来没几年的新房子!」
「哦?真的?」严俨笑着,悠悠地拿眼瞟向门外。
魏老板还没走,脸冲着马路,两手插着大衣口袋,人五人六地站在呼啸的寒风里看风景,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他都会忍不住再看一眼,大冷的天,不赶紧躲进房里,站在门外干什么?有病啊?
「房租怎么样?」
「哦哦,比我原先住的那家贵三百块钱。」不好意思地揉着抹满发胶的头发,阿绿赶忙辩解,「但、但是已经很便宜了,是最低价。耗子跟我说过,那一块的房子都很好租,稍稍好一些的就贵得没边,我这点工资根本住不起。呵呵,魏哥帮了大忙。就是、就是……」
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阿绿忽然垂下头为难起来:「严哥,我对不起你……」
严俨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那房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年龄性情都还是孩子的阿绿低着头,声音小到听不见,「就是房子小了些。而且……里面已经住了人……」
严俨明白了。魏迟哪里来的好心关心阿绿有没有地方住?他自己还住在猪窝里呢!
「严哥,我们说好要一起住的。可是我……房东说……那个……」
「只能再住进去一个,是吧?」看他急得两眼泛水光,严俨索性帮他把话接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阿绿瞪得眼珠子都要往下掉。
严俨没好气地冲门外飞眼刀:「我猜的。」
质朴纯真的实诚孩子满满写了一脸的歉疚:「严哥,我对不起你。我们说好的,要一块儿住。可我……那房子……」
说着说着,连眼圈都红了。严俨心软了,赶紧把他拉进帐台里,手忙脚乱地扯了厚厚一叠纸巾:「没事,我没事。租房子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阿绿依然很难过:「我觉得我太不仗义了。要不,严哥,那房子我不租了,我们再找找?」
严俨终于能体会到当年宽叔面对自己时候的心情了,伸手在他头上重重揉了一把:「说什么傻话?你洗头洗傻了?这么合适的房子,你还想上哪儿找?」
倒楣孩子,上了贼船了都还不知道。你不租试试?你那个好心的魏哥能一把掐死你。
「可是……」可怜巴巴地攥着纸巾,阿绿张开嘴还想说什么。
严俨没给他机会,搂着他弱不禁风的小肩膀语重心长:「他好不容易才给你找来的,你就当卖他个面子吧。我没事,真的,天底下睡哪儿不是睡?」
「真的。」
「嗯。」严俨郑重其事地点头。
阿绿终于放心了,揉揉发红的眼睛又把手指头放到鼻子底下擦了又擦:「那我先干活去了。」
「去吧去吧。」严俨长舒一口气。
阿绿才迈出了一半的步子却又转回来了:「严哥,我还是觉得我不不仗义。那个……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地方,你来找我。大不了,你睡床,我睡地!」
严俨赶紧摆手说不用。
阿绿呐呐地点头,嘴角一抽,想起了什么又大惊小怪地拉住了严俨的袖子:「对了,我还得谢谢魏哥。严哥,我该怎么谢他?请他吃饭?还是买点什么?魏哥喜欢什么?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直接给钱太俗了,他一定不会要。」
多单纯的孩子,就算魏迟把他骗去黑煤窑里挖煤,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他的好。严俨在心里感慨。
「什么都不用,他不在乎这些。」
「哦……这样……」
憋在肚子里的话,一个激动溜到了嘴边,严俨克制不住,叫住了阿绿:「阿绿。」
「嗯?」
深吸一口气,严俨缓缓开口:「你魏哥属黄鼠狼的,不安好心,你别都信他。」
「啊?」阿绿很茫然,天真得跟自来水一样的小伙计有时候迟钝得连被客人故意找碴也察觉不出来。
严俨摆摆手:「没什么,你记住就行了。去忙吧。对了,这几天晚上有空吗?你在这儿干了也有大半年了,不能光知道洗头。下班后别走,我教你些别的手艺。」
阿绿张大嘴一脸的不可思议。严俨冲他笑了笑,埋头继续研究帐本。
另一头,魏迟已经把整条街上的路灯数得闭上眼都能一盏不漏地画出来。估算时间差不多,他才吸着鼻涕慢腾腾地转过身。
理发店的生意很清淡,冬天里人们更愿意在家里窝着,任凭头发的发梢堆满脖子根。伙计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替零星的客人洗头吹剪,宽叔不在,严俨落单。
魏迟挨挨蹭蹭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笑眯眯地把手搁上严俨面前的柜台:「严俨……」
严俨头也不抬:「先把你的鼻涕擦干净。」
「……」魏老板很狼狈,但是再狼狈也不会忘记邀功,「这个……我替阿绿找了个住的地方。」
「嗯……」严俨继续垂着脸,觉得帐本上的数字比魏迟的脸更好看。
魏迟蹭啊蹭,从帐台外边,蹭到帐台里边,手指头轻轻点着严俨放在桌上的手:「阿绿他不用跟你一块儿住了。」
严俨不为所动地回答:「嗯,我知道。」
「那……么……」手指头在光滑白皙的手背上游移着,从修剪整齐的指甲尖一直到被衣袖覆盖的手腕,魏迟故意把话尾拖得很长很长,一半窃喜,一半掩饰,「你什么时候搬去我家?」
「魏迟。」严俨猛地抬头,目光犀利。
「嗯?」
「阿绿的话都是你教的吧?」那个被耗子训一句就吐不出半个字的小笨蛋,打死他也编不出那么多贴心话来。
「这个……」被戳穿的魏迟脸不红心不跳,提溜乱转的眼珠子眨呀眨,「今天不适合讨论这个。」
于是严俨也跟着笑了,咬着笔杆子,利落地甩开他再度搭上来的爪子:「我觉得,今天也不适合讨论搬家的问题。」
※※※※※※
严俨搬家的日子是在一个星期三。一周的正中间,绝大多数人上班,他刚好休息。
天天开门迎客的理发店没有「双休日」的说法,伙计们两个一组,按照墙壁上的月历轮流休息。有时做六休一,有时做四休二,也没有定数,全看店里的生意忙不忙。背井离乡的人们没有亲戚要走,也没有同学朋友要聚,什么时候休息都是一样,床上昏天黑地地躺一天就过去了。只不过事情一多,严俨就会犯迷糊。脑子里乱轰轰搅成一片,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今天到底该不该上班。
于是干脆披上衣服往店里跑一趟。大清早的,宽叔曲着胳膊往上抬卷帘门,看见严俨走过来,满脸都是惊讶:「你怎么来了?今天你不上班。」
严俨抓抓头,恍然大悟:「哦,这样啊。」
转身又往回走。
宽叔在他身后边笑边摇头:「伙计们的上工表还是你亲自排的呢,自己倒先记不清了。」
认识魏迟以后,严俨就再也没闹过这样的小笑话。
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魏老板每月一早都会准时扑进店里,嘴里一边扯着不着边际的闲话,一边不露声色地站到被伙计们用彩笔划得面目全非的月历下,埋头对着手机一阵猛戳。
然后隔三差五地,他就会挨到严俨身边,附到他的耳朵边轻轻吹气:「严俨,下周一你休息,跟我逛街去吧,我请你吃饭。」
或是在和旁人的高谈阔论里,魏迟不经意地转过头,漫不经心地对严俨说上一句:「喂,严俨,星期五胖子约我打球,你去吗?」
严俨皱起眉头思索:「星期五我上班。」
「瞎说有什么好说的?你上周五上班,这个礼物五是休息。」嘴里「啧啧」嗤笑两声,他早就把头扭了回去,和别人说上两句,忽然又回头,「哎,严俨,说好了哦,星期五去打球。」
反正问也问不出什么,一双滴溜晶亮的眼睛眨巴两下,魏迟嘴里的话就翻得比女客们翻脸还快:「哦,是阿三告诉我的。」
「咦?昨天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哦哟,你什么时候休息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我怎么会清楚?」
他最无辜,他最委屈,他就差没把「白莲花」三个字刻上自己的脸。
