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烈侯卫青传 by 碧水莲君(汉武同人,卫青VS汉武帝,挺感人的文)

【文案】
汉朝俺最喜欢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武帝。另一个是卫青。当然这两个人是有关系的。
史书上记载,皇后阿娇在极端嫉妒卫子夫的时候,曾经派人想杀死卫青。卫青被好友公孙敖救出。为什么姐姐得宠会要杀害弟弟呢?此时,卫子夫人已在宫中,直接暗杀了她岂不了事?
还有,史书上记载,卫青从元狩元年(前122),直到病重去世的元封五年(前106)的16年赋闲在家,甘于淡泊,但荣宠不减。奇怪的是这其间,武帝的后宫所出为零。卫青也再无子嗣记载。至于刘彻的最后一个儿子刘弗陵,后来的汉昭帝,则是太始二年(前95年)出生,那时卫青死了已经十年了。卫青有三子,武帝儿女更多,但都是之前或之后所生。在他二人的这一段生育间歇时间里,他们都才三四十岁,这是无论如何说不通的。
…………
呵呵!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还是承认了吧。因为本人这一段时间沉迷于以前实在不喜欢的耽美小说。所以,嘿嘿,对于这俩俺感兴趣的人不免会产生种种想象。
所以,郑重宣布俺开始写武帝和卫青的传奇!
PS. 感谢ease推荐此文
序文
一向喜欢汉这个朝代,喜欢它的博大,喜欢它的兼容,喜欢它的坚韧和执着,更喜欢它在礼仪袍服遮蔽之下的那种无所顾及的狂野任性。
很好奇汉代最杰出的皇帝汉武帝。好奇他奠定了“汉”这一民族的历史地位的赫赫的武功;好奇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影响中国文化几千年的文治;当然,更好奇他飞扬跋扈的不加掩饰的喜好,特别是他男女通吃的性事和感情;……
同时俺还更好奇另外一个在他的同时也威震天下的人——卫青。
史书记载的卫青骁勇善战,战功显赫,权倾朝野,但是奇怪地没有当时权贵们的一切弊病,
他不奢华,不狂妄,不擅权。就是在武帝宠信他要求“自天子以下对大将军行跪拜之礼”的时候,他也始终谨言慎行。后来汉武帝对霍去病恩宠日盛,霍去病的声望超过了他的舅舅卫青,过去奔走于大将军门下的许多故旧,都转到了霍去病门下。卫青门前顿显冷落,可他`却不放在心上,而认为这也是人之常情,心甘情愿地过着恬淡平静的生活。
这是怎样一个睿智冷静的人!所以才在卫氏家族的后垒卫皇后失宠以后还保持着荣宠,一直到死。
呵呵!一本正经地说到这里,还是承认了吧。因为本人这一段时间沉迷于以前实在不喜欢的耽美小说。所以,嘿嘿,对于这俩俺感兴趣的人不免会产生种种想象。
不过,有这种疑惑的不止俺一个。很多研究历史的人早就在怀疑了。
我们都知道历史是史官书写的,可是,史官往往会“为尊者讳”,所以,在正史中肯定不会有武帝和卫青相约爬山(断背山)的记载。
可是,还是有一些疑点的,比如:
史书上记载,陈皇后阿娇在极端嫉妒卫子夫的时候,曾经派人抓到卫青,想杀死他。卫青被好友公孙敖救出。为什么姐姐得宠会要杀害弟弟呢?此时,卫子夫人已在宫中,直接暗杀了她岂不了事?
还有,史书上记载,卫青从元狩元年(前122),直到卫青病重去世的元封五年(前106)的16年赋闲在家,甘于淡泊,但荣宠不减。奇怪的是这其间,武帝的后宫所出为零。卫青也再无子嗣记载。
至于刘彻的最后一个儿子刘弗陵,后来的汉昭帝,则是太始二年(前95年)出生,那时卫青死了已经十年了。而在此之前他们都有子嗣。卫青有三子,武帝儿女更多,但都是之前或之后所生。在他二人的这一段生育间歇时间里,他们都才三四十岁,这是无论如何说不通的。
武帝身边的女人很多,最为宠爱的莫过于李夫人,但是尽管李夫人临终前刻意不让刘彻见到自己的容颜以保持美好的形象,希望刘彻因此眷顾自己的兄弟们。但李夫人死后武帝却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卫青死一年后,才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
武帝为什么不在按人之常情在李夫人初死后不久,最最最为惦记怀念的时候,而要等卫青死后才封她的兄长为将军呢?
卫青军功赫赫,武帝早就要牵制制约卫青的军权,但却用了他的外甥霍去病来分担,霍去病死后,大司马又变成了只有卫青一人。 如果要制约谁,为什么不用他的对头?这是最起码的权力均衡之术,精于权谋的武帝不可能不知道,用卫家人制约卫家人(小霍明显算卫家人),有用吗?答案恐怕是:刘彻不会在卫青活着的时候,让任何外人拥有威胁到卫青地位的可能。
……
(以上观点有俺的,也有百度“卫青吧”上顺来的)
哎哟,不看不知道,越看越吓一跳。怎么这些观点跟俺的胡乱臆测有些相似啊?看来,不是英雄也有所见略同的时候。
于是,想写一篇关于武帝和卫青的文文。但是,俺不敢当胆大心傻的“小白”胡编乱造加架空,一点责任不负;可自己确也不是渊博睿智的“老黑”,在编文文的时候能将历史□得就象它本来就是个□。怎么办呢?
还好,俺有两大优势:
一、俺写的是小说,中学老师就说过,小说都是虚构的。所以,虚构得非空空一点也不要紧的。网上比俺非空空的多了去了的。
二、俺是个没有多大名气的(其实是半点名气都没有的新写手),没人知道俺是圆是扁。而小人物是不会有大砖头的(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你)。至于看文过程中其他不忿卫帅被荼毒的亲亲们的飞砖——嘿嘿,俺删除评论照样写。
所以,郑重宣布,俺开始写武帝和卫青的传奇。
类别:小说
内容:跟历史有点关系,但绝不是历史
名字:《青鸾——烈候卫青传》或者《青鸾——武帝末纪》
第一个名字用不着解释,如果用第二个的话,那个“末纪”的“末”,呃,是指“本末倒置”的“末”和“舍本逐末”的“末”。
好了,要开始写了。但问题又来了。
武帝的情况,历史上记载得不少,还好说。16岁登基,在位五十四年,建立了西汉王朝最辉煌的功业之一。《谥法》说“威强睿德曰武”,就是说威严,坚强,明智,仁德叫武。他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使汉朝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他也因此成为了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皇帝之一。
可是卫青就糟糕了,连个出生时间都没有,他和武帝见面的时候到底有多大呢?有的小说上卫青比武帝小四岁。可是,不知道有没有根据。反正,俺是写小说的,按俺喜欢的模式来写。把卫青写得大一点,故事好安排。可是,太大了又不行,因为,他还有个姐姐卫子夫是武帝看上了,后来做了皇后的,要是他太大了,那武帝岂不得叫卫子夫阿姨?
所以,卫青就大一岁好了。他的同母异父姐姐卫子夫嘛,就大武帝三岁吧。女大三抱金砖嘛!反正,历史上卫子夫的出生年月也是空着的。
好,闲话少说,故事开始了:
初相见
西汉景帝后元三年(正月)。
狂野的北风从离长安城两天的重林县境内呼啸而过,在这条老旧的驿道上扬起高高黄色的沙尘。天空和地面全都是一种昏黄的阴沉。驿道的两边萧瑟的枯草,在风中有气无力地点着头,没有树,更没有人烟。
一个少年正在这似乎从亘古以来就如此荒凉寂寥的驿道上踉跄前行。从他颠簸的步伐可以看出,他已经疲累到了极点了。而这条漫长的驿道,却似乎还在从他身前和身后不断地延伸出去,永远都没有一个尽头。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清秀俊朗;看样子,应该是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
因为,尽管蓬头垢面,在满脸的尘土下面,额角看得到的肌肤是白皙的。如果他伸出手来,那满是泥污的双手皮肤细腻,根本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即使在极度的疲累之中,满脸的尘土也遮掩不了他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倔强和高华。他原本身穿锦衣,但是现在,锦衣早已撕破,上面满是泥土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子。
他吃力地,倔强地跑着,尽管疲惫和脱力让那速度已经不是跑而是在走。
“不行,象这样走。还没等赶到长安,就得死在那帮追来的贼子的手里。”
少年心下焦急,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撑不了多久了。但是,看看四周,一片寂寥的荒野,什么也没有。连求助的喊声都是多余的。怎么办?就这样放弃了吗?他不甘心。
忽然,他四处搜求的眼光一亮,在他面前的远处,驿道拐了一个弯。在弯道的长草灌木中,似乎隐藏着一间低矮的草屋。
“有屋子!”他疲惫的心中似乎因为这个发现而注入了一丝新的力气。开始以比刚才快的速度努力奔跑起来。
好像跑了比天涯还远的地方,在最后的连滚带爬中,少年终于接近了这个草屋。
说是草屋,其实不过是个四面用芦席围拢的草棚。大概是给来往人客休息歇脚的。不知被废弃了多久,早已四面漏风,破旧不堪。
接近草屋,一个比屋子更大的发现令他的心头一颤,狂喜不已:“马!一匹马!”
是的,这是一匹马。尽管算不上什么好马,但是,这匹黄花马体格强健,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和刷得干干净净的身体看得出主人对这匹普通的马注入的不是普通的感情。更令他惊喜的是,这匹马居然鞍鞯俱全。
这是上天赐下来的么?
来不及细想,少年几步抢到马前,解下缰绳就要上马。
可是,他还没有努力爬到马上(这时候还没有马镫),就觉得后领一紧,接着整个人就腾云驾雾地向后飞了出去。然后,仰面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和脊背一阵剧痛。
他从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已经站在马的面前了。
“怎么,想偷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影的口中吐出。
费了很大的气力,锦衣少年才从地上站起来。
才站起来,那一道犹如寒冰利剑般的眼光就已经让他呼吸一窒。
比起眼前的人,他明显矮了半个头。身高的劣势和理亏的心虚(原来这不是老天爷专门为他备好的马),让他仔细打量了眼前的人。这是一个年龄和他差相仿佛,性别和他相同的人,粗旧的土布衣着,蓝色早已洗退,只在几个不大磨损的地方还看得出原来的颜色,但洗得干干净净。一手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另一手紧紧握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瘦削的脸上满是菜色,一双眼睛却明澈如冰,晃得人顿生寒意。
现在,这双瞪着他的眼睛里除了寒冰还满是讥诮和不屑。
“我,我不是想偷……”
“那么,就是想抢了?”那人打断他的话。
“不,不是!”心虚加无奈,让这个锦衣少年觉得那在自己身上扫视的眼神如刀割一般。“这是你的马?”他咽了口口水,勉强问道:“这是你的马?”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一副你明知故问的神色。
“我,我买你这马?”
“哦,”事出意外,打量了他几眼,那人有几分不信地道:“你要买我的马?你拿什么买?”
“这个,”锦衣少年笨拙地伸手在身上一阵掏摸。脸色变得十分难堪。他原本就不是带钱出门的人。再加上被人一路追杀,小饰物掉了个一干二净,身上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人冷笑一声,转身将包袱扔到马背上,就要牵马离开。
“等等!”那锦衣少年一急,一把拉住他的缰绳,“对不起,我身上没有……没有钱。不过,你可以借马给我吗?等我……等我回到家,我加倍……啊,不,加十倍还你。”
焦急和疲惫让他说话都带着喘息。
看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那人不屑地一笑:“算了,我没这个福气。你留着你的十倍的钱吧!”说完,一把推开锦衣少年,转身要走。
“等等!”锦衣少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特别是他的马,因为锦衣少年心中知道,如果自己不赶快离开这里,不赶快回到长安,那么,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于是,他暗地一咬牙,心中道:“对不起,得罪了。”便趁那人背对着自己,抓起旁边的一块木板,就向那人的头上打去。
他只想打晕那个人,为自己赢得时间,也许还有生命。
说迟时那时快,那木板带着风声还未到人的头,就见那人轻轻一侧,木板打了个空,自己却使空了力,向前一个踉跄。接着,屁股上被狠狠地一脚,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还未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脚重重地踏在了自己的脊背上。他试图反抗,却被那脚一用力,便扒在了地上。那冷冷讥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真的要抢?”
“不,我有急事。真的,有人在追杀我!”那脚上的力道奇大,几下挣扎不动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
“哦,”那脚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放下来。
“为什么?”将信将疑的声音。
“我,”他咬咬牙,只能说一半,“我父亲快要死了。我的几个哥哥,不想让我回去!”
没有回答,也没有询问,只听见风刮过芦棚的呼啸声。
终于那只脚从他背上移开。“起来吧!”声音仍然是冷冷的,但是,却没有了讥诮的含义。
他终于狼狈地爬起身来,才要开口说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转头一看,两个带着刀剑的黑衣人骑在马上,向这边疾驰而来。他脸色一变。转过头看着那人。那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光中是疑问:“找你的?”
他一咬牙,跺跺脚,看看四周。转身往棚子后面跑去。那里,有一堆麦草。
少年惶急而迅速地几下钻了进去。那人默默地看着他一会儿,也不离开,开始慢慢地刷马。
很快,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瞬间就到了跟前。便听得一个粗鲁的声音问道:“喂!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儿?”
“没有!”听得那人慢慢地清晰地说。
没来由地,少年心中一阵轻松,看来,那人相信自己了,尽管危险还没有过去。可那人这一句话,是终于相信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事出有因,而不是自己本性卑劣所致。这样的话,那人也不会出卖自己吧?他感到一阵欣慰。
但紧接着,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从麦草的缝隙中,他看见那两个黑衣人互换了一下眼色。便下得马来,四处搜索。
那人依然慢慢地刷马。
其中的一个黑衣人,搜着搜着,渐渐接近了。他心中紧张,出自于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这一下,便暴露了自己。
“在这里了。”那个黑衣人大声呼叫,唰地抽出了刀,一刀向麦草堆劈下。见势不对,锦衣少年迅速往旁一滚,险险避了开去。但是,黑衣人的第二刀又紧接着劈来。但他却被一根柱子挡住,无可再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雪亮的刀劈下来……
“当”的一声巨震。猛然间,斜刺里伸出一把剑,挡住了下劈的刀。握剑的手,修长有力,是那人。
“怎么,有帮手?”那黑衣人被震得倒退一步,冷笑道:“有帮手也没用!”提刀便恶狠狠地扑上:“小子,我先解决了你!”
黑衣人眼露凶光,招招皆是致命的招式。
但那人身手确也厉害。几个回合下来,那黑衣人明显处于劣势。这时,另一个黑衣人见势不对,也扑上来。那人不慌不忙,伏高窜低身手矫健,回身还招凌厉之极。一时缠斗激烈,锦衣少年看得眼晕。忽然一声裂帛,一个黑衣人应声飞了出去,直挺挺地摔在一边不动了。另一个黑衣人见势不对,转身就跑。抢上马去,狼狈而逃。
“你家里,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吧?”那人一如刚才般若无其事地拭干净剑上血渍,还剑入鞘,淡淡地问道。
“呃!?”
“那两个人,不是普通的习武之人。”那人意有所指。
当然,这两个人,不知是哪个哥哥的死士。锦衣少年苦笑着想,但是,却不能告诉那人。只是认真地对那人说:“谢谢!”
那人不说话,只是一笑。一笑间眼神中的讥诮和不屑尽失,而代之以温和和宽容,半晌道:“你不是要马吗?”
锦衣少年一愣,接着眼睛一亮,不错。那个死了的黑衣人的马!
再翻过这道山口,长安城就在眼前了。
高低的丘陵下,一个勉强可以避风的小山丘后面。一堆不大的篝火熊熊地燃烧着,金红的火焰舔舐这几根树枝。少年瑟缩地蹲在篝火旁,恨不得钻进火堆里去,好让那刺骨的寒风离自己远点。又是一阵寒风,火焰小了下去,少年更紧地抱住了双臂。
见这情形,那个青衫人不说什么,用手边的一根粗枝拨了拨火,又添了几根柴禾进去。然后,从身边包袱里掏出几个黑黑的什么东西,放在火上慢慢烤。
“这是什么?”锦衣少年问道,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吃的。”那人简短地答道。
少年闭住了嘴。他已经很饿很饿了,空空的肚腹象有把小刀在刮。但是,自小所受到的教育,让他耻于向人开口。火上的东西,发出了一股粮食烤焦的焦香味儿。他的肚子可没有他这么矜持,被这香味诱得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这声音很清晰。
少年羞红了脸。好在,这是晚上,看不见。
但那人一点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东西烤好了,那人扔了一个给他:“接住!”
少年饿的很了,不顾烫手,接住就开始咬。那东西很干很硬很淡,虽然带着些粮食的味道,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啃了几口,最开始的饥饿被压下去以后,少年才含含糊糊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菜饼。”
“菜饼?”
“没见过吧?穷苦人家没有粮食,把可怜的几颗麦子和野菜草根掺和在一块做成的。”那人说,顿了顿,又道,“吃不惯,就别吃了。你也不像吃这个的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讥讽还是有什么别的含意。
少年看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继续啃着。
一时两人都无话。
良久,那少年说:“谢——谢谢你今天救我!”他说的很艰难,像是很少说谢一样。
那人默默地不说话。
少年忍不住接着问道:“你——刚开始并不想帮我,为什么后来——又救了我呢?”
那人仍然不说话,在火堆旁躺下,开始瞑目睡觉。少年没趣地闭上了嘴,低着头努力开始想打个盹。
良久,就在那少年以为那人已经睡着时。才听见那人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父亲死的时候,我的几个哥哥,也不让我回去。我没有,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他说的很轻,像是不希望有人听见。
“不管怎样,你一路送我,我很感激!”少年也低低地说。
“我没有送你,”那人依然冷淡地说,“我不过顺路而已。”
“你也到长安城吗?”
“是的!”
“回家?”
“不,寻亲!”
“寻了亲以后呢?”
“投军!”
少年很惊讶:“投军,为什么?”
那人在黑暗中无声一笑:“什么为什么,大丈夫当如是耳!”
少年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欣慰,像是羡慕,还有一点点的嫉妒。
夜深了,少年在寒风中蜷成一团,睡了。
几天几夜的被人追杀,他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就是偶有睡的时间,梦里也是惊恐无比。可今天,在寒冷的火堆旁,他居然睡的很好,很沉,梦里还感受到了一阵暖意——象是冬天的被窝的暖意。
天蒙蒙亮。少年从梦中醒来,那人早已在饲弄那两匹马。自己的身上,盖着一张马褥子。少年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一张马褥子。
一天一夜的疾驰,现在,天边地平线上,长安城已经显露了它威严的轮廓。
“我到了!”锦衣少年长呼一口气。
“我也到了。”那人默默地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的轮廓,缓缓地说:“我想,我们得分路了。”
锦衣少年讶异地看着他:“你不进城吗?”
一天一夜的行程,他发现,那人虽然不喜言语,但实际上性子却十分温和,心思也十分细腻。一路疾驰,如果不是那人一路小心,有几次,他们便要死在那些死士的手里。现在,他的心里,只觉得跟在那人身边有一种无比安心和温暖踏实的感觉。实不愿这时便与那人分手。
“你不进城吗?”少年有些恋恋不舍地重复。
“不,现在不!”那人喃喃地说。
“那以后我怎么可以找到你呢?”锦衣少年问。
“为什么要找我?”还是冷淡的回答。
锦衣少年语塞了。虽然才仅仅一天,但历经生死,又同程疾驰。心中不自觉地已经把那人当作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这时被那人冷冷一问,不由得有几分尴尬。
见他如此,那人温和宽容的天性便觉得有些不忍。便一笑,缓和一下气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名字正要出口,猛然打住,顿了顿,才勉强说道:“我叫阿彘。”
“阿彘?”那人失笑,民间固有为了好养活把孩子取个阿猫阿狗的名字,但是,取名彘(意即猪)的还是少。更何况,这锦衣少年虽满面污渍衣冠不整,却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儿。这名字,不说也知道有假。
“不是真名吧?”带有几分讥诮的笑意又爬上了那人的眼睛。
“是……是真名。”锦衣少年又窘又不是滋味。
“呵呵!”那人笑起来,笑容有如春风拂面,眼睛灿若朗星。但看得出他根本不信。
“你又叫什么名字?”锦衣少年有点恼羞成怒,不服气地问。
“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卫青!”那人傲然道。
登基
黑沉沉的未央宫,在正月的严寒中似乎也丧失了活力。这座占地面积约五平方公里,宫墙绵延数千米的巨大宫殿群,是长安城最主要的宫殿群之一。高大巍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皇帝举行大典的地方。
但现在,上上下下却都弥漫着一种慌乱,连进出的朝臣们在庄严肃穆中都多了几分惊惶和紧张之意。因为皇帝——大汉王朝第四代君主刘启,病危了,御医说,恐怕就是今天。
未央宫中皇帝的寝宫内有很多人,却没有半点声音。只听见外面檐下的铜鱼在冷风中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
宫内, 虽然是白天,但御榻两侧青铜朱雀灯仍然燃着九点灯火。灯火上偶然结出一个灯花,“啪”地一声爆栗。声音就像是在每个跪着的人心上掠过。
跪得离御榻最近的,金冠紫袍面容肃然的,赫然是那个锦衣少年。只是,他这时已经是衣冠严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儒雅尊贵。
是的,他就是那个自称阿彘的少年,时年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彻,后来的汉武帝。
父皇刘启的身体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好了。按照母后的意思,自从父皇身体不好以后,作为太子的他就不应该离开宫城。但是,皇太后窦氏却道:“皇帝病重,太子应当为皇上分忧。”
于是,他不得不离开长安“代天巡道”。才到半路,就传来了父皇病危的消息。忧急之中,他抛下仪仗,带领几个亲近侍卫,日夜兼程,就是想在父皇去世之前回到长安。
但是,更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回程中竟然遭遇不明身份的刺客袭击。随行侍卫死伤过半,剩下的几个也和他失散了。如果不是那个高挑的少年,那个自称叫卫青的人,那么,他恐怕不仅是不能回长安。而是早早的在地府等着他的父皇了。
刘彻的心中,又苦又痛又恨。昨天的紧张和恐惧的一幕还在脑海中翻滚不已。但是,看着榻上的父皇。他的愤怒被伤心和忧虑代替。
他是真爱着自己的父皇的,作为唯一一个留在皇帝身边长大的皇子。他享受了父皇所有的爱和呵护,当然也有严格的教育。
但是,这没有损害父皇在他心目中巍然高大的形象,而现在,象山一样高大的父皇,象天一样威严的父皇却……
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父皇还没有去,但他头上那一方荫蔽的天空却似乎发生了改变!
自己七岁立储,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昨天那一幕……
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动了动酸麻的双膝,他眼角的余光还是冷冷地扫着殿侧的那一堆人。那里,是他的八个哥哥。
不知那些凌厉的黑衣杀手是那一个哥哥的杰作?刘彻暗自思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回不来,最高兴的必然是他们。
那么,在这次事件中,命自己出行的太后和这几个哥哥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如果,太后在这其中插一手的话……
刘彻心中一阵寒意涌来。他的眼光瞟向身边的其余的人。
在他的旁边,和他平行而跪坐的,还有四个女人:
头发花白,但跪坐之资仍然肩背挺直不怒而威的,正是自己的亲祖母窦太后。一个连父皇刘启都十分忌惮的女人。
然后略微退后一点的,是端庄温婉的母亲王皇后。
在王皇后的后面,四十来岁,虽然在这沉重的时候仍然珠光宝气,脂香粉浓的,是刘彻的姑母,他妻子的母亲馆陶长公主。长公主旁边,那个美丽而眉宇间带着任性的年轻女人,正是刘彻的妻子,太子妃陈阿娇。
这些人都是自己十分亲近的人,但这些人也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除了太后,其他三个人应该是希望自己的登基的。而太后……虽然不动声色,但刘彻心里跟明镜似的。
回转眼角的余光,看着父皇床榻边的朱雀灯,灯影下自己的八个衣冠齐楚的兄弟。刘彻忽然感到自己的孤单和无助。
如今那个全心支持自己的人已经倒下了,自己的面前是什么呢?
咬咬嘴唇,他倔强地想:“好吧!无论是谁和谁联手,无论是什么样的目的,现在,他们都失败了。那么,只要我顺利地当上皇上……”
忽然,御榻上昏迷了很久的刘启轻轻动了一下,王皇后慌忙向前,轻声呼唤道:“皇上!皇上!”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见皇帝微弱的有气无力的声音:“笔……笔墨……伺候。”
早就在殿外跪候的丞相卫绾和太史令司马谈迅速前趋,跪在了御榻之前,太子刘彻和窦太后中间。
皇帝的声音很低微,很吃力,但是仍然努力调动着自己濒临散乱的思维,一字一字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他说一句,卫绾重复一句,司马谈记录一句,断断续续,有几次,都以为下一句皇帝便说不出来了,但是,作为君主的意志支撑着这个病弱的皇帝在努力深吸几口气后,又颤悠悠地开始艰难的讲述。
遗诏和所有人心里的估计没有多大的出入,皇太子继位,尊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为皇太后。但是,对于年幼的皇帝,则要求“以仁孝为本,遇事多请教太皇太后和皇后。”
遗诏终于整理完毕,卫绾恭敬地对着临危的刘启大声朗读了一遍。读完后刘启却没有半点声息。大殿里一时死一样的沉寂。
“皇上!皇上!”卫绾低低地喊。
仍然没有回音。
刘彻惶急地直起身子。伸头向父皇看去。
刘启幽幽吐出一口气,枯瘦的手动了动:“彘儿,彘儿。”
刘彻一把握住父皇的手,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父皇,儿臣在这儿。”
“彘儿,”刘启的声音细不可闻。混浊的眼睛却看着这个他最得意的儿子,满是怜爱。
“彘儿,……你天资聪颖,能够做个好君主。……只是……”
想要给儿子一些忠告,但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嘴唇费力的嗫嚅了一阵,终于清晰地吐出:“彘儿,……作为君王,最重要的……是……是用人,……用人的时候要知人,……还要敢信人。用了人还要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不用。然后……”
(“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这是景帝原话,作者改了一下意思,好和本文的故事呼应。)
说未完,气息微弱的皇帝已用尽了全部力气,头一侧,手紧紧握了儿子的手一下,便慢慢松开了。众人看时,已经一动不动。
刘彻大痛,狂唤:“父皇!父皇!父皇!——”
西汉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甲子日,大汗朝第四代皇帝刘启驾崩。谥号“景”,史称汉景帝。
太子刘彻继位。就是后来的汉武帝,但“武”也是他死后的谥号,在他活着的时候,是没有这个称谓的。他和各代君主一样,在生的时候,只有一个称呼:“皇帝”,或者“当今天子”。
于是,当今天子刘彻,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丧父的哀痛,便卷入了另一场权利的明争暗斗中。
年轻的皇帝,忽然发现,以前的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不仅是居所华丽的改变,也不仅是朝臣对自己的称呼,而是,有的东西,你在这个位置看它,它是一种道理,一种理由,可是,当你改变一个身份时,那个东西也会相应的发生改变,变得完全和当日不同。
就像自己那天被袭的事件。当时,愤怒和痛恨,恨不得立即追究出主谋,然后千刀万剐以泄其恨。但是,等自己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才发现,无从追究也不能追究。
王太后语重心长地话还在耳边:“皇儿,水至清则无鱼,你初登大位,要的是人心,是朝局的稳定!”
皇帝虽然年轻,但是并不幼稚。于是,在本应该复仇的时候,他大肆封赏自己的几个弟兄。与他们分外亲近。而这些年长的哥哥们,则更是表现得恭顺亲热无比。皇帝和他们似乎在向全天下演着一出兄友弟恭的戏。
和每个期盼着大展宏图的少年一样,在刘彻的心里,总有一天,他能够真正的君临这一切。能够将这个“女人裙裾下的王朝”——从吕后开始,似乎每一代汉帝都或多或少地受制于某个女人——变成一个真正的大汉霸业。
但是,现在他知道,吃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喝水得一口一口地来。作为被皇帝亲手抚育的的继承人,他比谁都明白隐忍的作用。
“ 朕会改变这一切的!”他想
白天,在朝堂里,与那些人亲密无间。那些人向他下跪,三呼万岁,颂扬着他的年轻英明。然后,说很多很多亲热的话,进贡很多很多的珍奇。然后,等那些人一走,他便微笑着将那些吃啊穿啊的东西赏赐给身边的人,说他们累了,说他们伺候先王的时候劳苦功高。
只有在夜里,连那个跋扈的女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刘彻才会看着铜镜中一身冕旒的自己,喃喃地嘲笑自己。
“我真是虚伪!不,是朕,朕真是虚伪!”
他紧紧地攥紧的拳头,会把手掐出一点点白印。
每天,当他看着那些小黄门,用银针在每一个盘盏间仔细试探,用小银匙每样食物都舀一点,让旁边的“试食者”吃下。确认无误之后再捧上自己面前。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长安城外那堆金红的篝火,那两块焦香的菜饼,还有那张暖暖的马褥子。
是的,还有卫青!
而这些,卫青是根本不知道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出于一时同情救下的,竟然,是当今天子。
卫青
其实,当说出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更姓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全然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卫青根本就不姓卫。
他原本姓郑,至少他父亲姓郑。
但是,他父亲的妻子,那个肥壮的女人从来都不承认这点。当然,有个私生子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每逢那个女人对他又打又骂的时候,他那个胆小懦弱的父亲从不敢开口为他说半句话。而当那几个异母兄弟对他百般欺辱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父亲只是畏缩地站在一边,不敢上前帮他一次。
父亲不敢让他姓郑,他也不愿姓郑。因为,他模糊记得,自己童年还在母亲身边时,那三个美丽的,对他很好的姐姐是姓卫的。在那座大大的府邸中,人们叫自己的母亲——卫妈妈。
所以,卫青坚持——他姓卫。
所以,他宁愿选择远远地离开这家姓郑的人。
那个肥壮的女人,从欺辱他那里觉得不足以解气以后,就把他当奴仆看。从十岁开始,他就被打发去山中放羊。穿的是旧衣,吃的是糟糠,住的是四面透风的草棚。但是,只要能够离开他们,再苦再累他都愿意。
十岁开始,到十七岁。整整七年,他在那座荒凉的老山上放了七年的羊。
当然,要不是梁夫子,他可能根本活不了七年。
卫青还记得十一岁那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下了几天几夜的雪以后,在山上的草棚终于被雪压垮,无家可归的他裹紧身上满是破洞的旧棉袄,忍着透骨的严寒,在大雪中一步一滑步行十多里,等到达郑家时。手脚早已僵硬得没有半点知觉。
在郑家门外,他拼命喊门,没有人应;拼命敲门,也没有人应。那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上的裂口,又被撕开,红红的血渗了出来,滴到了脚下。终于,郑家的一个儿子裹着厚厚的羊皮袍子,缩着脖子来开门。打开门,一看是他,“哐啷”又关上了。里面传来那个女人的问话:“儿子,是谁呀?这么大雪天的?”
那个儿子闷闷地答道:“没别人,一个要饭的。”
里面“哦“了一声就没声音了。隐隐传来:……“别理他!”“是那个贱种!冻死最好!”……
他无力地蜷缩在门外,泪水被寒冷的北风冻在了脸上。
过了很久,天已经快要黑了。门再次轻轻地“吱呀”一声打开,那个懦弱的黑影悄悄摸了出来。悄悄塞了一个包袱在他怀里:“给你,走吧!回山上去,这里呆着,会冻死的!”黑影缩回去,门再次“吱呀’地关上。这次,再也不曾打开。
父亲出来的时候,卫青想告诉他,自己在不在山上,都会被冻死的,可是,脸颊被冻得发木,舌头也不灵活了。话始终没有出口。父亲走了,他紧紧抱住面前的包袱,那是两个热馒头。
馒头的余温支撑着他,他努力爬起来:就是死,我也不死在这里!他跌跌撞撞地顺着回山的路走着。麻木的身体和麻木的头脑连平衡都成了问题,只有两馒头的余温暖着他的胸膛。可是,那两个馒头很快就在他怀里冻成了冰坨。然后,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过了很久,眼前似乎闪着红红的光,温暖的光。一口热热的水,从口中灌下,口中到肚腹,被烫开一条窄窄的路。那口水,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就自己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伤痕的男人。那个人,就是梁夫子。
不知道梁夫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梁夫子从哪里来。反正,那个冬天,卫青多了一个师父。
梁夫子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会读会写,他教卫青识字,也教卫青读书。山上没有书,他就将自己背的文章用炭条默写下来,教给卫青。那些文章,大都是些关于行军打仗,用兵布阵的。开始,卫青不懂。“不懂,就死记。记得多了,就懂了。”梁夫子这样说。
梁夫子还会武功。很远的山头,他腾身一跃几个起落就过去了;很大的石头,他一蹲身就举起来了;很凶恶的一头狼,被他一块石头击中额头,伸伸脚就死了……梁夫子就教卫青武功。
梁夫子还有病,一咳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吐血。
等开春了,卫青修好草棚。还是回去放羊。因为梁夫子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怎么能有饭吃,有衣穿。卫青回去放羊,至少他们两个都有糟糠吃。当然,卫青学会一点功夫以后,还有各种野味。梁夫子是不打野味的,他说,他不想见血。
梁夫子不喜欢见血,但是却常常跟卫青说,男子汉就要在沙场上才叫男子汉,否则,只能算是个男人。
卫青一边放羊,一边跟梁夫子学文学武,一边做着关于沙场的梦。
梁夫子教了卫青四年。四年后,梁夫子死了。
卫青将梁夫子埋在山边,继续学文练武。
文章找不到,就背从前的,用草杆在泥地上写,用烧了一半的树枝在木片上写。
练武很容易。很快,很远的山头,卫青腾身一跃几个起落就过去了;很大的石头,卫青一蹲身就举起来了;很凶恶的一头狼,被卫青一块石头击中额头,伸伸脚就死了……
卫青十七岁了。
然后,卫青要离开了。
因为,那个不敢让他姓郑的父亲,过了一年也死了。那个不敢让他姓郑,只敢偷偷地偶尔来看他一眼;只敢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钱,买一件大点的衣服给他;只敢偷偷地给他的糟糠中埋两个麦饼,藏一个鸡蛋;还有在大雪天给他两个热馒头的父亲死了。
不跟他姓的父亲死了,郑家的几个儿子没有告诉卫青。父亲埋了,也没有告诉卫青。等买羊的人来了,买羊的人告诉了卫青。
卫青到父亲的坟上磕了三个头,为着那馒头,为着那鸡蛋,为着那麦饼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山上,赶散了所有的羊,骑上那匹放羊的马。卫青要去找自己的母亲。
母亲在长安,平阳公主府。
卫青在路上遇到了刘彻。只因为那一句话他帮助了刘彻。刘彻说,“我的父亲要死了,我的哥哥不让我回去。”因为这个,他救了刘彻。
但是,自己去长安,母亲会接受自己吗?毕竟当年,是母亲把自己送走的。几个姐姐还会象以前一样喜欢自己对自己好吗?她们都长大了吧?因为,卫青长大了啊!
出于亲情的渴望,卫青在长安城外徘徊了很久之后决定,先回去找母亲。如果,如果母亲那里不能留——就不能留吧!再去投军也不晚啊!
于是,卫青到了平阳公主府。
骑奴
卫青的母亲已经很老了,可是还没有死。
本来他以为,这么长时间了,母亲一定认不出自己来了吧。
可是出乎卫青意料,白发苍苍的母亲只楞了一下,就一把拉住了他:“青儿,你回来了。”听见这声熟悉又久远的“青儿”,卫青的眼眶一热,鼻子一酸,但是他忍住了眼泪。眼泪从鼻腔里流出来,他的声音就变得重重的。
“儿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知道,我的青儿长大了,是会回来的。”
卫青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母亲心甘情愿送走的。只是因为,自己是父亲的亲儿子。父亲的宗祠比母亲的血脉在这个时代要重要得多。
遗憾的是,就算到了父亲身边,就算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卫青依然和父亲的宗祠没有任何联系,于是,在他余下的一生里。在他身后的几千年,他的出身,成为他光照史册的人生的一个污点。被无数的别有用心的人放大或缩小。
在母亲小小的屋子里,卫青见到了三个姐姐。大姐卫君儒,二姐卫少儿和三姐卫子夫。她们都在平阳公主府,因为,他们是平阳公主的家生奴婢。那天,卫青见到了三个姐姐。见到三姐的时候,他楞了一下,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口就叫得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和三姐真的太像了。特别是那双眼睛,明亮和狭长的眼睛。
好不容易见到自己的小娇儿,卫妈妈无论如何也不放卫青走,她等她的儿已经等得太苦了。她的孩子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她要用百倍的爱来偿还。
在母亲的爱的理由面前,卫青的梦想变得如此的不合时宜。于是,梦想给母爱暂时让路,反正他还年青,反正他还有的是时间,而母亲已经老了,陪她的时日不多了。
所以,在母亲的一力主张下,卫青拜见了平阳公主。
二十多岁的平阳公主,正是一朵怒放的鲜花。高贵,艳丽,带着天子之女光环下的平易近人。
平阳公主说,好漂亮的孩子。
卫青脸红了。
因为卫妈妈是驸马的老家人,尽管,她已经老得只能做些轻活。但对她的儿子,公主仍然十分优待。于是,卫青做了平阳公主的骑奴。
骑奴其实就是马童,平素无事,就为主人家牧马,主人外出的时候,骑马相随,充当护卫,也兼有仪仗的作用。因为仪仗是主人的脸面,所以,骑奴们都是高大俊秀的年青人。
卫青虽然才十七岁,但已经很高了;卫青长得好人才,所以卫青做了公主府的骑奴。
卫青没什么,自幼在郑家饱受冷眼孤苦伶仃的他,对于亲情的渴望超出了他自身的认识。能够在平阳公主府里那个小小的屋子里(平阳府对卫妈妈的特别优待),有母亲的嘘寒问暖,有大姐做的鞋子,二姐做的腰带,那个顽皮的三姐总是把悄悄藏起来的点心和酒带出来给他。他真的很高兴。遗憾的是,公主府内外森严,平素很少有同时见到三个姐姐的时候。
只有在年节,逢到卫青不当值,哪个姐姐也不当值的时候,在卫妈妈的屋子里,他们才能在一个短暂的下午聊上几句。
但比起在郑家,已经是天堂了。
于是,卫青就在平阳公主府当了骑奴。
性格温和的卫青,很容易就得到了上下众人的喜欢。从公主府的大管事,到和他在一起的骑奴。
公主府的骑奴很多,都是年青精壮的小伙子。大家轮流当值。轮到牧马的时候,就去离长安一天路程的霸县草场牧马一个月。没轮到牧马的其余的人,照常住在公主府的马房里当值。
卫青最喜欢的是牧马。
蓝色的天幕下,连绵的山丘,青青的草场,绿色蓊郁的小树林,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河。微分吹过来,带来远处青草和野花的气息。一切都自由自在,都无比快活。
当然,在公主府当值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比起在郑家牧羊来,已经是天壤之别。跟何况,为了骑奴们知晓礼仪进退,公主府专门请了教习,教他们一些基础的礼仪和诗书。教习是个知识渊博的好好先生,卫青原本就识字,人又聪明好学,一点就会,很得教习的欢心。有时候,教习也愿意多教卫青一些东西。卫青好读书,教习也愿意借给他书看。不过,卫青还是最爱看兵书,可是教习却没有兵书。
于是,卫青在平阳公主府呆了下来。
偶尔,在忙碌的间隙,卫青也会想起那个倔强好强的少年阿彘。
“不知道他怎样了?是不是及时见到了他的父亲?”但是,这念头随起随灭而已。毕竟这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留给他的印象不深。至于这叫阿彘的少年竟然会惦记着他,而这少年就是当今皇帝,那更是他不可能知道的事。
他只知道,从自己进平阳公主府开始,就听见了很多关于年轻皇帝的轶事。
譬如说:年轻的皇帝继位不久,就宣布使用年号纪年。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让不少老年人忧虑地叹息,但是,为什么叹息,他们也说不出道理。
再比如说,皇帝还颁布圣旨,命各地官员大力举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择优录用。引得各地士子云集长安跃跃欲试。
更有传奇的,是在这些士子中皇帝特别看重一个名叫董仲舒的士子。
看门的老王因为常常可以听得到候见官员们的谈话,所以在奴仆们私下聊天时,有最多的新鲜的东西。那天他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这董先生进宫之前还是无名之辈,和当今皇上一席长谈之后,皇帝亲口要丞相将董先生安排在驿馆,还用公车接送。用公车接送呀!你想,就是朝廷现任官员,也得到那个品啊!一个读书儒生,那得是多大的面子。啧啧!”