严俨揪着他的衣领狠狠瞪他,他勾着嘴角,两手一摊,一脸的宽容大度外加一丝丝窃喜:「那就当是我刻意记住的好了,反正你开心就好。」
看,多无辜,多委屈,多么亭亭玉立的一朵白莲花。
不甘心地松开他的衣领,严俨胸闷到不行。
后来,严俨也习惯了。偶尔还会主动跑去找他:「喂,魏迟,我下周什么时候休息?」
不管手边在干什么,魏迟总能头也不抬地脱口而出:「星期二。」
于是严俨再施施然地跑回去跟客人讲:「张阿姨,我下周二不在店里,你找我们宽叔或者蹄膀吧。」
众人绝倒:「原来魏迟还有这个功能?」
严俨笑笑不说话。背后,一路跟过来的魏迟慢悠悠地推开门,又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干嘛?不行啊?」
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甚霸道,甚嚣张,甚有腔调。
严俨的行李很少,大大小小归置到一起,不过一床被褥,一个行李箱,外加一个装满梳子剪刀的工具箱。
袖管挽得老高的魏迟大失所望:「这么少?」
严俨先把被褥扔上他的助动车,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沉甸甸的行李箱拖到他脚下:「你以为有多少?」
连同严俨手里的工具箱一并夺过来,魏迟一边用绳子把东西捆上车,一边拖长了语调叹息:「早知道这样,昨天晚上就不请胖子喝酒了,害我还白白搭进去一条烟。」
「干什么?」严俨弯下腰抓住绳子的一端好方便他打结。
手指头绕着手指头转啊转,魏迟忙忙碌碌地说:「找他借辆搬场车。」
「借车干什么?」
魏迟的手停了,眼珠子黏在严俨身上到处转,一口白得可以去做牙膏广告的牙齐整整地咬着下嘴唇:「你真的要听?」
「你真的敢说?」知道他接下来没有好话,严俨挑起眉梢对上他笑得跟狐狸似的脸。
找车干什么?搬嫁妆呀。这种话能说吗?不能说吗?严俨会生气呢?还是会生气呢?还是生气呢?会生气吧……
魏迟识相了:「那我还是不说了。」
手脚利落地把行李捆扎牢靠,他站起身,重重在被压得直往下陷的助动车上拍了一把:「好了,走吧。」
「嗯。」严俨点点头,迈步往社区外走。魏迟的车放了行李,坐不下人。
魏迟就在他身后喊:「哎,等等我。」
严俨站住脚,疑惑地看他,魏迟还站在车边扶着车把,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了?」
「我找个人。」
身体后仰,魏迟伸长脖子,猛然对着六层高的居民楼一声大吼:「阿三,下来!」
不知谁家有刚出生的婴儿,「哇——」一声大哭。
不等严俨扑上去拽他,阿三一溜烟地从楼里蹿了出来:「魏哥,有事?」鞋带都还耷拉在地上。
宽叔找他都不见他这么勤快。魏迟店里的游戏机快赶上大麻了。
「嗯,车钥匙给你,把车开到我家楼下。」潇洒地把车钥匙抛给阿三,魏迟这才走到严俨身边,眯眼,咧嘴,手牵手,「好了,走吧,我们回家。」
社区里的绿化都枯黄了,玉兰树的叶子掉得一片不剩,光秃秃的树干刷着煞白的石灰,照不到太阳的阴暗角落里还留着昨日的残雪,湿嗒嗒地化成一滩水渍。
魏迟牵着严俨的手面不改色地从一群坐在楼下晒太阳的阿婆阿姨跟前走过。她们一个个从脚边五色缤纷的绒线团里抬起眼:「哟,这个不是对面社区六号楼阿婆家的小魏嘛?」
魏迟就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沈家妈妈又在做棉拖鞋啊?去年我外婆就讲你做的棉拖鞋又暖又好看,你送给她的那双她喜欢得不得了,一直穿到现在。」
「真的?那我再做一双,让她替换替换。老人家冬天最关键就是一双脚,脚暖和了全身就都暖了。」
魏迟忙不迭道谢。
女人们说笑着,目光在魏迟和严俨的身上跳过来跃过去,间或扫一扫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像是看见了又像没看见。
严俨的手被攥得发疼,他撇过眼偷偷打量魏迟。魏迟却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游刃有余地和那些阿姨阿婆们聊着。
「小魏啊,女朋友肯定有了哦。年纪不小了,可以结婚了呀。早一点结婚,就早一点让你外婆抱重孙子,她不要太开心哦。」
「哈哈,现在没有三百万讨不到老婆的,谁肯把女儿嫁给我喝西北风?」
「哎,你没有女朋友,阿姨帮你介绍一个。我一个小姐妹的同事的女儿,长得不要太漂亮哦,照片拍出来跟明星一样,工作也很好的。」
魏迟敷衍着说:「再说,再说,人家看不上我的,对吧,严俨?」
好像是终于想起来严俨的存在似的,女人们终于把重点放到了严俨的身上:「这个是理发店里的严俨嘛,今天店里不做生意?」
严俨僵着笑脸说:「不是,今天我休息。」
「哦……」她们齐齐开口,七八双经老板娘的手纹过眼线的眼睛又一次飞快地从两只始终不曾松开的手上掠过,「和小魏一起出去玩啊?」
严俨支撑着嘴角:「嗯,不是……是……」
魏迟接过话:「不是,我来帮他搬家。」
「严俨搬家了?」
「嗯,搬到我家,和我一起住。」
她们都不说话了,丰富的面部表情一瞬间被集体定格了似的。
魏迟还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没心没肺地招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拉着严俨继续往前走。严俨走出一段又回过头去看,女人们凑在一起,看不清表情也听不清她们的谈话,只瞥见她们脚边的绒线团一下一下蹦个不停。
「不太好吧?」严俨说。
「嗯?」魏迟的心情却很好,胳膊用劲,把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甩得越来越高,仿佛要高过头顶。好像现在的小学生都不会干这么幼稚的事了。
「传出去不好听。」理发店是个是非八卦的集中地,从电视里的大明星到住隔壁的小二黑,谁挖谁的墙角了,谁和谁婚外恋了,谁家夫妻半夜打架了,只要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的事,什么都可以拿过来随口编排,严俨听得太多。
「他们想说就让他们去说好了。」红灯灭,绿灯亮,魏迟走得很笃定,一步步牵着严俨跨过斑驳的横道线,「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没什么好偷偷摸摸的,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不过双方都是男人而已,没有法律规定,同性情侣只能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拥抱接吻。无论投来的目光是何种非议或是鄙夷,那都是旁人的事。
我只遵从自己的感觉,我喜欢你,我要同你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管四周是悄然无人还是众目睽睽。一如天底下所有的普通情侣,肩并肩,相携走过每一个春秋冬夏,每一季雨雪风霜。
严俨止不住停下脚步,魏迟的眼神从未有此刻这般明亮而灼热。男人敢于担当一切的表情像极了游戏中那个始终冲锋于众人之前的英雄。
以至于到了之后之后的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个冬日午后的一切,严俨依然觉得手心发烫。
不过魏迟的那位至交死党——胖子却破坏了他的一切美丽遐想与感动:「切,魏迟这个人啊,不炫耀会死星人嘛。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不拿出来显摆一下,他晚上睡不着觉的。」
※※※※※※
宽叔时常端着他那把从地摊上花十块钱淘来的紫砂壶,有板有眼地忽悠小学徒:「你们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却失败了吗?」
机灵的小学徒搬过小板凳围坐在他脚边,睁大双眼四十五度仰视:「宽叔,为什么呀?」
「因为,他们懂得一个道理,站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到了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做人不能光凭一身本事。学本事谁不会?练呗,再笨的人练久了也总能出师。可是真正的聪明人却很少,这要靠悟性,得有天分。」慢慢地吸一口茶,宽叔眯起眼侃侃而谈,「看看,这么多梳子剃刀堆在那儿,你们一个个都看不见,只有严俨知道要拿块抹布来擦一擦,这就叫眼里有活,聪明。哪个师傅不想要个勤快徒弟?收一堆懒骨头杵在跟前,即使能当柴禾劈也不能炖汤喝,有个屁用?」
他意味深长地端着茶壶喝茶,小学徒们「呼啦」一下站起来全都围住了严俨,你抢抹布我夺剃刀。不一会儿,剃刀口被擦得锃光瓦亮,镜子似的。宽叔心满意足地笑,早来了一年地学徒们也都抖着肩膀窃窃私语:「宽叔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招。再过十天半个月,连最笨的阿绿都唬不住。」
他们说得太轻,宽叔听不见。踌躇满志的店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神采飞扬:「我说得对吧,严俨?」
严俨抱着一大捆晾干的毛巾从里间走出来,笑着应承他:「对,都对,宽叔你哪里说错过?」
宽叔的兴致更高了,「哧溜哧溜」地吸着壶嘴,手指一边摩挲着茶壶,惬意得赛过神仙:「人呐,活在世上最难是知道认命。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这都是定数,是从老祖宗起一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该上学就上学,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娃就生娃,一样样都挨着。不能乱,也不能错。命摆在那里,你再强也强不过它。得知道什么叫分寸。就跟我们给人剃头是一个道理,该剪两寸就两寸,长了不精神,短了就秃了。喜欢也好,爱也好,管你什么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都是虚的,『合适』最重要。天时、地利、人和,对的时候和对的人干对的事,这就叫成功。」
伙计们听得云里雾里,严俨埋着头,专心致志地把一条条毛巾展开、对折、压齐、再对折,不一会儿,手边方方正正垒起一摞。
音响里的陈奕迅还在唱着:「好女人不好过,坏男人有错。好男人不好做,是不是这个社会的错?」
宽叔爱这歌,由着陈奕迅在店里从清早开业唱到半夜打烊,唱得客人都烦,他还依旧陶醉着。他说:「这不是社会的错,点背不能怨社会。这是命,你得认命。」
阿绿个傻孩子不知死活地凑上去问:「叔,什么叫命?」
宽叔还没张口,一屋子人翻着白眼异口同声地回答:「命就是到了什么时候就干什么时候该干的事。去,把地上的头发扫了,再把那扇玻璃门擦擦,这就是你现在的命!」
这些话都快成为宽叔的口头禅了,来得久的伙计张口就能背上一段。严俨跟着宽叔的时间最长,听得也最多。夜里看店的时候,宽叔总用这些话反反复复地告诫他:「严俨啊,不是叔啰嗦,你大了,也该长进些了。你看看蹄膀,论手艺你们不相上下,有时候你还比他高一点儿。可是论做人……唉……哎,你听明白我说的没有?做人,不是那个做人,是做『人』。」
严俨闷头想,被你念了这么久,不明白也都明白了。不就是结婚生子那些事。
蹄膀做得很好。该刻苦学艺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学,该追女孩子的时候轰轰烈烈地追。现在,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于是他和女朋友正在筹备结婚。摆酒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这一年的春节。过了节蹄膀就不来店里干活了。
他要在家乡开个理发店,小俩口兢兢业业地经营两年。等有了点积蓄的时候,刚好要个孩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循规蹈矩,有条不紊。没给嚼舌根的人们留下半点话柄。
宽叔认为,这就是人生正途。
严俨装傻说:「叔,你说的是什么呀?我越听越迷糊。」
恨铁不成钢的宽叔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混小子!学什么都学得贼快,偏偏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给我犯浑!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快打烊的时候,严俨快速地收拾好所有东西,然后飞奔出门。宽叔在他背后看着,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严俨,叔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走岔道。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光怪陆离的玩意我没看过?」
严俨不吱声,抓着冰凉的门把手猛地推开门。刺骨的寒风尖啸着倒灌而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正对店门的昏黄路灯下,魏迟的笑脸灿烂得仿佛朝阳。
「怎么这么晚?这条街上的店铺都关了,就你最慢。」他缩着脖子,抱怨着来牵严俨的手。
严俨任由他拉着:「陪宽叔说了会儿话。」
风嗖嗖地吹,魏迟拉开衣襟把严俨整个裹进怀里。冬夜的街头依旧喧杂热闹,酒楼五光十色的招牌照得路人的脸也跟着斑斓起来,茶叶蛋的香味从街头飘到巷尾。有人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这两个似乎太过亲密的年轻男子,烧烤店伙计站在长长的烤炉后扬声招呼魏迟,嘹亮的问候声却在看见严俨的脸时戛然而止。
擦肩而过的路人里或许有魏迟的某个邻居,严俨的某个熟客,豆芽的某个同学家长……生活在一个生活区的人们总会有些微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汇集到一起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人情网,每一道目光都是一根触角,悄无声息地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他大大方方地搂着他从人们探究的视线里昂首挺胸地走过,下巴高高抬起,骄傲得像位君王。严俨靠在他胸前,宽叔那些絮絮叨叨的谈话和心头那一点惶恐愧疚全数被吹散在风里。
魏迟的手总是很温暖,即便是在大冬天里,捂在手中没多久就会升起一股直达心底的温度。严俨的手却是一年四季的冰凉,做学徒工的时候,手从早到晚泡在水里,寒气早就渗到了骨头里。网路上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帖子,忧伤而明媚地叮咛着:「手心冰凉的男子你伤不起,那是上辈子折了翼的天使。」
魏迟说:「我呸。天什么使?浑身都冷的是什么?天使瘫了?」
转过身来他却很温柔,把严俨的手揣进怀里,还不忘蹭着严俨的脸呢喃:「冷吗?多运动就不冷了,嘿嘿。」
回到家里,饭菜都凉了,魏迟里里外外地张罗着把菜都热一遍。吃完饭,魏迟打游戏,严俨洗碗。然后严俨坐到魏迟身边,两个人一起在游戏里采草、挖矿、欺负小怪、看风景。一如魏迟从前所说,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仗剑策马,驰骋江湖,看天清水碧,看花红柳绿。
公会里的会员们很奇怪:「老大最近怎么这么乖?定时上线,定时下线,都不出去野了。难道……」
严俨低调地保持沉默。
魏迟咧着嘴,暧昧地瞟着他微红的脸:「我不告诉你们。」想卖弄又不肯卖弄,十足欠抽的口吻。
「切——」群众群起而攻之。