老王其实不知道,有这样待遇的人,还有赵绾和王臧,他们也都是儒生。
当然,更轰动的,是连卫青这个小小的骑奴都知道的丞相卫绾罢相的大事。但是,这件事隐隐约约有那么点皇帝和太后不合的意思,所以,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想打听,可所有人又不敢打听。只是,年轻的皇帝公召天下,说卫绾处理政事只顾“拖”,“等”,是“无为而治”,给朝廷造成了严重影响,所以,只能罢免卫绾。
可是,有一天那个教习和公主府里的文吏聊天时,卫青冷不丁听到一句:“这皇上也是,咱们大汉立朝以来,不都是奉行‘无为而治’吗?怎么,现在不对了?听说皇太后都看不下去了……”教习的话没说完,就被文吏捂住了嘴巴。
除了这些让卫青好奇但是又不太感兴趣的小道消息以外。还有一个消息是卫青感兴趣的,皇帝要招募勇士出使西域。
对于这个消息,仆役门都很好奇,西域在他们的眼里,几乎和蛮夷等同。除了有玉石,除了有那些健壮的马匹还有什么比大汉更好的?当然,还有那种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子,据说,一串价值千金,不知怎么个好吃法。但是,就为了这点子东西,年轻的皇帝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
还有一个大家津津乐道,但是只敢低声挤眉弄眼地说两句的消息,就是皇帝和皇后的宫闱关系。大家提起,都是一脸暧昧地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上大夫韩嫣。
在仆役们偶尔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卫青总是走开。不是怕惹事,而是他不感兴趣。私下里,他认为皇帝如果能够治理好天下就是一个好皇帝,管他的宫闱做什么?而韩嫣,他提都不屑提起。
好男儿志在千里,或战场拼杀,或济世天下,岂可与妇人争床榻之地!——他不屑地想。
梁先生给他讲过的兵书的故事,给他讲过的征战的历史,让卫青觉得,能上阵冲杀,驰骋千里是快意事。而男儿志向,更应以保家卫国为目的。卫青知道,自己绝不能当一世骑奴,等有一天,有那么一个机会,他就会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也因此,他动了去应募西域壮士的心。
本来,卫青确实可以有这样一个机会,或许这样,历史也就会走向了一个另一个方向。但是,一个人的一句话,让卫青成为出使西域的卫士的希望完全化为泡影。
挫折
太皇太后窦氏在长信宫轻轻地说了一句:“皇帝应该玩够了吧?”
“砰啷!”一个硕大的青玉花瓶从头上飞过,重重地砸在两人合抱的雕花漆木大柱上,砸的粉碎。
随侍的一个小内侍心中一颤,腿脚发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死命磕头。可气头上的皇帝根本就没看到他。他满腔的怒火郁积在心里,再不发泄出来,就会把自己烧成灰烬。
下一个目标,年轻的皇帝找的是一个青铜鎏金香炉,于是,小内侍再次听到“砰,哐啷“的巨响。
“皇上,皇上息怒!“宦监令黄顺虽然也吓的脸色发白,但还把持的住。哆哆嗦嗦地膝行至前,斗胆劝到:“皇上息怒!保重身体!”
“身体?身体!有人要剜了朕的心,你还要朕保重身体?”皇帝的咆哮在耳边如雷声一样。黄顺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扭曲的气得紫涨的面孔。只敢低低地伏在地上,看着那双黑色的朝靴在自己面前急速地走来走去,冷汗涔涔而下。
幸好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通报:“皇太后到——!”
黄顺迅速退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
强压住怒气,皇帝刘彻上前迎接自己的母亲。
“皇帝今日生气了吧?”王太后淡淡的笑意,就像是儿子不过是在为芝麻绿豆的小事烦恼。
看见母亲,刘彻心中恨不得将所有的愤懑和不平全都倾泻出去。但是,他刚要开口,就被太后止住了:“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然后,便用眼色示意身边的人全部退下。
宦监令黄顺连忙带着殿中其他人躬身退出。出得殿门,才发现自己衣裳竟内外全被汗水浸湿。
殿里,年轻的皇帝愤愤不平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太皇太后,也未免太过分了。几日之间,赵绾王臧下狱;董仲舒驱离;新颁政令全部停止……”他正在说下去,却被王太后制止了。
王太后缓缓坐到榻上,伸手慢慢整理着榻上被皇帝扔的乱纷纷的东西。心平气和地开口道:“皇儿,到今天为止,你继位多长日子了?”
皇帝一愣:“两年……两年未到吧!怎么?”
“你知道太皇太后在后位多少年吗?”太后缓缓说道,“40年了!”
皇帝长吸一口气,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要说什么。果然,王太后道:“所谓树大根深,枝叶缠绕,皇儿你羽翼未丰,如何能相提并论?”
皇帝仍然默然。
太后也不等他回答,接着道:
“所谓‘忍一时;进一世’皇儿你年纪正是青春,当晓得尊敬老人。”说完微微含笑。
皇帝抬眼看着自己沉着的母亲,眼中一亮,又若有所思。良久,坚定而冷静地道:“孩儿晓得了!”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沉默一下,忽然道:“赵绾王臧下狱,窦婴田蚡罢职,谁接替他们?”
“太皇太后谕旨:柏至候许昌,武强候严青濯.”
太后叹息一声,道:“皇儿,难为你了!”
皇帝勉强一笑,宽宽的大袖里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临行前,太后又道:“皇帝这几日留宿在哪里?”
皇帝脸一红,道:“孩儿令母后费心了。”
太后叹道:“阿娇是长公主之女,自幼娇贵,有些小性儿。皇帝是天子,用不着跟她计较。计较的时间长了,长公主和太皇太后要忧心的!”
皇帝心下大不是滋味,但仍垂头答应了。太后方离去。
宦监令黄顺在殿外悄悄地候着。虽然太后已去,但皇上未曾召唤,他不敢擅入。
隔了好久,才听见皇帝在里面唤道:“来人。”黄顺连忙带领几名小内侍进去。进去了,皇帝却只是发怔。刚才的愠怒全然没有了,只是若有所思的发愣。半晌才道:“去椒房殿!”
黄顺略略抬头迅速瞥了皇帝的脸色一眼,年轻皇帝俊秀的脸上,只是一些迷惘,一些疲惫,还有一些孤独和寂寞。
和以往一样,没过多久,皇上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从椒房殿大步出来,脸上的气色很难看。黄顺知道,皇上又在皇后那儿碰钉子了。于是,他一言不发,顺从而明智地跟着,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皇帝一般只会去一个地方——宜兰殿。
宜兰殿是皇上的外书房。顾名思义,是皇上不在内宫时读书的地方。不过,所有未央宫的人都知道,这座按规矩除了皇帝以外任何人不准留宿的宫殿里,还住着一个人,——上大夫韩嫣。
韩嫣正在铺在案上的一副巨大的帛布地图面前认真地研究着什么。
他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身形纤瘦,肤色犹如白玉一般,有一张极为美丽的脸孔。这时他身着紫色云纹银丝长袍,却没有系腰带。在讲究服饰礼仪的汉宫之中,这是十分特别的。同样,他也没有戴冠,散披着一头足可以和女子媲美的青丝长发。那漆黑的发丝,衬得他的脸色如新鲜的蜜桃一般,鲜嫩诱人。
在宫内,韩嫣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他不是阉人,却可以留宿宫中;他似乎是皇帝的宫人,却可以随皇帝四处行走。人们看待他的眼光,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齿和厌恶。这些,韩嫣都知道。
出身王侯世家的他,更知道的是,对于皇帝来说,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皇帝的喜好,就是自己生命之所系。
这并不是说,韩嫣是委屈自己,不得不服从于皇帝的强权。不,这不是委屈。在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床上的那点子事儿的态度,远比后世宽容。更何况,这背后还有那么大的皇权作为背景。在那么大的荣耀和权势背后,所有的委屈都只是太阳下的一个小黑点。可以忽略不计。
正因为韩嫣清楚地知道,皇帝可以给他一切;也可以收回一切。所以,他更在皇帝身上用心。就像现在,他正在做的事就是如此。
“咣啷”一声,宜兰殿的殿门被一脚踢开,怒气冲冲的皇帝一头闯了进来。背后跟着黄顺和一个来不及开门而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内侍。
“陛下。”韩嫣不慌不忙,站直身子,走出案后再拜伏下去。
“免了!”皇帝说。仍然带着怒气,冷冷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韩嫣站起身来垂首回答到:“臣在看‘西域地理图’。”
皇帝一愣,继而惊喜地道:“什么?‘西域地理图’?你哪里来的‘西域地理图’?”
一如韩嫣所料,皇帝的怒气都到九霄云外去了,并且迅速走到案前,低头看下去。这里韩嫣才徐徐解释道:
“这是一个叫张骞的人献上来的。据他说,是他找了很多名到过西域的商人和向导,共同斟酌绘制的。”
“张骞?他是什么人,怎么会绘制这种图?”皇帝仍然很不明白,俊秀的脸上是十分困惑的表情。
“陛下,这张骞是皇家禁军的郎官。这次皇上招募出使西域的勇士,他便来应征了。据说,他自幼便有志于西域,所以,便找寻了数百人,绘制了此图。”
“好,”皇帝大喜。继而又小心问道:“这件事情,太皇太后知道吗?”
韩嫣毕恭毕敬地道:“这人揭榜后,臣便命人将他安置下来。太皇太后应该不知此事。”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卿为何知道这件事?”
韩嫣一笑:“陛下有志于匈奴多时了,而匈奴势大,如要牵制它,必须联络西域诸国,探明匈奴的情况,臣再愚笨,也知道这个道理。”
皇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缓缓地点头:“知我者,韩卿也。”
忽然一侧身,坐在榻上,双手将韩嫣的腰紧紧箍住,半是调笑半含欲望地问:“韩卿要何奖励呢?”
韩嫣双目如水:“为陛下做些须小事,怎可要什么奖励?”他青丝披散犹如黑云,白色内襦衣襟半敞,看得见白皙的胸膛上细腻的肌肤。年轻的皇帝不由得勃然兴起,猛地旋身一把将他按在案上,几下撕开长袍,就吻上了他□的胸膛……
有汉一代,不仅有专门的宫人教给刚成人的皇帝情事,宫中还藏有各种性事的秘籍、图册。故而皇帝虽然年轻,却已是此中高手。
宦监令黄顺连忙悄悄而迅速地遣开内外的内侍和宫人。早已训练有素的奴仆急忙地离开,在带上门的那时,黄顺听见了模糊的声音和韩嫣含糊而急促的呻吟。
……
第二日,皇帝在未央宫宣明殿召见张骞。
张骞一席对答,让年轻的皇帝十分满意,于是皇帝升张骞为禁军中郎将,为大汗使臣。赐“汉天子御赐”节仗。带随从百人,即刻出使西域。为免夜长梦多,皇帝没有给张骞一行隆重送行。于是,这队不满二百人的队伍,就在两天过后,悄悄地出发了。
政事又重回到了太皇太后希望的轨道上,年轻的皇帝郁闷却无计可施。天性好动的他,厌烦了未央宫黑沉沉的宫墙。于是,开始带着几个侍卫,微服出宫散闷。
一日,他带着上大夫韩嫣,军校公孙贺和公孙敖,宦监令黄顺,又偷偷地溜出了宫。这几次他们已经溜得熟了。仗着韩嫣骑射俱精,公孙兄弟俩武功超群,便放心游览去。不料,就在他们辅出宫门的时候,一双诡异的眼睛便已经牢牢地盯上了他。
邂逅
今日,本该卫青当值。但卫妈妈的老病又犯了,再加夜来受了风寒,只嚷头身疼,于是,卫青便告了假,去长安城外的秀水村寻董大夫,给卫妈妈抓药。
秀水村在长安城的西边。卫青骑了那匹黄花马,很快就出了城。
冬天的长安城外,是闲适和静谧的。
今天天气很好,难得的蓝天白云,并没有往天最容易出现的呼啸的风声。就算偶尔有些微风,也没有恼人的树叶和野草的沙沙声。因为,光秃秃的白杨和落完叶子的灌木丛静得就像土路旁青白色的石头一样。
土路两边,极目望去,只有田地。这时候,麦田也是静谧的,所有的麦草都已经收割完,地里没有农人,也没有牛羊在吃草;几个不大的草垛,看样子是还没有来得及拉走的,静静地散立在离路边不远的田塍下;几只褐色的不知名的小鸟,偶尔在灌木中扑动一下,看上去仿佛是一些忘了落下的单片的树叶。
在这样的地方走路,心都是静谧的。
卫青策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享受着这那得的冬天的美景。
转过前面那道坡,就是通往秀水村的路了。卫青轻轻一磕马肚,那马加快了蹄步。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前头出来杂乱的兵器的撞击声和打斗声,卫青眉头一皱。什么人,会在这时候破坏这祥和的景色。
侧耳一听,这声音似乎就在前面的路上!
煞风景的,不仅是这破坏了静寂的声音。
转过坡来,一片洼地之上,赫然只见十来个黑衣蒙面人,正围着五个人厮杀。
卫青略看得一下,场中情况便已了然。
那五人已经是左支右绌,十分危急了。这五人中,只有两个武士打扮的人看来身手不错,算是高手,却被六七个黑衣人紧紧缠斗,无暇他顾,而另三个人,有两个是二十不到的青年:一着蓝衫,一着黑衣,一个是白净富态的中年人。
这三人,蓝衣青年和那白净的中年人紧紧护住那身材修长的黑衣青年,但是他们虽然身手敏捷,也只是勉力应付而已。那蓝衣青年左臂上早已挂彩。围住他们三个的,是三个步步紧逼的黑衣人,已是险象环生。
卫青下马来,将马牵到一旁。这可是他最后的宝贝,不能有所闪失。
然后才向那些人走去。他不想莽撞,只想先问个清楚,争强斗狠不是他的本性;冒冒失失也不是他的一贯为人。
“喂!各位……”他刚走上前,才开得口,未等他把话说完。一个黑衣人就猛扑过来,搂头便劈。卫青岂是轻易就会让他砍中的人,微一侧身,那黑衣人便已经砍了个空。
“听我说……”卫青皱皱眉,他实在不想打个糊涂架。
可那些黑衣人看来根本不愿听他啰嗦,那人扑空,身子一转又揉身扑来,仍是猛下杀手。
绕是卫青好性子,此时不由得怒从心起,“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如此要人性命,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来得仓促,根本未带兵刃。便随手抽出马鞭。劈面打去。
见不过是根鞭子,那名黑衣人根本不放在心上。伸刀便想将鞭子一劈两半。不料卫青的鞭子就像会中途转弯,在即将迎上刀锋时,竟然斜刺里窜开,从侧面击中那持刀的手腕。
那黑衣人只觉的手腕一紧,犹如被烙铁烫了一下,接着整个人连刀被大力一甩。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一路惊喊出声。
但这些黑衣人也当真凶悍,见势不对。便从围攻那两人处分了三人,向卫青扑来。而围攻那三人的,竟是不为所动。似乎那三人才是最终的目的。
新上的那二人也是招招致命,似乎无论卫青是何人,只要见了这事,便要要他性命。
卫青不急不燥,一条鞭子如虎尾银蛇,一人敌三,而三个黑衣人,竟然也讨不了好去。还好他不愿伤人,未出全力。
但场中情势已然大变,那功夫较高的两人去了三个强手,压力大减。精神一振,猛地一阵抢攻,硬是与被困的那三人合围。那三人情势也因此大为改观。而卫青这边,没过多久,那几个人便识相地看出自己这边远远不是对手,此时此地,莫说杀了刚才那五个人,己方能全身而退便已不错。在卫青用鞭子卷走第二个人的兵刃后,其中一黑衣人忽然退后,长长一声呼哨。十来个人便退得干干净净。
留下卫青,倒有些莫名其妙。
再看那五个人,大敌辅去,都还是惊魂未定。
便听得一人大声道: “壮士,承蒙壮士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卫青看时,是那两名高手中的一个。此人武士打扮,满面虬髯,甚是豪壮,正急忙奔过来,
卫青心道,我不过是打了场糊涂架而已。
嘴上却说:“些须小事不足一提,在下是山野小民,没什么高姓大名。告辞了!”边说边转身就要走开。这时忽然听见一人大喊:“卫青!”
便不由得愕然转过头,他自忖自己在长安并无半个熟人,怎会有人认识自己。
只见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那个黑衣青年正大喜过望地向自己忙忙奔来:“卫青!我知道你是卫青!”
待那人奔到自己面前,卫青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长玉立,面如冠玉,极为俊秀。一时之间,卫青只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再想不起是何人来。
那人兴奋地道:“卫青!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阿彘呀!”
一声“阿彘”。卫青是恍然大悟。而剩下几个人,则满脸古怪。特别是那个蓝衫青年,更是瞠目结舌。
不错,这黑衣青年就是刘彻。他今日微服出宫,不想遇险,又不想危急之时有人出手相救,细看之下,更不想的是这人居然是卫青,自是喜出望外。
卫青不知他身份,当然没什么反应。可另几个眼见当今天子如此失态,已经十分惊讶,更听天子亲口叫自己“阿彘”——这是刘彻儿时的乳名,当太子后早已改过,无人敢唤,更何况他如今贵为天子,更是不可提。
几人当即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一惊,比刚才被袭也好不到哪去。
他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这两年多来,卫青虽因环境的改观,身量增高,而脸上气色颇佳,无复当年饥寒之态。但毕竟改变不大。刘彻对他印象深刻,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而当时,刘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黄毛少年,再加之遭逢大变,衣衫褴褛,满面泥污,现在卫青如何认得。
“阿彘?你真的是阿彘?”卫青奇道。
刘彻点点头,这时他兴奋激动之情虽未减,但与生俱来的矜持和帝王的尊严恢复了几分。便不再象刚才那样冲动。
“呵呵!真的是阿彘!——你怎么又被人追杀?”卫青笑道。
刘彻不由得红了脸。也是,每次见卫青,怎么都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上次是你的哥哥们,这次又是谁呢?”卫青半开玩笑地说。
刘彻心中如同大鼓擂中:“不错,是谁?是谁要杀朕!”
刚才被袭,几个人心中都转过这个念头,但事出紧迫,无暇细想。此时,不由的心如撞钟——是谁这么大胆子,想要弑君!一时,这五人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卫青一言出口,已是后悔。这似乎有刺探他人秘辛的嫌疑。再加之这几人的神色,便不由得十分尴尬。当下咳嗽一声,把话岔开去:“阿彘,这几位是……?”
“哦……这几位是……我的……呃……”刘彻眼睛看着旁边的四个人,脑子飞快转着,他不想让卫青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怎么说呢?
见这情形,韩嫣心下明白他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拱手道:“我等几人皆是主君的侍从。谢壮士相救!”语音清朗,风度端凝,卫青不由得心下暗赞:“好人才!”
一时,公孙贺、公孙敖和黄顺,纷纷致谢。卫青当然谦逊不已。但心中却已然暗暗生疑:这四人的穿着皆为上等丝织物,再加上四人气度,哪里象普通富贵人家的侍从?特别是这个蓝衫青年,端的是人中龙凤。这样的人竟然是阿彘的侍从。这个阿彘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人?
转头看阿彘,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可怜的青涩少年。虽然那俊朗的面容上,笑容如同阳光般,但却在眉宇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度。
卫青心中一动,正要说些什么。一转眼却见远处地平线的上方,如乌云般隐隐有一片。不由得脸色一变,道:“你们叫了帮手吗?”
“帮手?”刘彻和那几人莫名其妙,道:“不曾。怎么?”
“诺!你们看!”卫青示意到。
那乌云更大更近了。隐隐听到云中有隆隆如暗哑的雷声般的闷响。
公孙兄弟是经过战阵的人,在这个季节,北方的原野上腾起这样的烟云,只有一个原因,不由得同时脸色大变,同声惊道:“军队!”一个念头,冒在脑海中,什么人?长安城外这个地方,怎会有军队?难道是黑衣人的同党?——谋逆!一词在这五人心中,惊心动魄地现出来!
“快跑!”公孙敖冲口大喊。几人拔腿便奔。
但是,跑,跑得到哪里去。刘彻他们本来骑得有马,但忽然遇袭,马早惊跑了。只有卫青一匹马,怎么行!用腿跑吧?这里地势平缓,无遮无拦,这军队来势如此之快,跑不了多远便会被追上。
如何是好?!
藏身
跑了几步,卫青心念电转。“等等!”他大喝道。
几人停下,看着他。
他几步跑到自己的黄花马前。伸手“唰唰”就是两鞭,那马吃痛,狂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而去。众人一头雾水,事情紧急怎么反而倒把马赶跑了。
“往这边!”卫青喝道。
几人心中无主,便跟着他离开土路往坡下跑去。
坡下,避开军队来的视线的地方,是村民的麦田。麦草早已收割完毕,麦田里除了几个高高的草垛,无遮无拦。看见草垛,刘彻眼前一亮,想起了当年避险的麦草堆。转头看看卫青,卫青也正好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显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迟是那时快,刘彻和卫青迅速钻进了一个草垛。韩嫣和公孙兄弟、黄顺恍然大悟,忙要钻进去。但这里一个草垛较小。只可容得二人。情急之下,韩嫣和黄顺钻进另一个,公孙兄弟各钻了一个。
那军队来得好快,他们刚刚藏好,便听到隆隆的蹄声,把大地都震动了,身下的草垛也簌簌地随之颤抖。
这是今年才割下的麦草。今天秋天和初冬雨水很少,麦草垛里干干爽爽的,带着干草在阳光下晒久了的味道。
由于草垛较小,卫青和刘彻紧紧地挤在一块。两具年青结实的身体肩挨着肩,腿碰着腿。
卫青没什么感觉,从草垛中轻轻掏了一个缝隙出来,往外窥视。
而刘彻是经历过□的人,特别是与韩嫣的关系,让他对男人也有特殊的兴趣。所以,虽然是在情势紧张之下。他仍然感觉到卫青修长坚实的身体的热度。他的心中,微微的一荡。
“你看!”这时卫青在他耳边小声说。
他连忙收敛心神,凑近那个缝隙往外看去。
这只军队的队伍并不是一下子就过完的。而是以三五十人为一队,一队过完,隔一阵,又是一队。没过一会儿,就过去了七八队。
这是什么队伍呢?刘彻心中忖度。
这些骑兵都身穿红袍黑甲,看这服色,必是汉军队伍无疑,但长安城外,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活动。也没有任何队伍调动啊!这是谁的军队呢?他苦苦思索着。
这时,卫青的声音又悄悄地在耳边响起:“江都王!”他挨得如此之近,刘彻感到他柔软的嘴唇在自己的耳廓上轻轻一拂,温暖的,羽毛般的感受,让他全身一震。而让他心中也一震的,则是卫青说的那三个字“江都王“。
不错,在几拨马队过后,相对缓行,被更多的军队簇拥的金碧辉煌的车驾上,有一面迎风飘舞的幡帜上面赫然是——江都王。
江都王刘非,是刘彻的哥哥。景帝的第五个儿子,刘彻出生前就已经被立为汝南王,后来封为江都王,一直在自己的封地。景帝驾崩之时曾回到过长安,但刘彻继位后他拜贺完毕便已离开长安。
刘彻的这个异母哥哥,比刘彻大十七岁,身形魁梧高大,孔武有力。犹喜行军打仗。景帝在位时,吴楚七国叛乱,他年方十五岁,便已上书景帝,自请击吴。景帝大喜,曾称赞道:“吾儿虎子也!”于是,任命刘非为将军,允许其攻打吴国。
吴国攻破后,景帝便将他的封地改在吴地,封为江都王。
刘非封江都王一年后,刘彻才出生。
刘非虽孔武有力,但很有人缘。对太皇太后孝顺无比,便是对刘彻的生母王太后,也是十分尊敬。不仅逢年过节礼物纷繁。便是平常,从江都到长安的大路上,如流水的都是他请安或送礼的军士。
故此,太皇太后和太后多次赞他孝顺。
刘彻继位,他是第一个率先拜贺的人,因此,刘彻对他一向也有好感。
但是,今天,是巧合吗?
这个时候,他的车驾出现在这里。这是为什么?他的到来,和刘彻刚才的遇刺有关吗?
刘彻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江都王的车驾,脑海里的思绪如海浪般来了又去,一时之间,忘记了一切。
这支江都王的军队,大约有两千多人。大部分是骑兵,还有车驾和部分士卒,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过完。等江都王的军队终于远去,连烟尘都看不到了,刘彻和卫青他们才从草垛中爬出来。
每人的头上身上,都带着干草叶和碎麦秸,十分狼狈。
但是,没有人有心思笑。
刘彻心情凝重,韩嫣和公孙、黄顺自然也轻松不起来。今日遇到的,都是可以震动朝野的大事。他们的心境同样无法平静。
而卫青,除了对刘彻的同情(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更不知道这和一个王爷有什么关系),更多的则在担心他的那匹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的马。
刘彻要迅速离开这里,尽管,他还来不及和卫青叙一下旧。
在临行之前,他问卫青现在住在哪里。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里,卫青不想告诉他们自己是公主府的骑奴,只是含糊地指了指长安城,说:“城南吉祥街。”
“我会来找你的。”刘彻说。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卫青看见,他那双如墨般漆黑,如星般明朗的眼睛里,有某种深沉的忧虑。
公孙兄弟和韩嫣他们也和卫青致意后随同离开。公孙兄弟很遗憾,作为武人,他们对卫青的身手手佩服得不得了。正想好好结交一番。但事情紧急,他们也只有作罢。
看着刘彻他们远去的背影。卫青的嘴唇上泛起一缕笑意。
这个自称叫阿彘的少年,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不过,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会还有和自己第三次意外见面的机会吧!尽管阿彘说过要去找自己。但卫青觉得不大可能。因为他觉得阿彘本身满身就是麻烦,根本不会有余力去找自己叙旧。
摇摇头,卫青想起自己还要到秀水村去给母亲抓药。这会儿都耽误半天了,不知道还来得及不。忽然,他猛地想到:
“马,我的马。”
卫青喃喃地说,心头猛地一沉,这可是他的老伙伴。放羊的时候就伴随着他,现在,也是他最宝贵的东西。现在,马呢?
他望望四周,伸出两个手指在口中,使劲吸气一吹。
一声尖锐的口哨划破了原野的宁静。
不多时,远方传来隐隐的熟悉的蹄声。卫青欢呼一声,蹦了起来,连跑带跳冲上坡背,远方不徐不缓小跑而来的,正是他的老黄马!
卫氏姐弟
卫青回到公主府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匆匆走进卫妈妈那间小屋。小屋里很黑,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卫妈妈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他的身边,一个人正低着头,对着那昏暗的灯光做着针线。
灯影在墙上将她窈窕美丽的身影投影出来,这正是卫青的三姐卫子夫。
“青儿,你回来了。药抓来了没有?”卫子夫悄悄地问。
见她这样,卫青便知道卫妈妈刚睡着。便扬了扬手中的药包,压低了声音道:“抓来了。”
“拿给我,我去煎药。”卫子夫忙站起来。
“不用了。我去吧!”卫青悄悄说。
“我去!”卫子夫不由分说,抢过药包便走。边对卫青说:“给你留了饭!快吃!”
子夫在屋里忙碌地拿药罐,灌水,通火熬药。
卫青乖乖地听话去找饭吃。虽然他家中唯一的男儿。但在家里最小,卫妈妈和三个姐姐怜惜他小小年纪吃了很多的苦头,所以对他爱护有加。特别是三姐卫子夫。虽然她只比卫青大两岁,但却时时以长姐自居。对卫青更是十分照顾。
在小屋屋角的小桌上,卫青找到了子夫留给他的饭菜。今天好好折腾了一回,他早就肚子饿了。来不及拿筷子,便用手拈了一根菜塞进嘴里,边嚼边道:“好香!”饭菜已经有些凉,但卫青哪里管这些,忙忙装饭大嚼。
把药放在火上,卫子夫回到油灯下坐下。看着高头大马的弟弟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小声笑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卫青应了一声,道:“三姐,今天你怎么能出来?”
子夫是公主府的家伎,平素公主府若有客人或是重要的活动,便要歌舞助主人和客人之兴,越是晚餐时分,越不得出来。
“娘病了!本来我们三个都想出来看看。可是,宫里新制了几首乐府,公主请了教习来给拍子(教音乐),大姐要记谱;二姐听霍家说去病也有些着凉,所以请假出去看去病了。我跟公主说我要来。公主说,反正教习那里有大姐便成,便让我过来看看娘。”
说着,子夫小声笑道,“你吃慢点。等吃完了,来试试这鞋合不合脚!”
卫青抬头看看,子夫手里做着的,正是一双青布布鞋。心中感激,口中却不说出来。
卫家三姐妹皆貌美如花。自幼便是是公主府的家伎。
大姐卫君儒弹得一手好琴;二姐卫少儿是鼓伎;而老三卫子夫则有一把好嗓子,是歌伎。
作为豪门贵族的家生奴婢,她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是没有自主权的。当然和这个时代里貌美而没有自主权的奴婢们一样,她们的结局,往往都是年纪已过,才被主君随意配给哪位得宠的下人。当然,有的早已被自己的主君,玩够玩腻了。
在公主府,这种危险要小一点,因为,这里公主为尊。驸马就是要偷腥,也往往不敢吃窝边草。再说,貌美的家伎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当作礼物赠送给驸马和公主要结交的人。以后好在此人面前吹吹“枕头风”,提醒一下他公主和驸马对他的美意。
从这个方面说,驸马和公主对出众的卫氏三姐妹都是抱以期望的。也因为这个原因,三人中最小的卫子夫都已经二十出头,都还未成亲。
三姐妹中大姐君儒性子沉稳,弹得一手好琴;是公主管理家伎的好帮手;而三妹卫子夫天性温和,有一副好嗓子,是公主府最好的歌姬。
对于自己的命运,她们二人没有也不可能有更多的意见,只是安分地等待着自己的归宿。
但二姐少儿则不同了。她是鼓伎,性子如同鼓点,活泼好动,不甘寂寞。于是,在卫青回来前几年,她便大胆的偷偷的和公主府的家臣霍仲孺要好上了。并且还有了一个孩子。取名“去病”。
霍仲孺,是公主府的管事,素来深得公主和驸马的信任,公主府的小到日常开支;大到田庄收入,都是他一手掌管。所以,公主和驸马对他笼络有加,也仗着公主府对霍仲孺的这种宠信。上上下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件事。但霍仲孺也不敢嚣张,在公主府外找了一所房子,也请了几个下人将霍去病放在那里抚养。他和少儿偶尔才去看一看,也顺便聚一聚。
对于这件事,卫妈妈也无可奈何,霍仲孺比少儿大了十几岁,在任何一个母亲的心里,都是不尽人意的。但是,这是少儿自己的选择。再加上,这件事能这样遮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再有其他的想法。
好在,少儿之子去病天真烂漫,玉雪可爱。卫妈妈十分喜欢,便常常接过来跟着自己,以膝下有孙来聊以□。
卫妈妈的那间小屋顶多也就只能挤两个人,由于三姐卫子夫今夜来照顾母亲。于是,卫青抱着自己的被褥到马房里,跟当值的马童挤了一宿。
第二天天刚亮,等他匆忙地回到小屋。子夫已经梳洗停当,准备离开了。她絮絮地向卫青交待着母亲煎药、服药等事项的同时,又嘱咐卫青很多在公主府自己应该注意的事情。好像卫青不是一个十九岁的马上就成年的男子,而是一个刚刚换牙的小孩。
“好啦!好啦!”卫青哭笑不得,“我都会注意的。三姐,你还不老,怎么这么啰嗦!”
“嫌我啰嗦!好啊,你小子胆子大了不成!”子夫佯怒道。伸手就想在卫青头上敲他个爆栗。卫青笑着,轻轻闪开了。
“咦!你还敢躲!”子夫不依,扑上去,非要敲到不可。卫青连连躲开。卫青人高马大,武艺高强,却不敢跟娇小美丽的姐姐认真。只得连连求饶,子夫不依,姐弟俩一时在小院中追逐嬉闹起来。
“喝!大清早就这么热闹啊!”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在小院外响起。话音未落,一个二十出头,俏丽娉婷的少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便进入了小院。
卫青才站住脚,还未开口,那男孩已如飞一样扑进他怀里,连声道:“舅舅!舅舅!”
这少妇就是卫青的二姐卫少儿,而小男孩,正是少儿与霍仲孺之子——霍去病。
俗话说:养女象姑,养子象舅。
这霍去病的相貌果然和卫青十分相似。同样明朗的轮廓,同样俊秀的五官,特别是二人的眉毛,漆黑斜飞,虽不甚粗,却英气逼人。
不过,相似的也只仅此而已,二人气质神韵完全不同。卫青温和内敛,外和内刚;霍去病则英风外露,桀骜不驯。
这甥舅二人不仅样貌相似,感情还很好。
自卫青一回卫家,就看到了灵动活泼的霍去病,便喜欢上了这个和自己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小外甥。而霍去病呢,天上掉下一个武艺高强,知书识字的小舅舅,更是把卫青崇拜到骨子里去。三天两天粘着卫青要学武艺。
本着让这小子强身健体,真正“去病”让大家放心的目的,卫青便随意教他一些。没想到这小子挺有天分的,学了个像模像样。卫青也来了兴致。
“舅舅,你教我的那套拳我已经学完了。你说过我学完了要教我用剑的。”霍去病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拉住卫青的手不放。
“真的吗?”卫青佯装不信。
“真的,真的。不信我打给你看。”霍去病忙叫道。
“嘘!小声点。”卫子夫不满地看着这甥舅俩,道:“外婆的病还没好呢!你们两个小点声。”她忘了刚才她也和卫青打闹来着。
卫青一笑,拍拍霍去病的头,霍去病吐吐舌头。
卫少儿问道:“怎么,妈还没醒吗?可好些了?”
子夫回答:“还没呢!吃了药,昨夜就好些了。今儿应该大好了。”又说,“二姐,你来了。我正好也要进去了。妈和青儿就交给你了。”
卫少儿道:“好。你去吧!昨儿我先跟里头说过了,今日一日不进去,你用不着慌着妈又跑出来。”
子夫离开了。
少儿转头对卫青说:“你今儿不当值吗?”
“不当值。马房管事的说了,今天不用马。下午牵去刷刷就行了。”卫青答道。
“那你们两个要玩,到外面去玩去。别吵了妈!”少儿道。
霍去病巴不得一声,忙拉了卫青的手就往外走。
少儿忙在后面道:“记得回来吃饭!”
卫青口里应着,人已经和去病跑远了。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儿子,少儿不知为什么微笑着摇了摇头,进屋去了。
长信宫
这边刘彻匆匆赶回未央宫。
才刚刚换下身上的衣服,便有小黄门来禀:“陛下,太皇太后请您过去一趟。”刘彻心里冷笑,但面上不动声色地道:“知道了,就来!”便匆匆乘辇前去。
规模宏大的长乐宫,斗阁飞檐,亭台轩礼。虽然不同于皇帝居住的未央宫的宏伟威严,但是,精致巧妙更为触目。
这里,历来是各朝太后的居所。现在太皇太后窦氏和王太后,还有景帝生前的一众妃嫔,都居住在这里。
窦太后住了长信宫,这是长乐宫的主宫。王太后住了长秋宫。这两个在当时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在这座庞大的宫殿里,做着天下女人的表率。不管她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微妙关系,但在表面上,她们是互相尊重的。
特别是王太后,对太皇太后的尊敬和顺从是出了名的。
现在,她们都聚集在窦太后的长信宫里,微笑着听一个远道而来的男人的谈天说地。
这个人正是江都王刘非。
三十多岁的刘非,正是一个男人生命力最强健,最旺盛的时候。他身形魁梧,脸孔方正,上唇留着短短的髭须。他的笑容爽朗而极富感染力,现在,他正在给窦太后说一个他听到过的,叫东方朔的人的笑话。还未开口,那笑意就从嘴角爬上了眼睛,而那眼睛就立即将这笑传达到周围的人的心里。
“这个东方朔啊!亏他想得出来。”待刘非说完后,太皇太后笑道,王太后也点头称是。接王太后着又说:“看样子,这个东方朔也算是有些急智的,就是不知真本事如何?”
“这个,”刘非一脸为难的样子,“这个臣儿就不知道了。臣儿在江都,离这里远着哪,只是听说这件事,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窦太后点点头,正要开口,便听外面长声报道:“陛下到——。”
除了两位太后,江都王刘非和满殿里其他的宫人内侍,便都齐齐地跪了下去。
门口翩然而入,修长挺拔的,正是年青的天子刘彻。
“起来吧!”刘彻笑言,不待和其余人搭话,便径直走到窦太后面前,长身拜了下去:“孙儿见过太后!”
“好孙儿!快快起来!”太皇太后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刘彻才到王太后跟前,也是长身一拜:“太后!”
王太后点点头笑道:“皇儿这时候才来,今天有客呢!”
“哦,有客!”刘彻直起身来,眼光向四周一扫,泠然如水般清,如冰般寒。满面笑容的江都王刘非一接触到这眼光,也不由得心中一窒。
“原来是五哥,果然稀客啊!”刘彻笑得爽朗,兄弟血缘,他和刘非的笑容十分相似。
“不敢。”刘非道。
“五哥几时到的?这么远的路,怎么不早说?朕好叫人接接去!
“不敢!不敢!臣到长安来,本来应该先具表上奏的。但……”他话未说完,眼睛已经看向窦太后。窦太后便接口道:“皇帝莫怪你五哥,这次是我叫他来的。因为我想着,过了这个月,就是他母亲程姬的祭日了。今年是个整年份,可怜那孩子跟我一场,我想好好祭奠祭奠她。所以,才叫你五哥早点来,帮我预备预备。”
程姬是刘非的生母,但已亡故多年。刘非基本上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刘彻笑嘻嘻地听着。
太皇太后说完,刘非才说:“正为如此,所以臣未曾上报。不敢惊扰陛下。”
“太后常对朕说五哥纯孝,果然如此!”刘彻赞道。
“皇帝,刚才你五哥讲了个什么东方朔的故事,笑得我们娘儿们肚子都痛了。你说说,这个什么东方朔真的就这么惫懒,敢给你上那么一份奏表不成?”窦太后道。
刘彻眼光一闪:“五哥耳目可真灵,连东方朔的笑话都知道。”
刘非心中“突”地一跳,忙道:“臣是听上月到江都传旨的内侍们当笑话儿讲的。”
刘彻只一笑,对窦太后道:“这个东方朔,倒是个滑稽人。他的奏表是这样写的“臣现年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寸,目若悬珠,亮如朗星,齿若编贝,勇赛孟贲,敏过庆忌,廉似鲍叔,信如尾生,凡此种种,德才兼备,列为天子重臣不为过也。臣东方朔冒昧再拜以达上听”
……
众人不待刘彻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王太后笑道:“这个东方朔,这样吹,也不害臊。”
窦太后却问:“那皇帝用了他没有?”
刘彻含笑道:“孙儿给了他一个郎官,看看再说。”
窦太后点点头,闭目不语了。
众人又在窦太后跟前,承欢说了一会儿话。言笑晏晏,气氛十分融洽。
只是江都王刘非似乎因为天子在座而不敢象开始那样放得开,只是随众谈笑塞责而已。
当夜,未央宫宜兰殿。
刘彻看着小黄门给韩嫣的手臂换药。韩嫣的小臂上,被一个黑衣人的刀锋划出一道二三寸长的口子。还好伤口不是太深,虽然流了不少血,却没有什么大碍。
“疼吧?”刘彻心疼地说。接过白布条,笨手笨脚地帮韩嫣包扎。韩嫣看看他的脸色,心中涩涩的,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刘彻不答。对他道:“好好坐着,别乱动,仔细扯了伤口。”
“这伤真的不碍事。陛下,今日江都王是来……”本想问问见江都王的情况,但看见刘彻眉头一皱,韩嫣知趣地住了嘴。
“他是太皇太后请来帮忙预备程姬祭日的。”刘彻淡淡地说。
韩嫣心中一动。
给亡母筹备祭祀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合情合理;而对于一个去世十多年的不甚得宠的妃子,又是如此的不在情理,反而让人不知深浅如何。
“不管怎样,”韩嫣缓缓转动着心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去,“陛下身边,应该有几个用得上的人。”
刘彻总算包扎好韩嫣的手臂,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道:“什么用得上的人?”
韩嫣道:“陛下身边人虽多,但都是先帝留下来的。陛下也应该有自己的侍卫了。”
这句话正是刘彻心中的那一句。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韩嫣继续说道:“只是,陛下现在就换组或增添侍卫,似乎有点太惹眼了。”
刘彻微笑道:“这好办。明儿个,朕请五哥到建章宫玩一玩。建章宫人手似乎不足了点,韩卿便帮朕调拨几个。”
韩嫣点点头,又道:“历来宫中侍卫,都是勋烈子弟,这些人忠心有之,能力不足。陛下身边,还得有几个真正的高手,以应万全。”
“高手?”
“是,高手。象卫青那样的,真正的高手!”
刘彻转过头去,直面韩嫣。如墨的双眸紧紧盯着韩嫣的眼睛,想要从韩嫣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而韩嫣坦然自若。双眼直视着刘彻,重复着他的话:“陛下身边,需要象卫青那样的高手!”
“呵呵,卫青么!……不过,江都王这次来,倒也好!我们就来试试吧!”刘彻话锋一转,转而上下打量着韩嫣,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笑意。
“试试。陛下要试什么?”韩嫣不解地道。
“不是我试,是韩卿去试……”
不待韩嫣明白过来,刘彻忽然搂住韩嫣,边轻吻着他的脖子,边低声笑道。
韩嫣觉得脖颈上痒痒酥酥的,忍不住低吟一声:“陛下!”