魏迟才不在乎,说一声:「睡觉时间到了。」干脆地下线关机。
然后洗澡,然后上床。
魏迟轻轻地趴在严俨耳边问:「行吗?」
严俨抓着被角,声如蚊蚋:「不行。」
魏迟就乖乖地躺好了。
过了五分钟,他又趴上来:「行吧?」
「不行。」
又五分钟。
「严俨……」
严俨不说话。
屋子里先是一阵寂静,而后「悉悉索索」一阵轻响,舌头搅着舌头,身体擦着身体。
严俨渐渐止不住喊出声来,从来不说实话的奸商魏迟这时候却老实得叫人磨牙:「看吧,现在就算我不要,你也得缠着我要了。」
严俨咬着他的肩膀有气无力地埋怨:「你有完没完?」
「早着呢……」魏迟憋着脸咬着牙,一而再,再而三,三三得九,九浅一深。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晴天,恰好严俨休息,可以睡个懒觉。生活如此美好,世界如此和谐。
第9章
魏迟最近回家的时间有些晚。严俨守在电脑前,一边操纵着游戏角色在各张地图上游走,一边听着语音频道里火热朝天的嬉笑怒骂。时针指向午夜,大多数玩家打着哈欠互道晚安,只有少数夜猫子还在坚持奋战。门外传来钥匙清脆的撞击声,严俨从卧室走到客厅。门开了,魏迟站在朦胧的楼道灯下,浓浓的酒味跟着冷风一起在室内蔓延。
「这么晚?」看不惯他笨拙的动作,严俨上前帮着他脱下大衣。
魏迟大着舌头,眼睛被酒气熏得通红:「还、还行。」
等严俨端着热茶从厨房里出来,客厅里静得异样,平时活跃得好像永远上足发条的魏迟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轻手轻脚地把他搭进卧室里,严俨耐着性子给他擦脸脱衣服。魏迟醉得厉害,这么一番折腾还不见醒,只惬意地躺在被窝里,忽而长臂一舒,就把严俨一把拽进了怀里。紧紧胳膊,蹭蹭颈窝,再含糊地咕哝两句,连严俨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魏迟晚出晚归的日子越来越频繁。早晨严俨出门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把呼噜打得震天响。晚上严俨都睡下了,却还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冬天的太阳也爱睡懒觉,清晨五六点还灰蒙蒙得好似午夜。严俨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惊醒,扭头一看,魏迟正眯着眼睛往被窝里钻。他见严俨醒了,嘴角微微动了一动,连笑容都显得力不从心。
「干什么去了?」严俨皱着眉头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又喝酒?」
「嗯……」魏迟胡乱答应着,翻过身,倒头就往枕头里埋。
严俨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却听见他打雷似的呼噜。
白天在店里也找不到魏迟。门可罗雀的小店里,珺珺一个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发呆:「老板啊……他好几天没来了,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大概又跑到哪里去乱搞了。没事的,等出了事情他就知道回来了。等到那时候……哼哼,看他外婆怎么收拾他。哎呀,你放心好了,他能被谁欺负啊?他没去欺负别人就蛮好了。」
严俨立在门边踌躇,那张布沙发上少了个大呼小叫的人影,就连整间屋子都跟着萧条起来:「是吗……呵呵,也是。」
一直低头忙着涂指甲油的小姑娘却突然一抬头:「哎,你不是和他住一块儿吗?怎么找人找到这里来了?不会吧……他连家都不回了?」
严俨措手不及,急忙转身往回走:「没、那倒还没有。」
身后的女孩还想说什么,理发店里已经炸开了锅:「严俨,严俨呢?严俨去哪里了?」
宽叔的嗓子吼得站在街那头都能听见,阿绿挂着一脸的汗「蹬蹬」地跑来拉他:「严哥,宽叔找你。张阿姨来了,正在等你做头呢。」
严俨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麻木地重复着每天都要重复的那些手势和动作,心里满是疑问,魏迟能忙些什么呢?
理发店的生意不算好不算坏,除了老板娘日渐鼓起的肚子,很少再有能让宽叔关心的事物。心情一旦好起来,似乎连小伙计们偷懒的小动作都不值得一提了。店里总有好八卦的女客,一见了大腹便便的老板娘就异口同声地询问:「哎哟,几个月了?快生了吧?去照过B超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
满脸「孕」味的老板娘摸着肚子但笑不语。店那头的宽叔扯开了喉咙哈哈大笑:「儿子女儿都一样,都喜欢!」
满堂欢声。
严俨意外地在门边等候的人群里看到了笑笑。她还是老样子,不悲不喜,背着阳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身后就是玻璃橱窗外纷繁喧嚣的滚滚红尘。她不参与阿姨们的交谈,也不在意宽叔与老板娘的美满幸福,只顾垂着脸研究脚边飘来飘去的发团。
「家里来客人了,我妈没有空。」看到严俨诧异的目光,她淡淡地解释,「刘海长了,会遮住眼睛。老样子。」
寥寥三个字,包含了笑笑妈妈对女儿发型的所有细致苛求。
严俨心领神会,引着她在镜台前坐下。笑笑仍旧低着头,把手机萤幕按亮又按灭。
「有急事?别急,一会儿就好。」以为她急着要走,严俨出声宽慰。
笑笑扬起脸说:「我不急。」
严俨熟稔地操着剪刀,薄薄的尖尾梳在手指间杂耍一般轮转:「哦?呵呵,这么漂亮的女孩,让男朋友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笑笑的表情依旧内敛:「我没有男朋友。」
剪刀「哢嚓」作响,黑黑短短的碎发落雪一样从手指缝里飘落。
女孩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极致的斯文,符合她母亲对于女孩子的所有想象。却唯独失却了这个年纪的女孩所应有的灵动与活泼,连上扬的嘴角都清浅到了几乎没有:「我妈妈急死了,她说我是『剩女』,怕我会没人要。今天的客人就是给我介绍相亲的媒人。」
「那挺好的,或许,缘分就到了。」严俨依旧笑着宽慰。
笑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大概吧。」
然后,她就闭起眼,拒绝了所有的谈话。
等着做头的阿姨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她们闹着其中一位穿桃红毛衣的女子:「啊呀,徐家妈妈,你儿子又不急的。房子都准备好了,车子也有,工作又好,多的是小姑娘给他挑挑拣拣。男孩子呀,才二十五岁,着什么急?小姑娘就不一样了,过了二十五岁,再不找就真的找不着了。」
严俨听惯了,默不作声地压低脸替笑笑修去分叉的发梢。笑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神一如既往地充满厌倦:「哼,好像不结婚就跟杀人放火一样。」
严俨「扑哧」一声笑:「怎么会?」
她不分辩,兀自没头没脑地开口:「那个人……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没什么好谈的,根本就不在一个世界。我爸妈却觉得他很好。好得比亲生的还好。」
严俨看见被她按亮的手机萤幕,表情夸张的卡通人物在粉色的背景下摆着可爱而搞笑的姿势,与此刻她木然空洞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反差。
「过年了,要不要试试换个新发型?下次再来,我跟你妈妈说说,也许她会同意。」严俨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笑笑有些愣住,而后,脸上稍稍跃起几分活色:「再看吧。」