“今日韩卿护朕有功,朕要好好赏你!”刘彻在他的耳边低语。接着,便一把抱起韩嫣,便向榻上走去。
很快韩嫣被放在了榻上。刘彻紧紧吻住他的嘴唇,舌尖不住吮吸挑逗。一手急切地撕扯着他的腰带,一手在他身上敏感之处不断抚摸。
很快,韩嫣脸色晕红,口中呻吟出声。
在铜雀灯九盏灯蕊之下,韩嫣洁白的身体在刘彻手指的抚动下战栗,□,似乎让他的整个身体带着一层淡淡的粉红的光晕。他的眼神迷蒙而充满渴望。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的邀请。
……
行猎(一)
果然,没过几日,天子就在建章宫设宴邀请了江都王刘非。
有如说是请江都王赴宴,不如说是请江都王游猎。
年轻好动的天子,早就准备了骏马雕弓。拉上了自己的五哥兴致勃勃地去御苑射猎。整整一日,就在青葱郁郁的山林里驰马射箭。
不过,大汉承平日久。侍卫们早已不是当年身经百战的勇士了。就连皇帝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天射猎下来。除了韩嫣因为弓马娴熟,猎到一头灰狼,两只黄羊和数只兔獾之类外,刘彻猎到一只黄羊,两只山鸡。其余刘彻的侍卫们,有的猎到几只兔子,有的抓到两只山鸡,更多的人则大汗淋漓,两手空空。
江都王刘非虽然猝不及防没有准备,但毕竟是当年平过“七国之乱”的将军王爷,不仅他收获颇丰——狼羊等大牲畜不少,还有两头熊,手下众侍卫也个个赢得光彩。
“毕竟是五哥,咱们皇家的第一勇士。身手不凡不说,连手下将士也个个骁勇。”刘彻真心叹服。
“臣岂敢!有陛下在,臣怎敢妄称第一。”
“五哥何必过谦!朕还年轻,没经历过多少东西,但也知道五哥骁勇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虽然年青,但豪气已在。臣当年可没有这等本领啊!”刘非低头连连逊谢,但那带笑的眼睛里,偶尔闪现的锐利眼神却不放过刘彻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而刘彻,正如所有十八九岁好胜的大男孩不小心输了一场他最爱的游戏一样,心里眼里,满满是遗憾和不甘。
“五哥,你等着。这些家伙们”刘彻俊秀的下颚一抬,示意“这些家伙”指的是那群没用的侍卫,“太也无能。等朕好好折腾他们一下,过得一段时间,我们再来玩一次。”
刘非笑道:“好便是好,就是怕太皇太后和太后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游猎之事也不全都是嬉闹,也有提醒朕不忘先人武德之意。五哥不用担心。”刘彻根本不以为意,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游猎上,“不过到那时,五哥不一定赢得了朕哦!哈哈!”
“哈哈!臣一定奉陪!”
“王爷,你觉得如何?”江都王府的谋士邓容问。
“什么如何?”刘非问道。刚从建章宫回到他在长安的王府,他才脱去外袍,取下束发金冠。懒洋洋地扒在榻上,叫了个侍女拿了美人拳捶腿。
邓容是他的心腹之人。才回到府邸,刘非便叫了邓容来,将今日之事一样样讲给他听了,想要听听他的意见。不料听完之后,邓容却先问他的看法。
“就是当今天子啊,殿下觉得,今日看下来,当今是什么样的人呢?”
刘非沉吟了半晌,方慢慢地说道:“深!”
“噢?”
“前日我们初到长安,便知道皇帝遇刺之事。但宫中朝廷,至今还风平浪静。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是皇帝不愿声张,想要摸清情况。从这里来看,这位天子虽然年青,却不是冒失之人。”
“有理!不过,王爷为何说是‘深’呢?”
“今日游猎,我实在不知他意欲何为。若说是示好于我,但又在游猎时与我争胜;若说是示弱于我,却又表明要重振侍卫雄风;天子刚遇刺,我就回到长安,他应该对我有所怀疑,但却不动声色。小小年纪,不可谓不‘深’!”
刘非说着,皱了皱眉头,道:“邓先生,你如何看?”
“我什么也不看!”邓容干脆地道。
“什么?”刘非一怔。
“敢问王爷,天子登基几年?”
“两年多了吧?”
“天下政令可有变?”
“政令?……除了一个什么新的年号纪年外……不曾有变!”
“朝堂之上何人为相?”
“柏至候许昌,武强候严青濯……”
刘非恍然大悟:“邓先生是说……”
邓容点点头:“就算当今天子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如今他羽翼未丰,无法施展。”
“那么,我们的目的就应该是……”
“不错。”邓容道。
刘非点头不语。
“不过,”邓容话锋一转,“当今也确实不可小觑。有遇刺事件在前,王爷可千万要小心,别让他抓到什么。”
“这个我自然理会得。”
和江都王刘非的游猎让刘彻非常高兴,对这个哥哥也分外的有好感。过了半个多月,正是程姬的祭日。
汉代实行一夫一妻制。这里的一夫一妻是指,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叫“妻”的合法的配偶。其余的叫“妾”。在那时,妾的地位非常低下,比奴婢只好一点点。
程姬虽然生前贵为皇妃。但毕竟不是皇后或太后,所以,历来皇家的公祭中不会有她。还好她生了个儿子,于是,每年对她的祭祀就由儿子来完成。今年分外不同,因为太皇太后开口,命江都王祭祀。这就和平日自己私下不一样。要隆重的多。
但无论如何隆重,皇帝是不能出席的。
所以,刘彻给了他的五哥很多的赏赐,从金银祭器到丝帛等物,也算是“额外”了一番。这样特殊的恩宠,是其他妃嫔从来没有的。刘非十分感激,几次上表感谢。
祭礼风风光光地结束了。刘非请辞。
但沉迷于游猎之中的刘彻无论如何不肯放。还动用了太后劝刘非多留一些日子。当然,无论刘非是正中下怀还是装模作样,他也只有在长安待了下去。
祭礼过后又过了几日。
却发生了一件令朝野议论纷纷的事件。
事件是韩嫣惹起的,而起因却是因为刘彻。
那天,整顿了侍卫们一时之后的刘彻。兴致勃勃地传诏刘非,让他第二日跟随皇上到上林苑中打猎。
第二天,刘非早早地就到上林苑里等候。没料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别说连皇帝的影子,连灰尘都看不见。
刘非心中,边暗暗揣摩着是什么原因,边暗暗诅咒这个“黄口小儿”不守信约。而他的一众侍卫,早已等得心火上升,只是不敢开言咒骂而已。
一个心腹侍卫在给刘非送上一袋水的时候,小声的问:“王爷,会不会情况有变?”
“有变,有什么变?!”刘非没好气地质问道。
那侍卫十分尴尬地道:“会不会皇上不来了呢?”
“胡说!君无戏言!皇上岂是会失信的人!“刘非呵斥道。而他自己也满心狐疑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侍卫有人在喊,来了!来了!
刘非精神一振,忙向来处看去。
果然,旌旗飘舞,甲胄鲜明,正是天子的车队。
刘非忙对一众侍卫道:“陛下来了!快,快让开道!”侍卫们赶忙避让在一旁。刘非也急忙整顿衣冠,让众人跪候在道旁,自己肃穆地站立一旁。
马蹄‘嗒嗒’,车声‘辚辚’,那车队慢慢地沿道而来。
待车队到得跟前,刘非才大礼参拜跪倒:“臣,江都王刘非,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非以头触地,十分恭谨。
车队缓缓停下,却没人应声。
行猎(二)
刘非正在奇怪。
却见那朱轮华毂的御车车帏缓缓往旁边一撩,露出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孔来。
刘非当场愣住了,里面坐的这个,不是当今天子刘彻,竟是韩嫣!
见刘非当场蒙了,韩嫣不由得心下暗笑,。
刘非气急败坏地站起来,给一个下臣下跪,特别是象韩嫣这样的下臣下跪,他丢不起这个脸。
“怎么是你!皇上呢?”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韩嫣冷冷地:“皇上的车驾才出未央宫!陛下命小臣乘坐副车,率这些军士先到上林苑查看兽踪。以便和王爷共同行猎。因皇命在身,不可久违,请王爷恕下臣不敬之罪。”
他嘴上说请恕罪,脸上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待刘非说几句场面话,便大声喝命车队:“走!耽误了事情谁负责?”连车都不下,竟带着车队扬长而去。
这里刘非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刻怒不可遏:“好,好个韩嫣!太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在场的侍卫纷纷傻住,不知该如何去劝气得双脚直跳,脸红脖子粗江都王。
“备马!备马!我要进宫觐见太皇太后!”
当下,江都王连皇帝的车驾也不等了。气冲冲上马,一口气驰到了长信宫。
白发苍苍的窦太后,在听完刘非的哭诉后却异常的冷淡。
“哦!有这事啊!不会吧?”
刘非满面通红,脸上愧泪纵横,气得连声音都颤抖了:“太皇太后,是千真万确的!”
“这就怪了!”窦太后似乎很疲累地闭上眼,“彻儿那孩子,虽然性子急躁了些,做事有点不按礼法,但却一直是个守礼的孩子。不会这么放肆吧?”
“禀太皇太后,不是陛下,是韩嫣可恶!”
窦太后的眼睛霍地睁开,眼光锐利地闪了一下。这一下,让跪在他面前的刘非心中一凛。
“韩嫣!”
“是!”刘非道:“太皇太后,臣孙一直身在外藩,不懂得长安城的种种规矩。这次才知道,原来臣孙这样的藩王,竟连个小小的上大夫也可以不把臣孙放在眼里。请您告诉皇上,让他允许我归还封国,进宫来值宿警卫,这样,再不济也不会让人看不起啊!呜~~!”
他按捺不住,又怒又气,竟伏地痛哭。
“好了!好了!非儿,别哭了!看让下臣们笑话!”窦太后冷静地吩咐着刘非,语气不重却十分有力。刘非不敢抗拒,饮泣吞声。便听窦太后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我叫彻儿来问问,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窦太后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刘非无奈,满心不是滋味地离开,心下对刘彻和韩嫣恨到了骨子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窦太后的嘴角,轻轻掠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些孩子们啊!心眼太多了!……”
转而低下头,喃喃地道:“韩嫣?”
然后抬头问旁边的大黄门李普道:“这个韩嫣,是不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后来和彻儿一块儿学习书法的那个?”
“是!”李普尖细的嗓音响起,“就是他,当年陛下还是胶东王的时候,他是陛下的伴读。”
“后来呢?”
“后来……”李普心道:“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可皇上被窝里的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说啊!”心中想着,口中却讷讷地道:“后来,陛下封韩嫣为上大夫。现在是韩大夫了。”
“嘿嘿!韩大夫!”窦太后的笑声变得阴冷起来,“你这老奴,当我不知道吗?”
李普慌忙跪下道:“老奴万万不敢欺瞒太皇太后,确实是封上大夫。”
窦太后不耐烦的道:“我知道封的是上大夫。你去,问问宦监令黄顺去,这一段时间,皇帝去了椒房殿几次?留在宜兰殿几次?”
“是!”李普答应着,慌忙爬起来要去。
“慢着!”窦太后又道:“你到长秋宫太后那儿去,就说……”太皇太后压低了声音,李普慌忙附耳上去。
李普迅速地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窦太后喃喃地道:“上大夫!椒房殿!哼!哪个都不让我省心!”
“王爷错了!”邓容大惊道。
“本王怎么错了!你要本王受此侮辱,忍气吞声不成!”刘非的怒气还没有下去。
“王爷!”邓容无奈地道。江都王勇武冠人,性子却十分冲动。这一点,历经十来年仍然没什么改变。他只有仔细地向刘非挑明:
“我们好不容易这么多年,不过就是想争取到太皇太后的支持而已。这一点,皇上也必然看得出来。当然皇上也会料到,我们此次来意绝不止只是祭礼这么简单,再加上,王爷自幼由太皇太后抚养长大,关系非寻常人可比。所以,皇上心中也没底,到底太皇太后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持王爷。我想,今日此事,应该是皇上的试探!”
刘非怔怔地:“试探!用这种方法来试探?”
“不错,”邓容说,“试探太皇太后对您的支持到底有多大限度!”
“那么……”刘非看着邓容,说不下去了。
“今日,皇上是正中下怀!”邓容叹道。
“那我们怎么办?”
“只有静观其变,顺便也看看太皇太后的态度吧!”
这里刘彻和江都王都想看看太皇太后的意思。可太皇太后轻轻一脚,就把球踢给了王太后。
听见长信宫的大黄门李普的传话,王太后惊出一身汗。
这韩嫣得罪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江都王不说,太皇太后的意思,他还和皇帝与皇后之间恶劣的情况有些什么难以启口的关系。
这还了得!
从宫闱斗争中胜出的王太后,知道勾心斗角的后宫能起多大作用。她自己,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普通妃子,不就是在宫闱斗争中把握了机会,成功的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皇位,而自己也终于胜出吗?
这其中,她倚重的最重要的人物正是皇后阿娇的母亲,窦太后最信任的女儿馆陶公主!
如果刘彻与阿娇不睦,王太后在馆陶公主和窦太后面前都不好交待。
所以,她迅速地叫小黄门去请刘彻,打算问个明白!
没料到,刘彻居然样样承认不说。还说了一个关键问题。
这个关键问题就是,本来刘彻是约好了和江都王行猎的。可是这次出猎让太后知道了,一顿教训。后来虽说是不可失信于臣下,还是让刘彻来了。但太后却坚持按正规事办。这下倒好,刘彻不是轻装简从,而是正式出猎。
而天子出行,什么开路呀,清道呀。半天还没从未央宫出来。刘彻说自己心急火燎,害怕这么磨蹭耽误了时间。便让韩嫣乘坐副车,率领百十个左右的骑士,奔驰到上林苑中去观察野兽的行踪。又害怕韩嫣耽误事情,严命他快去快回,中途不可下车。
所以,当然,韩嫣就是见到江都王,也不可能全礼啰!
想不到刘彻绕来绕去,居然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王太后心中又气又好笑。
不过,韩嫣得罪江都王一事,此时并不是王太后想要追究的重点。王太后想要追究的,是韩嫣和刘彻的关系。
终于,刚才口若悬河的刘彻开始支支唔唔起来。虽然他并不觉得与韩嫣的关系有多大了不得,但是,自己的母亲亲自问起自己被窝里的事,还是有些下不来台。
看着自己从小就深知的儿子,王太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皇帝,你即皇位已经两年,感受如何?”
刘彻闻言一怔,看着母亲王太后,似乎是在确定她的意图。
王太后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动。
看着太后熟悉而亲切的眼眸,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刘彻骤然放松警惕之心,慨然道:“如绳缚翼!”
王太后点点头:“这就是了。皇儿,你天资既颖悟,又蒙你父皇亲自教诲,有宏图于社稷,这是为娘所深知的。但你年少气盛,缺少磨炼,做事太过急切,不顾后果,又是为娘所担心的。”
刘彻默然不语,低下了头。
“皇儿,你新即皇帝位,朝中大臣表面敬服,但却无真正可以托付之人。而建元改制,贸然新政,早已触怒太皇太后。如果在这些事情上不留心,而再得罪长公主的话。皇儿,你必然会创下大祸!”
太后的话,如同重锤,句句敲打在刘彻心上。
反思自己登基以来,果然过于轻进浮躁,再想想那些黑衣刺客,太后莫名其妙地召江都王刘非回长安……
不由得正容向母亲一礼:“孩儿受教了!谢太后!”
未等王太后开言,刘彻又接着道:“今日太后所教,句句让孩儿受益匪浅,孩儿知道如今的情况,请母后放心。至于椒房殿的事,儿子会处理好的。此事千错万错,尽由孩儿轻浮急躁所至,孩儿一定会给各方一个交待。至于韩嫣……”
刘彻咬了咬嘴唇,接着道:“韩嫣……儿会命他搬出宜兰殿就是了!”
王太后有些愠怒,冷冷道:“只是搬出宜兰殿,恐怕远远不够吧?”
刘彻急道:“太后!此事不怪韩嫣!”
王太后不语,只冷冷看着他。
刘彻无奈道:“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韩嫣自幼是儿子的伴读,儿子与他十分契合不假。但这韩嫣出身侯门,文武双全,在士子中威信极高。儿子目前无法得世家大臣为倚重,若杀韩嫣,岂不连士子们也得罪了?请太后三思。”
王太后不由一怔,对于韩嫣的家世背景,她十分明白,但韩嫣在士子中有如此的影响力,却是她未曾想到的。思忖之后,她勉强道:“既是如此,韩嫣可暂缓处置。但是,皇儿,韩嫣此人此时固然有用,但彼时必定为皇儿藓芥,皇儿心中要有数啊!”
刘彻脸一红,垂头答应。
于是紧接着,便是两件让朝野又侧目不已的事,不大,可让人议论纷纷。
一件,当然是上大夫韩嫣搬出宜兰殿。回到自己的府邸。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猜测:韩嫣要倒霉了,侮辱天子兄长在前,失宠在后,够他韩嫣受的。脑子转的快的,已经在打算如何与他划清界限了。
这事还没完呢,皇帝在未央宫承明殿设宴安抚江都王。
这一次宴会宾主尽欢。皇帝的侍卫公孙敖等人还与江都王的近卫们表演了搏击,在陛下和王爷之前好好露了一手。
不仅如此,皇帝在宴会上亲自拉着韩嫣的手,叫他上前去给江都王赔礼。
见是如此,傻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何况,江都王不是傻子!虽不愿握手言欢,也只有当堂表示既往不咎。
众人更是众说纷纷,这韩嫣虽然出来了,但是荣宠未减啊!便又有人庆幸还没来得及跟韩嫣划清界限。
宴会后三日,江都王告辞回藩。皇帝情意殷殷,赐重金相别。
江都王和他的手下们踏上了回去的路。他们或许想得到,也或许想不到,而在宴会后的那天夜里,公孙贺回答皇帝的问话。
公孙贺说:“禀皇上,今日臣等相邀演武的,尽是江都王身边出色的卫士。但武艺来路和那日刺驾的黑衣人并不相似!”
“那你看,会不会他有其余的人?”
“臣奉命查江都王留驻长安及带到长安的人,不见有其他武艺高强的人来往。”
“知道了。继续查!”
牢笼
现在,偌大的未央宫,在刘彻的眼里,就像一个黑沉沉的。四面都是看不见的墙壁,看不见的陷阱。
这样的情况,和他当太子时的梦想简直大大的不一样。虽然,出生于皇家,就注定要和权谋为伴。但是,自幼就被立为太子,在父皇的小心呵护下成长的刘彻,对于自己登基后面临的困境,还是显得准备不足。
而和皇后阿娇的关系,更是让人气闷。
平心而论,小的时候,他是喜欢和这个年长他五岁的表姐玩的。那时候的表姐,有那么多的花样,总是他们几个皇家血统的孩子的头儿。并且,在众多的孩子中,刘彻最小。阿娇总是会照顾一下这个小小的皇子。所以,在幼小的刘彻的心中,阿娇是个不错的玩伴。也正因为如此,在姑母馆陶公主抱着他,问他:“想要阿娇做媳妇吗?”的时候,他才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好啊!要是能得阿娇做媳妇,我要做个大大的金屋子把她藏起来,只和我一个人玩!”
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是真的喜欢和阿娇玩呀!
那么,是什么时候,什么东西,让这种情况悄悄发生了改变的呢!
是玩闹的时候,她那不同于其他人的骄纵;是相处的时候,她天之骄女的傲气;还是谈天的时候,她以恩主自居的态度……
刘彻只知道,一想起阿娇,他就会想起那个跋扈的姑母;那个装模作样但手握大权的姑父;还有那个虽然身子象风中棉絮一样,精神却象铁打的一样的祖母……
好气闷啊!
比在朝堂上听许昌和严青濯一口一个太皇太后说的还气闷!
以前气闷的时候,可以去找韩嫣,现在,韩嫣搬出了宜兰殿。只能出宫了。可出宫上次遇刺还没搞清呢!上次遇刺,要不是遇到卫青,那可是凶多吉少!
卫青!
刘彻一下跳起来,吓了旁边的黄顺一跳。只听得刘彻急切道:“黄顺,上次叫你去查卫青的下落,你查到了没有?”
黄顺一脸惶恐:“回陛下,没有。”
“为什么?”刘彻要发怒了。
“陛下息怒,下臣按那天卫青所说的地点去找,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臣不甘心,就连那条街上都找遍了,可别说卫青,连姓卫的都没一个!”
“怎么会这样?”刘彻怒道,“一定是你这奴才做事不用心!再找!”
黄顺被骂得灰头土脸地去了。
可无论他怎么找,卫青,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其实,根本不怪黄顺。他真的认真地找了,就差没把长安城南吉祥街的地面给翻过来。但是,问题是,有一个地方他没有,也不敢翻。就是吉祥街的——平阳公主府!
而无论刘彻和黄顺怎么想,也绝想不到卫青会在公主府,更想不到卫青是公主府的骑奴!
这时的卫青,困惑不下于刘彻。
“好了!好了!青儿,你有完没完?”
大姐卫君儒一手搀着老泪纵横的母亲,一边温言宽慰着,一边毫不留情地呵斥着卫青。
看看气得发抖的母亲苍老的容颜,卫青也是一阵后悔。
或许是孤独惯了,又或许是自己心中从来的梦想,卫青对于沉闷单调的骑奴的生活开始反感,他想,按自己的打算,去投军。可是,几次提出来,卫妈妈都绝不答应;偷偷的跑,他又觉得对不起对自己这样好的姐姐和母亲。
今天,卫青再次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这次如果母亲不答应,也许很久自己都不能再提这个从军的要求了。所以,卫青咬咬牙,硬起心肠坚持己见。
“孽障!孽障!我怎么生了这个孽障!……才回家来没几日,就要想着走!我牵心挂肠十多年,才安宁几日啊!……”
卫妈妈边哭边数落。
听见“牵心挂肠十多年”卫青不由得眼眶一热。
这时,也在旁边劝着母亲的卫少儿见他迟迟不语,“唉!”了一声,便一手拉了卫青,对大姐说:“姐,你劝劝娘!我来和青儿说。”边说边将卫青扯出了家门。
“青儿,你怎么回事?非得这样三天两头折腾娘不成?你平素是个多沉稳的孩子,你看今天你把娘伤心成什么样子?”性急的卫少儿,一开口就是责备。
“二姐,我,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说要去投军而已。”卫青悻悻地道。
“才是投军而已!青儿,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娘为了你,什么心都担过了,你说去投军,她老人家一想你要走,还不比什么都伤心?”
“姐,我一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一辈子当个骑奴不成!”卫青又是愧又是急,声音也高起来了。
见他着急,少儿反而冷静下来:
“青儿,你这一辈子是不是窝窝囊囊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五岁的时候,娘为了能让你认祖归宗,忍痛把你送走。送走的那天,娘回来哭晕过去。醒来就一直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你去郑家的这十多年,娘就哭了十多年,念叨了十多年。十多年来娘每年到送你走的那几天,总会病一场。总是说不知你在郑家怎么样了。
青儿,你回来了。娘高兴成什么样你也看见了。不是姐姐说你,眼看娘越来越老了,身子骨越来越不济了,你还能陪娘多少年呢?要是你现在走了,娘有个三长两短,姐怕你后悔都来不及!”
少儿娓娓说来,卫青听怔了,想起母亲和自己那十多年的苦楚,一时心中百味俱全。
少儿又道:“青儿,你今年还未满二十,能陪娘几年?便是娘百年以后,你也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这难道不好吗?”
少儿的话句句在理,卫青心中一片茫然。
回到卫妈妈的小屋,卫青垂头丧气,知道这一次,自己投军的打算又落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见他怏怏的样子,性子沉稳,十分有主见的大姐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使劲点了一下:“你这个不懂事的小祖宗!”
接着道:“我把给你新缝的衣服放在你床上了,待会儿试试。听着,不许再说什么投军的傻话,让娘伤心,知道吗?”
卫青知道。
母亲的心卫青懂,几个姐姐的情意,卫青也懂。所以,重情的卫青只有退让了。
于是,卫青也觉得,他的四周有一重厚厚的墙壁。只不过,他的这重墙壁是温暖和柔软的,也正因为温暖和柔软,比冷漠坚硬还难以让人走出!
卫青和刘彻,在他们各自的障壁和困惑中,迎来了建元三年的春天!
祓祭
春天,闷疯了的刘彻宣布:三月三日上巳节,到霸上!
祓祭,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源自西周时候。它是指在上巳节这天,人们到野外的水边去,或举火或用水沐浴。以祓除不祥,祛病免灾。汉朝的时候,祓祭十分盛行,即使贵为天子,也要在这时行这个仪式。
不过,今年的祓祭对刘彻来说,不仅仅意味这一个仪式。而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透透气了!
虽然天子出行,仍然是被浩浩荡荡无数的人马,无数的仪仗前呼后拥。但是,一想到可以离开未央宫那黑沉沉的宫墙,刘彻仍然忍不住高兴。
上巳节祓祭的地点,这次选在霸上。
霸河涌动着滔滔的河水,从远方苍黑而雄伟的秦岭发源,一路逶迤而来。远方,霸陵如碑,近处,揽桥如虹。中间,便是刚刚转过绿色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原野上的灰蓝的树林。
这里就是霸上,刘彻亲选的祓祭之地。
举行过隆重的祭水仪式之后,刘彻便下令:今日祓祭,除禁军轮流守卫外,其余人等可不拘常礼,随意自在。诏令一下,所有人等尽欢呼不已。本来,祓祭也是一个随意的节日,这道诏令倒合了所有人的心意。
当下,百官卫卒皆抛开了身份礼仪,纷纷涌向河边。矜持的官吏掬水而沐;豪壮的卫卒们干脆跳下水去,在粼粼清波中击水嬉戏。
刘彻只是象征性地用侍从送上来的河水在额头沾了沾。便溜进了大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衣服,带上韩嫣,公孙兄弟和黄顺,几个亲信侍卫,悄悄从后面出来,骑上马。便微服游荡去了。
春天的霸上。展现出来的不止是北方原野的豪迈风情。
沿着灞河而上,过了揽桥,便是一个茂密的树林,河水在这里变得有些湍急,在树林中行进。听见的,便是河水冲击岩石发出的哗哗声;东一声西一声的布谷鸟的啼鸣和他们起起落落的马蹄声。
穿过孕育着绿色的尖尖芽胞的树林,便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带。这里草色浅露,平坦而又宽阔。
“韩卿,公孙!”兴致勃勃的刘彻道,“我们来赛一次马吧!”
公孙兄弟刚想劝皇帝住了这念头。韩嫣已经朗声答应了。兄弟俩苦笑着对视一眼,知道皇帝刚得了一匹上好的红马,正在兴头上。再加上,为这次祓祭,长安和霸县的卫卒们,早把这些个地方的闲杂人等清除得干净。安全应该不成问题。便也不想拂了皇帝的兴致。
当下,一声喝叱之后,几人几马急冲而出。
刘彻的那匹大红马,是东海郡进贡的良马。端的是神骏,才跑了几步,便超出其他人几个马身。越往后,那马跑得发了性,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飞奔。刘彻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心中十分畅快得意。
几人的马中,又要数韩嫣的白马好,可在这红马之后,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不一时,刘彻竟然冲出了这片旷地,冲进了前面的另一个树林。
见其余人等都远远落在后面,刘彻快意无比。进了树林便不似刚才纵马奔驰,而是任马一溜小跑。自己沿灞河慢慢赏起风景来。
这里的地势都是平原草场,被灞河分为两边。这里河道较宽水也浅,一马可驰过,而河水也不是下游的急切和任性,而是稳重和和缓地流淌。河的两岸是十分低平的浅滩。
此时春草尚浅,只隐隐约约有一抹绿意。因了极浅,更见娇嫩。河的两岸有却曲柳株株,绿得分明了。最难得的是,对岸远处竟有一个小小的河湾,向内凹陷进去,河湾里,百来株桃花云蒸霞蔚一般,开得灿烂。映得绿柳清波,分外的鲜明养眼。
刘彻不由得被这景色吸引,想要策马过去。
这时,蹄声嘚嘚,几个落后的人已策马赶到。见刘彻要往远处走,韩嫣慌忙阻拦:“陛下,就在这里吧!再过去,走得远了!”
公孙兄弟也急忙附和:“是啊!陛下,我们离大帐太远了,怕不安全!”
见他们如此惶惑,显是想起上次的事情。刘彻不由得一笑,正想打转,却听那边的河湾内,桃林中却呜呜咽咽,响起了埙声。吹的竟然是宫廷里制的一首乐府曲子——《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这首曲子,词十分简单,但乐声温雅,很是动听。
清风吹过,乐声穿林渡水而来,愈见清雅。
刘彻心中一动,便是十头牛也拉不转来了。径直策马顺河而去。
韩嫣和公孙兄弟心中乍惊,但刘彻已策马上前,无奈,只得紧紧跟上,边行边暗自小心,恐有它变。
刘彻心下好奇,策马一溜小跑。很快就到了桃林河湾的对岸。
对岸,粉红色的桃林青绿的碧柳掩映之下,河边一块大白石,石上一人斜坐,白衣黑发,光脚赤膊,足临清泉。,正引颂埙而吹,悠悠埙声,便是从他那儿穿来的。
韩嫣眼尖,忙道:“陛下,这人是卫青!”
“卫青?!”
刘彻忙凝神一看,果然,不是他挖地三尺都寻不到的卫青是谁?
当下兴奋莫名,心头才涌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句,便已大声叫道:“卫青!卫青!——”
当即策马想要过河。其余人才要跟上,便被他止住,他还不想让卫青知道自己的身份,带着这些人过去,懒得解释。
这几个人,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又急又无法。
刘彻才不管这些,自顾自策马从浅水中一驰而过,边大叫:“卫青——!卫青——!”
卫青是躲到这儿来的。
这一月轮到他到草场牧马,不想遇到祓祭。平阳公主的草场正好在皇上钦定的祓祭地点的旁边。一干轮值的骑奴不敢乱跑,扎堆闷在一块闲聊,打闹嬉戏。
而卫青正好求得少儿请霍仲孺从公主府借得一卷《六韬》,见众人嬉戏,便悄悄的携了竹简,寻个僻静处看。他喜欢这里风景如画,便远远寻了来,这时看书看得累了,就拿出姐姐给的颂埙,吹了散散心。
颂埙是卫子夫教他的,子夫除了歌喉动人之外,便擅长吹埙。不想这埙声,竟然招来了刘彻。
相知
卫青的全身心都投入在颂埙的吹奏中,等他听到有人大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冲进灞河,水花四溅,呼喊而来。
这是怎样的一副画面啊!
蓝色的天空下,绿意盎然的柳林下面是清波粼粼的灞河水。银色的水花四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匹火炭般的大红马驮着俊秀的少年,击水而来。
似乎因为面对阳光,卫青觉得马也好人也好,都在一团明亮的光晕之中,他不由自主的微微眯上眼,想要看得更清一些。
马近了,在那团明亮的光晕中,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喊道:“卫青!是我!”
卫青微笑了,是那个奇特的阿彘!
“又见到你了!”卫青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跑马!看见你就过来了。”刘彻驱马上岸,边说边轻松地跳下来。
他虽然换了常服,但锦带束发,青蓝色的长袍上绣着银丝宽边的纹饰,儒雅高华,从容洒脱。
“呵呵!”卫青笑道,“难得看见你这样从容。”接着戏言道,“每次看见你都是状况不断,今天不会又有什么状况吧?”
刘彻也笑了:“真的是这样!不过今天,应该没什么状况吧?”他抬头向远处望去,韩嫣和公孙兄弟远远的在对岸。卫青也看到了,便向他们摇摇手,公孙兄弟也朝他远远地摇摇手,韩嫣微微躬身一礼。
卫青看看他们,又看看英挺不凡的刘彻,道:“你的侍从不是常人啊!”
“是吗!”刘彻不想多谈这个,只随便应了一声。
卫青一笑,将身体向白石边挪了挪,说:“坐吧!”
刘彻微一迟疑,就扔下马缰,爬上白石,很快便坐到了卫青身边。卫青的身边放了一卷竹简。刘彻顺手拿起来:“咦!《六韬》,你在看《六韬》吗?”
“哦,随便看看!”卫青淡淡的。
刘彻忽然想到:“卫青,你以前不是说要投军吗?你投了没有?”
卫青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答。
刘彻心中一动: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他真的很想帮卫青,或许是因为以前每次他都是接受帮助的一方吧。能够扭转一下在卫青面前总是狼狈的劣势,他是很愿意的。
“没有人能帮我!”卫青很冷淡很干脆。
刘彻怔了一怔。
卫青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刘彻变换了一个话题。他摇摇手中的竹简:
“这可是太公兵法,你对兵法感兴趣!?”
“是啊!”
“那你还看过哪些兵书呢?”
……
二人开始聊兵书,又从兵书聊到战争,再从战争聊到郡国实力,四方见闻。竟是越聊越投机。
刘彻朝中,不乏见闻广博之士,但平素一开口,就是奏对格局。几时能有人这般促膝而谈,笑骂争论。
那卫青性子聪颖,这几年读书不少,他幼时听梁先生讲过各个郡国实力及内部情况;再加上自己寻母时,走过的地方不少,耳闻目染地方官吏贤愚,施政好坏,说起自己的见解,不乏惊人之见。有些想法,刘彻竟是闻所未闻。当下心中暗暗叹服,道:
“卫青,我看,你即使不能当个好将军,也一定是个好郡守!”
卫青一笑:“是吗?可我觉得当个好郡守不如当个好将军!“
“为什么?”
“为什么?”卫青道,“郡守卫牧一方,为天子牧万民;而将军则可为天子尖锐,救民于生死!”
“哦?”刘彻还是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卫青伸手向北方一指,干脆地说明:“匈奴!”
匈奴!刘彻心中一凛。
“我大汉立国百年来虽民富国强,但却一直屈膝于匈奴。那匈奴侵我边境,掠我黎民,而堂堂大汉朝,却以公主和亲以求安宁。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换取一国一时的安宁,这是每个汉朝男人的耻辱!”卫青慨然道,“卫青不才,少时先生便教导,若生为男儿,不能保家卫国,便是白活这一生!”
卫青之言,让刘彻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汉朝立国百年,从高祖开始,由于国力所限,对匈奴一直以和亲政策为主,但是,每次和亲,好的话安定不过数年,不好的话,匈奴是一边和亲一边烧杀抢掠。
年轻气盛的刘彻,早就将北击匈奴当作自己胸中的一个宏图。无奈眼前受制于太皇太后,一腔抱负,只有憋在心中。
此时,满腔抱负被卫青一言道出,便不由得心潮澎湃,大起知己之感。
转头看着卫青。在明亮的阳光下,卫青清秀的脸庞上,明亮而满是激情的眼眸,和英挺斜飞的双眉,微微下抿的薄唇,如同有一层光晕一般。
而卫青一转眸间,看见刘彻呆呆地注视自己,便展颜一笑接着道:“做个好郡守,造福一方百姓固然好,可怎比得沙场快意厮杀,为国雪耻,能显我男儿本色!”
这一笑,灿若星辰!
刘彻痴了。
忽然,卫青脸上的光晕黯淡下来,似是触动了自己的某种想法。他自失地喃喃道:“其实,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借口而已!”
“借口?”
“是啊!其实,郡守也好,将军也罢,都只是一个梦想罢了。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明白,我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刘彻却被他的话所打动一时陷入沉思:“是啊!重要的是,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事,都静静地看着西流的灞河水沉默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微黄的阳光越过对岸的柳林,照射在河边去年冬天留下来的芦苇上面。微凉的风轻轻吹过,芦苇飒飒地响。原本清丽的春景骤然间增添了几许哀伤。
埙声又悠悠响起,这一次,卫青吹的是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埙声如怨如诉。
不知为什么,刘彻忽然冒出一句:“卫青,你有心上人了吗?”
“什么?”卫青楞了一下,“没有。”
刘彻说:“真的吗?这是《蒹葭》,你吹得真好。”
卫青茫然地道:“我知道这是《蒹葭》。可是,我在吹的时候,常常觉得,这好像说的不是一个人。”
刘彻不解地问:“什么不是一个人?”
“就是诗里的那个伊人啊!”卫青说,“你看得见她,你一直知道她就在那里,但是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阿彘,你看,这像不像在说,一个人,他的目标就在那里,一直都在,可是无论如何,他就是无法接近。或者,当他努力了,奋斗了,站在那里的时候才发现——你要的就在那里,却就是离你有一段距离。而你站立的,早已不是你当时想要的那片土地……”
……
随着卫青喃喃的话语,刘彻心中默默地喊道:“是的,这就是我,我现在的情况。我的梦想,我的宏图,就在那里!而我,要走多少的路程,才能到达呢?”
痴痴半晌,刘彻才想开口。不料正在这时,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隆隆声,从桃林背后隐隐传来。刘彻和卫青同时一怔——这似乎是马蹄声。两人同时跳起来。果然,便立时听到有人大喊:“马惊了!马惊了!快来人!”
“糟糕!”卫青大惊!爬起身来迅速穿上靴子,往桃林外就跑。
刘彻忙叫道:“怎么了?卫青!你去哪里?”
那边,听见不对的韩嫣和公孙兄弟纷纷上马迅速奔来。
听见刘彻的叫喊,卫青边跑边回头喊道:“没什么!是马,马惊了!我去去就来!——”
刘彻还要说什么,可卫青去得好快,瞬时就不见人影。
留下刘彻一个,呆呆地坐在那里,耳边还在回响着《蒹葭》的埙音,心中还在咀嚼着卫青的言语。
卫青说,他去去就来,可他却一直没有回来。
握着他仓促留下的《六韬》,刘彻在灞河边等了又等,直到暮色如浓雾般笼罩下来,韩嫣和公孙兄弟多次催促,才牵心挂肠地离开那里。一路走,还一路回头。
最糟糕的是,他懊恼地想起:忘了问卫青他到底住在哪里?
蒹葭
入暮,皇帝回銮长安城。不过,却没有回到未央宫。
因为年轻的皇帝还恋恋不舍祓祭这天的轻松与自由的心境,一想到回去就要面对那黑沉沉的宫墙和黑沉沉的人,就由不得的十分痛恨。于是,善解人意的宦监令黄顺,便提醒皇上,他的长姐平阳公主的府邸就在回宫的路上。本着能晚回一时算一时的想法,皇帝临时决定到姐姐平阳公主府那里,把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打发掉。
平阳公主是刘彻同母所生的长姊。她明艳美丽,又冰雪聪明,在宫廷之中,因为人玲珑乖巧而左右逢源。她与刘彻自幼关系便非同寻常。刘彻最是喜欢这个大方豁达,善解人意的大姐,故而连同与姐夫驸马曹寿的关系都十分亲近。
但是,皇帝突然的到来还是吓了平阳公主和驸马一跳。
接到皇帝驾临的旨意,平阳公主府就乱成一片。收的收拾,布的布置,清道、禁卫、礼节、备宴……!公主和驸马忙个半死,府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管事和奴婢都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诸事方妥,一声“圣驾到——!”已经传报进来。这时,平阳公主觉得,自己的腿都是酥的。
好在一切还顺利。
因为皇上今天心情还不错,虽然有些心不在焉的走神,但始终微笑着。
饮宴开始了。
驸马公主和家臣奴婢山呼万岁,举杯祝皇帝寿!
皇帝和蔼地举杯示意。
然后,歌舞以助酒兴。
公主府的家伎们献上了她们最拿手的歌舞。
皇帝一直微笑着欣赏,但是,善解人意的平阳公主却发现。年轻的皇上只是表面在看,心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更细致的驸马曹寿则看见,皇帝忽而嘴角露笑,忽而怅惘不安,似乎他的心事起起伏伏捉摸不定。
歌舞很精彩,公主府的女伎们十分美丽。但是,皇帝好像只是眼睛在看,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
一直到那个节目开始。
那个节目开始了,大堂上的灯光便暗了下去。于是,喝酒的说话的便都停了下来。而一缕埙声在黑暗中如泣如诉地响起。
这竟然又是一曲《蒹葭》,刘彻精神一振,心思略略回来一些。
灯光渐渐亮起,当那个白衣如雪窈窕美丽的女子,曼舞长袖,那歌声便如同走珠,如同月光,如同水银泄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刘彻的心又开始回到了白天的灞河边,那桃花,那绿柳,水上的粼粼波光……刘彻从来没有感受过今天的心境,忽起忽落,忽忧忽喜。他喝了很多酒,尽管这些酒不是很烈,但是,他已经醉了。醉得让他误以为那个白衣的歌女竟然长了一双很象卫青的眼睛。
精明的平阳公主和驸马,看见了皇帝如痴如醉的目光,他们相视一笑。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在皇帝不胜酒力,在内侍的搀扶下更衣(如厕)后,到早已预备好的那间寝殿暂作歇息的时候。那里面,早就有一个人跪等着伺候他,这个人,就是那个白衣的美女!
在这间华丽的寝殿里,辉映的雀形灯下。那个美丽的女子还没有换掉她唱歌时穿的白色轻纱素服。摇摇的灯光,映得她是如此的不真实,仿佛刚从刚才的歌声中走来的一个幻影。
轻纱很薄,很透明。她青春的身影即使跪姿也不能减少她的窈窕,她的身形十分娇小,但是,她的腰很细,她的胸脯很饱满……
一种男人直觉的欲望从刘彻的下腹升起。
他甩开了搀扶他的内侍,摇摇晃晃地跌坐在那美女的前面,伸出手,摸摸那在烛影中几乎不似人间的美丽脸庞:“你是谁?”
在那个时候,皇帝是每个女人最终的梦想,特别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皇帝,那女子又怕又羞地战栗着正要回答,皇帝却将手指放在她丰润的红唇上:“嘘!不要开口,不要开口!开口了,就太明白了,明白了,就没什么道理了,是吧?”
醉醺醺的皇帝迷蒙着黑色的眼睛,将手指移上她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真的吗?”未等女子回答,皇帝已经将她扑倒在榻上。嘴唇吻上了她的眼睛。
这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美女,
那白腻的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从脖颈开始,细腻的锁骨,圆滑的肩头……直到那丰满的□,都在他的手下面战栗。那起伏的□而饱满的胸膛上,那两点玫瑰般的颜色,是如此的鲜艳欲滴……刘彻的手在上面停留着,摩挲着,看着它们挺立起来,慢慢变成深紫的颜色。……他的手指慢慢地拈动着,耳边,那美丽的女人紧闭双眼,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他的手滑到了那隐秘的敏感的地带,美女脸色晕红并且忍不住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
最让刘彻兴奋莫名的,是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这双让他迷醉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黑色眼睫如羽扇般轻轻颤动,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他猛地直起身来,迅速脱去衣物,那个美女因身上忽然一轻而又羞又惶急地想用手护住已经光裸的身躯,却什么也护不住。瞬时,刘彻已经再次扑了过去!
这一次,他紧紧地吮吸着一只□的乳房,一只手不断地挑逗着另一边美丽的□,而另一只手强悍地固定了她的腰肢,在那美女的挣扎与呻吟刚刚开始的时候,使劲一挺身猛地穿刺了她……
“啊!”当刚才轻吟《蒹葭》的美妙的嗓音带着痛楚低呼出声的时候,刘彻低下头去,轻轻地吻着那双紧闭着的,长长的黑睫毛下沁出盈盈波光的眼睛。
当酒劲和□被发泄过后的满足代替之后,刘彻仍然一只手玩弄着那美丽的乳房,随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凌乱而美丽的女子羞涩地:“奴婢卫子夫!”
“卫子夫。”刘彻随意地重复着。
忽然爬起身,双手捧住子夫的脸庞,仔细地看她的眼睛。不是错觉,这姓卫的女子,果然有一双和卫青相似的眼睛。
“你也姓卫!你有兄弟吗?”
“有。奴婢有个弟弟,名叫卫青。”
……
第二天,卫青一大早就被平阳公主府的管事叫了回去。管事一脸神秘,却又不明说出了什么事。但他讨好巴结的样子让卫青想到,不管是什么事,总之,应该不是坏事吧?
果然不是坏事,在很多人看来,这不仅不是坏事,还是天大的喜事。卫青的三姐卫子夫,昨夜伴驾有功,封为夫人。宫中的车马仪仗已经到了平阳公主府的门口。
卫青回到平阳公主府,见到的人纷纷热情而羡慕地向他道喜。卫青敷衍着,一口气冲到卫妈妈的小屋里。那里,子夫已经珠钗高髻,锦衣绣服打扮得如同仙女下凡,正在跟家人话别。
卫妈妈喜出望外,君儒和少儿也十分高兴,只有卫青在和姐姐话别的时候,恋恋不舍地说了一句:“三姐,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这一句,让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子夫一下子分外伤心,拉住自己最疼爱的小弟的手,忍不住泪水就沿着脸庞流下来。
“青儿!……”
才待嘱咐卫青,外面早有人报:“平阳公主到!——”
美丽高贵的平阳公主象一朵鲜花被风吹到面前:“咦!子夫,大喜的事儿,哭什么?难道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告诉我,我给你办!”
子夫含羞道:“叫公主笑话了。子夫一家多蒙公主垂怜,子夫感激不尽,怎样再有要求?”
平阳公主见子夫如此乖巧,心下不由得暗暗欢喜。见子夫脸上有泪痕,便取出丝帕替她轻轻擦去:“这一去,身份不同了,你已是人上之人。你放心,卫妈妈、君儒、少儿,我都会给她们安排好的,你尽管在宫中好好享受就行了!”
子夫低低道:“谢过公主!不过,子夫的幼弟卫青,还请公主和驸马多多教诲!”
平阳公主一听,咯咯地笑了:“他啊!你更要放心了,我保他前程远大!”
这里还在喁喁而语,但宫中仪仗早等不得了,便有一个小黄门奔来道:“启禀公主,吉时已到,请夫人上车!”
来不及和卫妈妈,君儒,少儿话别,子夫紧紧地握了弟弟的手,道:“青儿,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你自保重,更要照顾好娘和两位姐姐……”话未说完,又哽咽难言。
平阳公主亲自将子夫送出来,见子夫挂念家人郁郁不欢,便轻轻抚着她的脊背送她上车,排解说:“好了,好了!快去吧!在宫里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努力伺候好皇上。子夫,如今你身份不同,可别忘了我们!”
子夫含泪点点头,最后看了自己的家人一眼,登上御车去了。
车声辚辚,卫妈妈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老泪却从眼角流下,流过纵横的皱纹。见她如此君儒心中一酸,劝慰道:“娘,三妹进了宫,这是多大的好事。您刚才不也说吗?快别哭了!青儿,来搀娘进去。”
卫青却看着姐姐的仪仗后影,心中一片怅然:和自己最亲厚的姐姐进宫了,大家都说是好事,可是,从此再也见不到姐姐的面,那么,这还能是好事吗?
见卫青发怔,君儒假装生气:“青儿,叫你来搀娘!你在想什么!”
“哦!”卫青忙走过去,搀起娘的臂膀,看着高大的儿子,卫妈妈不由得叹道:“还是儿子好呀!女儿再怎么强也是别人的人,这一去了,不知多早晚才能见,牵我的心哪!“说着,又抹起眼泪。
君儒心下不由得也十分难过,两个妹妹都算有了归宿,自己却……毕竟是长姊,她忙忍住悲伤,佯笑道:“谁说女儿是别家的人,我呀,这一辈子就跟着娘了!”
“胡说!你不嫁人了?”卫妈妈佯怒道,眼睛却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长女。
“就是不嫁!”
卫青在旁边接口道:“娘,大姊真的不嫁!”卫妈妈和君儒一怔,卫青接着道:“大姊呀,要给我娶个姊夫回来呢?”
卫妈妈哈哈大笑。
君儒追着弟弟,要撕他的嘴,卫青躲到少儿背后,一时之间,三姐弟闹做一团。
卫家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变。
先是平阳公主送了公主府外一所院子给卫妈妈,作为养老之用;又给了卫家两个奴婢,让君儒也回家照顾母亲。少儿因与霍仲孺的关系,不在公主府当差了,便回到了霍家的宅子里,专心教养霍去病。
而卫青,三姐刚走,公主便告知卫青,驸马提拔他到建章宫做卫卒。第二日就要去应卯。
如此巨大的改变,让卫家的每个人都沉浸在兴奋和喜悦里。
于是,卫青做了建章宫的一个小小的卫卒,虽然和自己原本的梦想有一定的距离,但是,总好过做一个普通的骑奴。
建章宫卫卒
是当今天子才增扩的,虽然叫做建章宫卫队,但其规模和形式早已不是一支小小的宫廷卫队。
卫队里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他们多是勇猛健壮的勋烈子弟。象卫青这种出身卑微的人,是极少的。
好在,汉时民风尚武,军中更是推崇本领高强之人,卫青武艺极高,再加上他为人侠义,性子温和内敛,众人也就不计较他的出身。于是卫青便加入了士卒们,一起操练,一起值卫。
对卫青来说,还有一个更有利的条件是,自从子夫得宠,平阳公主得到刘彻赏赐千金。为了笼络卫家,平阳公主不仅在日常吃用上十分照顾,也送了卫家不少金钱。
卫妈妈最是宠爱卫青,最怕这个小幺儿在军中受委屈,给了他不少的花用。这时卫青既有卫卒的饷银,又有家中补贴,一生之中竟是头一次如此宽裕。而卫队中的勋烈子弟,大多是因为祖上军功而得进卫队,有的早已家道中落。卫青性本慷慨,现在更是手中疏阔。卫队中谁有个不济的时候,他常常慷慨解囊。故而很快卫队中士卒,多与他相契甚厚。
不久卫青身边便交接了一大帮用君儒的话来说是“狐朋狗友”的家伙。
对于大姐的抱怨,卫青只是一笑,他知道,在他的这些狐朋狗友中间,有一个人大姐是绝对不反对和他交往的。这人,便是阿彘的侍从——公孙贺
卫青和公孙贺的交情根本就起源于大姐卫君儒。
原来卫家宽裕后,能干的卫君儒为了让家中有点进项,不至于过于仰仗公主府,便将公主赐给的部分金钱在城外置了些田地。
卫家新进才富裕,自然不可能买家人僮仆,便是那两个婢女都是平阳府所送。所以,君儒出出进进往往只有一个婢女相陪。
这一日君儒到城外田地有事,不想遇到个几个登徒子,见她貌美便来纠缠调戏。正好遇到公孙贺,路见不平赶跑了几个恶少,送君儒回家。
回得家来,正好卫青回家,两下撞见都十分惊讶。听大姐说明事情的经过,卫妈妈和卫青对公孙贺便十分感激。上一次对击黑衣人,卫青本来就对武艺高强奋不顾身的公孙贺有好感,而公孙贺更是佩服卫青本领。两人交谈之下,竟是十分投缘。
从此,公孙贺便成为卫家的座上客。他常常在卫青轮休的时候来找卫青喝酒聊天;当然卫青没有轮休他也来。卫妈妈看在他是君儒的救命恩人的份上,每次都相待甚厚。
其实,公孙贺威武高大,君儒貌美如花,两人经此一事早就都有意了,公孙贺来得更勤了。有时候,还拉上兄弟公孙敖。公孙敖性格粗狂豪放,尤其和卫青相处甚厚。
另一个对卫青来说很特别的朋友,便是那个奇特的少年阿彘。
虽然和公孙敖交好以后,卫青也曾向他打听过阿彘的情况。可是,平素大大咧咧,十分粗豪的公孙敖在这件事上竟是丝毫口风不露。无论卫青如何问,他只是嘿嘿而笑,而正容道:“兄弟(因为公孙贺和君儒的关系,他下意识地喜欢标榜自己的年长,处处以兄长自居。),我实话告诉你,这个,除非他自己告诉你,我是不能说的。因为我一说,我便要说谎,你知道,我是绝不愿意对你撒谎的。”
话已尽此,卫青也不好问什么了。
而至于公孙敖为何做了阿彘的侍从,公孙敖也是一脸无奈:“这个,等他告诉你身份之后,我就如实告诉你。”
于是,卫青决定,如果再见到阿彘,一定要问个清楚。
好在很快,卫青就又见到了阿彘。
建章宫在未央宫西、长安城外。
卫青值卫的是建章宫最西边的一段宫墙。值卫每天轮流警戒,分早中晚三班。值卫每三天一轮,每九天休一天假。也就是说:建章宫的普通士卒们,除了日常操练之外,每个月可以休息三天。值卫的卫卒,大多住在卫卒营中,只有皇帝的贴身侍卫才在宫内专门的侍卫宿有暂时的歇宿之处。
所以,卫青每九天回一次家。
卫青回家有很长一段路,其中要过一条小河,穿过一个小树林。
第一次休假,卫青就见到了阿彘。
在青葱的小树林里,骑着大红马的阿彘微笑着,说:“我特意来找你的。”
卫青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但想了一想没问,以为肯定是公孙敖告诉他的,就只是笑道:“找我做什么?”
阿彘不答,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
卫青一看,是一卷《六韬》。
如果说,阿彘第一次特意在那个小树林里等卫青,是为了还他那竹简的话。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反正卫青一休假回家的路上,阿彘总是在那里等他。
每次等他都没有什么大事。
就是在树荫下坐坐;或者哪块大石头上聊聊。卫青很奇怪,但是,当他问阿彘的时候,阿彘只是笑笑,不言不语。这时候,卫青觉得阿彘有一种奇怪的孤独感。
是的,其实阿彘不应该感到孤独。虽然他每次等卫青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但武功高强的卫青耳目不比一般人,总是感觉到,在离他们不是太远的地方,有人在警卫。
慢慢地,卫青习惯了阿彘的等待和陪伴。偶尔,由于某些原因,阿彘没有在那里等他,他还会感到若有所失!要将那个小树林反复看几遍,然后等上一会儿,确定阿彘不会再来才离开。
慢慢地,阿彘和卫青聊得越来越多,却感到彼此都有些不可捉摸。
阿彘告诉卫青,自己确实出身显赫。但是,他将自己说成是某个郡国权贵的继承人,将皇宫说成家传的府邸;窦太后是刁钻的老祖母;还有个精明厉害的母亲和一帮哥哥……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他没说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卫青知道阿彘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将自己平素所见所闻的高官王公的子女和阿彘的情况一个一个拿来对,却总是不得其解。当然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拿当今天子来比。但是,他直觉地感到,阿彘不是平常人!
刘彻也开始从卫青的言语中了解卫青,了解卫青内敛的高傲,卫青宽容的矜持,卫青的外和内刚,他也发现卫青的一个禁忌:就是从不说自己幼时和自己的父亲。
卫青的疑惑,没有办法解开。
可刘彻的疑惑,他去找卫子夫。
卫子夫进宫后,便居住于温明殿。天子夜夜前来,宠信非凡。
抛开子夫与卫青的关系不提,刘彻真的十分喜欢子夫。
因为子夫的温柔如水的美丽,因为子夫的敦厚可亲的本性,还因为子夫和卫青一样,这两姐弟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他们都能让刘彻在他们身边放松下来,真实地打开身心。
而子夫呢,则真真实实,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刘彻。
他是她威严的君主,也是她尊贵的丈夫,更是她善变的情人。她爱他的高高在上,也爱他的温柔眷眷,更爱他凶猛狂暴,……对于刘彻对卫青的委婉询问,她不疑有他,自己最爱的人问自己最疼爱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从卫子夫口里,刘彻算是明白了,明白了卫青为何那样自尊,为何那样敏感,也明白了卫青为什么那样急切的想要建功立业。一切只因为卫青少年的遭遇——亲生父亲不能相认,饱受磨难;托庇于母亲,却与卫家姐妹又是同母异父……让他总是有自己是个多余人的感觉。于是,卫青急切地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他要一种被别人承认的感觉。
原来,如此刚强的,总是给别人以安全和温暖感受的卫青,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段。
于是,在刘彻的心里,卫青不完全是他十六岁的那个强壮安全的记忆;也不是秀水村遇袭时的武艺高强的救星。卫青,是可以被他帮助和照顾的!
而卫青的心中,刘彻的印象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原本他一直以为阿彘是个可悯的富家子弟;秀水村遇袭,他以为阿彘是个麻烦满身的权门之子;灞河听埙,阿彘展现出来对国家、军事等的了解让他刮目相看;而现在,这个家伙的叙述中,他慢慢了解一个困惑于现实的,满腔抱负而无奈的人。
阿彘展现出对他的信赖,让他不由得也以同样的信任回报于他。在他心里,阿彘不亚于,或许还要略高于他的那些朋友。
有一天,卫青回家的时候,天上下着密密的雨。卫青披了蓑带了笠,边走边想:“今天下雨,阿彘不会来了吧?”
走进小树林,果然,阿彘没有到。
卫青正打算离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卫青忙转头一看,竟然是阿彘!下着雨,顶着风,他竟然来了!远远的,是他那些侍从,却远远地不敢过来。
待阿彘奔到前面,勒马下鞍。卫青惊讶地发现,阿彘一身暗紫锦袍,玉带金扣,华贵非凡,却居然没穿任何避雨的东西!他的全身已经快要湿透了,额上的黑发湿漉漉地粘在苍白的脸庞上,眼里,满满的是痛苦和愤怒!
见此情况,不及说话,卫青忙脱下斗笠和蓑衣,给他披上!
正披的时候碰到他的手,竟然是冰冷的。连忙看看四周,竟没有什么实在可以避雨的地方,只有树林中有一棵枝条严密的大树,勉强可以避一避。便拉了阿彘过去坐下。阿彘怔怔的,也不反抗。任他摆弄。
卫青安顿他坐下,见他胸口激烈起伏,脸色苍白,不知是冷还是气,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微微战抖着,便四处张望,想找些干枝来生火。
哪儿去找呢?下着雨到处都湿漉漉的。
卫青在林子中一望,居然远远看见公孙敖冒雨在一棵树后探头探脑。卫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跑了过去。
公孙敖余悸未消地道:“兄弟,小心。我的这位,呃,这位主君正在气头上。”
“看出来了。只是,你们怎么让他这样跑出来,看淋成什么样了!”
“唉!我们也不想,可是你不知道,这位主君一发火,谁敢阻拦。唉!又不准我们靠近,你说……”
看见公孙敖为难的样子,卫青不由得一笑:“好了,好了!这样,你去找点柴禾来,再这样冻着,他会生病的!”
公孙敖听不得这一声,悄悄呼哨一声,一忽儿,便有十多人,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柴草。交给卫青,便又向来时一样迅速散开不见了。公孙敖比比划划,意思要卫青多费心。卫青摇摇头,抱着柴禾走开。
这当儿,那个阿彘,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卫青跑去跑来,就像石头一样,不说也不动。
很快,一堆不大但温暖的柴火,便在阿彘面前冒着烟,吐着透明的红色火舌。
乍感受到温暖,木然的阿彘哆嗦了一下,打了两个寒噤。似乎活过来点一样,眼睛也终于会转动了。
这时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的卫青才开口道:“好受些了吗?”
阿彘点点头。
“出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阿彘将眼光怔怔地移到卫青的脸上,这张清俊的脸孔,是他自十六岁那年开始,梦里最安全的依靠。
他近乎木然的脑子里费力地组织着辞藻,慢慢地说:“我的一个……一个师傅,死了!我的一个……心爱的人……要被赶走了!”
他所说的师傅,其实也就是建元不久,就被窦太后下狱的赵绾。
铩羽
建元元年,刘彻广纳贤士,以公车迎入赵绾,和自己的师傅太子少傅王臧一起,成为刘彻建元改制的中流砥柱。但随着和窦太后矛盾的加剧,刘彻在政治斗争中一时失利,而赵绾和王臧也因而获罪下狱。
这两年,刘彻故意韬光养晦,醉心游猎。但暗地里却命人在狱中照顾这两人,希望有一天重掌大权后,再借助他们再展宏图。
未曾想,昨日公孙贺悄悄来报,赵绾在狱中自尽。
刘彻震惊不已,对赵绾之死十分怀疑,便命人去查。但是,去查的人却被告知,奉太皇太后命,赵绾离间天家骨肉,早就该死,如今算是死得其所。所以,尸体早就被打发了。
刘彻大怒。
他知道窦太后对这个当年进谏自己不要事事仰太皇太后鼻息的御史大夫赵绾恨之入骨,所以,当年让他们两人入狱,其实也是为了避其锋芒。不曾想窦太后如此狠绝,时隔一年多竟然在狱中害死赵绾。
对于这个三缕长须,满面正气,慷慨豪迈的赵绾,刘彻真心敬重。这个大儒申培的弟子,总是伸出一只有些枯瘦的手,捋着胡须慢腾腾地说:“陛下,妇人怎可擅权!”然后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可是,现在这个最看不惯妇人擅权的人,死在了一个擅权的妇人的手里。刘彻感到一阵讥讽的悲哀。
一时之间,刘彻心中涌上无尽的愤怒和沮丧。
而更让他深受打击的是,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他竟然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这让他作为一个帝王感到了深刻的悲哀和失落。
他的满腔的焦虑,怒火,悲哀,紧接着被阿娇推上了顶点。
今天早上散朝后,他在宣室殿看奏章。皇后阿娇趾高气扬地就来见他,对他说,卫子夫有欺君之罪。
刘彻看着这个头戴金凤冠,身穿五凤朝阳金丝宫袍的美丽而任性的女人,心中一阵嫌恶,冷冷地道:“卫子夫是朕带进宫来的,有什么欺君之罪!”
“看来陛下也被这个女人蒙蔽了!”阿娇瓜子形艳丽的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和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有一张极为美丽的菱形的古雅的小嘴,但现在,这张小嘴中吐出的,皆是对卫子夫恶意的攻击。
“这个女人,太主已经查清楚了,不过是个歌伎而已。竟然敢蒙混进宫,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她所说的太主,就是她的母亲馆陶公主。
刘彻心中一凛:难道,她们竟要将手伸到每一个他在乎看重的人身上,让他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不成?
强压住怒火,刘彻冷冷地道:“卫子夫是平阳公主府的家伎,不是外面的青楼女子!”
阿娇傲然一笑,伸脚将长袍色彩斑斓的后尾踢到身后:“家伎也好,青楼也好,皇宫岂是这种人任意进来的地方。”不理刘彻铁青的脸,她洋洋说着,“我也奉劝陛下一句,陛下看人可看准了,不要什么脏的臭的东西都往这里带,这里毕竟是皇宫!”
刘彻低吼一声:“你要怎样?”
“我要逐出卫子夫!”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是六宫之主,我有这个权力!”阿娇寸步不让。
刘彻眼底冒着熊熊怒火,他阴沉地上前一步,瞪着阿娇。
看见他铁青的脸上青筋暴露,阿娇不由得有些心虚,后退了一步。
刘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冷冷道:“来人!”
宦监令黄顺缩着脖子小心前来,帝后的冲突,是天上的雷霆,无论哪个凡人被击到,连倒霉都不敢说。
“陛下有何吩咐?”黄顺小心翼翼地。
“你去叫几个侍卫,守住温明殿。凡要进去的人一律格杀无论!朕要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刘彻狠狠地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阿娇被他是气势一时吓住,半响回不过神,待回过神来,刘彻已经快要跨出宣室殿的门槛。
不甘服输的阿娇冲着他的背影嚷道:“刘彻,算你狠。我就不信,就连太皇太后,也进不去温明殿那道门!”
刘彻的背影一僵,脚步停了一下,但仍然坚定地大步离开。
离开宣室殿,外表强硬的刘彻内心却一阵迷惘:如果阿娇真的搬来窦太后,自己能够保全子夫吗?如果无法保全她,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卫青?
无奈和痛苦中,他厉声呵斥侍卫不准跟着,单人独骑冲了出来。公孙敖见势不对,远远随后。
策马狂奔的刘彻,眼里心里,尽是子夫温柔如水的双目和信任的眼神,心口痛不可言。茫然中,他和往常一样,来到了和卫青见面的小树林。
这些,是卫青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
他只知道,在被人追杀的时候,没有失态的阿彘,这时候失态了;哪怕是生命悬于一线时,也没有痛苦过的阿彘,这时候的脸上,满是痛苦和迷惘。
“具体的情况,可以跟我说吗?”卫青小心地问。
阿彘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能!”
“我能帮得上忙吗?”
“……不能。现在……不能……”阿彘喃喃地说,黑色的眼睛带着一抹痛楚。
卫青无语了,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阿彘用修长苍白的手抹了一把脸,苦笑道:“卫青,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无能?”
卫青一笑:“如果是被人追杀的话,你确实没有防身的本事。”
“我岂止是被人追杀,卫青,我的日子,是在陷阱和阴谋中一天天的过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侵犯,看着我在意的人被伤害,我真的很无能。”说着,阿彘紧紧地抱住头,痉挛的双手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
卫青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拉开他的手。正要开口安慰他。这时,一大滴雨水从头上掉下来,打在他拉着阿彘的那只手上。卫青抬头看看——雨下得久了,那棵阔叶的大树的叶隙里开始慢慢滴水,看来这里很快也就不能避雨了。卫青无意识地往四周一看。忽然灵光一闪。
“阿彘,你看!”他说。
“什么?”刘彻抬起头来,依然迷惘痛苦。
“你看着两棵树。”卫青松开拽着他的手,指给他看。
他指出的两棵树,一棵正是他们躲雨的这棵。这棵树树冠较大不是太高,叶片也十分肥厚,在密密的雨雾中,叶片被淋得轻轻的颤动。在下面,暂时是不会被淋湿的。而远处的另一棵,则又高又大,叶子狭长坚硬,并且,片片垂直地长在叶茎上,这样雨便不能直接打在上面,但树下也就不能避雨。
“唔?”刘彻仍然不解。
“你看出这两棵树的树叶有什么不一样的吗?”卫青说,“你看,这棵叶子平长的,雨下下来的时候,它不避不闪,直接阻挡着雨势。但是,如果雨下得久了,它的里面也必然会露雨,并且,雨滴比外面的大得多。可是你看另外这棵树,它的叶子在雨的缝隙中生长,虽然雨势很大,却不能撼动它分毫。阿彘,你看这两棵树哪一棵长得高呢?”
刘彻默默的看着两棵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卫青接着说:“阿彘,我不知道你面对着什么。但是,如果你能够直面的话,就大胆地面对,男儿无非一死,有何可惧?如果,你目前的情况还没具备和风雨抗击的能力的话,那么,为何不学学这棵小叶子的树呢?放低身子,消弭风雨来势,直到你能对抗风雨的时候!”
刘彻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头渐渐抬起,他的眼睛虽然还黯淡,但是已经有了生气。
“如果避让,风雨还不肯停止肆虐呢?”他说。
“那就再避让!”卫青坚定地说,“聪明的武者不会和厉害的对手硬碰硬,只会在等待中寻找机会!”
“在等待中寻找机会?”
“是的,没有任何事物是毫无破绽的。”
刘彻没有再说,默默地思索着,慢慢地他的眼睛里有了光采,腰板也渐渐挺直。卫青也没有再说,静静地站起来。
忽然,刘彻猛地站起来,由于他在雨中淋得过久,身体又一直蜷缩着,一站起来,不由的眼前一黑,便向前面栽去……
卫青忙一把扶住他。
和当年一样,他仍然高了刘彻半个头,感到有些无力的刘彻便一把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臂,将头靠在他宽宽的肩头上。
雨下得刘彻有些冷,而卫青的肩头很坚实,他的身体带着青春旺盛的热暖暖的温度。一时之间,刘彻忽然不想离开,就是想这个姿势,在他肩上,多待一会儿。
卫青感到有些不自在,这样和一个人贴近,呼吸感受着呼吸,身体感受着身体……他不由得绷直双臂,想要将刘彻推离自己的身体。
而刘彻却更紧地靠着他,讷讷说道:“别……别动,让我靠靠吧!”
他脸色还没有回复过来,苍白疲惫。卫青心一软,便不再推开。刘彻的头紧紧靠着他的脸颊,头发摩挲着他。一时之间,他忽然想起了霍去病,那个小家伙从小就喜欢黏着他,把头靠在他肩上,就像现在刘彻做的一样,象个大猫一样。
卫青无声的笑了,无意识地揽住了刘彻,就像他揽住霍去病一样。
一股温暖的感觉笼罩了刘彻。
……
良久,刘彻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从卫青的怀抱里轻轻挣脱出来。低声地说:“谢谢!”
卫青宽容地一笑,道:“不用谢,我可什么都没帮上忙。”
“你帮了。”刘彻真心地说。
“帮了?”卫青佯装疑问,一边眉毛挑得高高的。
刘彻认真地:“帮了!所以,谢谢!”
“不用谢。朋友是用不着说谢的。”卫青正容道。
刘彻笑了。
对于他来说,这个词是如此的新鲜,从当太子开始,没有人对他说“我们是朋友”,包括自幼一起长大的韩嫣。朋友!刘彻在心底重复着这个词,一种新鲜的,不再孤单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升起。不过,同时升起的,还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
卫青远远注视着刘彻走远,看见远远的公孙敖他们很快扈从他离开。公孙敖乘人不备还偷偷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卫青淡淡一笑,转身开始向回家的路走去。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于刘彻和他自己的未来将会起到怎样的作用,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直接导致了自己最亲厚的姐姐命运的改变!
建元二年四月,入宫未满一月的卫子夫被打入冷宫。
妒火
从天堂到地狱,对于子夫来说,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天。
就算昨夜皇帝还在用螺黛为自己画眉;就算皇帝今天上早朝前还在自己的眼皮上轻轻一吻,说:“子夫真美!”;就算皇帝在走的时候还笑说:“等等,我下朝就来。”……可是,陛下却再也没来。
阴冷的冷宫,四面的高墙,刘彻为了她的安全,特意严命不相干的人不得进入。于是,除了服侍她的数名宫婢和内侍,她见不到什么人。而冷宫也就更加的阴冷。
就这样,在等待中失望,在失望中绝望,子夫的心一天天地沉沦下去。心由怀疑到痛苦,由痛苦到不甘,一天一天煎熬着 ,一天一天啃啮着……
而皇帝刘彻,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她。而比以前醉心沉迷于游猎中。每天除了上朝,几乎整天都呆在建章宫。而朝堂之上,他也变得懒散和颓唐,常常心不在焉。当一些忠心的大臣们,苦苦劝谏他不要“耽于旁骛”时,他只是口中敷衍。一有空,照旧往建章宫跑。
卫子夫被禁锢冷宫的消息,因为严禁外传,卫青一家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只是,平阳公主府的赏赐和节礼,变得越来越稀疏。
幸好,卫君儒绸缪在先,卫家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卫青因为本领和人品出众,在卫队中已经是一个卫卒小队长了,手下带领着十二个弟兄。
对卫青来说,当什么并不重要,但是,他喜欢这种融入集体也被集体融入的感觉。所以,在卫队中,卫青觉得不错!
自从那天以后,有好些天,卫青没有见到阿彘,过了好几天,才看见有些憔悴的阿彘再次骑着他的那匹大红马,在青葱的树林里静静地站着。
那天的事,阿彘没有再说什么,卫青也没有再问。不过,在一起的时候,阿彘比起原来喜欢逗卫青说话,变得有些沉默。而奇怪的是卫青反而爱找他说话了。
皇后阿娇在窦太后跟前被训了一顿。
阿娇不忿刘彻只是把卫子夫打入冷宫的做法,便到太皇太后跟前撒娇哭诉。不料,窦太后这一次却没有站在她这边。
长信宫主殿里,看上去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太皇太后,全身裹在一袭大大的藏青色云纹织锦绕襟袍中,显得更加娇小,但是,在这个孱弱的身躯中,却有着一副铁一般的筋骨。当年景帝刘启在位时,对于这个娇小的母亲也是十分忌惮。
现在,窦太后半眯着眼,伴倚在榻上的美人靠上,她已经很老了,老得回避着阿娇和阿娇身后殿门射进来的阳光。似乎前者的青春亮丽和后者一样刺眼。
“算了,娇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彻儿已经把那个狐媚子打入冷宫,她不可能翻出什么大浪来,你就撩开手算了。”窦太后缓缓的说。
阿娇看着这个从小就最疼爱自己的外婆,不满意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愤愤地再次开口:“太皇太后,不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是刘彻……”
“什么刘彻!”窦太后脸色一冷,“那是皇帝,你的夫君!怎么能不知礼仪,直呼皇上和夫君的名字!”
话还未出口,就被训了,阿娇不服气地小声喃喃道:“自小都是这么叫的,惯了!”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窦太后呵斥道,正想多说,但看看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不由得放缓语气道:“你这个孩子,平素那么聪明,可是,一遇到和彻儿有关的事情,你就傻了。娇儿,我告诉你说,这皇帝和你,虽然是帝后,但第一要务的是夫妻!夫妻之间,礼遇是最基本的……”
“可刘……皇上带那个臭女人进宫,根本就没有跟我讲什么礼遇!”阿娇愤愤地。
“唉,娇儿,我的话都没说完呢!除了礼遇,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话说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更何况你和彻儿正在青春年少,有什么非要顶死理的?”
阿娇脸一扭,还要再说,窦太后阻止了她开口:“好了,好了,我也累了。你呀,有如在这方面争强赌气,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和皇帝好好相处。唉,我老了,哪里护得了你一辈子!”
“太皇太后!我……”阿娇不甘心。但窦太后已经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阿娇不甘心地离开长信宫。
回到椒房殿,阿娇斜倚在榻上,手里抚弄着一只全身雪白的西域长毛猫,越想越不服气。
椒房殿是未央宫中最华贵最美丽的宫殿,因其宫室的墙壁都是用名贵香料所砌而得名。这里历来是皇后的居所。所以,霞幄翠帐,锦袱绣带,金器银皿奢华非凡。平素阿娇最喜欢这些瑰丽的奢华的东西,这些东西和这个椒房殿一样,它们都意味着她最熟悉,也最爱的——权势和地位。
但是,这一切在今天的阿娇的眼里却分外的刺眼。就连那历来喜欢的空气中弥漫的香味都变得让人气闷。
抚着价值千金的西域长毛猫,阿娇闷闷不乐,再想想刘彻今日又不知去哪里了。心中一烦,手便重了些,那猫“喵呜”一声,便从她手下溜了。“啐!连你这个畜生都不待见我!”阿娇更为恼怒。不由得咬牙想到:
这刘彻此举,分明不把自己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如果这次这么大的事都轻易放过了,以后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更刺心的事儿来呢!
于是,阿娇猛然坐起命宫中大黄门赵彦道:“你去,把太主请到这里来。就说,我有急事找她!”
太主,就是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这个精明厉害的女人,是窦太后最为信任的女儿,也是一力把刘彻推上帝位的最有力的手臂。阿娇想,母亲会赞同自己的话的,并且可以给自己一个法子,把卫子夫撵出去。
但是,出乎皇后阿娇的意料,母亲馆陶公主并没有附和她的意见,理由和太皇太后差不多。但却比太皇太后更为直接:
“娇儿,皇帝毕竟是你的丈夫!你非但不能把他怎么样,就算能,又如何呢?还能让别人代替他不成?再说了,你不好好想想你和皇帝的关系,如果越弄越僵的话,你以后可怎么好!”
“哼,以后,他又能拿我怎么样!”见母亲不附和自己的意见,阿娇已是浑身不自在,当下冷冷地抵回去。
“能怎么样!”馆陶公主见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不由的也气恼上来:“娇儿,别管娘直说了,这几年,皇上留在椒房殿的时候有多少?娇儿,你虽然贵为皇后,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至今不见子息,娇儿你想过没有,那刘彻现在虽然一再隐忍,但如太皇太后和娘闭了眼,他能没有别的想法?”
阿娇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睁了一双美目,怔怔望着自己的母亲。
她不是笨人,只是一向偏执。如今母亲一言点破,便如一桶雪水从头顶灌下,心早凉了半截,脸上也由红转青,再转得苍白。
见女儿如此,知道她回过味来了,馆陶公主叹息道:“娇儿,天底下,没有谁比娘更懂女儿了。你的心思,娘知道。你自幼和阿彘要好,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便容不得他有别的人和别的事。可是,娇儿,你的夫君是皇帝呀!他不仅是你一个人的,还是天下万民的。你若为了自己禁锢了他,你又如何对得起母仪天下的这个身份?再说,你的性子娘知道,就算是爱煞了他,口中不会软,平素反而更争强好胜。可是,娇儿,到底是蜂蜜才能引来更多的蜜蜂啊!你不服软,和皇帝的关系怎么能处理得好!”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中了阿娇的心事。阿娇心中又感又愧,隐藏在愤怒后的委屈便一股脑儿流露了出来:
“娘!”她刚喊了一声,那泪水就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从面颊上纷纷滚落下来。
“娘,我……”心中有万语千言的委屈,却开了口说不出来,只哽咽地道,“我怎么办?”
看着贵为皇后的女儿没有了平素的傲气矜持,而眼含热泪楚楚可怜,馆陶公主不由得心中十分痛惜:“娇儿!现在憬悟为时未晚,只要你不要万事都逞强,记得时时给他留面子,男人嘛!走到哪儿都是要面子的。再加上平素温存点,多体贴点。我的娇儿自幼美丽出众,皇上哪有不回心转意的!”
阿娇红着脸点了点头。
馆陶公主走了。阿娇回味这母亲的话,心中又惊又急,惊的是自己无意中几乎将事情闹到无法收拾,急的是母亲虽说说了为时未晚,但是,皇帝近来对椒房殿敬而远之,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左思右想暗自道:“罢罢,只要能尽快有子息,一切便可以慢慢来!”
于是,阿娇便心心念念,每日里下艳妆浓抹,打点好千百种风流温柔,只等皇帝留宿椒房殿。
但皇帝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椒房殿夜夜朱雀灯辉煌的灯光下,阿娇脸上的脂粉寂寞地娇艳。
心急的阿娇,便派了心腹打探,是否皇帝偷偷的去了冷宫。回答却让阿娇大吃一惊。皇帝不仅没有到过冷宫,竟连提也不曾提到。更让阿娇吃惊的事,这一段时间以来,皇帝除了上朝,都逗留在建章宫。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阿娇直觉地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因为,如果是自己的关系的话,就算是以前,皇帝和自己最僵的时候,皇帝也为了太皇太后和长公主的面子,没断过在椒房殿留宿;如果是因为韩嫣的话,就算是皇帝最宠韩嫣的时候,隔三岔五的还是会到椒房殿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令皇帝不顾帝后表面的掩饰和太皇太后与长公主的面子,居然不回未央宫!
又是惊诧又是焦急的皇后阿娇忙再次命心腹仔细打探,是什么原因让皇帝留宿在建章宫的。
答案令阿娇更是惊惧交加。
皇帝刘彻,堂堂天子,留宿建章宫只为了不时去会见一个小小的建章宫卫卒!只为了象个平民一样偷偷摸摸地去见这个叫卫青的人!卫子夫的弟弟!
阿娇把美丽的红唇咬出了鲜血!
而馆陶长公主在了解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行,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一个卫子夫才刚刚摆平,怎么又出来个卫青!皇帝的性子是男女通吃,如今这卫青一个小小的卫卒便已经迷得皇帝不回未央宫,今后还不知会怎样!
“不能听之任之,绝不!”看着女儿惶恐不知所措的双眼,心中涌起的母性的保护使馆陶公主暗自下了决心。
“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哪怕是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卫青
今天日,比往常回家早了一天,因为,他们小队在卫卒们的对抗操练中大获全胜,被奖励休息三天。本来,为了和阿彘的见面,卫青想按往常的时间走,但是,卫妈妈忽然受了风寒,病中想见儿子,便托人叫卫青回家。所以,卫青还是提前一天回去。
因为提前,心里有几分估到阿彘不会在树林里等自己,但是,经过小树林的时候,卫青还是踟蹰了。
“要不要在树上刻几个字,告诉他我有事先走了呢?”卫青正在树林中发愣,却不想正在这时耳边传来隐隐的沙沙声。
“阿彘!”卫青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警惕地否定了。不,不是阿彘!阿彘每天都骑马而来,或者静静立于树林中等待,绝不会如此鬼祟地绕行自己身后。并且,人数不止一个!而阿彘的随从们,从来不会如此靠近!不是阿彘,那么是什么人呢?
好个卫青,心知有异却不慌不忙,缓步走到林间一块较为空旷的空地上,站定脚步朗声道:“各位是哪里来的朋友,如此跟着卫青,岂不累!不如现身相见!”
话音未落,林子中几条青衣身影迅速闪出,各据一方,竟将卫青围在中间!卫青一看,这些人一共八个,皆面蒙黑布,身形敏捷,动作不凡,更在一现身时,便占据各方,看似随意而为,其实已将卫青的退路全部封死。卫青知道自己遇到了劲敌,心中一凛。
好在自己虽回家仓促,还是带了卫卒随身的佩剑。
当下暗暗捏紧剑柄道:“各位此来,有何见教?”
一个青衣人喝道:“什么见教!老子们是来拿你的命来了!”
“为什么?”
另一个青衣人不耐烦地道:“要问,去问阎王爷去!别和这小子废话,兄弟们,快动手!”
那些青衣人一听,便纷纷飞扑而上,或刀或剑,直取卫青咽喉、胸膛、背心等要害之处。
正在他们刀剑正要招呼到卫青身上的时候,卫青忽然身形一拔,如一鹤冲天,跃起一丈有余,那些刀剑便招招落空。
而那些人也真得了,一招使老,不待卫青落下便急时改招,又是几招齐发,向卫青身上招呼。而卫青身在半空,如何抵挡?
说迟时那时快,只见白光如练,绕卫青身子一圈,人在半空,卫青已拔剑刺出,竟分刺几名靠得最近的青衣人。只听得乒乒连身,几人忙收回刀剑努力隔出,而卫青借一格之力,反弹回去,在空中一扭腰身,斜刺里落在圈外。
从卫青跃起,拔剑下击,反跃拧身一气呵成,偏生姿势又极为潇洒俊逸,纵是这群青衣人必杀之而后快,也忍不住有人冲口而出一个:“好!”
此时,这群人也知道卫青武功之高出乎意料之外,便没有一个人敢托大,皆是此进彼退的围攻之法,意图靠着人多取胜。
卫青看出这些人的意图,冷笑一声,长剑一撩,便采取主动出击的方式,不让那些家伙配合默契。只见他剑如蛟龙出水,气势纵横,以一敌八,那些青衣人竟是讨不了好去。
这些青衣人暗暗心惊,他们尽皆是江湖中的高手,被人重金聘来,不料却被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以一敌八。此人如此年轻,身手便如此了得,假以时日不知更是何等身手!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但主人立下死命令,非得要此人性命不可。念及此,便有一个青衣人悄悄伸手入怀。
这是临行前,主君再三交待,今日伏击此人武功高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必要时什么手段都可以。主君边说,便边交给他一包东西。
这青衣人本也是武功好手,一见这东西变不由得心生反感,如此下三滥的招数,只有这位主君想得出来。又想凭自己八人的实力,莫说一个,便是十数个人也不再话下。当下只是接着,并未想真用。
但如今,卫青的厉害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不过一会儿,自己己方的人便有两名在卫青剑下挂彩。虽然众人还有狠斗的余地,但主君交待过,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长了,恐那人知道,所有的人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缠斗正剧时,一个青衣人忽然抬手向卫青面上一扬。“嘭”的一声,白色粉尘烟灰四处弥漫。卫青猝不及防,双眼便被那白色粉末洒中,顿时眼中剧痛,泪水弥漫。
“好贼子!竟然用如此下三滥手段!”卫青双目紧闭,恨恨骂道。
因目不能视,便只得将剑在身防身,舞出一道光幕,一时之间,那些青衣人也无法靠近。
忽然又听得“嘘溜溜”一声竹哨,那些青衣人忽然向后跃出,卫青目不能视,因众人忽然后退压力骤轻而正在纳闷,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卫青听风辨形,举剑砍去,那网却是兽筋所制,十分坚韧,无法砍断。而六个青衣人手牵网绳,腾挪换位,一时之间,竟将卫青紧紧缚住。
另外两人一扑而上,卫青目不能视,身不能躲,只听“噗噗”两声利刃穿入肉体的声音,卫青胸前下腹便多了两个血孔,顿时鲜血淋漓。
“你等究竟是什么人?看你们的武功也算是好手,怎么行事却如此卑鄙无耻!”强忍身上剧痛,兀自挺立不倒,卫青口中骂道。
那几名青衣人闻言皆有愧意,不过因面上蒙着黑布,倒也看不出来。当下有人阴恻恻地道:“小子,我们也不想,不过,有人要你这条命,你若是见了阎罗王,便知道不怪咱们兄弟了。”
“不错,怪只怪小子你得罪了厉害人物,咱们兄弟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子,算你倒霉了!”