严俨目送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直到来来往往的车流将她的背影完全擦去。老板娘津津有味地同女客们聊着各种家长里短,无非婚丧嫁娶,无非红白喜事。
宽叔说的,到了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应该干的事。
处在这样一个当口,结婚生子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无关幸福,无关未来,无关你是否真心愿意,仅仅只是一个任务。
早晨的时候,严俨正坐在床边穿衣。魏迟醒了,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我舅妈跟我说了一件事。」
严俨停下动作听。
魏迟眼睛里的红血丝还没有退,掌心依然滚烫如火:「她说,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女的,让我去见见。」
严俨扭过头,背对他坐着,迅速地套上一件毛衣。
「你说,我要不要去?」
站起身,披着厚厚的棉衣往外走,严俨留给魏迟一道笔直的背影:「你想去就去。」
※※※※※※
理发店的常客们前一个月还在抱怨这个冬天冷得不够彻底,一过了元旦,个个都跺着脚搓着手擦着门缝往店堂里蹿,嘴里不住咕哝:「哎呀,太冷了太冷了,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严俨彬彬有礼地从他们的手中接过外套,用衣架撑着挂进壁橱里。客人们偶尔触到他的手,立刻被电到似地跳开老远:「哎哟,严俨,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冰得跟冰块一样?」
严俨习以为常地沉默,他们大惊小怪一阵,很快就把话题扯出很远。
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是魏迟发来的短信。白莹莹的萤幕上没头没脑写着短短一行不算句子的句子:出门了,风很大。
严俨飞快地瞟了一眼,又闷声不响地把手机塞了回去。
回过头是众人好奇又小心的眼神,宽叔,蹄膀,阿三,阿四,黄毛,阿绿,一个个都是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生怕严俨一抬手就用剪刀往胸口扎似的。
严俨抿着嘴,挺直腰杆站到理发椅后:「王阿姨,又来染头发?还是上次那个颜色?」
「对的,对的。再帮我修短一点。你看呀,脖子后面这一块又长长了,扎得我难受死了。哎,严俨,我跟你讲……」不知情的客人正和邻座的小姐妹聊得火热朝天,转身抓过严俨的手,一口吴侬软语式的普通话嘀哩咕噜说得飞快。
有人起身,有人坐下,客人来了又走,只有严俨始终站在原地,手肘高抬,低眉垂眼,来来回回在脚下那九块方砖的范围里移动,好似被无形的墙圈住了似的。
没人敢招惹他,连偷懒偷出精来的阿三都毕恭毕敬在他身后候着,让洗头就洗头,让递剪子就递剪子,从做学徒工的那天算起,他都没这么听话过。宽叔捧着茶壶在帐台后啧啧赞叹,严俨忽然一个抬眼:「叔,有事?」
宽叔被茶水呛到了,捂着喉咙咳个不停。
从抛下魏迟出门的那个早晨起,严俨就没有回过家。这些天他一直挤在阿绿的小屋里。实心眼的少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狡黠,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被褥铺盖卷到了地板上,实践起了不久前「大不了我们挤一挤,你睡床,我睡地板」的诺言。严俨又好气又好笑,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夜,也没能说动他的强劲。
夜间的温度常常在零度以下,阿绿的房间靠北,没有空调,卷紧被子缩成一团依旧冷得像睡在冰窟里。严俨睡不着,瞪着眼睛等天亮。地板上时不时传来阿绿翻身的响动。
「严哥……」他的声音轻微得听不见。
严俨同样压低嗓音:「嗯?」
「今天宽叔问我来着。」
「什么?」
「他问我,你最近怎么不回……魏哥那儿。」
严俨侧过眼,看着床脚边同样蜷成一团的阿绿:「你怎么说。」
阿绿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孩子气:「我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严俨也微微扬起嘴角:「他什么时候问的?」
「前两天,中午,你和魏哥在门口说话。」
阿绿的屋子比魏迟家更暗,厚重的窗帘布把房外的光线堵得严严实实,仅能从房门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影。严俨仰面躺着,头顶的吊灯盘在天花板上形成黑糊糊的一片黑影,仿佛就压在了他的胸口,连呼吸都觉得压抑:「宽叔没骂你吧?」
宽叔总嚷嚷着做学徒要聪明,别什么都摇头说不知道。你不知道还养着你干什么?浪费粮食,浪费土地,浪费资源。
阿绿在下头「嘿嘿」地傻笑:「没、没有,宽叔可好了。就敲了几下,啊不,一下,我的脑袋。」
严俨在心里摇头,这傻瓜总有一天得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说个小谎都不会。
过了一会儿,阿绿期期艾艾的声音又响起:「严哥……」
「嗯?」
「你……是不是和魏哥吵架了?」
万籁俱寂的夜晚,连楼上人家的咳嗽声都听得分明。
阿绿等得快要睡着,才模模糊糊地听见严俨的回答:「嗯。」
之后,阿绿不做声了,因为,宽叔没有教。
彻夜不归的第三天,魏迟就找来了。这些天来,严俨第一次在太阳底下看见他晃荡。还好,地上有他的影子,说明前几天躺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实实在在的活人,而不是哪家的孤魂野鬼。严俨自嘲地想着。
抢先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堵住店门,严俨低头,弯腰,伸手指引:「欢迎光临,先生是洗头还是剪发?」
服务行业标准的笑容,标准的语气,标准的问候。
魏迟站在门外,脸上的疲惫有增无减:「怎么不回家?」
严俨看着自己的脚尖,又是一抹笑:「先生,现在生意比较忙,座位都满了,你要不要过会儿再来?」
「你两天没回家了。」魏迟的脸色很不好,头发蓬着,眼眶里的血丝多得好像能溢出来。
严俨还想笑。
魏迟哑着嗓子低低地喊他:「严俨!」
如果这时候回过头去照一照悬在墙上的镜子,严俨一定会发现,其实他的模样比魏迟也好不了多少。
「去哪里了?」
严俨终于不笑了,两眼盯着他铺满胡渣的下巴冷冷地反问:「你呢?去哪儿了?」
「我……」魏迟语塞。
「你不告诉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有、有一些应酬,暂时的,再过两天就没事了。」
他紧张的时候就会摸着口袋四处找烟,严俨抬着下巴,看他攥着打火机,点了几次却都没点着。
魏迟的表情更焦躁了,索性从嘴里拔下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到地上:「做生意弄晓得伐(你知道吗)?册那,晚上一起喝喝酒唱唱歌正常伐?我又不是不回来的!」
或许是职业病,看着他那一头乱草似的油腻腻的头发,严俨就觉得心里的火苗子蹭蹭地往上冒:「正常。你去相亲也很正常。」
魏迟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
店里的客人们大喊冷得受不了,纷纷要求把玻璃门关上。严俨转手带上门,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寒风凛冽的台阶上斗气。一门心思顾着老板娘的宽叔忘了给伙计们换新制服,数九寒天,严俨还穿着单薄的衬衣,亮闪闪的西服背心罩在外面等同于不穿,没多久,严俨的牙齿开始打颤,瘦削的身体站在风里,随时随地能被吹倒一般。
看他还硬撑着站在那里不吭声,魏迟的脾气弱了,脱下外套塞进了他手里:「降温了,多穿点。」