此时卫青虽然身重伤,鲜血犹如泉涌,身上更是巨网缚身,但却十分倔强,无论如何不肯倒下。
见他如此硬骨头,那几个人心下不由得更增几许敬意。
几人互使眼色,意即让人上去结果卫青。不料你瞪我我瞪你。皆觉得今天这事不大光彩,不大想做这违心的事。迟疑了半天,终于有一人上前去,略一迟疑还是挺剑便刺!
“嗤”的一声卫青便觉得心口一凉,一柄长剑刺入自己胸口。已知自己必死无疑,但心中却并不甚恐惧。在天旋地转终于倒下之前,只是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明日阿彘看见我的尸体,不知会如何?
接着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生机
漫长的,无边的黑暗……
几点意识如星光一般点点飞舞,慢慢地在虚幻中凝集,凝成那个叫卫青的人。
很冷很冷,身上也很痛,这个叫卫青的人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巨大的雪花在半空中飘舞,地上却没有任何的积雪,只有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却寒冷一片也带着灰尘的气息。忍着身上和心上的痛楚,他努力前行着,似乎是去郑家寻找父亲,似乎又是在去长安寻找母亲的路上……;反正只有努力前行,为着一个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目的。他的身后,是一片茫茫的黑暗,翻卷着巨大的漩涡。
然后,忽然雪花不见了,黑暗不见了,代替的是血红的颜色的太阳,和如同全身浸在在沸水中炙热和痛楚。
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是郑氏兄弟,还是狼群?好像都有,还有那一群没有面目的人,卫青腿脚酸软,努力狂奔!
……
隐隐有阿彘的声音在前面呼唤着自己。
努力睁开眼睛,眼睛刺痛,但面前的人影确实是阿彘,憔悴的焦急的阿彘,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别慌,”卫青嘶哑着嗓子说:“别慌,我会赶走他们。你会没事的。”
在他面前强忍住心中焦急和担忧的刘彻听见这含糊的声音,眼眶一热,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陛下,他在做噩梦呢!”太医说。
“没事,噩梦会过去的。你一定要好起来!卫青!”刘彻鼻音重重的,像是许诺又像是命令。
把卫青送到刘彻身边的是公孙敖!
那天,久等不见卫青回家的卫妈妈心中焦急,正好公孙贺以探病为名去看卫君儒,拉了公孙敖一块去。听卫妈妈一说,公孙敖便自告奋勇去寻卫青。不想路途中内急,便拐入路边的灌木林方便,正与卫青错过。等他到达卫戍营的时候,被告知卫青已经离开了。他当下转身往回走。
正好,卫青这个小队的卫卒们好容易得三天假,于是回家的回家,要进城的进城,都结伴一起走。都是年青的军人,公孙敖性喜交友,便下了马与他们慢慢前行。一路倒也相谈甚欢。
不料在离卫青和阿彘见面的小树林不远,居然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刘彻和卫青见面,公孙敖是知道的,对于皇帝和兄弟未来的妻弟之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缘法,公孙敖不敢置喙。但是,卫青和他之间却是十分亲厚,如同真正兄弟。
他知道今日皇帝不知卫青提前回家,不会前来,那么,肯定是卫青出事了。于是他大叫一声:“不好!”便上马向小树林奔去。后面的卫卒们惊诧莫名,但众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既听见兵刃打斗之声,便不愿袖手旁观,纷纷向小树林奔去。
等公孙敖驰马奔到树林里时,便看见一群青衣蒙面人围着一个被黑色巨网紧紧捆住的人,其中一个,正将一柄染血的长剑从那人身上抽出,而那人也砰然倒地。
虽然他不知那是卫青,但见情势危急,便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在此行凶?”
那群人一愣,便要围过来,但一展眼看见公孙敖后面那群卫卒也快赶到。于是,一声呼哨,那群青衣蒙面人便迅速散开,撤得干干净净。
公孙敖才下马,和着那些卫卒打开巨网,看视里面的人。
这一看之间,不由得惊魂万里:虽然这人双目紧闭,满面尘污,全身上下如同浸在了鲜血之中。但仍清楚地看出,这是卫青!
一时之间,众人被眼前的惨象惊呆,回不过神来。
还算公孙敖把持的住,颤抖着手探了探卫青的鼻息,便狂呼一声:“还有气!”众人才定了定神来,七手八脚将卫青扶上马背,公孙敖也上马扶定了他,不假思索,策马就往建章宫奔去。
当天子刘彻和他周围的韩嫣、黄顺看见公孙敖抱着满身血污,气若游丝的卫青进来时,大吃一惊,刘彻更是心口如同被大锤击中,心跳几乎都一时停止了。
来不及问是什么原因,才回过神他就骤然暴跳起来:“叫太医,叫太医!”除此之外,竟不知如何是好!还好随侍在旁的韩嫣镇定,忙上前细细察看卫青的伤势。见卫青满面灰尘,伸手一抹,沉声道:“白垩(即石灰)!不可用水擦,快拿菜油来!用水这眼睛就废了!”
当下就有小内侍,连滚带爬地去拿菜油。
太医一到,就被急得火冒三丈的皇帝差点吓掉了魂。好在刘彻没心思追究他为何如此慢腾腾的迁延皇命,而是急切喝道:“快,快救人!”
这时,菜油也拿来了。小内侍何曾见过这满身是血的惨景,抖抖索索弄不清,被刘彻一脚踢倒外面。韩嫣见状,暗叹一口气,上前拿起丝帛菜油道:“我来!”
韩嫣细细替卫青清洗眼睛。
太医这里虽然紧张,也仔细检视卫青的伤势。
刘彻觉得,空气都凝固了,每一口呼吸得都很艰难,而且吸到胸中,竟如同火焰般炙热。
似乎过了很久,太医才放检视完毕,恭谨道:“陛下,此人还有三分救!”
“三分?”刘彻急道。
“不错,这些伤口虽然凶险,却万幸没有伤到心脉。最险的是这一剑,竟是擦着心脏的边缘刺过……”太医还要再说,心急的刘彻一下打断他的话:“朕不管你三分五分,若是此人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朕就叫你陪葬!”
太医惊得面如土色,伏在地上连连叩头。
“快,快救人啊!你这个笨蛋!”见他如此,刘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想上去踢他一脚。
太医慌忙爬起,为卫青治伤。
一时卫青眼中白垩清理干净,身上的伤口也已经清创敷药。小内侍们战战兢兢,将他身上血污的衣衫和身下的被褥尽皆轻手轻脚地换去。药煎好了,在刘彻如利剪的眼光下,喂药的内侍差点把药打翻了。
刘彻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废物,怎么平常一个个平素还算伶俐怎么一有事情就笨成这样!”若不是自己这一生还从未干过喂药的事,恐怕比内侍还笨的话,他早就捋起袖子自己上了。
韩嫣见状,轻轻道:“陛下,还是我来吧!”
刘彻“唔”了一声,眼睛依然紧紧盯着卫青,头都没回。
韩嫣心中苦笑,接过小内侍手中的玉碗,命人撬开卫青的牙关,用银匙一匙一匙慢慢灌下。
待得药灌下去一会儿,太医再次把脉。良久道:“脉搏虽仍不强,但比起刚才要好些了。”转过身来,再次对刘彻作礼道:“陛下,此人目前有五分救得!因失血过多,需静养慢补,方可痊愈!”
刘彻刚稍稍松了一口气,听见“五分救得”便又焦躁起来,道:“太医院里,除了你,医道好的还有那几个?”
那太医道:“还有张王二位,皆是有名之士!”
听了这话,刘彻冷冷道:“来人,把这二位都宣进来。”
待两位太医进来后,刘彻才道:“辛苦几位,这几日便在这云台殿值宿,不管任何代价,只要保得这人性命安宁,便是大功一件。如若不然,我大汉太医院里容不下无能之人!”
几人诚惶诚恐,不知受伤的这位是何等人物,得天子如此看重,问都不敢问一声。自此,三位太医院的太医便轮流把诊,小心医治照顾。
见卫青暂时性命无碍之后,刘彻才找到公孙敖问详细情况。
那公孙敖在送来卫青后,又返回过那树林一次,但地面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正在失望间,那日一起救卫青的一个卫卒找到他,将那日在场地中捡到的巨网和一块小小的破烂的帛布送上。那巨网公孙敖见过,但那帛布却十分蹊跷,似乎是包某种粉末状的东西用的,上面还有残留。
公孙敖小心用手指摸了一点,放在鼻端嗅嗅,不由得骂道:“白垩!这些下三滥!”
巨网和帛布,就放在刘彻跟前。
刘彻心中一阵怒火,如果不是这下三滥的方法,那么厉害的卫青岂是那么容易伤害的。因此也更为卫青不值。
压着怒火,问公孙敖道:“除了这个呢,还有没有?”
“臣细细检查过,现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仔细看着这些东西,皱着眉头,刘彻缓缓道:“公孙敖,你去查一查。这巨网是兽筋所制,用料用功费时费力,一般人家应该无力做此事,作此物的,不是权门巨富之家不能为。”
公孙敖小心插口道:“陛下,为何是权门巨富之家,不是猎户所为呢?”
刘彻冷冷道:“你看这帛布,是上等丝绸。用着上等丝绸来包不值钱的白垩,普通人家怎么用得起!”
“那臣就从制这些东西的工匠那里查起!”公孙敖道。
“甚是!”韩嫣插口道,“但公孙不要忘了,这巨网帛布如此昂贵,但帛布包白垩偷袭,巨网拿人,乃是下三滥的手段。如果不出意外,主持此事之人,定然是现在巨富但过去卑下之人!”
“不错!”刘彻看着韩嫣,眼里满是赞许之色。
公孙敖喃喃道:“这就怪了。过去卑下现在贵盛这样的人……就是有,卫青素来谨慎,也不可能和这种人结仇啊!”
这时,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来,他看看周围的皇帝、韩嫣和兄弟公孙贺,他们的眼光也十分异样,显然,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董偃,馆陶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董偃出身于集市混迹于街头,由于母亲是卖珠人,所以,十三岁时起就常与母亲出入与长公主的府邸。馆陶公主见他俊美可爱,便将他留在府中供养。董偃年纪既长,长公主忍不住吃了自己身边的这从嫩草。于是,董偃便做了馆陶公主的入幕之宾,长公主爱之如命。这件事,众人都知道。
这董偃因和馆陶公主的关系,一时贵盛无比,许多权臣巨富与之交好,众人皆称其为“董君”。
但,这董偃和卫青却是往日无怨今日无仇……韩嫣略一沉吟,已知其中关系。
这时,听得刘彻缓缓道:“黄顺!”
宦监令黄顺忙趋身而上:“奴婢在!”
“你去给朕查一查,这几日椒房殿可有人打听过朕的行踪!”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雷霆
翌日,未央宫椒房殿。
皇后阿娇闷闷不乐地跪坐在椒房殿的廊下,无聊地逗弄着她那只名叫雪奴的价值千金的西域长毛猫。心中一片茫然,思绪纷乱,一忽儿刘彻,一忽儿卫子夫,一忽儿是那个卫青;想得头都疼了,却还是一团混乱。
她的手洁白柔美,在那长毛猫身上不断抚动。那猫被她抚摸得十分舒服,呼噜呼噜地咕哝着,翻了个身,让她的手继续抚摸另一面。
阿娇一怔,笑道:“小东西,你倒会享受!”
这时,忽然椒房殿内侍报到:“皇帝陛下驾到!——”
阿娇又惊又喜又忧。
惊的是刘彻居然来了;喜的是刘彻既然来了,表明自己还没有被他完全遗忘;忧的是,母亲命人除掉卫青的事不知怎么样了,刘彻会不会知道?
当下也不及想那么多,便要迎出去。
但转念一想:我自来高傲,如果今日反常,若他知道卫青死了便反而会招他怀疑。想毕,便将雪奴揽在怀中,懒懒道:“知道了!”
此时阳光明媚,那点点金色,透过廊下碧绿的树荫洒下来,照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女人的身上。她银红的绕襟长袍里露出浅黄色的丝绸内衣,映得她的脸如花瓣一般,吹弹得破。
她缓缓地站起来,身形窈窕,曼妙多姿。
刘彻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亮丽的美人图。
但是,这样的图景却在他眼里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感受,他心中涌动的,是厌恶,是愤怒!
“陛下今日怎么有兴……”
阿娇话未说完,便被刘彻铁青的脸色噤住了口。她与刘彻自小一起长大,从未见过刘彻脸色如此难看。
“嘿嘿,”刘彻冷笑到,“朕确实有兴,有兴想知道皇后想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
阿娇心中“砰”地一跳,表面上却假作镇静地道:“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阿娇竟是不知道。还请陛下说得清楚点,阿娇也好回答!”
见平素性子急躁的阿娇这时候倒沉得住气,刘彻倒有几分意外:
“好,朕就给皇后说得明白点。你想对卫青怎么样?”
阿娇万万想不到刘彻会把话说得如此扯破脸,显见这个什么卫青竟比卫子夫在他心中还重要。心中一酸一怒,便昂然道:“我不知道什么卫青,还请陛下明示,这一个姓卫的,又是哪个角落里寻出来的脏东西?”
“你骂谁是脏东西?”刘彻怒道。
“怎么,我说错了?难道不是吗?不是马圈就是牛栏里的什么阿物儿!阿娇再不济,也不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你……!”
“我什么我,”阿娇越是委屈就越是牙尖嘴利,“我阿娇再怎么也是公主之女,好过那些来历不明的女人,男人。陛下也该自重,免得将来要是有了儿女,还不知是谁生的贱种……”
刘彻脸色气得发青,脸上青筋暴露,抖着手指着阿娇。
阿娇冷哼一声:“我这话也说错了,这卫青可是什么也生不出来的,陛下大可放心,只要干净就好。”
阿娇句句诛心,刘彻气得发抖。那手一直指着阿娇,便想给她狠狠一个耳光。
而这时,阿娇怀里的长毛猫雪奴,看见刘彻的手指一直在阿娇面前,便“嗷呜”一声,伸爪便抓。刘彻缩手不及,竟被在手背上抓出了一道白印。
他性子原本狠戾刚烈,不过多年来被情势所逼,隐忍退让而已,这时因为卫青受伤,早已怒火攻心。激怒之下,不假思索猛地伸手,竟然抓住雪奴的头颈使劲一扯,从阿娇硬生生将猫扯出。阿娇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刘彻便已顺势将猫用力砸向廊台边的汉白玉石柱。
他多年习武,武艺虽不很高,但身子健壮,臂力也是十足。
当下那猫只来得及“嗷——”地叫了半声,便脑浆迸裂,鲜血四溅摔死在石柱之上。
阿娇顿时吓得呆了,她与刘彻虽自幼相识,但她自幼深受长公主和太皇太后的宠爱,旁人连重话都不会说她一句,养成了趾高气昂的性子,其实色厉内荏。而刘彻虽贵为皇子,但母亲家世卑微,处事自是谨慎,谆谆嘱咐他不要惹恼阿娇,故而一直隐忍。今日阿娇才见识到他暴烈的本性,一时间花容失色,几疑在噩梦之中。
眼见那猫血肉模糊的样子,不知如何,刘彻心中一阵快意。他恶狠狠地转头看着阿娇。
阿娇见他双目凶相毕露,不由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却被衣服的长尾一绊,向后摔倒在地,兀自惊惧地看着刘彻。
见她恐惧,刘彻心中更是快意,不待她起身,便跨前一步,弯下身去,伸出二指捏住她的下颚,道:“怎么,你也有怕的时候?”
阿娇想嘴硬地回句什么,却全身打颤,说不出来。
“皇后,你不用怕。”刘彻的脸上,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你要管理后宫,朕容你;你要母仪天下,朕也容你。只是,你别把你的小爪子——”他伸手捏住阿娇的玉手,接着道:“——伸得离朕太近了。那么,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娇猛地缩手,说不出话来。
“嘿嘿!”刘彻冷笑一声,直起身来,对身后命令到:“把人带上来!“
几个随身侍卫如狼似虎地推搡一个人上来。
阿娇看时,心中一紧。正是自己的心腹内侍,被命去打听刘彻行踪和卫青消息的那个。
于是,她脸色顿时惨白。
刘彻笑道:“这只爪子,皇后还认得吧?”
不待阿娇开口,冷脸喝道:“拉下去!给我剐了他!”那内侍原本唬得抖做一团,这时一听便惨声哭叫:“娘娘,皇后娘娘救命呀!……”任他如何哭喊,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却利落地将他拖了下去。“饶命呀!皇上饶命!——娘娘救救奴婢呀!——”一路之上,他不停惨唤求饶,凄厉的声音在椒房殿高大的宫墙里回荡。
椒房殿里一时上下失色。
刘彻冷笑,问道:“椒房殿里管事的是谁?”
大黄门赵彦屁滚尿流地爬上前来,身子筛糠一样:“奴……奴婢,赵,赵彦……”
刘彻冷冷道:“你竟然是这里管事的,就将这里管好。内宫之事外言不入,内事不传,更何况椒房殿。过往之事,朕睁一眼闭一眼,但从今天开始,你给朕把上上下下管好了。若有半点差错,朕象刚才那样,活剥了你!”
赵彦早已面如土色,大汗淋漓,抖着道:“奴,奴婢明白。不敢有错!”
见这奴才在自己面前抖做一团,刘彻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皇后今日日身体欠安,宫妃外宅一律不见,对了,朕从明日起每日早早过来陪皇后给太皇太后请安!你好生记得”
赵彦唯唯。
阿娇脸色苍白不发一言,尽自瞪着一双木木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麻木地听着他发号施令。
出得椒房殿来,早已守候在这里的韩嫣见礼之后,便道:“陛下,所命臣所做之事,臣已全部做完。特来回皇上!”
“哦!说来听听!”刘彻命。
“臣奉命将那日的巨网和帛布面呈长公主,并按陛下的意思言道‘这是董君之物,不意被陛下得到,现请长公主归还。’又言,‘陈驸马忌辰已近,长公主恐忙不过来,若是长公主要董君主祭,陛下愿意下旨,为姑母解忧。’”
韩嫣一边说,一边忍俊不禁。
“想必长公主脸色十分好看?”刘彻有兴致地问道。
韩嫣终于开怀道:“一红一白,一青一紫,如同猪肝。”又说:“这会儿,恐怕长公主有好些日不会进宫来了吧?”
刘彻淡淡一笑。
“不过,陛下今日倒是畅快。可太皇太后那边……”韩嫣美丽的眼睛里,尽是担忧之色。
“太皇太后么?”刘彻抬起头,望向远远宫墙外的天边,眼里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太皇太后这几日身体欠安,恐怕,不会有心思理睬这些事!”
刘彻
太皇太后的确生病了,病得还不轻。所以,宫中朝野一时如巨大的河流,虽然表面上还维持它的平稳,但是,下面却已经暗流汹涌。
窦太后的两个兄弟窦长君和窦广国忧心忡忡,每日都来问安。
馆陶公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王太后也十分着急,整日随侍在侧。
各级朝臣纷纷忙乱。
而皇帝刘彻更比平日忙到十分去。先是朝中事务多如牛毛;又要时时探问候视太皇太后的身体;建章宫里还躺着个心中挂念的卫青;椒房殿里又有个须得时时注意的阿娇;母亲王太后处也要时时恭询……
好在他毕竟是皇帝亲自抚育的皇子,早已会学会如何日理万机。
一天几处,处处不落:平日歇宿在建章宫卫青养伤的云台殿,五鼓时天未亮就起身到未央宫早朝,早朝后会了皇后阿娇去长信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然后就一直批阅国事接见大臣……到得晚间,便又乘辇回建章宫云台殿,看过卫青方才歇宿。
一日便这样如走马灯的转。
他性子又急,什么事都挂着,只苦了那些探听和传送消息的内侍们。他走到长信宫,云台殿的人便得时时飞报卫青的消息;他到云台殿,那长信宫的内侍便得时时传送窦太后的病况……好在皇后阿娇和馆陶长公主被上次一唬,安分不少,不然,他恐怕更得焦头烂额。
好在,太皇太后的病虽然沉重,还是慢慢好转了。
虽然,她原本就不好的眼睛彻底失明(注:其实窦太后的眼睛早在刘彻登基以前就已经失明了,小说之言,不可当历史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仍然牢牢地把握着朝局。她就像一棵巨大无比的树,虽然叶子黄了,掉了;虽然枝条开始朽烂,也长满了虫子,但是,它那庞大的根系还牢牢地深入到大汉王朝的各个地方,在深深的土壤里盘根错节!
随着太皇太后的康复,原本在复杂的心情中,绷得紧紧的刘彻松了一口气。除了每日请安必定命人请了皇后一同前去之外,朝中事务如流水价糊弄完毕,便整日留在建章宫云台殿。
云台殿里,卫青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
虽然伤势凶险,但他本年青,平日身体底子又好,不过月余,伤口便渐渐愈合,只是失血过多,还需慢慢静养。
对卫青来说,伤不算什么,最难受的莫过于心中的困惑。
这次受伤,似乎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但是,当他第一次清醒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有很多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个少年阿彘,那个骑着红马,象阳光一样含笑的阿彘,不知在什么时候骑着红马,一溜烟地消失在青翠树林中不见了。剩下的,是一个穿着红襦黑袍的头戴金冠威严高贵的天子刘彻。
尽管这个天子在自己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欣喜若狂地握住自己的手,用阿彘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尽管他和阿彘一模一样的脸上,有些憔悴的脸庞仍然满是担忧之色;尽管他每日必在自己没醒之前,要悄悄看视自己一遍才走;尽管他一有时间,便会静静地坐在自己身侧,对着自己喃喃细语,不管自己是不是听得到……
可是,这里巨大的宫殿是他的,这里金碧辉煌的陈设是他的,这里的人是他的,这里的天和地,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是他的……
那些内侍和宫婢一见他,便会全身惶栗急忙跪下;那几个白发苍苍的太医,会不管在干什么,都诚惶诚恐地拜伏在地;而公孙贺和公孙敖,还有那几个熟悉的他的“侍从”,都会急忙跪倒……
他是大汉王朝的君主,自己姐姐的丈夫——天子刘彻!
所有的人,都会匍匐在他脚下!
自己,也,不应该例外……自己应该不会傻到把皇帝当做那个他可以谈笑着敲他的头一下的阿彘……
有时候,卫青很幸庆自己的伤势不是太轻,这样,在半昏迷之间,他可以有一个缓冲的逃避,而在康复之前,他能够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想清楚一切……
于是,在卫青终于能下地的那一天,在内侍的搀扶下,他略有些摇晃地对天子刘彻跪倒哑着嗓子说:“小臣卫青,谢陛下救命之恩!”
天子刘彻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看着这个勇武高傲,挥洒自如的卫青在自己的面前下跪,一丝骄傲不可避免地出现;但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失落和惆怅涌上心头,将这丝骄傲冲得干干净净,而代之与深深的悲哀!
“卫青,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向我下跪……”他说,语气涩然。
而卫青早在身体还不能动的时候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陛下,臣以前不知陛下身份,冒犯失误之处,请陛下恕罪!”他的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刘彻嗫嚅了一下嘴唇:“卫青,你还记得我们说过是朋友吗?”
卫青一愣,抬起头来,便遇到一双深黯如黑玉满是期盼的眼睛。想起那些在耳边的话语,卫青心中一动,一阵难言的感受涩涩的涌上心头,忙收敛心神:“陛下,臣本不知陛下身份,簪越之处甚是惶恐!”
刘彻苦笑:“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想让你知道。虽然知道你最终会知道,可就希望瞒得一刻是一刻,……现在,你还是知道了。”
“谢陛下见爱之恩,卫青一生必将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刘彻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地上凉,你起来吧!好好将息!朕……朕要出去一下!”转身就往外走,走得匆忙了,踉跄了一下。内侍急忙上前扶住,却被他狠狠甩开。
卫青没有起身,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全身虚脱无力,他觉得是因为伤,让他躺得太久了。
卫青终于知道了!
未央宫里宣室殿,面对着满案的卷犊,天子刘彻一动不动。他盯着手中的一卷竹简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可是,这卷东西上写了些什么,却一点都没看见。
卫青终于知道了。
那个高傲内敛,温和如玉,却又爽朗自在,让自己想倾慕和依靠的卫青知道了,那个在云台殿里,脸色苍白,如同婴儿般无力和软弱,让自己想拥抱和呵护的卫青知道了,于是,所有的一切就不一样了。面前就只剩下了一个冷静自持谨慎疏远的卫青!
这是刘彻最不希望,最不愿意的!
可是,他改变不了自己的身份,也无意改变;他也无法质疑卫青这时的做法,他是按那个时代人们认为最正确的方法对待他的帝王的;那么,就这样任一切改变吗?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不!”刘彻在心中倔强地呐喊。
刘彻的骨子里,流淌着来自百多年前,那个贪欲固执果敢狠戾坚韧的汉高祖身上的血液,这血液里没有放弃这样的字眼!
在未央宫宣室殿高高的帝位上,刘彻暗暗发誓:
“帝王,权势,天下,我要!
朋友,兄弟,情人,我也要!
卫青,你等着看!我会让你直面我帝王的身份而不用在我面前屈膝,或者,如果你非要用这种形式来确定我们之间的距离的话……那么,我会让全天下跪拜你!”
侍中
建章宫,是一座集宫殿和皇家园林为一体的庞大的建筑群。宫内不仅宫室亭台,花草掩映;曲廊回道,树木簇拥;并且还在建章宫北面挖筑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太液池。池中更是按蓬莱、方丈、瀛洲的传说,筑了三座秀美葱茏的假山。水光山色,相映成趣;岸边满布水生植物,平沙上禽鸟成群,生意盎然,
现在,正是夏末,各种花木还没有用尽它们夏天的狂热,那些各色各样的花朵在各个地方探头探脑,努力地展示着它们美丽的笑颜。
可惜,这些笑颜在天子刘彻的眼里完全都看不到。因为,他正在太液池畔耀光台上紫澜阁里认真地批阅着奏章。
说他认真,也不尽然。因为年轻的天子显然不是很用心,他的眼睛看着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眼角的余光却看着阁外的一个人。那个人正在阁外的回廊下,虽然面向阁门直挺挺地站立着,保持着肃穆恭谨的姿态,可是,脸却侧在一边,正贪婪地往台下远处看,台下远处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喧哗。那人倾听着,嘴角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咳!”天子的这一声明显是故意的。
于是殿外那个修长的身影也迅速回过头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严肃的样子。而阁内的小内侍慌忙跑过来:“请陛下吩咐!”外面的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连脸都不往这边侧一下。
刘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小内侍摇摇头。小内侍迅速悄悄地退下。半点都不吭声,因为,这种情况今天已经很多次了。
卫青痊愈后,被天子任命为侍中。
这是个让卫青气闷的职务。
所谓侍中在他看来就是皇帝的跟班,整日都跟着皇帝转悠。其实在这个时候,侍中非同小可,小至分掌皇帝的车驾服饰,大至参赞顾问,是多少人眼红心热梦寐以求的职位。可卫青心里明白,做了侍中,最基本的——就是无论如何都得在皇帝身边呆着!
说穿了,刘彻就是要把卫青留在身边!不仅留在身边,他要他抬起头来看得见,转过身来找得到!
这对于卫青来说,简直就是一道绳索。
刘彻更是恼火!
这个卫青,自从伤好后,无论自己如何明讲暗示,始终恪守君臣之礼。虽然对任建章宫宫监和侍中没什么大的反应。但是,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都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话不说;谨慎小心之至!
有时没有旁人,刘彻想跟他讲几句亲密点的话,他却只是笑笑,或是或否地敷衍几句,语言恭谨态度谦逊,象一杯无懈可击的温开水,令刘彻十分恼火。
今天有些例外,因为,卫青在那里一直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似乎对某种情况十分感兴趣。
刘彻知道那是什么:耀光台濒临建章宫演武场,这个时候正是建章宫最精锐的卫队——建章宫营骑操练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才不会眼巴巴地带卫青到这儿来批改什么鬼奏章!他就等着,等着卫青向他开口,哪怕只是请求让他去看看!
可是卫青没有!
刘彻出去,他恭恭敬敬低下头;刘彻进来,他正正经经站立;他就是没开口!
这不,倒害得刘彻心里头毛抓抓的不是滋味。
“卫青!卫青!”刘彻憋不住了。
卫青从外面进来,站定在刘彻案前几步便行礼:“陛下,下臣在!”刘彻抬头看视,眼角一跳。
原本卫青人便修长高大,从前因为身份关系,皆是短袍布衣;如今他身着青色丝绸长袍,领袖之处露出白色深衣,衣本鲜洁;整个人更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刘彻心中便不由得一动。
“陛下?”卫青见皇帝叫了自己来,不说什么,盯着自己出神,便有些不自在,便小声询问道。
“哦!”刘彻失态,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尴尬,便道,“朕这半天批阅奏章,看得累了,卫青,陪朕去外面去转转。”
卫青恭谨地道:“是!”
“那个……!你说,去哪里好?”
“听凭陛下吩咐!”
刘彻瞪着他,半晌道:“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臣对宫内情况不熟。”
“你刚才在看什么?”
“哦!”卫青有些意外,“看那边的演武场。”
“那里在干什么?”
“卫队们在演练武艺。”
“你很想去看看?”
“臣之职守是随侍陛下。”
……
终于被恼火无名的刘彻瞪着他,叫道:“你想去看,是不是?”
卫青莫名其妙:“是!”
“哪你为什么不说?!”
卫青更是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我要说?”
……
气得犯晕的刘彻恨恨地看着卫青,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去宣武楼!”
宣武楼就在建章宫演武场的旁边,方便皇帝既可以亲自观看卫士们演武,又不受风吹雨淋日晒。
皇帝领着卫青,韩嫣,公孙兄弟驾到,在那里接受了建章营骑们的参拜。然后,命人各自演练。
虽然是各自演练,但皇帝在看,卫士们无不抖擞了精神,拿出自己看家本领来卖弄。射箭的,格斗的,对剑的……喊声阵阵倒也十分热闹。
卫青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是好武之人,虽性子沉稳不外露,但眼中不由得已经露出兴奋之色。
此时两名卫士正在射箭,只见他们挽弓搭箭,开弓如满月,“嗖嗖”两声,正中红心,众人一声喝彩,连刘彻都忍不住赞道:“好!”
卫青微笑不语。
这时,站在刘彻身旁的韩嫣笑道:“卫侍中觉得这二人箭术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我怎么觉得卫侍中说得有些勉强!”韩嫣道,眼睛亮晶晶的,“看刚才卫侍中脸有不以为然之色,看来是有什么独到的见地,不知可否说出来让韩嫣也受教一二!”
卫青一怔,不知韩嫣何意,便望向刘彻。
刘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光闪烁了一下,也说道:“若有见地,卫侍中但说无妨!”
卫青无奈,只得开口:
“那小臣斗胆。陛下和韩大夫不要见笑!
臣幼时,师傅曾言道,‘两军对战,短兵不如长刃,步卒不如骑兵。’而对战之时,箭为战阵之先,往往起着先声夺人的作用。但我大汉军队,箭术通神者比比皆是,但为何与匈奴交战时,往往失准呢?”
刘彻一听,心中一震,不由得问道:“对,这是为何?”
“是因为匈奴人以骑兵胜,骑兵移动迅速,射箭往往失准。再加之,骑兵速度极快,往往第一轮射完,未及再张弓箭而匈奴已去得远了。而匈奴之兵,骑射尤佳。既可移动迅速,又可射箭杀人,此我大汉所短!刚才,卫青见这二位立射虽佳,但若对敌,恐怕还是骑射的好!”
刘彻不由动容。对敌匈奴,驱虏开疆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但汉军对匈奴,确实败多胜少,卫青此言,是深知两方战争情弊之言。
“那以你之言,我大汉若想胜得匈奴,便应该重于骑射?”他双目炯炯,注视着卫青。
“岂止骑射,我大汉应该有的是骁勇的骑兵!”
“骑兵!骑兵”刘彻喃喃道。
听了卫青的话,众人皆在心中慢慢比对汉匈的历年来军事的优劣,一时都默默无言。
半晌,韩嫣方才笑道:“骑射之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不过,卫侍中勇武过人,恐怕骑射也是不在话下!”
卫青忙低头抱拳道:“韩大夫谬赞了。卫青小能而已,岂敢贻笑大家之前!”
“卫侍中何必太谦。”韩嫣言笑晏晏,俊美的脸上如春风拂面,转向刘彻,“嫣素习骑射陛下深知,卫侍中武艺超群陛下也深知,韩嫣不敢和卫侍中比刀刃拳脚,却大胆求陛下允许韩嫣与卫侍中一比骑射!”
卫青连连推辞,但刘彻这个好事之徒也想看看卫青的骑射功夫,当下连声赞好。
并且还火上加油:“既然这样,比赛便要有个好彩头!这样,”他拽下腰间所佩玉佩,笑道,“仓促间无物,就以这块玉佩作为彩头。韩卿卫卿哪位赢了,便得了这块玉佩去!”
这是一块对开中线两侧雷兽云纹的圆形羊脂白玉玉佩,有鸡卵大小,原是刘彻的心爱之物,时时佩戴,确实是十分贵重!这时他欣然拿来做彩头,卫青不知底里,可韩嫣眼光一闪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皇帝如此兴致,无奈,卫青只得与韩嫣谢恩,下来比试。
骑射
韩大夫要跟人比了!
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演武场,卫士们鼓噪了起来。
建章宫营骑是建章宫卫队中的精锐部分,这些人本来都有些本事,也有家世。不是卫青卫戍营中那样的小小卫卒可比。故而这些卫士都十分倨傲,但这些人也见识过韩嫣的本领。曾经有人在私底下打赌说韩嫣的骑射不是大汉第一人也是长安京畿第一人。对于前一个提法,有些卫士还有异议,可后一种说法竟是没人反对!
毕竟在这个没有马鞍的年代,骑射确实是一件难以掌握的事;而能精于骑射,确实是一个足以炫耀的本领。
现在,这个长安第一的韩大夫要跟人比骑射了,这可是大开眼界的事!于是,于是,格斗的,比剑的,击棍的……全都停了下来,纷纷向跑马场拥去。
一路上兴奋的卫士们纷纷议论:
韩大夫跟谁比?
说是什么卫青。
这卫青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好像是个卫卒。
卫卒!?这能跟韩大夫比吗?这样的小菜,摊开了还不够韩大夫一壶喝的!
就是!听说还是靠着姐姐的关系进了建章宫的。
哟,这样啊!他姐姐是?……
……
……
有时候,大老爷们长舌起来,比女人也好不到那里去。
卫青和韩嫣根本不知道这群卫士们这样的议论。这时,他们两个早已换上骑服,牵来了马!
韩嫣的白马叫绝尘,高头长蹄,除了刘彻的红马,这匹马在长安无可匹敌。卫青的还是那匹老黄马。刘彻一见他的老黄马,眉头一皱,便在公孙贺耳边说了几句,公孙贺笑着去了。
汉军装束本为红袍黑甲,但二人只比骑射,甲胄笨重,便都只着红色战袍。二人皆是身长玉立的英俊少年,红袍束身,分外潇洒。卫青英挺,韩嫣俊逸,一时人人皆看得心摇神移。
比赛分三场,每场各比三箭;共九箭。第一场,射立靶;即,跑马射静止的靶子。第二场,射跑靶;即跑马射移动的靶子。第三场,对射;即每人跑马向对方射三箭,未中箭者赢,中箭者输。
第一场,韩嫣先射。
只见他双脚一磕马肚,那白马便立即窜出。马俊人秀,当下便有不少喝彩声。那马正在疾驰,他弯弓搭箭,刷的一声,那箭便笔直地射出。只听那边许多人大声喝彩,金鼓阵阵,红旗招摇,原来是中了靶心。
韩嫣精神大振,勒马回身奔来,疾驰间又是唰唰两箭,尽皆命中红心。金鼓疾擂,那边摇红旗的卫士把红旗摇得跟小狗的尾巴一样的欢。
接下来是卫青。
他人虽俊秀但□的老黄马却不怎的,又是名不见经传,人群也便议论纷纷。
那卫青一磕马肚,黄马斜刺里窜出。疾驰一会,速度慢慢越来越快,正在此时,卫青蓦然回身,猛地张弓搭箭,公开如满月,唰唰唰三声,竟是连珠箭。
箭射出去了,靶子那边却没有动静。众人正在纳闷,卫青骑着黄花马,一溜小跑跑了回来。刘彻皱了眉头,正要开口询问,却猛听得那边看靶的卫士金鼓擂得震天价响,那摇红旗的卫士象被踩了尾巴尖的小狗一样,边蹦高边摇旗,兴奋得大叫大嚷。
待得送上靶来,才知道,卫青三箭,第一箭就命中红心正中;第二箭却将第一箭劈中射成两半,待得第三箭,竟将靶子正中射穿了。故而守靶卫士全部被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刘彻满意地看着两块靶子,点点头断道:“二人皆命中靶心,第一场,平!”
欢呼过后,卫士们悄悄的私语着,却不敢论公与不公,因为是皇帝亲口所断,再加双方三箭尽入红心,无论如何这一场是平了。
第二场,在马上绑好草人,任马随意奔驰,韩嫣和卫青各策马追逐而射。这一场两人又是全中。韩嫣三箭,那草人一箭咽喉,一箭头部,一箭胸口;卫青三箭,咽喉一箭,胸口两箭。大喜的皇帝再次宣布:“第二场,平!”
第三场,两人对射。
二人箭壶中各有三支箭,为了避免伤亡,这三支箭都是去了铁尖的。原本箭尖处绑了一点小布头,蘸了白垩。这样,如有人中箭,身上便会留下痕迹。
两场皆平,韩嫣心中已知卫青箭术非凡,而卫青更是心中赞叹。两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也都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怕被对方小瞧了去。
偌大的演武场,尽都平息静气注视着这两个红色的身影。
对射开始了,韩嫣策马在前,卫青紧跟在后。
那白马脚程好快,不过半圈,卫青和他的黄马便被甩在后面。见如此,卫青不假思索,在马上直起腰来,张弓搭箭便向韩嫣射去,“咻”的一声,那箭笔直向韩嫣飞去。韩嫣却似乎脑后有一双眼睛,只见他奔驰中忽然将身一侧,身子猛地悬挂于马身之外,却是将这一箭,避了过去。
“我也来!”刚坐直身子,韩嫣大喝一声,回身便是一箭。
卫青紧跟在他的马身后,不及避闪,当下一仰身,半躺于马身之上,那箭擦着鼻子尖飞过去。这一射一避,白马脚程极快,瞬息之间又在黄马前好远。
说迟时那时快,卫青刚直起身来,韩嫣已经引弓射出第二箭,而卫青动作更快,竟不闪不避,引弓对射。
卫青那箭,如流星赶月一般,后发先至,只听得“啪”的一声,满场上下尽皆喝彩,原来卫青一箭,竟然将韩嫣那一箭中途阻拦,两箭相击,都落下地来。
韩嫣心中惊骇,第三箭便又被卫青险险避开。韩嫣心中一窒,动作不由得凝了一下。
而此时,卫青射出手中第三箭。
拉弓,瞄准。眸子里,是那个白色和红色跃动的小点,一箭飞出。
韩嫣知道自己输了!
那箭从自己的肩膀上擦过,去势不减,疾飞到后面。但是,自己已经知道肩上那一下灼热的刺痛之感。
箭已射完,两人拨马回宣武楼。
楼下,检校卫士在仔细查看二人身上有无白垩的痕迹。刘彻微笑着在宣武楼上等待结果。
“报——,”检校卫士检查完毕,奔到刘彻前单膝跪下,大声报道:“小的检视完毕,韩大人和卫侍中身上皆没有箭痕!”
刘彻更是笑得开怀,大声宣布道:“第三场,再平!”
满场惊动!
这韩大人名不虚传,好身手,好箭法!
这卫青更是神了,竟然与韩大人平手!
韩嫣大吃一惊,明明自己肩头已经中箭,怎么会……
他不解地看看卫青,卫青正看着另一边,感觉到他的眼光,便回过头来一笑。韩嫣不由得也一笑相还。
玉佩
宣武楼上,满面笑容的皇帝看着自己跟前两个英姿飒爽的人,心中十分高兴,嘴上却道:“真是!你们两个是不是约好的?朕的这枚天下只有一块,你们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卫青回答:“小臣能侥幸不败便已经谢天谢地,岂敢要皇上的奖励!”
刘彻听他出言推脱,眼光一闪,看着他的脸庞道:“哦?卫侍中不是太谦了?”
韩嫣接口道:“卫侍中果然太谦,其实第一场比下来,臣已经知道自己必输,是臣气量不够,又赛了二三场。这场比赛,应该是卫侍中赢了!”
听他如此说,卫青忙道:“那里,……”
见他二人又再让,刘彻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二人这样谦让,倒是显得朕的气量不够了?真是!”
见皇帝佯装生气,二人便不敢再推,只得听刘彻示下。
那刘彻沉吟一时,忽然,将手中玉佩“啪”的一声,击于案上。众人尽皆惊呆了。这玉佩是西域高昌国贡品,由上好玉工所雕,价值极巨不说,温润晶莹无半点瑕疵,如此毁了,十分可惜。
却见刘彻扬眉笑道:“这不就有了!”
原来那玉佩当中,本来便刻有一道中线,此时,竟沿着中线断开裂为两半。刘彻当即两手各分执一块,递与二人。赞道:“韩卿,卫卿,二人真我大汉之双壁也!”