严俨捏着厚实的布料,嘴唇狠狠地抿在一起。
「真的是生意上的事情,原先以为是小事,没想到,弄得有点大……也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他编排着句子试图解释。
「到底是什么事情?」严俨直截了当地提问。
「这个……」
欢乐的音乐不适时宜地奏起,魏迟看了一眼号码,握着手机退开了几大步才开始接听。
他在通话的间隙时不时向这边望来,严俨拿着那件带着体温的大衣站在门边看着他,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躲闪和回避。
「有急事,生意上的,要马上过去。」他急匆匆跑来,目光游移,神色紧张,「真的,严俨。」
「哦。」严俨答应着,却把手里的大衣又送还到他手里,「那你就去吧,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来找我,包括,你的相亲。」
魏迟张开嘴想再解释,严俨推开门,径直走进了店堂里间。
等严俨再度出现在店堂里的时候,门外已经没有了魏迟的踪影。
现在的客人们总是赞不绝口地夸严俨服务态度好,恰到好处的微笑,轻柔体贴的动作,恭敬俨然的表情。若是前几年,其实学徒工严俨跟所有那般年纪的少年一样桀骜不驯,会跟客人顶嘴,会向看不惯的人甩脸色,冲动起来挽起袖子就要打架。棱角一点点被宽叔的打骂和岁月磨平,脾气随手艺渐长而收敛,所有客人不喜欢的个性都包裹进名为斯文的表像里。
但是在那一天,所有伙计都见识到了严俨生气的样子,包括前来炫耀的耗子。他被严俨拦在店中央,毫不留情地从抹了太多发蜡的发梢嘲讽到了没有擦干净的皮鞋。连同想要出来打圆场的宽叔一起,所有人都被他刀子般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
第10章
阿绿的房间又小又冷,这些天偏偏还挤进来一个耗子。他放着自己花钱租的房子不住,死乞白赖地非要和阿绿一块儿打地铺,抢着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那丁点儿地方。
好脾气的阿绿气得七窍生烟,搂着被子憋了半天,把脸都憋红了才冲口骂出一句:「你干嘛不回你自己家住?」
耗子悠然自得地坐着严俨的床,慢条斯理地欣赏着阿绿的无奈:「租期到了,我不想续租。」
「那、那你想干什么?」
「买一套。」又是那种笑,赤裸裸地标着「炫耀」两字。严俨摇着头想,耗子跟魏迟一样,不炫耀会死。
「那你就去买啊,反正你有钱。」阿绿没有发觉,后半句话有多酸。
耗子翘起二郎腿,笑得和蔼可亲:「还在看房,没有中意的。哎,你说,是买毛坯房自己装修好?还是买精装修的?精装修的吧,那个省力,不就是多花几个钱嘛,值。」
「关我什么事?」阿绿被深深地刺激到了。
耗子笑着,蹲下身,毫不客气地从阿绿手里抢过一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所以,我来跟你凑合两天。虽然你这里又冷又小,连个取暖器都没有,不过,我不计较,谁让我们是老乡呢?」
阿绿沮丧得快哭了。
旁若无人的耗子舒适地闭起眼,任凭阿绿如何推搡都不打算醒来。严俨静静地在边上看,看见耗子偷偷勾起的嘴角,笑容无耻至极,无耻得……像极了魏迟。
这些天来严俨时常会想起魏迟,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发愣的当口,或者每天醒来的第一秒、临睡前的最后一分,魏迟的影子就会莫名其妙地从严俨的脑海里蹦出来。就跟魏迟时不时出现在理发店外的身影似的,没有预兆,毫无规律,而且,还特别闹心。
坐在店里聊天的阿姨们看见魏迟总会热情地招呼:「啊呀小魏,怎么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去哪里捣蛋了?来来来,进来呀,站在外面干什么?风这么大。哎,我刚好想买个手机,你帮我看看哪个好。」
一向很自来熟的魏迟却表现得拘谨,隔着玻璃冲里头扮了个鬼脸,说什么也不肯进门:「哦,没什么,生意上有点事,出去跑了几天,现在好了,一场虚惊,都解决了。我店里还有生意,你们有空过来玩。」
宽叔带着伙计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另一边的严俨。
严俨正在专心致志地替客人修着发梢,微微侧过头,正好看见他的背影,长到脖子根的头发,笔挺帅气的长大衣,羊绒的围巾被风吹得搭上了肩头,脚下一双酷劲十足的中筒靴。拉到中学门口,足够迷死所有小女生。
原来过得还不错。攥着雪亮的剪刀,严俨觉得牙根一阵发痒。
闲下来的魏迟每天都会站在店外跟阿姨们聊天。严俨起初好奇,为什么他总是挨着门框站着,却执意不肯进门。后来是阿三吊儿郎当地告诉了他答案:「进来了也得被赶出去。还不如乖乖站在外边。」
严俨没话了,低下头面红耳赤地想,原来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么一个青面獠牙的形象。
阿姨们喜欢吃零食,魏迟好巧不巧兜里有几颗巧克力。阿姨们随口相约,做完头去街口喝奶茶,不一会儿,他提着装满奶茶的袋子,跑进门来挨个分发。风韵犹存的徐娘们受宠若惊:「喔唷,小魏,中彩票啦?今天这么大方。」
魏迟依旧站在门边痞痞地笑:「小意思,心情好。」
巧克力和奶茶经过阿姨的手递到宽叔手里,宽叔塞给阿三,阿三传给阿绿,阿绿再稀里糊涂地捧给严俨。严俨默不作声地接过,发现里头还多了一颗奶糖。
魏迟的老花样。老得连严俨都替他觉得丢脸。纠结愤懑的心却被融化了,有一点点想发笑,又有一点点甜。
不想丢脸地一直偷看他立在风里的身影,严俨闪身躲进里间的小屋里,魏迟和阿姨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小魏,有女朋友了吗?带来给我们看看。」
「我没有,怎么给你们看?」
「没有……阿姨可以给你介绍。你年纪不小了,可以找了,早点让你外婆抱重孙子。」
魏迟敷衍说:「还早,以后再说。」
热心肠的阿姨们却起劲了:「不早了,早点谈,早点结婚,早点生小孩,人就早点安定下来,不是很好吗?哎,你不要笑,我认真地跟你讲,我单位有个同事的女儿,不错的,人家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外企当白领,小女生我见过的,文文静静,就是个子不高,认识认识看看吧,说不定缘分就到了。」
做媒是个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的共同爱好。一时间七嘴八舌相应一片。严俨在一阵叽叽喳喳里仔细竖起耳朵听,才听到魏迟苦苦求饶的声音:「当我怕你们了,我真的还不想谈。」
谁都不信:「人家说害羞我们相信,你魏迟害什么羞?你小时候光着屁股被你外婆用扫帚从楼上追到楼下,我们又不是没看见过。」
连店里的伙计们都笑了,魏迟的语气里满满都是无奈:「我有喜欢的人了。」
奶糖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严俨靠着墙,觉得整个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骗人。前天我还听你舅妈说,在给你介绍相亲。小鬼头,从小没有半句真话。」立刻就有知情人跳出来揭穿。
严俨不用探头窥视都能想象得出魏迟此刻的表情。生活在一个充满熟人的社区总有这样的坏处,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传得风风雨雨,人尽皆知。
「那是她非要给我介绍的。」魏迟急切地撇清,「我跟她说了,我不愿意……」
阿姨们喝着奶茶磕着瓜子,眉飞色舞得像在看琼瑶家的男主角深情告白。
「她说,对方是她上司介绍的,她不能推掉。」
风「呼啦啦」地吹,下着冬雨的天空飘起细小的雪花。魏迟仍旧一副可怜相地站在门边,大衣下摆被风吹得不停摆动。他改不了穿得少的毛病,大衣里头最多一件薄毛衣,黑框眼镜下的鼻头已然冻得发红。