众人彩声雷动。
卫青与韩嫣忙谢过皇帝,接下玉佩。
见他们收好玉佩,刘彻又想起一件事来:“卫青,你可有字?”
卫青一怔,道:“无字。”
“刚才朕称呼二位,韩卿倒好;可卫青,卫卿,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刘彻笑道。
众人一听果然,便都笑了。
“如此,朕给取卫青一字可好?”
皇帝开口了,不好也得好,更何况皇帝取字是莫大的荣耀。
“不知卫青在家排行第几?”皇帝刘彻含笑道。
卫青迟疑了一下,方才回答:“臣自幼不为生父所喜,投奔母亲,随母归姓卫。卫家原本有一个兄长,但早逝多年。(注)如此算来,在兄弟中,卫青排行第二。”
刘彻有些后悔当着这么多人,触及卫青旧年伤痕,便忙道:“如此正好,行二为‘仲’,朕就替你取字为‘仲卿’。
卫青忙含笑叩谢。
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刘彻接着朗声道:“从今日起,卫青为建章宫宫监,统领建章营骑!”
卫青大惊,正想推脱,但楼上楼下已经山呼“万岁”;何况,军旅之事他本来就喜欢,总比这个跟着皇帝转悠的什么“侍中”好。当下便跪倒在地朗声道:“臣,卫青谢陛下!”
下一句,卫青的高兴只高兴了一半。
刘彻笑眯眯地:“仲卿,建章宫监须得好好努力,不过,侍中还得做下去!”
一场比试,大家皆大欢喜,众人簇拥着皇帝和卫青去了。
韩嫣却还留在后面,看着人群中卫青修长的背影,手里抚弄着那支他命内侍找回来的箭——卫青的第三箭。那上面,布头早已扯去,没有半点白垩的痕迹!
当夜,建章宫皇帝寝宫里。
一盏巨大的枝型宫灯,托着二十四个明旺旺的灯盏,将寝宫内书案的这一片,映得十分明亮。
灯下,刘彻在翻阅着奏章和其余公文简牍。
虽然,他现在以“性喜游猎”为名,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但是,每天,他都要将当日的庭事过目一遍,有时还要作下节录。帮他做节录的,往往都是韩嫣。当然,这些都是瞒着所有人的。
不过这会儿,韩嫣可一点都没有帮忙的意图。他正斜倚在刘彻的案旁,玩弄着那半块玉佩,看过去,看过来,看了老半天了。
“韩卿,你看着这块玉佩已经有半个晚上了。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刘彻终于忍受不了他 又对着枝型灯,觑着眼看那玉佩,放下手中的简牍,没好气地道。
他瞪着自己,韩嫣一笑,稍稍坐直了,整了整身上半敞的白色深衣,才道:“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这玉佩还是整块的好看!”
“哦!就这个?”刘彻又拿起案上的简牍。
“自然。要是,没被分开多好!”韩嫣又将玉佩对着灯光细看。在灯光下,那半杯玉佩带着半透明的微黄的光晕。
刘彻笑了笑,道:“那么,这个给你!”便递给他一样东西。
韩嫣一看,也是一块羊脂白玉玉佩,不过是菱形凤鸟云纹的。
韩嫣知道这枚玉佩其实与今天被分开的那块是一块白玉上截下来的两段。只是形状图案和纹饰不一样而已。
韩嫣认真地端详着这块玉佩,忽然一笑说:“还是原来那块好!陛下,不如把这块给了卫青,将卫青那半块换回来好不好?”
刘彻专心看简牍,头也不抬:“好!”
韩嫣看看他,接着道:“陛下今天命公孙贺悄悄送给卫青的那匹青马也很好。”
刘彻不在意地“哦”了一声,道:“还不如你的白马呢?”
韩嫣说:“这倒是。不过,臣今日有点变化,不喜欢白马了。臣用白马换卫青的青马好不好?”
刘彻还是头也不抬地:“好!”
“真的好吗?”韩嫣放下两块玉佩,叹了一口气。
“韩卿要的东西,朕怎么能说不好。”
“真的,我要的,陛下都给吗?”
“唔!”
“那么,如果我要的,是卫青的命,陛下也给吗?”韩嫣忽然说到。
刘彻一愣,抬头看着韩嫣。
灯光下,韩嫣的脸象他手里的玉一样,带着柔和的光晕,眼睛如水波一般清亮。
刘彻尴尬地笑了:“爱卿拿卫青的命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陛下刚才说,韩嫣要的,陛下都给,韩嫣想试一试而已!”
刘彻将简牍一放,坐直了一些,正要开口。
韩嫣却笑道:“陛下紧张了!”
“什么?”
“陛下,韩嫣是这样的人吗?”
刘彻看着韩嫣,韩嫣俊美的脸上有隐隐几分伤感:“陛下忙忙地答应给韩嫣任何东西,不过是想让韩嫣不为难卫青而已。可是,陛下,韩嫣是这样的人吗?韩嫣自幼跟随陛下,原来陛下却不知道韩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刘彻定定地看着韩嫣,良久,展颜一笑笑得十分诡异:“韩嫣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朕忘了。不过,待会儿,朕要好好瞧瞧!先说了,你可不许求饶!”
韩嫣脸上倏地红了,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是夜,皇帝寝宫外,腰系黄带的几名内侍和宫婢,被紧闭的门扉里透出的比往日更激烈和鲜明的云雨之声,抑制不住呻吟、迷乱的求饶弄得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卫青自从当上建章营骑的统领,就镇日泡在营骑们的营地和演武场里。
“那个什么“侍中”的职务,看来他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了。”刘彻苦笑着对韩嫣说。韩嫣笑笑,他知道,皇帝其实很高兴看见卫青对于这项新任命的职务的投入。
皇帝对卫青在建章营骑中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只有韩嫣才知道,他隔三岔五地就会去演武场转转,有时是光明正大地去;更多的时候(因为皇帝一去,大家接驾跪拜什么的,等于打搅!)是悄悄的去偷看。
每次去偷看,皇帝都只叫韩嫣随行!
于是,建元二年剩下的时间,除了在无聊的朝堂之上,一有时间韩嫣便陪同着皇帝悄悄地去看卫青如何在营骑中做事。
有时候,他们看见卫青在演武场上和卫士们亲自示范骑射,有时候,会遇到他在和卫士格斗击剑……有时候他于与十数人对决,汗流浃背;有时候,他又轻松自在和卫士们谈天说地,蔼然可亲……
有一次,他们遇到卫青一脸肃杀地让人将一个违犯军纪的卫士拖出去狠狠打了四十军棍,打得那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有一次,看见卫青罚一个小队在烈日下站足几个时辰,自己也陪他们站……
更多的时候,还看见他悄悄地去军中驻地,手里有时候拿着些伤药,有时候是一个小小的包裹,(后来知道那是些衣物银钱之类,是帮助那些家中或手头不太宽裕的卫士的。)有时候手中什么都没有,出来的时候却是大队卫士相随……
卫青似乎天生具有和军队打交道的能力。
他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即温和内敛,又庄重自持的特质,这种特质和他随洒脱和慷慨豪放的天性结合起来,再加上他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见识,让这些原来眼高于顶的建章营骑们,从冷眼旁观到真心佩服,从唯唯诺诺到全心拥戴……
卫青也在和这些卫士们的相处共事中适应着,学习着,也试验着,慢慢逐步确立了他第一次在军队中的个人威信。
当然,这和皇帝在背后的全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皇帝的宠信,是卫青在军队中如此迅速地得到支持和拥戴,并顺利地进行一系列改革的关键。
建元三年后,卫青从营骑们的训练内容开始重新确定训练目的,在他的改制下,建章营骑的训练内容不止是一支宫廷保卫队应该训练的,而是兼有野战和城战的内容:骑,射,步战,骑战,甚至潜伏,攀援……
后来,卫青开始重新编制营骑们的队伍,他将建章营骑共分为:部、曲,屯,队,什,队、伍共七重编制。建章营骑共五部,每部为两曲,每曲为两屯,每屯为两队,每队分为五个什,每什为两个伍,每个伍就是五个人。这样,不仅平时训练,作战十分灵活;还大大提高了统一指挥的效率……
还有……
当然这是建元三年以后的事情。
现在,建元二年的秋天,卫青才开始向着他的理想迈开了第一步!
到了建元三年后,韩嫣将会奇怪的发现,到后来,皇帝越来越不去看卫青在建章营骑的所作所为了。虽然每去一次,他还是会对营骑和卫青们的整体战斗力和气势的改观大为高兴。但是,接着便会在接下来的时候用很长的时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有时甚至放马由缰,狂奔一气,似乎要发泄心中的什么郁闷!
韩嫣不知道,看着卫青在建章营骑的所作所为,刘彻比任何人都兴奋,他比任何人都先意识到,卫青如一只即将振翅的大鹏,正在他提供的建章营骑这个小小的山林中,磨砺着他的爪子,试翔着他的翅膀。
但刘彻更清楚看到,正象他最先凭着直觉就预料到的那样,卫青不是普通的将帅之才。这是一只大鹏,不会满足于这一个小小的山峰。很快,自己目前能够提供的这个小小的地方,不够这只大鹏的翱翔。
大鹏已经在扑展着他的翅羽,而自己在心中向他许诺过的天空呢?
于是,卫青进步得越快,刘彻越感到自己的沮丧,和无处用力的急切!
好在,现在是建元二年,刘彻还在兴奋地观察着卫青的一言一行!
他的执着和痴迷程度,让韩嫣吃惊困惑不已。有一次,韩嫣实在忍受不了地对皇帝刘彻说:“陛下既然如此眷念卫青,何不召幸了他?”
刘彻一怔,半天才有些沮丧地缓缓说道:“韩卿,你有没有见到有人把鹰关在笼子里面养的?”
“没有!”韩嫣答。
刘彻没有再说。
终其一生,刘彻对卫青的态度都非常奇怪。他致死不放卫青,和他纠缠一生,但是,却又允许卫青自己娶妻生子,而自己也没有中断和其他女人的关系。
或许,连刘彻也不知道,自己对卫青的身体的渴慕,远远不如对卫青的感情的渴慕。因为他想要和卫青在心灵和精神上的相契,所以当他还没有把握能将卫青的心掌握在手中的话,他宁愿委屈自己的肉体。
然而,他确实想要卫青的身体,不然也就不会如此痴迷地偷窥。这就导致了一种情况的出现,在疯狂渴慕的夜里,刘彻便会拼命地和韩嫣抵死缠绵——用丝巾蒙住了韩嫣的脸!
韩嫣
建元二年的冬天,天子刘彻厌恶每日在建章宫和未央宫之间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命人开始从未央宫修筑一座凌空长廊,直达建章宫。
建章宫的冬天,比端严富丽的未央宫更美。
宫墙北边的太液池,越冷越清澈,倒影得岸边红墙黄瓦的宫室都有了一层清粼粼的光彩。池中的三神山,由于种植了经冷的萝芘,绿葛之类,还是郁郁青青的;有的藤蔓上结了小粒的红珊瑚似的果子,红艳艳的,分外的诱人。
那些在夏天争奇斗艳的花草树木虽然掉光了叶子,但那盘曲嶙峋的枝干本身就是一副好画。何况,其中还种植着许多品种的梅花。于是,那些如同珍珠一般的花朵,便散发着冬天特有的清冽的香气。
卫青好几天没有进建章宫了。这些日子,他全心投入建章营骑的事务中,如果不是皇帝宣召,他是不会进来的——即便按他“侍中”的官衔,他是可以留宿在宫中的。
今天卫青进宫来,是想请求皇帝能允许自己回家一次。
自从遇袭受伤到现在,他一直未曾回家,家里一直是公孙贺在敷衍。看看临近岁末,若再不回家,卫妈妈非急出病来不可。
沿着花间屈曲的小径,卫青往云台殿走去。内侍告诉他,皇上下了早朝会到那里去。离早朝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再加上中途的时间,卫青打算慢慢地走,先到那里等着。
刚绕过南华殿,鼻端忽然嗅到了一种香气。这香气十分清冽,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卫青看时,见对面一带粉墙,上面隐隐透出或红或白的梅花来,开得十分绚烂。
“原来这香气倒是梅花,怪不得如此清爽!”卫青暗道。不由得信步沿着宫墙往里探寻,欲到里面仔细看看。
那宫墙绵延并不远,几步就到正门。抬头看时,门头斗方上有“天香”二字。
待得进去,那梅林果然十分美丽,红的如霞,白的如雪,人在其间,那林间香气越发让人心旷神怡。
正惊叹间,林中竟传来古琴之声,叮咚如泉,竟是一曲《有所思》。
卫青于音律虽不甚精,但受几个姐姐影响,虽说不出名堂来却也十分喜欢。当下心中好奇,便循音找去。
走得几步,梅林骤密,那花瓣却似被琴音所诱,颤悠悠地飘落下来。树脚石台,红红白白,越见绮丽。再走得几步,梅林豁然开朗,林中竟然有一阁,阁前回廊之下,一人白裘紫袍、丰神如玉,正端坐抚琴,却是韩嫣!
卫青一愣,不由止住了脚步。
自从随侍刘彻以来,他和刘彻身边的人相处甚厚。公孙兄弟不用说,便是黄顺他们这些内侍,也都有说有笑。但就是这个韩嫣,却不知如何,想起他心里竟是疙疙瘩瘩地不舒服。
这韩嫣也是,要说有恶意吧?若是见着了,必然笑脸殷勤问候;要说没有恶意吧?那日骑射,他又有相衅之意。
最开始,知道这个品貌出众气度不凡的人就是韩嫣,确实出乎卫青意外。他本以为,久闻大名的韩嫣肯定和他在公主府做骑奴时,跟曹驸马去过的那些权贵之家的男宠一样。要么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要么清秀娇弱,欲奉还迎。不料,韩嫣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先不说他惊人的美丽,那是一种精致的,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让男人和女人都认同的美丽;就说他高华的气度,不凡的举止,清朗的言语,没半分拖泥带水的娇态。和那些如同女子的男宠决然不同。
再加上,韩嫣竟是文武双全。骑射不用说了,卫青是真心佩服的。
就文的一方来说,韩嫣的辞赋,长安士子交口称颂,每每郡国士子到得长安,必定投书上大夫府邸,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上大夫青睐;不仅如此,每逢刘彻问到学识文章上的问题,韩嫣总是张口就来,不假思索;加之又写得一手好书法,更让卫青惊叹莫名。
无论走到那里,韩嫣这样的人,都是人中龙凤!
而这样的人,竟然是天子的幸臣!卫青真替韩嫣叫屈。
这个阿彘,真是暴敛天物啊!他想。不过很快就哂笑自己,哪里是阿彘了,那可是当今的皇帝!
而韩嫣和皇帝微妙的关系,也是卫青拿不准该如何对待韩嫣的一个重要原因。韩嫣再怎么是个男人,再如何出色,也是皇帝的人。对他,便不能跟对公孙兄弟一样的亲近。否则,卫青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吃醋?如果皇帝吃起醋来,后果是什么!
于是,他本能地对这个韩嫣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或者还应该加上,他对这个同为男性,但是却是姐姐的情敌的人,不知该用什么态度!
现在,见是韩嫣在此,他便想悄悄离开。
不料,韩嫣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当下招呼道:“卫统领!真是稀客!快请进来!”虽然皇帝已经赐卫青字“仲卿”,但韩嫣却一直固执地称呼他的官名。
他立即吩咐小内侍来迎。无奈,卫青只有笑着随小内侍前去。
卫青今日从演武场径直进来,甲胄未解。在白裘素颜如同天人的韩嫣面前,不由得觉得自己的装束有些太过唐突了。
汉军礼制,军队多红袍黑甲。卫青正是这样一番打扮,只是未曾戴头盔,只是按军中习惯红幘束发而已。
在轻红粉白温雅柔和的梅花中,卫青分枝拂条而来。清风拂过,他的身上,头上,皆是梅花花瓣。
韩嫣默默地注视着他。
到得韩嫣面前,卫青躬身作礼道:“卫青贪看梅花,竟然打扰了韩大夫弹琴,实在莽撞!”
韩嫣亦一礼相还,含笑道:“那里,韩嫣正是因为无事散闷才聊以抚琴的,卫统领前来,正好请教!”便引卫青跪坐于琴案之旁。
卫青边坐边答:“我于音律一窍不通,韩大夫要失望了!”
“卫统领果然谦逊。韩嫣曾有幸听到过卫侍中的埙声,雅韵动人,怎么会不解音律?”
卫青尴尬地笑笑,记起那时他在灞河边吹埙,韩嫣似乎也在对岸。便不好意思地道:“我那是随便吹吹而已,可不是什么懂音律。”
韩嫣一笑,双手抚上琴弦道:“如此,韩嫣请卫侍中听这一曲!”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拨,琴声便如流水般响起: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琴声如水,而卫青十分奇怪:
他为何弹奏这情变离乱之曲呢?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有心的话,琴为心声。难道,如此受宠的他,也有君心难留的伤感吗?……
胡思乱想间,一眼瞥到韩嫣白玉般脸庞的侧影,便觉得心中一动:如此人物,怨不得皇上心动!
“卫统领,请指教!”韩嫣已收手,含笑相询。
卫青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头,为难地想想,终于笑道:“这样,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韩嫣一愣,不评琴声,讲故事?
那卫青已经开说了:“话说当日舜乐一奏,百兽率舞,中有一头蠢牛,呆呆的不会舞蹈,旁的仙人看了十分生气,便问他,为何不舞?那蠢牛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仙人十分生气,拿来琴便将刚才的乐曲再奏一遍,问道:“你听出什么来了?”蠢牛说:“呜嗡呜嗡的,谁知是在干什么?”……
韩嫣听到这里,早已笑不可遏。
卫青一本正经地说:“卫青比那蠢牛好一点,不是呜嗡呜嗡的,是十分好听,就是不知道意思是什么!”
韩嫣大笑,笑得全身抖动。卫青也笑了。
笑毕,两人便觉得亲近许多。
韩嫣正容道:“那日骑射,韩嫣要谢过卫统领相让之情!”
卫青正想否认,那韩嫣已经拿出那支箭,箭头上布头已去。卫青看着韩嫣,见他脸色真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个,不值一提。要谢,卫青便要先谢过当日韩大夫为卫青洗目之恩!”
韩嫣一愣,微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彼此彼此”两人相视一笑。当下也不多说,收了箭,命人暖酒来。
卫青甚是好饮,当初姐姐卫子夫常常在公主府大宴宾客的时候,偷偷藏起好酒,带去给他。此时一闻酒香,便想起姐姐,不由得低叹一声。
“怎么,卫统领有心事吗?”
“没有!”
“那为何如此叹息呢?”
卫青心中一动,韩嫣在宫廷日久,或许可以告诉自己一些消息,便诚恳地对他说:“韩大夫,卫青有一事相求。”
“请讲!”韩嫣十分干脆。
“卫青有一姐姐,今年三月入了宫。卫青与这位姐姐自小相厚,极想知道姐姐现在的情况。但宫门如海,卫家身份低微,……”卫青脸上,担忧之色十分明显。
韩嫣默默地伸手用勺从酒尊中舀出酒浆,再倾倒在红地金纹的黑漆酒碗中。缓缓道:“卫统领向皇上打听过吗?”
“卫青遇袭后不久就向皇上打听过,但皇上事务繁多,故而……卫青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这就是了,”韩嫣点点头,将酒碗递给卫青,缓缓道:“卫统领从与皇上相识也有两年多了吧?”
“三年了,怎么?”
“卫统领怎么看待皇上呢?”韩嫣举起酒碗凑到唇边,轻啜一口。
“怎么?”卫青不解。
韩嫣依然淡淡笑道:“韩嫣自幼便更随陛下,如今已经是十二年了!”
“是吗?”
“是的,”韩嫣点点头,放下酒碗,“当今皇帝陛下,天纵英才,资颖慧明,又加上心怀伟业,宏图远大,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圣君。不过,现在却因时势所迫,不得不隐忍韬晦。这些,卫统领是聪明人,必然也了然于心。”
卫青若有所思,点点头。
“令姐卫夫人之事,韩嫣也有所耳闻。不过,此时也事也,而卫夫人暂时晦隠,未必不是件好事。卫统领如果因此而多虑多行的话,恐怕未必帮得了令姐,反而有祸也未可知!”
韩嫣此言,再加平素皇帝隐晦的语言和平素听到的风言风语,让卫青恍然大悟,诚恳地向韩嫣拱手一礼:“卫青受教了,谢韩大夫!”
韩嫣微微一笑。
又喝得几杯,随意聊了些话题,因卫青还要面见皇帝,便告辞而出。韩嫣也不多留。卫青匆匆别去。韩嫣立于廊台之上,含笑相别。
看着卫青修长的身影在梅林间渐渐越行越远终于隐没,韩嫣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他默然地走到酒尊前,舀了一勺酒,也不倾进酒碗,便凑上唇大口大口地喝,喝得太急,一些酒浆淋漓地洒出,溅到他精美的白狐皮裘的胸前。
喝完之后,他伸手抹了抹唇上残余的酒汁,抬起头,看着卫青离去的方向,喃喃地道:“卫青!卫子夫!嘿嘿!卫青!”
霍去病
刘彻允了卫青回家探望,为了怕再出意外,还命几个军士随行。
卫青在心里嘀咕,颇觉得他有些多次一举。难道因为一不小心上了一次当,以后就不让他自由不成?他暗自哂笑。但知道刘彻是一片好心,也便耐着性子接受了。
卫青走的时候刘彻差点生气了。
因为他发现卫青并没有骑自己赠送的那匹青马,还是骑着那匹老黄马回家。他的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
瞪着卫青,冷冷道:“仲卿,怎么,嫌朕给的马不好!”
卫青知道皇帝又想偏了。
只有笑道:“不是,正是因为皇上赐的青马太好了,臣舍不得骑!”
他这倒不全是是假话,卫青爱马如命,得了青马,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洗刷喂料都是亲力亲为,不要小卒动手。
“哼!是吗?”刘彻可不是这么好糊弄。
见他如此,知道骗不了他,卫青只得说实话:“陛下,这匹老马是臣少年时第一匹马,陪臣经历了很多磨难。它之于臣,便似故友一般,臣不忍心因为它年迈力衰便冷落它!平素军营训练,臣多骑青马。但今日回家,脚程轻松,臣想便骑这老马罢了。也是不冷落旧友的意思,陛下明鉴!”
听了卫青的话刘彻脸色稍霁。这时韩嫣在旁边排解道:“看来卫侍中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陛下得此人物,应该高兴才是。连马都不负的人,他日必定是守情守义重承诺之人!”他意中似有所指,卫青不解,只知道韩嫣在帮自己说好话,但刘彻却心中暗自高兴。
便点点头道:“也是!”
于是,卫青才得以辞去。
出得建章大门,仔细想想,不由得摇摇头,皇帝此举,竟不知叫他如何评说才是。
由于离家久了,卫青也十分想家。便随了几个侍卫一路疾驰。
到得卫府,卫妈妈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前一段时间卫青遇袭,公孙贺假说是他外出办事。待得卫青伤愈后,任了建章统领,才告诉了卫妈妈。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卫妈妈还是抹了好些眼泪。埋怨公孙敖为何不当时将卫青带回家来。公孙敖十分不耐烦,心道:若是当时带回卫家,卫青早不知是哪里的鬼了——不见皇帝召唤几个太医轮流看视,宫中名贵药材如流水价不惜工本往卫青身上招呼,他才捡回一条小命。
但碍于公孙贺的面子,公孙敖只有诺诺而已!
当下把君儒叫来,安顿了随行的卫士,卫妈妈便携了卫青到后堂,细细询问这半年来的情况。种种忧心宠溺之处,就像卫青不是堂堂宫廷卫队的统领,而是离家顽皮未归的小儿一般。卫青见母亲担忧自己,脸上又多了些憔悴之色,不由得十分内疚。无论母亲如何絮叨,也一一承欢笑答。
母子俩正说得热闹,忽然听到外面噼里啪啦脚步声响,便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迅速冲进后堂,见到卫青便如小鸟一般投身入怀,大声喊道:“舅舅,舅舅!”
不是霍去病,却是哪个!
这霍去病好久不见小舅舅,早已十分想念,今日一旦看见狂喜不已,便扭股糖似的粘在卫青身上,一叠声地问:“舅舅,你到哪里去了?去病想死你了!你教给我的那路剑法我练会了,你教我骑射可好?”又道,“听公孙大伯说,你当了统领是不是?统领是多大的官呀?”
见他一口气说个不停,卫青和卫妈妈都笑了。
卫青拉了他的小手道:“你这么一口气问,我答哪一个好?”
卫妈妈佯装生气的道:“进来也不喊外婆,只知道舅舅!”
那霍去病见外婆生气了,便吐吐舌头,淘气地道:“外婆!外婆是天天见,天天叫的,舅舅好久没来了呢!”
卫青和卫妈妈都笑了。
卫青见霍去病又长高一个头,未满八岁的孩子,竟已有别家十岁的孩子高。眉清目秀,玉雪可爱中竟隐隐有英挺之气,卫青不由得十分喜欢。
去病又问道:“舅舅,你这次回来不走了罢?”
“哪里!”卫青笑道,“皇上就给了我五天假,五天后便要回去!”
“只有五天啊!”去病十分失望,便道,“那我这几天天天跟着你!”
“好啊!”卫青一口应诺,因听了去病的话,便问道:“娘,去病是住在这里的吗?怎不见二姐?”
“是啊!”卫妈妈叹息一声,便要再说,但去病在跟前只得忍了。使了眼色给卫青,娘儿俩便说些别的。这霍去病只紧跟着小舅舅,不时插几句嘴,倒也热闹。
一时君儒来叫了去病去换衣服,去病才念念不舍地去了。
这里卫妈妈才告诉卫青。
原来,卫少儿和霍仲孺不知如何,这几年来竟是又吵又闹,如今越发的厉害。那霍仲孺如今根本不到外面和少儿一块居住的宅第去。少儿一怒之下,带着霍去病回了娘家。现在去病竟是常住在这里了。
而少儿不忿,三天两头去寻霍仲孺吵闹,今日,肯定又是去了。
卫青听了,满心不是滋味。他见过那个又老又干的霍仲孺,暗地里也为二姐不值。想来依二姐的性子,又是冲动又是好强,不知这一段时间怎么难受!便是去病,小小年纪父母吵闹不休,也够可怜的了!
到得晚间,少儿才回来,眼睛又红又肿。看见卫青,强颜欢笑了一阵,便说累了去休息。
霍去病非要和卫青睡不可。卫青素来甚是怜爱他,想到如今他年纪幼小,父母却不见得关心,又分外心疼他一点,便答应了。于是,卫青在卫府的这五天,霍去病成了他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夜里临睡前甥舅俩躺在榻上,闭着眼聊天。
卫青问霍去病想不想回家,那霍去病答得干脆:“不想?”
“为什么?”
“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爹好久都没有回来了,我都快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
“那你娘呢?”
“娘整天想着去找爹吵闹,无趣得很!”去病愤愤地说。
“为什么你娘要去找你爹吵?”
“娘说爹在外面还有一所外宅,养了一个女子,好像还有什么男宠。”霍去病淡淡地说,语气平常得不象个孩子。
卫青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忽然霍去病道:“舅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这样?”
“既然两个人都不待见对方了,分开也就是了,何苦这样折腾别人也折腾自己?”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霍去病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卫青有些意外,但是,他知道,二姐当年是自己看中霍仲孺的,而霍仲孺也十分喜欢二姐,这其中有些什么曲折烦恼,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这当儿,听见去病又喃喃地道:“大姨说,我娘伤心是因为我爹喜欢了别的女人,还有男人。舅舅,我真想去杀了那些让我娘伤心的人!”
卫青唬了一跳:“小孩子家,胡说什么?”
去病不理他的话,接着道:“舅舅,大姨说我爹以前也是喜欢娘的,因为喜欢娘才有了我,为什么爹会变呢?”
“这叫人心难测!”卫青忍不住道。
“要是我,我喜欢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变!”去病说。
卫青忍不住好笑,“你喜欢别人,也要别人喜欢你呀!否则,就叫死皮赖脸知道不!”
“我喜欢的人,我一定不会让他去喜欢别人的!”去病喃喃地说。
卫青觉得,这个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因而也没什么可以教给这个小孩子的话题不能再聊下去了,忙道:“夜深了,快睡吧!明天你不是要我教你骑射吗?”
去病已经瞌睡上来了,但是,在睡着之前,他还是用小手搂住卫青的头颈,小声喃喃地说:“舅舅,所有的人里面,我最喜欢你!”然后便沉沉入睡了。
卫青无声地一笑,爱怜地把霍去病的手拿下来,把他靠着自己肩头的沉甸甸的头移到枕头上,替他盖好被子。
自己也翻了一个身,睡了。
不知为何,卫青做了一个梦,梦里面,竟然梦见韩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耳边又是那曲《有所思》。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
上巳节
建元三年。
这年的上巳节,皇帝刘彻仍然选择了灞上作为祓祭的地点。
春色依依霸上柳,霸上的春色仍然和去年一样迷人。但是,有些东西和去年不一样了。
今年,卫青以建章营骑统领的身份,第一次参与了祓祭的警卫安排;也第一次以护卫和陪同的“侍从”身份,参与皇家的祓祭。
和去年一样,皇帝刘彻按捺住心中的急切,虚应故事地完成一系列的祓祭仪式后,便匆匆回到大帐换了衣服,又溜了出去。
和去年不一样,韩嫣因为临出行眼忽发眼疾,怕过了(传染了)皇帝,便没有随行。只有卫青,公孙贺,公孙敖随了皇帝微服游荡!
公孙贺公孙敖俱是一身灰褐色的武士打扮。而刘彻身穿杏黄色长袍,束着金色玉带,青春勃发,十分人物。卫青穿了一身月白长袍,黑色长靴,俊逸儒雅。
他们一路策马疾驰。
刘彻没有象去年一样和其他几个人赛马,除了自己的大红马确实神骏,比不比都知道胜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韩嫣不在。韩嫣不在,卫青庄重自持,绝不会跟自己比,而公孙兄弟肯定输,也没有什么比的趣儿!
所以,他只好跑跑马,发泄一下。
很快,远远的便看见那日卫青吹埙的小河湾。刘彻心中一动,便下马,几人不知为何,也跟着下了马。刘彻将缰绳随手扔给公孙贺,对卫青道:“走,过去看看去!”
卫青跟着他一前一后往河湾走去。公孙兄弟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还好刘彻边走边回过头来喊道:“你们两个把马牵到那边去,我们去去就回来!”这明明是打发他们走远些。
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想到这里方圆十里早已布防,再加有卫青在皇上身边,公孙兄弟还是唯唯地去了。
小河湾一如去年那样静谧美丽。
同样是清粼粼的灞河水,旋出美丽的清波。粉红的桃花间着碧绿的曲柳,在河水中显露出绮丽的倒影。
这里是平阳公主的草场,本来离城就远,平素闲杂人等不会接近。而如今皇上祓祭之地就在这附近,不仅早已布防,就连公主府的骑奴马童们也不敢乱走,更不会到这里来。所以,如此美景,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河对岸,卫青吹埙的大白石还在。
“你看,那不是你吹埙的石头?”刘彻欣喜地说,站在河边往对岸一指。
后来的卫青在离他两三步的地方站定,看了看对面,微微一笑:“陛下记性真好!”
刘彻看见他这个礼貌多于兴趣的笑容,心里面就有些不是滋味。
抬头看去,那灞河如同青色的玉带一般,卷动着透明的水波。两岸还有去年冬天留下的芦苇,参差地在水中摇动着。芦苇间浅浅的水面,或因落花,或因水底的小鱼,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刘彻忽然童心骤起。转头对卫青道:“仲卿,你看,那里有一条大鱼。”
“哪里?”卫青不是很感兴趣,但是皇帝这样说,他不得不表现一下。便跨上一步,看看河里。
“喏,喏,你看,就在那边,那边!”刘彻兴奋地叫道,指着离岸不远的芦苇从里。
“真的?”卫青也来了兴趣,不知不觉地跨上几步,站在河岸边,仔细地向刘彻指出的地方看去。那里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水中泛着小小的气泡。
还未等卫青看清楚,忽然背后有人使劲一推,他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向河中摔去。
但他毕竟是常年习武的人,正倒的时候,条件反射地反手一抓,抓住推自己的那只手——只听“扑通”“哗啦”两声,水花四溅,两人双双落水。
这时还是春初,河水还带着冬天留下的森森寒意。本来河水只淹没膝盖,但是,正巧他们掉下去的这个地方,却是一个小小的凹潭,水深到大腿,于是,两人衣衫除了肩头还是干的,便全都湿了。
刘彻被卫青抓住一扯,摔进河里,被冷水一激心中好气又好笑:“这可是‘偷鸡不着折把米’!”
而卫青一下子惊悟过来自己把皇帝扯进河里了!当下吓了一大跳。不顾自己也是身在水中,忙忙地爬起身来,搀扶起刘彻,半扶半拽忙向岸边走去。走得几步,看看走出小潭,离岸不远。
那刘彻衣衫浸湿冷风一吹便不禁打了个寒噤,看看仍是毕恭毕敬一脸惶恐的卫青不由得气恼上来。不假思索一把推搡过去。
那河里的石头被多年的流水冲洗得光滑无比,又有些滑腻的水藻之类的覆在上面。卫青被推得一下,脚没踩稳,身形一晃,脚下一滑,竟然仰天摔倒在河里。这里已是岸边,水只有一点点,但泥浆四溅,卫青一身都是。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衫,深青色的领口和袖边,十分俊逸。适才惹得刘彻早看了他好几眼,但现在,这身漂亮的衣服不仅湿了个透,还斑斑点点满是泥泞。
刘彻哈哈大笑,拔脚就往岸边走,没想到脚下一滑,也向后摔倒下来。却是重重地摔倒在卫青身侧。也是一身泥水,连脸上都溅满了。
卫青本性喜洁,一身泥水本来就让他不舒服,这时见刘彻摔得狼狈,想要笑,又不敢笑。但眼角唇边便已忍耐不住。
刘彻狼狈地撑起身来,看见卫青脸上的笑意,不由得耍赖道:“好哇!你敢笑我!”不待卫青回答,翻身便将卫青压在身下,恶作剧之心顿起,便将满手泥泞往卫青脸上涂去。卫青在云台殿养伤期间,他发现卫青有些洁癖,这时便故意整卫青。
猛地被刘彻压在身下,待要掀他下来,又不敢用功夫,不用功夫,刘彻他又力大无比。抵抗不得的卫青忽然见到刘彻一双脏手往自己脸上招呼而来,不由得惊呼:“皇上!”连忙伸手去挡。
一个不让抹,一个非要抹,竟然在这泥泞的水中扭扯开来。
虽然有一身功夫,但却被皇帝骑在身下动弹不得——卫青心中也是好气又好笑,只得用双手拼命抵挡刘彻那双满是泥水的手。
他双手使劲,身体便不停挣扎,刘彻开始只是跟他嬉闹,但闹着闹着,身下那隐隐传来热度而坚实有弹性的身体,不停地在身下挣扎的感觉,让刘彻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猛见卫青因为使劲挣扎和窘迫,脸色晕红,如水的眼波有几分气恼有几分羞惭。这样的神色,竟然如此诱人,刘彻脑中“轰”的一下,神智和魂灵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突然之间,刘彻俯身下去,便在卫青红润紧抿的嘴唇上一吻!
像是被迅雷击中一样,卫青陡然全身僵硬。
然后,刘彻便感觉到自己下颚被重重一击,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待得公孙兄弟听到激烈的水声赶到时,便看见齐膝深的河水里,两个满身泥泞的家伙,正扭打在一起——卫青气蒙了头!
这种贴身肉搏式的扭打,和武功没多大关系,刘彻身强体壮,臂力奇大,一时两个人倒也旗鼓相当!
公孙贺和公孙敖张大了嘴,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陛下!陛下!陛下,别打了!——”
“卫青!卫青!你是怎么回事!卫青!这是陛下啊!”
……
气得头晕眼花的卫青猛然住手——这是皇帝陛下!不是那个少年阿彘!
两个全身裹在大大的披风里连头脸都看不见的人,迅速往皇帝大帐走去。一路上,纷纷来盘问阻挡的卫士们,被公孙兄弟喝止,然后被皇帝杀人的眼光吓得退了下去。
匆匆进入大帐,刘彻一把扯掉裹在身上的披风,内侍们倒抽一口凉气:皇帝陛下全身都是泥水,衣服还扯破了几处,脸上除了下颚之外,额角也有一块靑肿。内侍们忙把披风接过去,便要扶皇帝进入那个大大的浴桶里。
“那边,也这样备好浴桶,给旁边的那个家伙!”刘彻没有好气地道。
另一个人默默地扯掉披风,原来是卫青,他也是一身泥水,从头湿到脚。不过,除了发髻散乱之外,脸上倒没挂彩。
在皇帝指示的那边,同样备好了浴桶和热水。中间挂起一道厚厚的锦帘。
卫青脸色铁青,气鼓鼓地摔开小内侍搀扶的手,利落地跨进浴桶里,热水漫上被冷水浸过,被冷风吹得冰冷的身体,那热热的麻酥酥的温度,让他紧张的身体和神经略略放松。
那边刘彻也似乎在享受着这样的放松,除了隐隐的水声没有别的声音。
卫青的胸中,气愤恼怒和忐忑不安纠结在一起,他的胸膛还在因为愤怒而起伏不定。
忽然听见那边刘彻开口了:“卫青,你刚才打我的时候,是把我当阿彘来打吧?”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卫青愣住了,没有回答。
“如果是皇帝,你不会动手的。你动手了,那么就是说,那时候,你还是把我当作了原来的阿彘!”刘彻继续道,声音有着隐隐的愉快和轻松。
卫青还是不说话,默默地撩水浇在身上。
“我真的很高兴,卫青!”刘彻说,脸上有满足的笑意。
卫青那边的水声停了下来。
刘彻自顾自地说道:“从小到大,我没有一个朋友。阿彘却有一个朋友,叫卫青!如果这个朋友不见了,我想,阿彘和我一样伤心!”
卫青终于开口了:“陛下认为,什么是朋友呢?”
刘彻笑了,在水汽氤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朋友,就是你可以在他面前伸直双脚坐着,摊开四肢躺着,可以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给他看,可以把自己最隐秘的东西跟他分享,跟他讲在别人面前讲不得的话,或者是可以跟他打一架而不担心他会愤愤报复的人!”
卫青没有回答,他那边传来缓缓的撩水的声音。
忽然,刘彻笑出了声:“卫青,你的拳头可真硬!”
卫青一愣,想想刚才皇帝和臣子在泥水中混战的情形,忽然忍不住好笑,越来越好笑,全身抖动遏制不住,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在他笑出声来的那一瞬,刘彻响亮的大笑也传到了耳边。
卫青和刘彻,在建元三年祓祭这天,笑得十分畅快。以至于内外侍立服侍的小内侍们由惊愕变担心:“皇上和他的营骑统领,是不是同时疯了?”而这笑也暂时让卫青忘了责问:那么偷吻,是不是也在刘彻朋友可以做的事的范围里?
建元三年的上巳节,以天子刘彻和营骑统领卫青打了一架而结束。这场架的直接后果是,统领卫青有好些天只要有空就一直无意识地擦着自己的嘴唇,擦得嘴唇差不多要破了。
而皇帝则是另一种情况。
似乎因为这一架,有些原来他担心失去的东西被证明还存在,至少是部分存在。所以,他在卫青面前,特别是没有人的时候(这种情况本来就少,现在就更少了。因为皇帝的这个营骑统领,只要有单独跟皇帝在一起的可能就尽量避免或逃开。)恢复了一种如同以前阿彘在卫青跟前才有的自在和放松。
他企图,让自己和卫青相信一件事,就是,在皇帝和卫青之间,有一道不属于别人的桥梁存在!
呃!还有,还有一个后遗症,就是,刘彻要忍住对卫青的渴望,变得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了。
卫子夫
春天在上巳节以后正式隆重来到长安。
一切的节奏都越来越快.所有的树木似乎都是你在前一天发现它们才刚萌芽,第二天就抽出了碧绿的叶片。桃花谢了,梨花白漫漫地开;梨花开过了,上林苑和建章宫各种奇花异草就紧接着开始打苞。
然后随着天空渐渐变得深蓝,阳光越来越灿烂,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
温暖的春风吹得久了,东西就会变得干燥,人也就开始沉不住气起来。这时候,太医院的太医们,给人们开很多用了金银花,麦冬的方子,他们说,春天人容易上火,要败败火。
果然,这一段时间来,建章营骑和内侍宫婢们都战战兢兢地,因为,皇帝刘彻常常莫名其妙地找他们的麻烦。有时候,他们会被罚跪;有时候会莫名地被皇帝要人拉出去奖励几板;……这是内侍和宫婢。有时候,他们会被要求沿着演武场跑二十圈,或者,劈剑一个时辰……这是卫士和侍从。
而糟糕的是,那个挨罚的人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故。
于是,所有的人都小心告诫:“留点神,皇上这几日,有点邪门!”
韩嫣的眼睛好了。
聪明如韩嫣,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那些被罚的人,竟然都是被皇帝看见和卫青亲近的人。
比如,公孙敖在今日卫青进来的时候,不合为了什么和卫青站在廊下谈笑了一阵,还笑得特别大声。结果,卫青走后,皇帝说他衣履不整有违官体,臭骂了一顿。
被骂得灰猫猫的公孙敖左看自己的衣服鞋袜,右看自己的鞋袜衣服,觉得和昨天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挨骂!
韩嫣有些好笑,但一股浓浓的苦涩却随着笑意流进了嘴里。
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才对刘彻说:“陛下不如做个笼子把卫统领装起来,然后要人用长勺给他喂水,用竹筒给他吃饭好了!”
被说中心事的刘彻楞着眼看看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才摆摆手,饶了那些人。
韩嫣,韩嫣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心事,也永远会为他打算的人,也是他唯一不用在他面前掩饰对卫青的感情和用心的人。
但是,刘彻依然严重羡慕和嫉妒那些可以在卫青身边说话,和卫青谈笑,哪怕只是和卫青一块走走的人。因为,他现在要见卫青,就得以公事之名。否则,卫青宁可整日住在演武场也绝不进建章宫。就算进了建章宫,更是十分冷淡自持,自己只要有一点不象对待臣下的意思,那么,他就会警觉地离自己三尺,满脸戒备之色。
刘彻懊恼不已。
糟糕的是,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卫青俊朗的轮廓,明亮的眼睛,坚实而有弹性的身体,对他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他甚至想不管什么鹰不鹰的,先把他摁倒在榻上,解了这难言的欲火再说。
幸好,他还有一点点理智,这种理智是因为他毕竟是一个精明的帝王,知道得到一个难得的臣子是多么的侥幸;也因为他知道卫青的实力,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是,他仍然渴望着卫青!
今日卫青进来,见礼完毕,呈上关于改编建章营骑的编制的札子。
刘彻为这个札子中流露的天才的构思和军事的敏锐而折服,如果这样的军队建制能在整个汉军中实现,那么对于提高汉军的整体战斗力是非常有用的。
但是,出于种种考虑,刘彻还是决定,先在建章卫队中试行。沉思良久,他提笔饱蘸浓墨,在札子后面写到:“此法应用于建章卫队,所有革制之法,皆由建章宫宫监卫青实施,各级军士不得有误!”
这一道普通的诏令,其实就将整个建章卫队交到了卫青的手上,卫青节制的已经不仅仅是建章营骑而已。
正事处理完,刘彻抬起头来,看着卫青。
卫青今日一身戎装,因为天热,只穿了半身盔甲。就是只有前后护胸护住上身的盔甲,其余身上,是紧束的红色战袍。红帻黑发,俊眼修眉,猿臂蜂腰,身长玉立,英挺有之,儒雅有之。
刘彻不由得心中一动,便笑微微地道:“这几日天气炎热,操演不易,仲卿辛苦了!”
见公事办完,卫青刚放松下来。一见皇帝笑笑的脸色,好像自己是他面前一样可口的菜肴,便全身一紧,肌肉紧绷,不由自主地想要擦擦嘴唇。
“臣不辛苦!陛下如果没有别的训诫,卫青告退了!”
“训诫倒是没有,不过……”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卫青就连忙叩拜退下,瞬间不见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皇帝,愣着神问自己:“朕是洪水猛兽还是什么?”
刘彻把自己比作洪水猛兽真的是抬高了他了。
其实,卫青现在每次看到皇帝看着自己的眼色,就会想起童年时在水沟里抓青蛙,结果不小心一把抓了个滑腻腻的癞蛤蟆,手里粘哒哒的,心里毛刺刺的那种感觉。
郁闷的皇帝决定不在建章宫忍受这郁闷之气。于是,他只叫上黄顺,回到了未央宫。
未央宫也很无聊。
要是想看的话,有大堆的奏章。但是,这些奏章大部分是什么劝诫陛下不要“玩物丧志”,要学学先皇帝“勤勉克制”,要遵循太皇太后“黄老之学”的……
要是想玩的话,有歌姬舞女。但是,那些美丽的歌喉,曼妙的舞姿,这时候激不起他任何兴趣。还不如建章宫演武场上卫士们的操练呢!
演武场上,卫青会不会想他一想呢?
还是算了吧,就卫青那副站在自己跟前的样,鬼才会相信他会想一想!
满腹挫败感的刘彻叹了一口气,伏在堆满简牍的书案上。
“陛下,掖庭令觐见!”黄顺小心地禀报。
“进来吧!”年轻的皇帝懒懒地说。
掖庭令是来送呈遣送出宫的宫女的名单的。这是汉朝宫廷的惯例:到了一定时间,把那些不中用的,年纪较大的宫女放出去一批,再选进一批新的来。
刘彻懒懒地翻着密密的名录,根本没有想要仔细看——这本来就是例行公事而已。然后他“哗”地一扔,说道:“好了,就这样吧!”
竹子的卷章扔到书案边上,黄顺恭恭敬敬地捡起来,要递给掖庭令。不料,一眼看见一个名字,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声引起皇帝的注意了:“什么?”
黄顺连忙跪下道:“奴婢该死,无意看见这上面似乎有卫夫人的名字,所以有些诧异。奴婢该死。”
刘彻大惊,伸手从他手中扯了卷章过来,仔细一看,果然,不是“卫子夫”三个字是什么!
“谁把她的名字写在这上面的!?”皇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是臣妾自己请求出宫的。”卫子夫怯怯地说。
一年未见,她比原来清瘦了许多,那陈旧的墨绿色锦缎的宫袍穿在身上,显得十分宽大。也因为瘦,尖削的脸庞上,一双和卫青十分神似的眼睛分外大,分外明亮显眼。
“为什么?是因为怨恨朕吗?”刘彻问道。
“不,不是的!不是的!陛下。”卫子夫惊惶万分,连忙否认,因为惊惶还有害怕,她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那是为什么呢?”刘彻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脸色发红,流出晶莹的泪水。
“臣妾,臣妾……只是想家了!”卫子夫终于泣不成声,“臣妾想娘亲,想姐姐,想家里的人了……”
一阵愧疚涌上刘彻的心头,他生于宫廷长于宫廷,知道冷宫清凉冷寂的滋味。不管自己是如何情不得已,但是,自从阿娇变得乖了,自己就应该接她出来,但是,自己却把她给忘了!
子夫轻轻啜泣着。
她的眼睛很大,但是却不是很圆,而是长而美丽的,眼角微微上挑,又黑又长的睫毛,象蝴蝶的翅膀一样;微红的眼眶里,黑如晶石的眸子,强忍着又忍不住的泪珠正如珍珠一般往下掉。
刘彻的心动了。
他走上前去,打横抱起娇小的卫子夫,向着内宫走去。边走,边在子夫的耳边说:
“你不能走!你走了,朕怎么办?”
“放心,朕绝不负你,绝不!”
建元三年的春天,卫子夫再次得幸。
卫家满门十分高兴。
平阳公主更是欣喜,送来的礼品和赏赐,超过了那些错过了的总和。
椒房殿的皇后阿娇又气又痛,哭了整整两天。也曾要内侍悄悄送信去给馆陶长公主。但她悄悄叫来的内侍却一头伏在地上,只是叩头,却死活不敢去。
阿娇气得死去活来,却无可奈何。
自从刺杀卫青不成,刘彻借此严肃宫禁,或杀或黜了一批宫中的内侍宫婢。现在,连个敢帮她送信的都没有!不仅如此,狡诈的刘彻,趁太皇太后的眼睛看不见,每日里殷勤请皇后一同问安,其实是将她与太皇太后见面的机会控制了,令她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哭诉。
而平素她如果想要见太皇太后,还未出椒房殿,刘彻便知道了,冷冷的话语,嗜杀的眼神令她心惊肉跳:“怎么,皇后要去请安,怎不叫上朕!”
阿娇无可奈何。
馆陶长公主也无可奈何。
自从卫青遇刺后,她便明白,自己的一切动向和心机都在这个女婿的眼前明摆着的。再加之与董偃的不伦之情,是她一个致命的弱点。现在,即使已经知道了卫子夫重新得宠,但是她仍然无可奈何。
她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只有祈求老天爷,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千万不要怀上皇帝的骨血!
事与愿违,阿娇和馆陶长公主的愿望,在太医令一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卫夫人有孕了!”后,在地上摔得粉碎!
狂喜的刘彻立即赐卫子夫“夫人”的正式封号(以前只是尊称),重赏了卫家。并以隆重的仪式告太庙祖宗。阿娇独霸宫廷的这些年,皇帝一直没有任何子嗣。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太皇太后和馆陶公主,是阿娇无能!
和任何一个皇帝一样,后嗣是他心中最放不下的一样东西,是他的皇权,他的江山的一个致命的要害。有了它,他便无后顾之忧,没有它,他便无法完满做皇帝和做男人的责任。
现在,卫子夫成为大汉皇帝刘彻最为宠爱的女人,从这里开始皇帝对她的宠爱长达二十年!而二十年后就算巫蛊之罪,也没有赐她死,只是收回了她皇后的印绶,对她的优待则一直到——一直到卫青去世!
秋狩
建元三年的秋天,皇帝到离长安数百里的甘泉宫行猎。
甘泉宫,是大汉王朝历代君主避暑和行猎的地方。这里傍依林木葱茏的甘泉山,山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放眼望去,草树连绵,狐兔竞奔。天高气爽,云动树摇;清风拂过,百草伏波,令人心胸一广!
伴驾的卫青心中一直是提着的,因为,今年皇帝带来围猎的军队除了原有的御林军外,还有一部分建章宫卫士。所以,今年卫青不仅是随行伴驾,还兼有负责警卫保护皇上的责任。
甘泉山里皇家御营,两万余名军士已经严守卫青号令,各按岗位布成一百里方圆的围场,里面有本来就在这个地方的各类野兽,也有无数从远处驱赶过来的虎豹狼熊等。为了防止野兽侵袭御营,惊扰皇上,卫青差不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御营围了个铁桶一般。
结果,皇帝在御营里慢慢转了一圈之后,问卫青:“仲卿,咱们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行猎!”
“这行猎猎的是人还是野兽啊?”
……
拉着脸的皇帝不顾卫青的阻拦,硬是把岗哨撤掉了一半。他说:“这里弄这么多人,朕觉得都不像是出来行猎,就像在未央宫一样。这样子,什么野兽敢来?”
不仅如此,每逢出去行猎,他总是一马当先。
大汉的这位皇帝,天性好动犹喜射猎。因他自幼好武,虽无大成,但身强体壮臂力雄健,曾经独自和熊搏斗过,也因此把狼虫虎豹的危险看得轻了,游猎之时,常常奋勇争先。害得跟在后面的卫青韩嫣等人,每日里都捏着一把汗。
好在还有三天,围猎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日清晨,刘彻和众人一块到甘泉山的另一面去围猎。因过两日圣驾就要折返长安,韩嫣留驻御营打点一应事务,卫青随行。
才出得御营,刘彻就风驰电掣一阵疾驰,众人连忙跟上,但刘彻的红马是何等神骏,不多时大部队便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有卫青和三个小侍卫还勉强跟得上。
但见草场林边,一群肥壮的黄羊匆忙逃窜。
刘彻道:“看,好一群黄羊,快追!”拍马就上。
黄羊惊慌万分,纷纷往林子钻去。刘彻哈哈一笑,就要跟进林子。
卫青急道:“陛下,这林子太深,恐怕有大野兽,不能去!”
刘彻笑道:“有大野兽才好呢!仲卿,这是围猎,你怎么跟个娘儿似的,这般磨磨唧唧的,快来!”兜紧马缰便跃进了林子。
这片林子很大,里面光线昏暗,尽是黑沉沉的大树。树脚到处是茂盛的灌木和杂草。卫青少时长年在野外牧羊,知道这样的林子里往往十分危险。当下便策马紧紧跟着刘彻,以防出现意外!
那些黄羊在树下乱窜,有四五只被赶到一块,忙忙地向着一个小山沟奔进去!
刘彻哈哈大笑道:“这里四周没什么出口,这几只黄羊是跑不了了!”
话音刚落,那几只黄羊急箭般的又从山谷口窜出来,竟是不怕了众人,只顾夺路而逃!
卫青大惊:“陛下退后,这里有猛兽!”
众人吃了一惊,只觉得□的马在簌簌发抖。正愣神间,忽听“嗷”的一巨吼,那小山沟里,竟然窜出一只斑斓猛虎来。
那虎刚一出来便高高昂起斗大的虎头,又是一声长啸。一名侍卫的马被吓得一个哆嗦,差点连同侍卫摔倒在地。猛虎看了看面前众人,不紧不慢地前脚据地,长着身子伸了个懒腰,竖了茶杯粗的尾巴,便慢慢向众人靠近。
不知谁呼喝了一声:“快跑!”
卫青还来不及阻止,众人拨马就跑。
虎这东西最是欺软怕硬,你若真是跟它相峙,它未必会侵犯你;但如果转身就跑,它绝对不放过你。果然,这里众人才一跑,这虎一个猛子,就向着最近的人扑去!
这些人中,刘彻刚才一马当先,因而他也就离虎最近!
那虎一扑,红马受惊,斜刺里一窜,虽然避开了虎爪,却将上面的刘彻闪了下去。众人除了卫青皆正促马奔逃,等几个侍卫回过神来勒住马,离刘彻和猛虎已经有一段距离!
好个刘彻,就地一滚,离开那虎几尺,迅速爬起身来,凝身不动紧紧盯着猛虎。
一时间人虎对峙!
这时,只听得卫青冷冷地道:“你们几个听着,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陛下遇险,张文一人回去报信带路。其余各人不要慌,下马来,慢慢向虎靠近!有胆小畏死的,回去我一定宰了他祭旗!”
众人战战兢兢得令,一侍卫绝尘而去,其余两人慢慢接近。
这卫青本来就离刘彻最近,当下慢慢靠拢。
刘彻这时也定下神来,他有遇熊的经验,这时,便一动不动,双目直视猛虎,吸引它的注意,而卫青也正得以慢慢靠近他。
那卫青一边靠近,一边慢慢抽出长剑。
到得刘彻身边,卫青猛然一声大喝,那虎不由得一惊,后纵了一下。正在这时,卫青一把将刘彻向身后推去,大吼道:“侍卫,给我护住陛下!”他知刘彻性子急躁,故而严令侍卫护住。接着便猛然向猛虎扑去。那虎也正回过神来一扑。
这里刘彻被推得踉踉跄跄奔了几步,两个侍卫迅速上前连拉带挽将他扯开一段距离。那刘彻被拉开之后,见卫青独立斗虎,焦急无比,抽出长剑,便要挣脱侍卫的手扑上去帮助卫青。但那两个侍卫得卫青严令,死死拉住,竟是无论如何挣不脱。
此时卫青和猛虎已然搏斗在一起!
那虎双爪挥舞,没头没脑地向卫青抓来。卫青转换步法,避了开去。同时,那虎也甚是忌惮卫青手中长剑,卫青每每前刺后劈,皆被它躲开。
僵持得一阵,那虎吼叫一声,忽然高高跃起凌空下扑。卫青往旁边一闪,待那虎落地,便双手持剑,猛地刺去。那虎竟十分机敏,一闪避开,卫青力使得猛了,收势不及,“嗤”的一声,那剑没入土中。他急切一拔,力道略偏,那剑“喀”的一声脆响,竟是齐柄断成两截!
而这一刺一拔,窒了一窒,那虎早已再次跃起五爪箕张,血盆大口凌空下扑!眼见卫青就要命丧虎口!
就在这时,忽然一人斜刺里窜出,抱住卫青就是一滚!险险避开。但那虎也有了经验,一扑不中立时折身,张开血盆大口又咬下去!
电光火石一瞬间!
那护住卫青的人猛地立身,竟然将手中长剑从虎口直刺而入。
那虎呜咽一声,后纵开来,疼得满地打滚!
此时两个吓得呆住的侍卫也猛冲上来,各将手中兵刃向虎身上捅去。其实那一剑早已刺中要害,那虎不过在挣扎而已!
直到此时,卫青才骇然发现,刚才那搂住自己一滚,救了自己,又击杀猛虎的,竟然是——当今天子刘彻!
原来卫青与虎相斗,刘彻早已十分担忧。见卫青折剑,情况危急,他急怒之下,狂野之性大发。一声狂吼,瞬息之间,拉住他的一个侍卫被踢倒在地,另一个侍卫拉他不住,被他冲了过去,堪堪救得卫青。但刘彻的右臂之上,却因伸剑刺入虎口时,被虎齿所伤,带出一道三寸多长的血口!
危险过去,众人皆是惊魂未定,那卫青心中,更多了一番滋味!
终于,在大队看着这头斑斓猛虎啧啧咋舌的卫士的护送下,两人回到御营。
从那天开始,汉军中间逐渐流传了一个传奇:统领卫青如何勇悍,皇帝陛下如何剑术高明,两人如何合力弄死一头猛虎云云。
那两个没有拉住皇帝的侍卫,被卫青以护主不力,责以二十军棍。但是,那两个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侍卫,被卫青和皇帝的胆量,勇气和本领镇服,毫无怨言!
刘彻本来想为他们求情,但是,卫青坚持道:“陛下,臣翻阅兵书,知道“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如果有制而不依,这制不如不定,而军队无制可依必乱军心!”
于是皇帝刘彻只得罢了。
接下来卫青也责自己二十军棍。刘彻怒道:“凭什么?”就像要被打的是他而不是卫青。
卫青淡淡看他一眼,道:“卫青为人臣子,陷人主于危险之地,难道不该罚!”
刘彻气结吼道:“我救你是我自己愿意的!”
卫青高声抗道:“我罚我自己也是自己愿意的!”
刘彻气得拂袖而去。
于是,卫青硬生生地和那两名军士一起各受二十军棍!
卫青冒死救主本是大功,却要承受军棍。那两名军士惭愧莫名,连忙叩头道:“卫统领,小的知道错了。请卫统领让小的替了统领的军棍!”
卫青笑道:“各人的债各人自己还,我的就不劳二位了!”
“一,二,三……”军法官大声数着。
每一声就是重重的一下军棍,带着“呼”的风声,重重地击打在卫青身上。
打在卫青身上,刘彻却似打在他心里。先还默默地看着,待那被虎撕开的伤口中的鲜血从卫青身上的衣裤中慢慢沁出的时候,他扭头进了御营大帐。
二十下杖责完,卫青被搀扶进御营。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刘彻忙命太医令看伤上药!
入夜,忙了个人仰马翻的众人终于歇息了!
卫青趴伏在自己营帐中的褥子上,一阵阵火辣辣的感觉从背上传来。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心中思绪一片混乱。
半睡半醒间,忽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到了自己跟前,抬头看时,却是右臂上缠着白色布条的皇帝刘彻。
他独自一人,身边没有任何随侍。
“陛下!”卫青慌忙要爬起身来,但不小心牵动背上杖伤,不由得闷哼一声。刘彻忙按住他,小声道:“不用了!”
按着卫青再次趴下,刘彻便坐在他身边,掀开盖在卫青身上的薄被,看视伤口。
天子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将薄被盖回原处。
然后就坐在卫青身边,半晌不语!
卫青觉得十分难堪,正想开口,刘彻说话了,低低地:
“卫青,今日你本不必如此的!”
卫青勉强一笑,道:“是卫青害得陛下涉险,本来就应……!”
刘彻忽然紧紧抓住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打断他的话,低声而又坚决地说:“卫青,你听好了。今日救你的,不是皇帝,是阿彘!阿彘救你!”
卫青心中如巨木撞击!
今天卫青向猛虎冲去的时候,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因为,作为一个大汉的臣民,一个军人,忠于君主是最基本的本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任何情况下,他都可以为刘彻拼命甚至可以为刘彻死。
但是,这高高在上的天子竟会为他身犯险境!即使皇帝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阿彘。可是,卫青知道,无论是皇帝还是阿彘,这份情,他都承受不起!
二十军棍的杖责,是卫青心甘情愿的。不仅因为自己确实让皇帝身犯险境,也因为,卫青需要用这样的疼痛,来镇静一下自己已经怦动的心,逐开一些可能会产生的情!然而,这用二十军棍换来的暂时的镇静,却被皇帝一口揭破,原来,这样的举动后面,他不能承载的东西更多,更深!
青鸾
回到长安,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卫青整日泡在建章营地里,忙碌着他的卫队。他要训练,他要改制,他要……他要拼命忙碌,好从脑海里将一些混乱的、羞耻的、迷惘的,和他从小的认识和抱负相抵触的东西从心里挤出去。
他更少见皇帝了,因为他发现,当皇帝没有旁人在侧时,对他的那种自由的,有些放肆的态度,他似乎在开始能够接受了!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卫青直觉地知道。
卫青不知道,或者是他潜意识地否认自己对刘彻有任何超出臣子或者朋友的感情。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梦里,只有在梦里,他会梦到一些东西。但是,只要朝阳的光辉一射进来,这些美好的,含混的,羞耻的念头就会被他自己嗤之以鼻。
皇帝刘彻也在忙。
因为朝堂之上,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件——敏锐的刘彻感觉到了这其中隐藏着的政治的机遇。
大汉王朝的南方属郡东瓯和闽越发生了战争,东瓯向中央王朝求援。朝堂之上,一时震动。
东瓯和闽越地理临近,同属于一姓。但东瓯王和闽越王历来不合,常常发些小纠纷。由于地理位置边远,属于“蛮夷之地”,中央王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景帝在位时,有一件事,决定了中央王朝对这两个属国的态度。
景帝时,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吴王刘濞逃到东瓯,刘濞之子逃到闽越。东瓯杀了刘濞以应汉室,而闽越则允许刘濞之子避难。因此,汉室当时虽因形势不曾置言,但对东瓯和闽越已有亲疏之见。
建元三年,闽越老王去世,新王即位。那刘濞之子百般挑唆,竟唆使闽越王发兵进攻东瓯。东瓯势小力单,无力抗击,便向中央朝庭求援。
如此紧急之事,太皇太后却说:“兵事,非妇人之事!”
皇帝刘彻在朝堂之上,问朝中各大臣:“今日之事如何,请各位爱卿直言!”适才议论纷纷的朝堂之上,忽然安静下来。平素里揣摩上意的大臣们,明白太皇太后的推脱之辞,又不了解皇帝的意思,便一时沉默下来。
刘彻心中有数,暗暗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良久,才见国舅田蚡出班奏到:“陛下,臣以为闽越和东瓯,素来结怨,相互攻击,此乃常事。如此鄙夷之国,救之劳我大汉之军,伤我大汉之民,不如遣使抚慰东瓯,观望即是!”
刘彻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国舅以为,东瓯和闽越不是我大汉属国不成!”
“陛下说的正是!”中大夫严助慨然出班道,“属国再远也是王土,臣民再鄙也是王民。我堂堂大汉,如果吝惜武力而不救援亲我之小国,那么天子之恩如何能蒙被四海?”
刘彻点点头。
那严助得皇帝默许,精神一振,接着说道:“如国舅所言,今东瓯告急我弃之不顾,那今后其余属国,谁还肯附我大汉?其中轻重,臣请陛下明鉴!”
太皇太后在这件事上的推辞退让,让皇帝刘彻直觉地感到这是一个立威的机会。
但是,田蚡揣摩太皇太后的意思,说出的退缩隐忍之策却让他觉得十分刺耳。他年轻气盛,再加上性子本来就勇武好斗,不屈于人,这时听严助一说,不由得心中一喜,凛然道:
“中大夫此言,正合朕意,天子富有四海,四海之民有难而天子不能救,恐天下寒心!”
田蚡还要再说,刘彻泠然止住道:“国舅不用再说,朕意已决!”
建元三年,刘彻命中大夫严助为汉使,持天子节仗,调会稽兵马,救援东瓯。
闽越王不料汉室果然来救,自忖无法与大汉相抗衡,匆忙撤军,东瓯之围顿解。朝堂内外,群臣拜服!
这一次,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但是,刘彻作为天子的胸怀和果断,却令朝中众臣暗暗佩服。而汉室各个属国,更是对这个年轻的君主钦佩不已!
即使现在整个的朝堂还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但是,一些臣子和属国开始意识到,在云层的后面,有一轮耀眼的太阳!
聪明的刘彻,处理完东瓯和闽越之争后,又收起了他的锐利的爪子。在很多不聪明的人看来,这个年轻的皇帝干什么都没有长性。玩票似的在朝堂玩了一回,又回到了他感兴趣的玩乐上面!
此时刘彻的所作所为,应证了这些人的猜想。
他在忙着寻一把好剑。
那日在甘泉猎场,卫青的佩剑折断了。卫青虽然没说什么,但刘彻知道他很遗憾。因为刘彻知道,卫青最爱的东西有两样:马和剑。从前一匹老黄马,卫青可以百般爱惜,后来给了他一匹青马,卫青高兴得要命,就差跟青马吃住在一块了。“遗憾的是我不是那马!”刘彻想,“以后一定要找一匹最好的马给他!”
现在,刘彻想要给他的是一把剑。
卫青以前用的剑是普通的铁剑,后来随着卫家贵盛,特别是卫子夫重新得宠以后,皇帝日赐千金。卫青虽然还是换了一把剑,却把那把老铁剑好好收了起来。刘彻看见过卫青后来的这把剑,“比普通的也就好一点点。”刘彻私下里不屑地想。
于是,他想要给卫青一把剑,一把他认为可以配得上卫青的剑。
现在,武库里面所有的好剑都在这里了!还有各个郡国在这一个月之类呈上来的各种宝剑,其中不乏名剑在内。弄得整个未央宫宣室殿,像个兵器铺子,满满当当的全摆的是宝剑。
刘彻还是摇摇头。
黄顺无奈地把呈在他面前的,一把放在檀木盒子里的名贵的宝剑收起来,放到一边去。整整三天了,每天早朝后,皇帝就到这里来,每天这里都摆上一批新的剑,可是,皇帝却总是不满意。
“陛下想要寻一把什么样的剑呢?”黄顺也曾斗胆这样小心问。
可皇帝的回答却让他更摸不着头脑。
“朕要寻一柄,嗯,象卫青的剑!”
??
如果不是公孙敖误打误撞一句话,还不知皇帝会把他的兵器铺摆到什么时候。
被找剑的事缠得头昏的莽撞的公孙敖说:“按着样儿找一把剑还不如照着样打一把剑呢!”
于是,皇帝下令全天下,各郡国向皇帝推荐好的冶铁工匠。
天子一道令,忙坏老百姓。
于是从各郡国到长安的驿道上,驿车驿马上面,坐的都是各个郡国最好冶铁匠和铸剑师。
到了长安,皇帝只交给他们一项任务,打一把好剑,一把皇帝认为的好剑。谁能打出皇帝心中的这把剑,皇帝便重重有赏,泽及家人和郡国!
长安一时成了匠人们的聚集地,为了能对这些匠人们进行好的管理,刘彻的舅舅也就是王太后的异母兄弟,原来因为推行新政而被免官的田蚡,给皇帝推荐了一个人——梁国孔仅。
孔仅本是冶铁的商贾世家,既懂得冶铁之术也懂得管理,用他十分稳妥。于是,皇帝刘彻答应了。
工匠们日夜开工,为着皇帝心中的那把剑!
冶铁的事情如火如荼。
到了建元四年的春天,刘彻有了两件令他十分高兴的事。
第一件,子夫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这只是个女儿,但是,刘彻仍然十分高兴。他封了这个女儿为卫长公主,对子夫仍然宠爱有加。他知道他还年轻,只要子夫会生,他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第二件,那把他心中想要的那把宝剑——铸好了!
建章宫云台殿。
被匆匆召来的卫青,被皇帝脸上的兴奋和眼中的热切弄得困惑不解。
刘彻笑着道:“仲卿,你来看!这是什么?”
黄顺慌忙将皇帝刚才还在看视的一样长条形的东西捧到卫青跟前。卫青看时,一个上好蜀锦所制的锦袱,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卫青疑惑地向皇帝望去,皇帝努努嘴,示意他打开锦袱,那眼中的笑意和兴奋,犹如一个孩童在展示他骄傲的礼物。
卫青打开锦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白色的丝缎衬托着一把青色剑鞘的长剑,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光看外观,便已美得让人惊叹:金色的剑鞘,两侧密密地镶嵌着青蓝色的琉璃,镶得那样密,以至于让人以为剑鞘是青色。而青色琉璃间,却以各色宝石嵌出鸾凤形的图案,略一晃动,便熠熠生辉。剑柄上,同样镶嵌青色的琉璃,只在护手正中有一颗巨大的红得象血一般的宝石,却加工得暗沉没有光泽!
惊艳的卫青慢慢伸出手,拿起这柄剑,慢慢地握住剑柄,略一使劲便将剑刃缓缓抽出。
一道青色的如冰的寒光!
卫青不由得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眼前那如寒冰如秋水的剑身上,映出一双斜飞的漆黑的眉和惊喜之极的眼。
略略挥动几下,剑尖发出“呜嗡,呜嗡”的低吟,剑身光影熠熠。
“我,试试?”兴奋的卫青小心询问说。
“试试吧!”看见卫青欣喜的笑容,刘彻的快乐在加倍。
卫青纵出宣室殿,就在殿外的平台上,拔剑而舞。
剑在春天的阳光下,青色的光分外亮眼!
卫青手持宝剑,身随剑翻,劈刺旋削,如风舞疾雪。在旁边的黄顺和刘彻,初时还为姿势俊逸,气势挥洒而赞叹,到得后来,那剑已如雪练,如雪球,如光幕,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青色的光晕中间。
建元四年的春天,建章宫云台殿外,一个俊逸的青衣男子持剑而舞,在他的旁边,一树海棠艳丽如血!
此时刘彻眼中的这个人,如游龙如惊鸿如神如仙,俊雅无比,凌厉无比。而和青色剑影结合起来的这个人的身姿,犹如一只尊贵的青鸾,漫天的翅影闪出青色的光芒,这光芒如此耀目,刺透了他眼睛,刺透了他的心,刺透了他的一生,和整个的大汉江山!
卫青舞得兴起,大喝一声“着”,一道寒光闪过,那台边一棵尺径粗的海棠树轰然倒地。
而看视卫青,早已收势而立手捧宝剑检视剑锋,见剑锋无损,更是啧啧惊叹。他爱不释手地道:“好剑!不知何名?”
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中心摇神移的大汉天子刘彻梦呓般地说:“这剑叫——青鸾!”
刘彻得到了一把宝剑。
卫青得到了一把名叫青鸾的宝剑!
卫青说:“这剑是把好剑!就是过于漂亮了些,怕不好经常用!”
刘彻大笑道:“谁说漂亮的东西不好用,仲卿就要经常用!朕也要经常用,还要大用!”
当然,从表面上看,这件事的直接收获是——建元四年的春天,刘彻得到了他心中想要的那把宝剑!
间接的收获是——武帝时冶铁技术的大交流、大发展,从这件事中积累到足够经验的皇帝刘彻,没有让这些工匠们回到各自的郡国,而是在后来将冶铁收归国有,由官府经营管理。这样,不仅大大加强了中央政府的经济和武器实力,也遏制了各个郡国兵器的生产。
这样,在后来的对匈奴的征伐和对各郡国的武力威胁中,冶铁技术大大发展的汉室,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而掌管这次铸剑,并呈上了这把宝剑的梁国铁商孔仅,后来就成为武帝朝中的重臣——大农丞,掌管盐铁专运!
酥合香
建元四年的春天,卫青和刘彻的关系似乎是他们相识以来最为融洽的时候。
尽管卫青还若有若无地抗拒着刘彻的关注,尽量避免和刘彻过多的单独接触,但是,真的单独相处的时候,他的温和恭谨中,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淡和警惕少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终于让卫青的态度有所改变,刘彻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他更加喜欢想法和卫青单独相处,而相处的时候,他更喜欢用自由放松甚至有些放肆的态度来对待卫青,如拍一下,打一拳,在卫青面前打呵欠或者伸懒腰,揉鼻子……(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些都叫做——失仪!)
而如果卫青有不以为然的表现,他就会背着其他人的眼睛,小声说或者做着口型提醒:“我是阿彘!”卫青尽管气恼却无可奈何!
而刘彻就是喜欢看他那种每每在这时候无意识流露出的,如面对耍赖的兄弟,放肆的朋友和恃宠的情人一般的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神色。
刘彻的这个脾气,并没有随着年纪渐长而消失,反而越演越烈,越不避人。以至于后来东汉的班固在他的《汉书》中大书特书,认为这是刘彻极不尊重卫青甚至极其蔑视卫青的表示。
但是,当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刘彻和卫青又再次起了争执,其激烈的程度,比起建元三年那场架有过之无不及。
事情的起因完全是因为公孙贺。
公孙贺和卫君儒情投意合有些日子了,如今公孙贺终于忍耐不住,正式请人向卫家提亲。
卫家长者是卫妈妈,家里拿主意的男人是卫青,这两个人还有什么说的,当即同意。约定秋天的时候,公孙贺亲迎。
公孙贺当然高兴,可是他高兴得太过头了。
因为出出进进,连随侍皇帝他都咧着个嘴,当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在皇帝好奇的询问下,公孙贺连忙如实禀报。反正皇帝就是不问,他也得择时回禀的。
刘彻听了也没意见,开始还很高兴,因为,卫青和卫子夫的姐姐嫁自己最亲近的侍卫大臣,这门亲事还是不错的!
问题就出在,公孙贺一高兴,说露了嘴,把卫妈妈给卫青定亲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经过遇刺和遇虎两件事,卫妈妈经常有卫青出事的恐惧。如果卫青出事了,那么她依靠谁?于是,卫妈妈便决定给卫青成家,也算解决一桩心事。把这个打算和卫青说了,卫青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对的,无可不可,也就应允了。
于是,卫妈妈从蜂拥而来的媒人中千挑万选选了长安附近一个县富裕的县吏秦章的女儿秦织,已经下了聘礼,也只等秋天亲迎。
不听则已,一听,刘彻心中的妒火与热血“呼”的一下,全部涌上脑门!
匆匆打发了公孙贺之后,他急召卫青。
卫青正在演武场看卫队操练,听见急召,不知出了什么事。甲胄都来不及解,连忙赶到建章宫。
脸上铁青的皇帝,正踞坐在云台殿等他。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刘彻努力压着自己的妒火,因此,卫青进来的时候,他还能勉强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
卫青拜见过后,起身立在一边,静候皇帝差遣。
刘彻强装笑脸,慢慢站起来地问道:“仲卿,朕听公孙贺说,你大喜了,定亲了!是不是?”
卫青坦然道:“不敢瞒陛下,是的!”
“你不觉得早了些吗?”
卫青一愣,这是什么话?
要知道汉代早婚,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成亲是常事,如不是卫家身份特殊,卫氏姐弟也不会拖到现在。
于是便认真地回答:“臣今年二十有二,若以婚姻论,似乎也并不早!”心中却是腹诽: “你比我还小一岁,老婆有了好些年、好些个,孩子都有了,我还算早?”
刘彻也觉得问的有点没道理,尴尬地“咳”了一声,便换了个说法:“定的是谁家女子?”
“长安县吏秦章之女——秦织。”
“什么,一个县吏的女儿?”刘彻故作大惊,“这不行!”
卫青惊道:“为什么?”
“一个小小的县吏的女儿,如何配我的妻弟!不行,快快退了!”
听见是这个理由,卫青反而笑了:“陛下,娶妻娶贤,关身份何事?要说不配,卫青原来……”
“不行,不行!”刘彻有些激动,语气也强硬起来,“原来是原来,朕只跟你论如今。快退了!”
卫青有些生气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陛下,既然已经纳聘,如若中途退婚,对秦女名声有损!”
“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我叫你退你就得退!”刘彻耐不住了,声调提高语气跋扈起来。
卫青的性子是外和内刚的,吃软不吃硬。不然,那年也就不会和皇帝打架了。这下见刘彻蛮横无礼,不由得倔脾气上来。
“臣不退!”
“什么?朕的话你听见没有,叫你退了!”
“陛下给臣一个退婚的理由!”
“秦女出身微贱!”
“臣本是骑奴!”
“……秦女无贤才显德。”
“臣是娶妻不是选圣!”
……
刘彻句句强硬,卫青毫不让步。
两人声音一句高过一句,越来越剑拔弩张,下面侍候的黄顺吓得脸色惨白。小内侍们又是筛糠又是惊怕:这卫青是吃了豹子胆了,敢跟皇帝争执!
刘彻气得浑身乱战,捏紧拳头上前一步,脸色涨的通红,死死瞪视着卫青:“你退也不退?”
卫青毫不避忌地看着他:“事出无名,不退!”
刘彻怒气无处发泄,忽然看见旁边几案上有一个青铜鎏金香炉,便一把抓住,使劲砸在地上。“砰啷”的一声,一个可能有心疾的内侍扑通一声吓瘫在地上。里里外外的内侍奴婢全都跪下了!
黄顺跪着拼命给卫青使眼色。
卫青也看见了,但他却置之不理,冷静地道:“陛下,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臣告退了!”
刘彻便有想扑上去掐死他的冲动,使劲忍住,大声怒吼道:“好!好你个卫青!……你……你滚!”
卫青叩拜,离开,头都不回一下。
……
整整三天,云台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刀尖上过日子,狂怒的皇帝抓到什么砸什么,逮到人就踢人!不仅如此,三天之中,已经有两个不小心犯错的宫婢被拖出去打死了。宦监令黄顺明白,这样下去,他们的命每天都悬在线上,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得怎生想个法子。
作为刘彻的亲随大黄门,黄顺比谁都明白皇帝的心事,但是,他知道,帝王最忌的就是有人猜中他们的心理,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必须装不明白。但是看着在几案后面僵坐面无表情眼色绝望而恼怒的刘彻,黄顺心中涌起了一种不该是卑贱的宦官有的感情——他深深同情着皇帝刘彻!
他自小跟随刘彻。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刘彻对卫青,从感激到信赖,从喜欢到挚爱,一步步陷下去,直到如今无法自拔。他知道如今卫青在刘彻心中的分量,那是整个后宫和整个朝堂加起来都无法比拟的,包括韩嫣在内!
思虑良久,黄顺小心地开口了:“陛下,陛下要是真不喜欢卫统领这门亲事,不如让卫夫人出面……”
刘彻闻言精神一振:“子夫出面,卫青就算不肯,卫妈妈也会退了这门亲事!”
他十分高兴,便拔腿就想去找卫子夫。正要出门,忽然又气馁了。
烦恼再次涌上心头:
是啊,卫子夫出面,卫青可能会退了秦家这门亲事,但是,退了一个秦家,以后还有,保不齐是什么张家李家。卫青大好男儿,总要娶妻的。那时又如何?
这夜在寝宫里,翻过去覆过来睡不着的刘彻,心里除了妒火和气愤,还有深深的忧虑!
他明白,他不可能禁止卫青娶妻!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卫青。卫青是如此的坚韧、刚强、绝不屈从于他不愿意屈从的意志;同样,卫青是如此的重情重义,一旦他心中认定了什么,就是一条胡同走到底。他连一匹普普通通的老马,和一柄简简单单的铁剑尚且不会抛弃,那么,任他娶了谁家女子,只要日久生情,那么,他就会对她死心塌地坚持下去。
既然不能禁止卫青娶妻,那么就必须禁止卫青爱上别人!
卫青对自己绝非毫无感情!他带着一个盲目情人的自信和皇帝的跋扈坚信。但是,他知道卫青不会承认这一点,哪怕是对他自己。
因为,这个时代虽然和之前之后很多时代的人们不一样,容忍了男宠公开的出现,但是,仍然没有人认为他们可以受到尊敬。而卫青从小受到的教育,抱负,梦想,加上这样的社会伦理的眼光,使他绝不会有心甘情愿成为男宠的想法。哪怕他真的爱上皇帝!
刘彻也绝不愿意卫青仅仅成为一个男宠,那么对于他的大汉来说,损失的是一个好臣子,对刘彻来说,会毁了他心中的这只鹰!
怎样才能让卫青直面自己的感情?怎样才能让卫青保留给自己一片心?怎样才能既拥有这只飞翔的鸟儿,又不折断他的翅羽?
刘彻在寝宫内辗转反侧!
所幸,刘彻有一个优势。
那就是,在卫青生命中的这二十二年,除了刘彻,没有任何男人或是女人在当中留下深刻的痕迹。
以卫青的重情重义的性情,一旦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对刘彻的感情,并且死心塌地地接受刘彻的感情的话,那么,他会隐忍的坚持下去。所以,刘彻知道,必须让卫青直面自己对他的感情,也直面他自己的感情。
并且,在其他人可能介入卫青的生命,甚至情感之前,在卫青的身上和心上打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三日后,建章宫云台殿的寝宫里,刘彻手里把玩着黄顺小心翼翼呈上来的一个小小的锦盒,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轻轻打开盒子,盒子里只有一颗鸽卵大的药丸和一块梅花形的香饼。
伏波殿
云台殿冲突过后五天,建章卫队的营地。
大黄门宣旨:统领卫青卫顶撞皇上,犯下大罪,但皇帝鉴于卫青多次救驾忠心耿耿,所以大度既往不咎,但为了警戒旁人,故而罚卫青于明日到伏波殿抄写《道德经》三日三夜。
卫青接了这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心中比圣旨还莫名其妙。
顶撞皇帝,他已经做好种种被罚的准备,不料,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罚!他虽然疑惑,但只有谢恩!
第二天,天蒙蒙亮,卫青就按圣旨上的要求到了伏波殿。
伏波殿是太液池边的一所宫殿,因为临近水边,夏天最是凉爽,殿外回廊建筑在水上,回廊外满满是高高低低的红莲碧荷。
按照皇帝的要求,卫青在这里沐浴更衣,然后在侧殿书案正坐抄写。
抄到日上三竿,才有内侍给饥肠辘辘的卫青呈上食物:那是带着奇特酒香味的米糕。卫青吃完漱洗完毕接着抄写,不经意间一个小内侍在他身侧冒着袅袅香烟的铜龟香炉内换上了一块香饼。很快,满室里全是另一种氤氲的香气……
卫青吃的米糕里,掺着那药,药叫软魂;卫青身旁点的香,叫酥合。光吃软魂,不过是晕迷而已,而吃了软魂,再闻到酥合,便会让人产生旺盛的□……
卫青劲健修长的身体如今静静地躺在伏波殿的床榻之上。
他的衣衫已经被解开,露出蜜色的健康的肌肤,他的胸膛光滑而坚实,那两点茱萸泛着樱花般的颜色……他的身上,是青年男子特有的清新而明爽的气息……
刘彻轻轻分开他修长的双腿,虽然是武人,卫青身上却没有纠结的肌肉,劲健的身体包含着无限的坚硬和韧性。
刘彻的太阳穴突突地直跳,急切而胡乱的做好准备,便抬起卫青柔软有弹性的腰肢,猛地挺身进去……
晕迷中的卫青,皱了一下眉头,低低地哼了一声。
……
(下删很多很多字!)