严俨转过身,走出里间,站到店堂最靠里的一张镜台前和他遥遥相望。素日神采飞扬的男子怀着无限的苦楚,他哀哀地看着严俨,眸光湿润,神情暗淡,满脸都是乞求。
魏迟继续同阿姨们说着,视线却始终望着严俨:「我跟我舅妈说了好几次,对方催得紧,她也没办法。」
没办法。严俨盯着脚底下团成一团的碎发,心里默默重复着。没办法,人情债这种东西,任谁都无法推却。魏迟跟他说过,舅妈是个好人。从小到大,除了外婆,就是舅妈对他最好。魏迟妈妈出国后,照顾外婆和魏迟的责任就始终由他的舅舅舅妈负担着,照顾老人,更要照看起一个三天不惹祸就浑身发痒的小混蛋。
舅舅长年在外工作,只有节假日才回家,里里外外,全靠舅妈一个。衣服鞋袜、吃的用的,表弟有一份,就绝不会少了魏迟。表弟有的,他都有,甚至,表弟没有的,舅妈也会偷偷买给魏迟。
下雨了,舅妈匆匆奔到学校给他送伞。发烧了,舅妈连夜带着他上医院。和表弟打架了,舅妈护着魏迟,不惜招来自己儿子的埋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零零散散、琐琐碎碎,慢慢累积起来,就跟剪下的头发似的,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笔巨债。魏迟提起他的舅妈总是一脸动容。没办法,已经拖欠人家够多了,哪里还能再让人家为难。更何况,这是他无法拒绝的至亲。
阿姨们早就转换了话题,奶茶在肆意的大笑里被消灭得一干二净。魏迟还没有走,两个人隔着一室的欢声笑语无声相望,像是站在了世界的两端。
「进来洗个头吧,你头发都堆到脖子根了。」严俨率先开口,也不管他是否听见,便转身走进里间打开热水。
水流哗哗而下,盖住了屋外的风声,也盖住了魏迟的脚步声。
「严俨……」魏迟站在他身后唤他,声音仍旧包含着不可思议,还有些许惊愕过后的欣喜若狂。
严俨依旧不回头,听着魏迟费劲的解释:「我舅妈说,见一次就好,就一次……」
「那就去吧。」反正见一次也不会少块肉。
「严俨……」他反反复复呢喃,气息擦着严俨的脸颊,说不出的歉意和深情,「回来吧,没有你我睡不着。」
大笑着的阿姨们,只要有一位稍稍转过眼,就能看到里间里这一对相拥的青年。店堂里明亮的灯光与暗室里阴郁的昏沉鲜明对比,他箍着他的腰,像是要把他整个嵌进怀里。脸颊相贴,耳鬓厮磨,不用再枉费口舌,附在耳边低低一声唤「严俨」,就能让清俊卓然的理发师手脚酥软,止不住浑身轻颤。
严俨倚着魏迟的胸膛,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
又到过节时刻,皑皑的白雪里有人家在窗口贴了红红的窗花。放寒假的孩子们被自己的妈妈带着一起来理发店剪头,高高坐在椅上晃着两条小细腿,不安分地东张西望。
豆芽鬼鬼祟祟地穿过人群,拉拉严俨的衣摆,调皮地扮了个鬼脸:「严哥,我妈这次做头要多少时间?嘿嘿……你懂的,很久没来了,我想去看看魏哥。」
「去吧,又烫又染,至少大半个下午。」严俨重重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不过三四个月,小鬼长高了,显出细细长长的身形来,一身棉服穿在身上直晃荡,豆芽菜似的。
每年春节前总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顾客多到连玻璃门都关不上。无论是谁踩着台阶走上来,都要忍不住大惊小怪:「哎呀,宽叔,怎么这么热闹?今天还是小小年夜,都要上班的呀。」
宽叔忙得转头的功夫都没有:「还好,等吃过晚饭,估计来的人更多。哎,阿三,带赵哥去洗头。阿四,站着想什么?快把吹风机递给我。阿绿,给客人倒茶!」
学徒们带着一次性塑胶手套,恨不得把头都扎进细密的肥皂泡里。吹风机的轰鸣声甚至盖过了音响里的音乐。一个客人起身,马上就有另一个坐下,严俨低头顾着手里的剪刀,一边不忘向四周招呼:「阿三,头发不要吹得太干。」
「白板,周阿姨的头发烫多久了?注意看着点。」
「阿绿,再过五分钟替萍萍把头发上的药水洗掉。」
一天的忙碌可以抵上过去一个月的工作。中午时分,号称要坐着飞机回家过年的耗子提着饭盒来给阿绿送饭,严俨抬头看了一眼。待到再次仰起脖子,外头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过春节,很多人都特意在发梢染上了些许偏红的色彩,意喻鸿运当头。闪着金红色泽的发丝悠悠地被夜风吹起,经过街头霓虹的晕染更显现出一丝迷离的色彩,五彩斑斓的玻璃门里,严搬不禁看得有些发呆。
店里慢慢冷清下来,帐台后的宽叔重重合上帐本,惬意地打了个哈欠,今天这一天,他没少受到同一条街的那几位同行的揶揄。
严俨让累得脸色惨白的学徒们先回家,明天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客人。阿绿瞪大眼睛,满脸惊恐:「啊?不会吧?」
「会的。」严俨拍拍他的肩膀,笑着恐吓,「跟明天比起来,今天不过是小场面,后天来的人也会多。去年一个春节下来,我累得手指都动不了,阿三看到肥皂泡就想吐。好了,回去早点睡。东西我会收拾的。」
回头他又对宽叔说:「叔,回去吧,我来关店,婶子还在家里等你呢。」
宽叔关切地叮嘱他:「严俨,你也别留得太晚。把剪刀夹子归置归置就行了,反正明天照样扔得到处都是。赶紧回家,明天有你累的。」
严俨乖巧地点头:「我知道。」
严俨不想回家,魏迟相亲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晚上,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和那位据说样貌不错的女孩坐在咖啡店里聊天。对方家庭恐怕真的很着急,把初次见面定在这个时刻。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恰好是情人节,如果双方今晚见得满意,那么,在这样一个甜蜜而喜庆的日子相约再度见面,就显得十分浪漫而有纪念意义。
恋爱半年,筹备婚礼半年,到了来年的春节就可以摆喜酒办婚宴了。魏迟的手脚如果再快一些,年底就能抱上小宝宝……一切都是严俨无聊的揣测,魏迟信誓旦旦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可是,严俨不愿独自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屋子太空不好,容易让人七想八想,想多了就要出问题。
终于连最后一个客人都推门走了,伙计们拖着疲惫的步子招呼着相继离去,只剩下严俨一个人站在灯火通明的店堂里,收拾着散落在各个角落的发夹和梳子。
老板娘悬在门框上的风铃清脆作响,这个点还有顾客上门。
「打烊了,明天来吧。」严俨头也不抬地回绝。
「我想……把头发烫卷。」
严俨直起身,门前站着笑笑。表情漠然仿佛傀儡一般的女孩,穿着她妈妈喜欢的鹅黄色毛衣,又黑又直的长发自肩头披泻而下。她的眼圈是红的,眼眶里还有没擦干的泪。
「我出来透口气。」她坐在镜前面无表情地说,「他们逼我和他交往,就是上次那个,每一个话题都聊不了两三句的那个。因为我年纪不小了,应该要结婚了。另外……他家有两套房子,工作也稳定,两家的父母都认识,知根知底。就这样。」
严俨心疼地看着她眼中的泪水慢慢划过脸颊。
「我说了,我不喜欢他,我们没有任何一点能够交流的话题,我讨厌看到他的脸,我看到他的短信就想扔手机。他们说我小说看多了,世界上没有真正纯粹的爱情。结婚跟爱情没有关系,如果再过两年我还没有结婚,我们家就会被邻居议论,在亲戚面前也会抬不起头,谁都知道他们生了个嫁不掉的女儿。所以,我必须结婚,不论是跟谁,是个男的就行,哪怕结婚之后再离婚。可笑……」
严俨自背后将她的头发分成两股,向前堆在脸颊边,认真审视着镜子里的她:「给你烫个梨花卷吧,先把发梢修一修,头发下半段打卷,发卷向内,卷得大一些,会显得脸小。你皮肤白,要不要试试染成自然色,带一点点红,会很漂亮。」
「好。」她试图弯起嘴角笑,泪水却掉得更多。
严俨抓过镜台上的纸巾盒塞进她手里:「别哭了,快过年了,要高高兴兴的。」笑笑用力点头,勾起的嘴角沾上了颊边的泪:「像你多好,一个人在外边,没有人会催你结婚。」
严俨苦笑着摇头,怎么会没有?
都活在这个世上,世俗观念到哪里都是一样。父母不在身边,还有宽叔,宽叔不提,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这些热心肠的亲朋好友,再不济,那些常来店里打毛衣的阿姨,坐在居民楼前晒太阳的婆婆,进进出出时,都要好心好意关怀一下:「严俨啊,有女朋友了吧?该有了……」
那样善意的目光你走到哪儿都逃不掉。看吧,那么肆无忌惮的魏迟都无可奈何地被押着相亲去了。世俗的威力何其巨大。
人是活在他人的目光里的。男女在光天化日下的相拥接吻是值得祝福的美好图景,而他和魏迟在角落中哪怕一次的指尖相触都是不为世情所容的叛逆。什么是正当,什么是不正当,不是经法律审判,而是由世人公裁。婚姻,家庭,生活,与是否相爱无关,与是否快乐无关,与是否幸福无关,裁决条件亘古唯一,是否符合世俗。
不存于世俗,即为大逆不道。
洗头,吹干,上药水,向来寡言罕语的女孩仿佛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深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与不甘。相亲对象的无趣,父母以爱为名义的专横,周遭那些看不见的压力。
「只要是男的,大学毕业,有房子,有工作,够了,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把我推出去了,管他是二婚还是有病,这年头,结婚就是这么现实。呵,找工作还要再看是不是合适。」
最后,她坐在镜前,泪流满面:「我爬到窗台上,跟他们说,再逼我,我就死给他们看。我爸爸哭了。他觉得女儿没有男朋友是他无能,我妈骂我不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原来我嫁给一个根本不想看第二眼的男人就是孝顺。」
外面的天空完全黑了,卷帘门一道道被关上,只有理发店还点着一室如雪灯光。严俨在灯下小心翼翼地为她卷上发卷,女孩的脸庞还是湿的,用来擦泪的纸巾不知不觉堆满了镜台。
「你有喜欢的人?」
「没有。」
「那为什么?」电视里那些同父母激烈抗争的故事总是伴随着心有所属的理由,严俨深深地不解。
她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水杯,直到把软软的一次性杯捏得几乎变形:「因为这是我的幸福。」
寂静无人的店堂里,简短的回答掷地有声。
严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个愣住了。
一向如娃娃般任凭摆布的女孩,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闪耀出慑人的光芒:「从小我就听他们的,什么都听。他们喜欢我什么样,我就什么样。因为就算我不同意,最后他们也会用各种办法让我同意,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按他们说的做,他们高兴我也省心。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因为这是我的幸福。」
她咬着嘴唇,刻意加重的语气重重落在话尾。早就习惯了服从,衣服,发型,喜好,甚至于走路的步幅和坐下的姿态:「你很惊讶?」
有些尴尬地,严俨缓缓点头。
答应魏迟的时候,严俨问过自己,如果立场转换,宽叔祈求他去见某个同乡的女孩,自己会不会同意。答案难以预料。他要考虑人情,要顾及宽叔的感受,更要为家乡的母亲尽到为人子该尽的责任。
有时候,我们嚷嚷着寻找自己的幸福,但是,幸福往往是我们最后才能考虑到的。
她没有在意,浅浅的笑容绽开在尚挂着泪珠的脸上:「我的朋友们听说后,都很惊讶。」谁都以为她会就这样听话乖顺地服从一辈子。
「幸福是我自己的,如果要结婚,就一定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也不是对谁的交代。喜欢谁,爱上谁,和谁结婚,这些都得我自己说了算,别人怎么看与我无关。就算有一天,直到我一人独自终老也找不到那个可以共度余生的人,这也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临走前,笑笑如是说。
长及腰际的直发被换成了一头蓬松甜美的卷发,小女孩一夜间长大了。
她一如既往给严俨留下一个浅浅的笑容,严俨站在店堂中央任凭夜风将一地碎发吹起。发丝飘起,又旋转落下,严俨迟迟没有从她自信昂扬的话里回过神。
风铃声又再响起,有人推门而入。灰色的大衣,长长的围巾,一双恍如星子的眼睛。
「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了?没有客人了吧?啊呀,还扫什么地?你们这几块地砖怎么也扫不干净的。明天客人一来,又是满地碎头发,还扫它干什么……你看,衣服上都有,这里,下巴上也有。装这么多镜子干什么的?也不照一照,浪费。哎,走啊,还不走?天都快亮了,看你明天怎么撑得住。来,过来。」
他一如往常笑着向他伸出手。严俨低头看着他的手掌心,百味杂陈:「相亲,怎么样了?」
「美女!绝对的美女!超好看!正点!」
夸张的笑声压得严俨再也抬不起头:「是吗?」
下一秒,魏迟抱住了严俨。雪亮的灯光下,纤尘不染的镜子里,魏迟把严俨重重按向自己的肩膀:「严俨啊……你变得不好玩了。」
严俨觉得眼睛累得发疼,低头看了一整天黑黑黄黄的发丝,疲倦这时候才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咬紧牙关不做声,眼睛必须瞪到极致才不至于让那股汹涌的热意流淌而出。魏迟搂着他的背,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窃喜:「如果是平时,你早就拿剪刀过来扎我的喉咙了,喏,就像这样,一只手拉着我的领口,一只手拿着剪刀,面孔冷得跟冰块一样,眼睛是从上往下看我的。」
他绘声绘色地模仿着严俨的口气:「魏迟,最好别有下次,不然,我手里的剪刀是不长眼睛的。」
严俨狠狠地隔着衣服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魏迟「哎哟」大叫一声,手却不曾松开,环着严俨的腰,口气中蓦然多出一分腼腆:「我没去。」
「想想总觉得不太好。」魏迟说,他紧张的时候总喜欢把声音放低,语速又快又含糊,「反正就是被舅妈骂一顿,再被外婆说几句,早就被骂惯了,也无所谓。」
说得简单,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当初也不会那么难拒绝了。严俨知道,魏迟付出绝不止他嘴里说的这些:「真的?」
「真的。」
说谎不打草稿。
「魏迟。」严俨突兀地开口。
「嗯?」
「家里电脑的键盘下有一张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
这是这些年来严俨的积蓄。
「……」
「你有一批货被海关扣住了,胖子告诉我的。打通关节花了不少钱吧?」打通关节要钱,货要不出来,赔给买家同样是一大笔钱。
「还、还好……」
「问胖子借了多少?」
「不多。」
「嗯?」
「真的不多。也就、就……」
「前几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这么忙?」
过了很久,魏迟羞愧地点头:「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掐在腰上的手渐渐加重了力道,魏迟疼得直挤眼睛:「嘶……你轻点,哎哟,哎哟哟……好好好,我说,我就是想……」
后面的话实在听不清。
严俨抬起头,眉梢上挑:「嗯?」
「哎哟,别掐,我说,我说。我就是想……就是想……生意做大一点,多赚点钱。」
严俨松开手等着下文。
魏迟扭开脸,耳朵根微微泛红:「想……」
「什么……」
「养你。」
保护你,想把你整个纳入我的羽翼;照顾你,想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喜欢你,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魏迟没有再说话,严俨吻住了他。
夜幕低垂的城市,斑斓的霓虹在街口巷尾闪烁。天上的星子因为这璀璨的人工银河而黯然失色。城市的角落里,这样一个小小的店面,这样一室错落的灯影。他仰头,他措手不及,嘴唇对嘴唇,舌尖对舌尖,有多少面镜子就映照出多少对相拥的青年。
「魏迟。」
「嗯?」
手指尖顺着胸口一路暧昧地下滑,停在裤子拉链的位置。路边还有寥寥的行人路过,透过敞亮的玻璃门能够把室内的一切一览无遗。
这算是野战?半野战?这下刺激了。
魏迟乖乖地倚在镜台前满心期许,手掌配合地抚上严俨的脸颊:「确定要在这里?这个体位会进入得很深……」
「我知道。」严俨笑着,眉目闪烁,水红色唇角勾动着魏迟激荡的心,「不过,我更想让你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停在拉链前的指尖开始轻轻画围,魏迟享受地闭上眼。
严俨轻柔的呼吸近在耳畔:「下次有事再敢瞒着我,我掐的就不是你的腰了。尤其是相亲,你再答应看看,不管你迈出门的是哪条腿,我都先把你这腿剪了。」
冷汗顺着鬓角蜿蜒而下,魏老板隐隐觉得自己很幸福,痛并幸福着。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当,什么是不正当,我不知道。不容于世俗吗?大逆不道吗?管他的。我不需要知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能够与我共度余生的人,他是我的幸福。这样就足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