卫青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东方的天空。
黄黄的月影在宽阔的太液碧波中,撒下点点金辉!微敞的窗棂外微风送来阵阵的荷香水汽。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
才刚略略一动身子,便发现不对,自己竟然全身赤裸不说,还全身酸软,就像是刚刚激烈争斗过一样,某个说不出口的隐秘的地方,竟然隐隐作痛!
虽然脑子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卫青已经全身一震。这才发现,还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自己身旁竟然睡得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他惊跳起来。但身体却如棉花,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身子才抬起一半,就又摔回榻上!
这一动,旁边睡着的人便已惊醒,含含糊糊地道:“来人,点灯!”竟是皇帝刘彻。
卫青还没有从这个可怕的事实中回过神来,便见几个黑影匆匆从殿外悄悄进来。卫青大急,看见身侧黑越越的一团,似乎是锦被,他一把拉住,刚遮住自己,眼前便已经大放光明。两盏十二碗的青鹤灯高高地树立在床榻两边!
果然是刘彻----全身赤裸的刘彻和全身赤裸的自己!
热血呼地一下子直冲脑门,一时间,卫青几乎要晕过去。
而这时,刘彻已经清醒过来,笑道:“你醒了!”
卫青咬紧牙关,抬手就一掌劈去:“卑鄙!”
不料那软魂药性十分厉害,这一掌只是徒具姿势,没有半分平常的威力。
于是那手就被刘彻轻轻接住,笑道:“别,你要谋杀亲夫么?”
卫青更是怒恨,另一只手猛地挥过去,便欲掐死刘彻。无奈身上可以用的气力实在没有什么,这一下,比刚才那下还不如。马上被刘彻又迅速抓住,不仅如此,还将他双手反剪过去,用一手便抓住紧紧压在他的腰后。就势压下他,伏在他胸膛之上,在脸上脖颈上胸膛上不住乱吻。
“堂堂天子竟有如此的卑鄙!”卫青药性未退,全身无力扎挣不脱,恨恨地骂道。
刘彻嘿嘿一笑:“当然,如果高尚能得到你,我便高尚;卑鄙能得到你,我便卑鄙!”
接着便伏在他的耳边,不住地用脸摩挲着他的脸。低声说:“仲卿,别这样生气,其实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卫青不答,只是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和他的身体。
他晕红气恼的脸色,结实扭动的身躯,刘彻的下身,陡然又热了起来。便谑笑道:“其实你真的喜欢我,至少,你的身体很喜欢!”卫青又气又恼又羞。
忽然,刘彻伸过头来,猛地吻上了他的嘴唇。卫青一窒,转头欲躲,但身子被紧紧压住,无论如何避不开。只觉得那有力的,带有几分霸道的吻让他透不过起来,而一条柔软滑腻的舌头,竟撬开自己的口齿,强硬地在口中肆虐。
而那刘彻的一只手,竟然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抚摸不断,更糟糕的是随着他的抚摸,自己的不断挣扎身体竟然发生了某种变化!
当那手来到敏感的胸前时,那挑逗的手指,把一波一波的快感从胸前渐渐扩大,……整个身体便似乎有熊熊烈火在内慢慢升腾,燃烧。
……酥合与软魂的药性在刺激中慢慢苏醒!
觉得卫青反抗慢慢减弱,刘彻放开他的口唇看时,卫青脸色晕红,双目半合,呼吸也渐渐急促。
“你的身体这里喜欢我,青!”刘彻在他耳边悄悄说。俯下身子,将一边樱蕾含住,用舌尖不断挑逗,另一只手也不断地在另一边□上,轻拢慢捏。
……残存的药性被刺激得发散开来,卫青的意识被□渐渐蒙蔽。
刘彻一边吮吸着,一边斜目看去,见他的胸膛不断起伏,呼吸十分急促,红润的口唇微张,眼睛紧闭着,那浓密的长睫毛,不断轻轻抖动着,身体也软下来,显见已经情动。
刘彻忍住自己的欲望,一遍一遍地在卫青胸前重复着挑逗的动作,就像一个年幼的执着的蒙童,重复着他新学的书写,一笔一划地要将他认真地彻底地执行下去。
卫青的欲望,被撩拨得到达了顶点……
忽然,在刘彻身体的覆压揉擦下,卫青的身子一阵痉挛。刘彻低头一看,卫青已然泄出。
不等瘫软的卫青恢复过来,刘彻已经换了个地方:“青,你这里也喜欢我……”
于是,从绚烂的死亡中走过来的卫青,又被刘彻燃起了一场大火。
……
大火不断燃烧着,一次又一次:
第一次,卫青以为自己被燃烧成灰烬;第二次,灰烬被地下的岩浆裹起来燃烧成空气;第三次,刘彻说,我们一起来……连岩浆、天地和空气都是熊熊大火。……
于是卫青感受到了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那些痛苦和快感,象天上绚烂的烟花和黑暗并生在一起,旋转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在其中旋转,升腾,然后爆炸成炫丽的一瞬……
……
卫青心魂俱醉,理智让路给深藏的欲望和感情!
……
多年以后,孤独的刘彻远望着那座叫“庐山”的陵墓,默默地回忆着建章宫伏波殿这个淫靡的夜晚,当人世间一切不忠不洁不伦不德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之后,他的神祗和他的猎物,在他的身下,焕发出怎样的一种光彩和美丽!
伏波殿的殿门关了三天三夜,酥合香燃了三天三夜。
太皇太后和太后早就接到皇帝的报禀,要仔细学学黄老之学的真谛,所以,闭门读书三天。太皇太后空洞的眼睛没了光彩,只是空空地一笑,学经什么的,显然是借口,只要他别在朝堂上乱来,改这个整那个的,也便由得他!
皇帝刘彻还下令,为了潜心学经,任何人不得打扰!
于是,伏波殿的殿门关了三天三夜,伏波殿服侍的上下人等,对皇帝的学习噤若寒蝉,只管尽心做事。
而这三天,是刘彻和卫青生命中最为□和迷靡的三天。
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生理需要,他们放弃了一切的其他的活动——应该说,是刘彻放弃了,然后禁锢着卫青也放弃。
每天,刘彻搂住浑身无力的卫青,在他耳边细细地诉说。他说的东西,很多都是卫青听到过的,有那年长安城外说过的;有灞河边上说过的,更多的是卫青在云台殿昏迷的那几天刘彻在他耳边说过的……还有的,是刘彻现在说的,说他的爱恋,说他的痴迷,说他无论如何这一生决不放弃……
更多的时候,他们缠绵。
刘彻是个经验老到的家伙,在他的身下,卫青呻吟着,沉沦着,被温柔的,粗野的,细致的,狂暴的种种手法,带领着游遍了天堂和地狱……
不明白底里的卫青,对于自己身体总是无力而且极易激动的情况虽然产生了怀疑,但是,却想不清自己是怎么中计的。
因为皇帝的宫廷里,随时随地都有香炉,都会燃着袅袅的香烟。
这是淫靡而迷乱的三天,这是刘彻刻意的三天。
他刻意将卫青禁锢在身边,不给他任何思索回味的余地,他迫使卫青不假思索地直面自己的情感却不给他任何选择的权利。他一遍一遍抚摸着卫青,亲吻着卫青,在卫青耳边诉说……直到卫青的身上心上都留下他的痕迹!
其实卫青的天性十分被动,虽然他有极强的能力和极高的天赋,但却常常因顾及周围人等的感受而让自己止步不前。他很少因为自己的意愿而主动选择。当年投军不得,后来进入建章宫,他总是被命运所推动着。而刘彻,就是推动着他的那只命运之手。
现在,刘彻要把他推向一个新的,他知道或者说他以为卫青想要的位置。
卫青从怒恨到抗拒,从抗拒到无可奈何的接受,刘彻的这一宝押对了!只是,卫青抵死也不会承认,这当中,他对刘彻的爱起了多大作用!所以,在他余下的一生中,他总是有一种无奈而又无力的屈辱的感觉: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奇耻大辱,要么杀了侮辱你的人,要么杀了你自己,再不然就远远离去!但是他的感情在为他辩护着——那个侮辱你的人因为爱你,那个侮辱你的人爱你胜过爱他的生命,那是你的君主,你必须听命!
终其一生,卫青都在矛盾中挣扎着,把爱当作是一种沉沦!
伏波殿的第三天夜里。那半轮金黄的月亮,又偷偷地升上来了,过去的两天夜里,伏波殿的旖旎,让月亮也难为情。今天,月亮偷偷地掩着半边天,往伏波殿里看。
酥合香已经灭了。
那前两天总是在不停地抖动的红鸾纱帐中,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往日那样淘气。而是静静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陛下今后如何处置卫青?”静静地躺在纱帐中的卫青直直地看着纱帐顶,三天来第一次开口,语气漠然地。
躺在他旁边的刘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卫青静静地说,“如果要让卫青象韩大夫一样,那就杀了卫青吧!”
“你不是他!”刘彻几乎立刻暴怒了。
卫青不语了。
良久,刘彻轻轻侧过身来,伸手慢慢抚摸着卫青的脸庞。三天的放纵,卫青憔悴了不少!卫青看向他,他的脸俊秀,他的眼漆黑,他的脸在柔和的轮廓中隐藏着霸道的阳刚之气。
“卫青就是卫青,在我的心里无人可比!不管我是皇帝还是阿彘,卫青在我心里都如此!” 刘彻极认真极肯定地,眼眸如夜晚的寒星。
卫青仔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闭上眼睛。
刘彻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躺回去。
“放心,我不会折断你的羽翼的!”他低声地说,语气极轻然而极其坚定。
伏波殿第四天。
清晨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在太液池中映出东一块西一块的阴影,那些顽皮的小鱼就在这阴影中游来游去。靠近回廊的地方,荷花开得很盛,荷叶碧莹莹的。
卫青起身了。
刘彻比他更早。
固执的刘彻不准卫青自己动手,也不准内侍或宫女插手,他自己笨手笨脚地,一样一样认真地为卫青穿衣。
布袜,长裤,深衣,外袍……他笨拙地,认真地,仔细地穿着,就象一个虔诚的信徒,装扮着自己心中的神祗。
“你去娶亲吧!”他没头没脑地说。
卫青一愣,怔怔地看着他。刘彻正在替他束腰,抬起头来。卫青看到他黑色晶莹的眼睛深处,有一抹说不清的伤感和决心。
卫青心中微微一暖,正要说话,刘彻却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极为僵硬的笑道:“你去取亲吧,你看,我也有这么多妃子!我们两个也得公平一二!”
“你娶那个什么秦家女儿,张家女儿都行,卫青,”刘彻说,“哪怕你娶一千一百个我都不管,都不会在意的!”刘彻故作灿烂地笑。既然知道无法阻止还不如做得大度一点更能够打动人心。
“只是,你这里,”他用手轻拍着卫青的胸膛,“留一个地方,给我,给皇帝刘彻,给阿彘!”
卫青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刘彻替他抹好长袍最后一根皱褶,微笑道:“当然,还有,给我爱你的权利!”他看着卫青,眼睛亮晶晶的。
卫青仍然怔怔地看着他,良久。
秦织
其实并不美丽,她是那种清秀可人的类型。秦织也没有显赫的家世,她的父亲,不过是长安附近一个县的县吏而已。所以,所有的人,包括她那几个闺中良伴,都艳慕地说:“秦织,你真的好福气!”
是啊,秦织好福气,能够和当今天子宠妃的弟弟,皇上最为宠信的建章宫统领订亲。
人们说卫家贵盛,皇帝不仅赐以宅邸奴婢良田好地,光一日之间,就赏赐千金;人们说卫青受宠,皇帝不仅将最亲信的建章卫队交给他统领,还赐予他自由进出宫掖的权利;人们还说卫青有一身好本领,连白额猛虎都不是对手;最让一个少女心动的是,人们说,那卫青是个俊美无比的少年,性情也温厚无比。
啧啧,秦织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真的是秦家的好福气!
人们说得多了,秦织反而开始将信将疑:天底下那里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不是天上的星宿就是妖精!
卫家下聘的那天,秦织偷偷地躲在帏后看去。
那满院子的聘礼,金碧辉煌: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应有尽有,秦织不感兴趣。目光流转,寻找那个什么卫青。
这个穿绸衫的,好像太老,有一口山羊般的胡须。这两个好似抬东西的小童,也不像;这个太老,那个太胖……看了半天,看得秦织焦躁起来,都没有看到象人家传说的那样的人。
秦织闷闷不乐地回到后堂。
小婢说:“小姐,小姐,你还不去看看,听说卫公子来了!”
秦织满腹郁闷,不假思索地答道:“看了,没看到有你们说的那样的人。”
小婢“嗤”地一笑,秦织才发现漏了口,不由得脸上飞起红霞。小婢好笑地说:“小姐,卫公子送奠雁(注)来,不在这里,在正堂里呢!”
秦织恍然大悟,不管小婢脸上捉狭的笑容,忙忙向正堂里飞步走去。
到了正堂的后面,秦织悄悄放慢了脚步,一看吓一跳。怎么正堂后面的窗外全都是人?天啊!内室里大大小小的女眷,她大婶,她二娘,还有那么多的婢女:服侍的,洒扫的,连她叔叔的奶娘,掉了牙的王奶奶都躲在这里!边看还边啧啧称赞不已。
“小姐,你怎么才来?”她自幼随身的小丫头子欢儿忙接过来悄悄笑道,“你快来看,这卫公子好人品!”
顾不得装出矜持的样子,秦织也学那些女眷的样子,把眼睛凑上窗棂觑看。
一看心中便“咚”地一下。
“坐在东面的那个吗?”她悄悄地问。
“是啊!”欢儿说。“就是穿蓝衫的那位!”
秦织的心跳得更加激烈了,她想跑开,知道女儿家本来应该矜持和羞涩,但是又舍不得跑开。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男人!
那天晚上秦织在梳洗的镜台前,回味着那俊美面庞,那站在台阶上向她父亲辞别时修长伟岸的身影,那明亮温和的眸子,还有,那种,那种形容不出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安心和温暖的笑容……
平生第一次,秦织希望镜子里那个平凡的女孩,能够变得光彩夺目,能够吸引那个人的眼睛!
建章宫云台殿。
小内侍给被匆匆宣召来的卫青打开殿门,卫青微一颔首,便跨了进去。
满殿里静悄悄地,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巨大的青铜鎏金香炉里袅袅的香烟。
卫青正在纳闷,忽然身后传来脚步身,竟是向他袭来。
卫青如何能轻易被袭,当下一转身。一愣之间,一个大大的熊一样的拥抱便迎了上来,接着就是一个让人窒息的长吻。
皇帝刘彻紧紧地拥抱着他,贪婪地侵袭着他的嘴唇,和他的舌头纠缠着。一时间,卫青大脑有些空白。
“陛下!”卫青只沉迷了一下便急忙挣脱开来,“这是大白天!”
“大白天怎么了,有人敢乱说,我剐了他们!”刘彻边说边抓住卫青的手半拉半拽地向后堂走去。
到得床榻之前,他急不可耐地几把扯开卫青的腰带,退下长裤,便将卫青按倒在床榻之上,掀起他的腰挺身进去。
卫青忍不住痛哼一声!
那刘彻心火太炽,边在卫青身上抽提,便胡乱撕扯着卫青胸前的衣服,口里喃喃地道:“想死你了!”“你想我吗?”
不待卫青回答,便埋头在他胸前,吮吸那精致的□。一手边搜寻往下急促地搓揉着他的□。
那卫青被痛楚和快感弄得皱紧眉头,喘息也急促了起来,无奈地闭上眼睛喃喃地道:“陛下!”
“叫我阿彘!”刘彻不由分说。
卫青住了口,自从被刘彻设计以来,他再没有这样叫过。
“叫啊!”
“你叫啊!”刘彻使劲抽提着,直起身来看着卫青的脸。
卫青紧紧地皱着眉头,脸上混合着极为复杂的神色:痛楚,迷醉,委屈,忍让,羞惭……见他如此神情,刘彻更是势不可挡,越发尽兴。
一时事毕,刘彻紧紧搂抱着卫青,在卫青耳边说些情话儿。卫青只是静听。
末了卫青说:“陛下,臣要请旨给假了!”
“什么假?”刘彻刚问出口便明白了。
“卫青长姊已经出嫁,现在,卫青要请自己的婚假了!”卫青说。
刘彻长长出了一口气,呻吟到:“好快!”
猛地在卫青唇上深深噙了一口:“上次你姐姐成亲,朕给你十天假,结果害得朕夜夜睡不着。说,这次你要几天?”
“陛下,这是有成例的!”
“不行,成例三十天,那朕岂不得憋死!”
卫青好笑:“后宫那么多娘娘,还有韩……”
刘彻用亲吻堵住了后面半句:“他们不是你。他们啊,是可以解渴用,可是,朕跟你在一起,不是专为了做这个……”看看卫青调笑的眼色,刘彻改口道:“当然,跟你做这个是分外的有滋味!不过,仲卿,朕觉得,每天要看看你,跟你说几句话才安心!”
卫青心中一暖,默默握住他的手。
伏波殿后,由于刘彻很快的表明自己对卫青的挚爱和不愿禁锢他自由的态度。赢得了本来就对他有情意的卫青的容许。于是,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关系:像是情人,知己、朋友、君臣的混合。连刘彻在他面前自称时,也一会儿是“朕”一会儿是“我”。
这个状态,卫青觉得可以容忍,刘彻目前也还是满意。
卫青无意识地摩挲着刘彻的手臂,忽然注意到那道三四寸长的伤疤:“这是去年留下的?”
“是啊!”
“这些御医是做什么吃的?竟连个伤都看不好,留这么大个疤痕!”卫青道。
这疤是去年秋狩,刘彻为了救他留下的,也正因为如此,卫青才在感动中如此容易地接受刘彻。因为,这是个为了他可以不顾性命的皇帝!
刘彻嘿嘿地笑:“是我叫他们留个疤的!”
“什么?”
“我还叫他们把这个疤弄大些,弄得更明显些呢!”刘彻笑道,想起了目瞪口呆的太医令。
“陛下!?”
“哦,我是想,如果仲卿不接受我,我就用这个来施苦肉计,整天提醒你,阿彘可以为你不要命!”刘彻洋洋得意。
“皇上!”
卫青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张本来尊严高贵的脸上无赖的笑容。
“陛下,我的假期?”
刘彻不答。
卫青作势就要走,刘彻忙喊道:“等等,等等,朕答应,十天行不?”
“不行!”
“二十天?”
“不行!”
“二十一天?”
“陛下,婚丧之期为人生大事,本有成例不轻易增减,陛下如此做,旁人会生疑的!”
“疑什么?疑什么?”刘彻涎着脸。
“陛下!”卫青又窘又气便要起身。
刘彻忙一把抱住:“好好好!三十天!三十天成了吧!”又软声道,“别走,仲卿,再让我摸摸!”
一双手竟是在卫青全身乱摸,没个安宁。
不多时,刘彻欲火又炽,再次把卫青按翻了狠干。
这次更凶,卫青晕迷了四次,全身瘫软无力,像是经了火的糖人提起这边来倒在那边去。
那刘彻天赋异禀,事毕喘息已定,才发现卫青神阻气弱合目无声。便击了一下掌,便有腰系黄带专门服侍皇帝性事的内侍送上一盏琥珀色的汤药。刘彻用口噙了,慢慢渡给卫青,边在卫青胸前用手缓缓疏散。过得半响,卫青才星目舒张清醒过来。
“陛下是要弄死卫青吧!”
“这就要三十天不见,朕要先多吃点垫垫底!”
新婚
建元四年的秋天,卫青娶妻秦氏。
婚礼一如公孙贺和卫君儒的富丽、热闹和喜庆。或许比公孙贺的还更多了一份荣耀。因为卫青成亲这天,当今天子竟然赐下贺礼!
那贺礼是个极大的锦盒,卫家满门跪叩谢恩后,卫青极为小心地捧起来,刚打开看一眼,便满面通红,慌忙关上。好奇的霍去病只看到金黄的丝绸垫底的盒里似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绿色偶人!
“舅舅,是什么东西啊?”他好奇地问。
“皇上赏赐的东西,小孩子家别乱问!”卫青呵斥他。
不知怎么,虽然喜服是黑色的,衬的也是白色深衣。衬得舅舅比平常俊逸了十分。但是,霍去病不明白,为什么黑白色的衣服,也会把舅舅的脸衬成红色?
好在一阵忙乱,众人忙着请赐礼的内侍随从吃酒,除了那个霍去病好奇的大眼睛,还牢牢地盯着那个盒子,众人都便将此事暂时放在脑后。
在屋外,卫青恭谨地托着盒子,一步一步走进新房。
刚迈进门,他就呼地把门关上,然后神色慌张东找西找。
他一定要找个隐秘的,谁都不会发现的地方,把这个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牢牢地藏起来,什么人都不要知道。
否则,否则他怎么跟人解释:皇帝给他的臣子的赐婚礼,竟然是一套琉璃春宫偶人!
秦织今天打扮得很美!至少,在亲迎的队伍来临之前,秦织觉得自己很满意。
可是,那个修长的带着淡淡的微笑的人影穿着黑色的礼服在亲迎的队伍中迎上来的时候,秦织还是自惭形秽了。那个男人,她今天的夫君,像是一缕从天上落下来的阳光,虽然自己丝毫不以为意,但那洒脱更增添了他的耀眼和明亮。
秦织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衣角会和自己的结在一起,他会伸出纤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那手里有糙糙的硬茧,磨得她的手心痒痒的)引她上马车。
离开家门的时候,车后面跟着秦家的鼓乐,秦织知道自己应该哭,这是新嫁娘应该做的事,但是,秦织就是哭不出来,她偷偷地看着身边那个俊美的男人,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新娘的心事。他眼神静静地看着前方,脸上依然是温和而让人安心的笑意。
秦织的嫁妆里有一样东西,是一卷有着奇怪图案的绣品,是娘亲在出嫁的头天晚上,诡秘地给她的,在给她的同时,娘亲还在她的耳边教了一些令她面红耳赤的事儿。娘亲最后说,这是夫妇为人伦之始,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在新房里,秦织的心一边扑通扑通跳,一边想着今夜会怎样的。
新郎卫青,正被他的好兄弟们拉着灌酒。这时的酒,度数并不高,可是喝多了也会犯晕的。
等卫青踉踉跄跄地推开新房的门进来,他已经面红似火,满身酒气了。
酒醉的新郎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秦织想象了半天的新婚之夜,只有新娘乘新郎酒醉,偷偷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比较香艳,别的竟然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新娘拜见婆婆。
婆婆年纪很大,很慈祥。大姑二姑都在,大姑刚做新娘不久,依然珠围翠绕打扮的十分鲜丽。二姑也俏丽非凡。但是,秦织知道大姑二姑都不住卫府,跟随婆婆的,就是一个眼睛大大满脸机灵和傲气的孩子,那是二姑的儿子——霍去病。
霍去病瞪着眼看了看小舅妈,忽然大声说到:“这个新娘子也不怎么好看!”
众人连忙呵斥他。他不仅不听还嚷嚷道:“是你们说新娘子是最漂亮的,可是这个新娘子根本没有舅舅好看!”
少儿一脸尴尬,便要揍他几下。秦织忙拦住,道:“他是小孩子,童言无忌,没关系!”
去病虽小,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可以信口嚷嚷的年纪了。他这样做其实根本是故意的。
原本舅舅娶亲,他恪醍懂地高兴,结果发现舅舅娶了亲,他就不能黏着舅舅。舅舅应该跟小舅妈黏着了,心下便极不自在。这时见秦织也不过如此,心中更是不平。便要为难一下这个小舅妈。
少儿连拉带拖地把去病弄走了,秦织强颜欢笑,没人知道去病的这句话有多伤她的心。
晚上,秦织在新房的妆台前,痴痴地看着自己,心里不免十分伤心。其实,秦织本也是个清秀佳人,但是新婚第一天这样一个特别的时候,去病的话却深深伤害了她,伤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她这一生始终在卫青面前觉得自惭形秽。
新婚第二日的夜里,仍然平淡无奇地度过了。
她俊美的夫君在带着她拜见过大大小小的卫氏长亲之后,呻吟了一声:“好累!”便匆匆地睡了。
第三日夜里,躺在榻上,感觉自己身边那个身体的温度,秦织悄悄地哭了。她很伤心,只觉得自己说不出的苦和伤心。
听见她啜泣的声音,她的新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轻轻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身体,将她揽向自己的怀里。
那温润的唇轻轻地吻去她的泪水,小声说:“别哭了,是我不好!”秦织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一夜,秦织成为了女人。
那一夜,秦织深爱上了她的夫君,或许,她是在她看见他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他了。只不过现在,她的身上心里都有了他的烙印。
秦织是这样爱自己的丈夫。
她自幼知书达礼,这时,便用她知道的对丈夫的最好的夫妻之礼对待他。她待他如上宾,敬他如神祗。这是那个时代人们认为夫妻之间最好的最高的相处之道。
如果你要告诉秦织,这样的相处只会把她的丈夫推得越来越遥远,她是不会信的,正像那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一样,他们把“礼”放在了人的最高处,而往往不去看下面的真性情!到了后来,梁鸿孟光举案齐眉,这样刻板的一种相处的方式,居然成为了夫妻相处的至高典范。
刘彻就不是这样,作为被束缚和限制得最多的人,他表面上恭守这个时代的一切礼制,却在拼命地从礼制里要么伸出一只手,要么踢出一只脚来。就像他对卫青一样,所有的自在放肆,也不过就是想呈现一个‘真’字给卫青而已。
而司马迁不懂,班固也不懂,后来的司马光更不愿意懂!在他们遵循的礼制下面,他们认为,君臣有君臣的相处之理,如果违犯,作为君主就叫失仪,作为臣子就叫犯上;夫妻有夫妻的相处之礼,如果不遵,丈夫就叫失体,妻子叫失德!
刘彻和卫青的相处关系和方式,完完全全违反了这一套礼制。
或许,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们有追寻自己人性至真的权利,但是,在当时,却是惊天骇地的。
遗憾的是,司马和班固们代表了那个时代最高的道德和礼制标准,于是,作为最高评价的见证物——历史。在这方面就留下了对刘彻特别是对卫青颇有微词的记叙!
啊!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让我们还是回来吧!回到建元四年这个秋天的夜里,卫青成亲的第三天晚上。
在未央宫温明殿里,刘彻在梦中咕哝了一句:“仲卿!”然后翻了个身,紧紧搂住了身旁的卫子夫。
卫子夫没有睡着,她轻轻地伸出手来,细细地抚摸着皇帝的脸,看着自己身边的帝王和夫君,她的眼光幽暗而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梦见了什么,睡眠中特别显得温润如玉的刘彻在梦中微笑了,他又说:“仲卿!”
卫子夫听见了,第一次就听见了,在此之前的很多次就听见了!
弈棋
卫青销假的那天,在皇帝的身边看见了韩嫣。
这一段时间,韩嫣到梁国去公干了,卫青很久都没有见到他。现在,他回来了,于是,在建章宫云台殿,卫青见到了韩嫣。身穿白色青鹤云纹长袍散披着一头如瀑布般黑发的韩嫣。
韩嫣还是和以前一样,微微颔首含笑问候:“卫统领大喜,韩嫣身在外郡,竟没有亲去恭贺,实在不恭!”
卫青心中一跳,耳根一红,连忙道:“哪里,韩大夫言重了!“
韩嫣坚持道:“礼不可废,待会儿我出去就让人送礼去,卫统领可得笑纳!“
“不敢,不敢!”
刘彻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总是这样客客气气的,累不累?”两个人忽地转过头来看着 他,韩嫣似笑非笑,卫青眼光异常明亮,刘彻心中一凛,忙用别的话岔了开去。
说实话,卫青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对待韩嫣,现在更不知道了。看见丰神俊朗的韩嫣出现在刘彻面前,他居然有些不是滋味。
自从和刘彻有私情之后,他的态度是十分超然的,刘彻后宫无数,妃嫔众多,他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不是女人,何必与女人争宠!
但是,韩嫣回来了。他居然觉得心中有点异常的滋味。
他并不想与韩嫣争宠,但是,如果让他想到刘彻的手会象搂他一样搂韩嫣,刘彻会像在他耳边一样在韩嫣耳边说话的话,那他宁可不见刘彻。
他并不讨厌韩嫣!
但刘彻却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刘彻和韩嫣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又是一回事……弄不清楚了!
于是,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的卫青在建章卫队忙了起来,他又很少到建章宫去了,就是刘彻急召,他也是去了就匆匆赶回,借口改制正在紧要的时候。几次从刘彻手底下跑掉,恨得刘彻咬牙切齿。
“你到底怎么回事?”刘彻怒道。求欢不成,心里和身体上都是一团子火,恨不得把卫青的武功废了,再不然再请他吃一次“软魂”。
“没什么,就是太忙!”
卫青一点口风不露。
过了几日,韩嫣邀卫青到上大夫府邸一叙。
上次两人单独相见,是在建章宫梅园,匆匆已经一年。现在,韩嫣美丽的庭院里,满是各色争奇斗艳的秋菊。
韩嫣在惜霜亭设酒请卫青,他的身边,有一个叫五儿的小小僮仆,动作麻利,十分机敏。
韩嫣给卫青舀满酒碗。他知道卫青好饮。
卫青只浅啜一口,便放下了酒碗,微笑着看着韩嫣。韩嫣穿着月白镶金绣海天红日的长袍,高华中有凝重的美感。韩嫣的风姿常常让卫青觉得,在韩嫣身边,他就像一棵倒霉地长在牡丹旁边的雏菊一样。
“和卫统领上次相叙快一年了!”韩嫣说。
“是啊。”卫青应和,不知他的意图。
“上次请卫统领听琴,是韩嫣冒昧了。”韩嫣笑道。
卫青想起上次听琴,忍不住也笑道:“哪里,是卫青不解风情,煞风景了!”
两人一齐笑了。
忽然韩嫣说:“陛下说,我二人过于喜欢谦让了。看来是真的!”
“那里……”卫青随口说,然后忽然打住,呵呵笑了。
“不如这样,今天请卫统领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散散心而已,我们弈棋可好?”
“只怕技艺不高,有辱韩大夫的棋具了!”卫青听到弈棋十分喜欢,有点事做,总比就这样枯坐着,听这个莫测的韩嫣说话要好得多。
见他应允,韩嫣便命僮仆送上棋具。
这套棋具异常精美。白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黑子竟是深青色琉璃,那棋盘是七重嵌金丝凤鸟牡丹漆器,也是十分名贵。
“好漂亮!”卫青赞道。
韩嫣微微一笑,执了黑棋,卫青连称不敢。汉代白棋为尊,韩嫣先执黑子是尊重之意。
“卫统领不必过谦,这样,光弈棋无聊,我二人赌赛如何?”
卫青心中一动,含笑道:“可以,不知韩大夫要赌什么?”
“若是卫统领赢了,我将此棋具送以卫统领;若是我赢了……”
“韩大夫赢了如何?”
“若是我赢了,卫统领便要为我做一件事,如何?”
卫青心中一动,但立即笑道:“好!什么事呢?”
“下了再说!”
弈棋之道,最忌心有旁骛,这卫青既然心中有了疑惑,便不免猜测,一猜测便分心。于是,三盘输了两盘,显见得是要替韩嫣做事了。
那韩嫣却道:“我现下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跟卫统领说!卫统领不会不记得吧!”
“卫青一定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从韩嫣府邸出来,卫青直接就回到了家里。
秦织和他新婚不久,自是喜出望外。霍去病分外高兴,扭着他不放,被少儿轰了回去。
掌灯过后,卫青陪秦织到卫妈妈处问安毕,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小夫妻两便准备安歇。这时,忽然有仆役禀到:“有客来访!”
什么人会这时候来访?卫青皱了皱眉头,道:“是什么人呢?”
“客人说,是和您在建章宫一处的卫士,叫阿志!”
“叫什么?!”
“说是叫阿志!”
卫青唬了一大跳!
“快将客人请到书房!”卫青说。
那仆人转身就去,卫青忙又问道:“就是他一人,还是有别的什么人?”
“还有一个随从!”
见卫青紧张,秦织不由得慌了:“夫君,怎么回事?”
见妻子着慌,卫青只有强颜笑道:“没什么,是建章宫的一位同仁,可能有要事找我,你约束上下,不准靠近书房打搅!“
秦织赶忙答应,自去吩咐。
卫青连忙迎出去,不是刘彻和黄顺是谁!
那黄顺一脸无奈地看着卫青,卫青倒吸一口冷气。
卫青连忙将刘彻迎到书房,命人好好招待黄顺。
“陛下……”
“叫我阿彘!”刘彻笑嘻嘻地说。
卫青有些冒火:“不管是陛下还是阿彘,这都太危险了!”
“在仲卿这里才安全不过,哪里会危险!”刘彻不以为然。然后仔细打量了四周,问了一个令卫青想吐血的问题:“咦,我送你的偶人呢?你放在那里了?”
卫青不理他,道:“臣送陛下回去!”
刘彻笑嘻嘻地道:“不行,我饿了。不回去!”
“好,臣这就吩咐人给陛下准备吃的,吃完就回去!”卫青说着就往外走。
刘彻一把拉住他:“我是这里饿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卫青,用眼睛往下面示意。
卫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推到墙角,按在墙上就替他宽衣解带,乱吻乱摸。卫青待要挣扎,又怕惊扰了人,又担心妻子家人撞见。竟是左右不是,匆忙中,已经被刘彻解开衣带,封住了嘴唇。
……
是夜,秦织在房里提心吊胆地等着,直到天将明,卫青才从外面进来,一脸疲惫。秦织小心问道:“客人走了?”
“嗯,走了!”卫青一头栽倒在榻上。
秦织看时,已是呼呼睡过去了。
秦织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身替丈夫除了靴子,展开锦被轻轻地给他盖在身上。
除了事情太多,在家的时候不多外,秦织觉得丈夫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他温和宽容,慷慨体贴,对她十分温柔。
单纯的秦织不知道,有时候,温柔和体贴只是一个男人爱的影子。
秦织只知道,有时候,丈夫虽然看着她,但那笑容却如同一只鸽子,越过自己的脸庞,从自己的头顶飞过去,不知落在自己身后的哪个地方……
漩涡
建元五年是西汉历史上一个相对平静的年份,除了迁闽越之民入江淮,设犍为郡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而这个时候,也正是刘彻一生中最为轻松的年份。在这一年里,他恣意地游乐,把自己旺盛的二十二岁的青春倾泄在游猎里。
游猎是他最爱的事情之一,它似乎很能满足这个好动的年青皇帝的兴奋、激情和渴望燃烧的生命欲望的需求。
当然游猎中还有更美好的事!
四月的原野,带着泥土新翻的气息,一片青葱浓郁。
那时候住在长安城外的大汉百姓们,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副图景:
当那逐猎的号角嘹亮地响起,红马,青马和白马带着他们的主人一跃而出,那三个青春勃发的身影就跃入人们的眼帘。红马的主人,庄严阳刚;青马的主人,英挺俊逸;白马的主人,却是让男人和女人都惊叹的美丽。
在建元五年的这个时候,刘彻、韩嫣、卫青都正青春鼎盛,生命对他们此时来说,是一副才刚刚打开一端的美丽的画卷,还有很多的惊奇和瑰丽隐藏在没有打开的那一大部分里。
高傲的我行我素的韩嫣,精于骑射,更喜欢用弹弓射猎。不过,他所用的弹丸,尽是和弹丸一般大的金豆子。
豪奢的刘彻对于他的宠臣是慷慨无度的。
现在卫青深有感触,他得想方设法拒绝那些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赏赐!有时,皇帝刘彻一天会赏赐几次,物品价值累积价值千金,而他赏赐的理由仅仅是以为卫青会喜欢而已!
卫青不喜欢,他沉静的不喜张扬的个性对这样的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如何让皇帝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是件麻烦的事!因为刘彻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豪奢的脾气!
“驾!”的一声,韩嫣骑着白马,高高地跃过一丛灌木。他身着银色猎装,潇洒英挺。
“陛下,看那边那片红色的树叶!”他边驰边说。
“哪里?”刘彻也在策马飞驰,看不到。
“喏!”韩嫣引弓回身“唰”地一声,一道黄光闪过。远处的树顶,一片红色的叶子被击落,象花瓣一样飘飘悠悠落下来。
任性的韩嫣,和刘彻一样心里从来没有“节俭”二字。
刘彻哈哈大笑,道:“好准头!看见了!”转过头去叫,“仲卿,你快点跟上!”
卫青一身蓝色猎装在后面,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不是他刻意要避开他们,而是,身世坎坷的卫青知道,现在正是四月,是庄稼田地最怕践踏的时候。要象他们两个那样从长着麦苗的田地里驰过,他极不愿意。
等卫青循着田边的土路驰到他们跟前时,刘彻已经不耐烦地等着他了:“仲卿,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
卫青淡淡一笑:“臣心里在想事,所以慢了!”
“哦?什么事呢?”
“陛下还记得那年陛下吃的那块菜饼么?这里的麦苗,不知道可以做多少那种菜饼!”
刘彻一怔,一瞬间,那火堆,那菜饼,那马褥子都鲜明无比地在眼前出现。
韩嫣却已经笑了:“卫统领慈悲心肠,有仁义!”
刘彻开始循着土路策马。
但韩嫣仍然毫不犹豫地任性地策马在田地里奔驰,只是在经过匍匐在地的村民身边的时候,他向他们抛洒袋里剩下的金丸子!
“苦饥寒,逐金丸!”建元年间,这句话在长安贫民中间流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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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游猎,建元五年,刘彻有了另外一个收获,卫子夫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仍然是个女儿。
有些失望的刘彻仍然安慰卫子夫说:“没关系,下一个我们肯定生儿子!”
为了安慰子夫,刘彻封这个女儿为阳石公主。
娇小美丽的卫子夫泪眼盈盈,心中有各种各样的滋味。
一年的冷宫生活,已经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的卫子夫知道了什么是人情,什么叫世故,大起大落的遭遇之后,那个单纯的轻易相信别人的卫子夫早已踪影不见,现在这里留下的,是一个隐忍而懂得心计的女人!
虽然她仍然温和,虽然她仍然善良,但是她已经学会了权衡和算计!
她明白,在这险恶冰冷的皇宫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皇帝刘彻那靠不住的爱情。除此之外,她就只有依靠一个女人最基本的本钱——为皇帝生育一个继承人!
刘彻的爱情不是给她的,这点她早就知道了。或许是从冷宫中的反思中,或许从宫中偶尔的隐晦的碎语中,也或许是从天子刘彻的梦呓中……反正她早就明白,自己唯一能依靠的,是自己的肚子。
但是,自己的肚子却又是如此的不争气。两个女儿的降生,除了证明皇帝的雄风之外,没有巩固她的地位,反而让后宫更多的女人跃跃欲试:只要我们有机会!
现在,她比刘彻更急切地希望再次怀孕,这一次,一定要生一个男孩!
出于这样的心理,她居然希望皇帝能够继续迷恋弟弟卫青!只要皇帝迷恋卫青,那么她就有机会!只要皇帝迷恋卫青,那么离那群外表娇美而眼神锐利的女人就会远远的。
而卫青本人是否愿意,则可以放到后面再考虑。
卫青不可能时时刻刻陪伴在皇帝的身边,不可能天天月月留在宫掖里,但是,她能,她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女人!卫青不在皇帝身边的时候,她的温明殿,是皇帝唯一留宿的地方。
卫青不在的时候,皇帝会吻着她的眼睛和她缠绵,而她早已经学会不去猜想皇帝这时候的心思!
只要她能真正的生一个继承人!
卫子夫期待着自己再次怀孕,馆陶长公主和她的女儿皇后阿娇却祈祷上苍希望她永远不要再怀孕。
刺杀卫青,是这两个人最为失策的一步棋,这次刺杀不仅没有拔去她们的眼中钉,反而给一直窥视着的刘彻以机会,在后宫中占据了主动。
如今虽然卫子夫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但是,皇女不同于皇子,只要卫子夫生不出皇子,那么就不会威胁到阿娇的地位。
现在馆陶公主和阿娇比以往有着更大的渴望和更多的紧迫感,因为,窦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阿娇的心里,比馆陶公主所能了解的还要痛苦!
以前,她是那么的骄傲,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她总以为,哪怕刘彻是皇帝,但他毕竟是卑微的妃嫔所生,不比她陈阿娇,祖母是太后,父亲是显贵,母亲是公主,血统比刘彻的来得纯正。更何况,刘彻的这个帝位,不是自己母亲一力扶持得来的么?
所以,她骄傲,她得意。她甚至觉得这个小她几岁的阿彘,有点太能受气了!因而她也就更加的放肆。
然后有一天,这个一直在她面前隐忍的阿彘忽然扯下了他的面具,她看见面具下面是一个冷酷的嗜血的皇帝,粗野,冷漠,强硬。她恐惧,她害怕,而她却隐隐的欢喜,这才是她陈阿娇想要的男人!
可是啊,等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个男人手里却紧紧地搂住了其他的女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卸去所有装饰的皇后阿娇在摒弃了所有的宫人之后,才会对着孤零零的影子压抑地啜泣:“要是……”。
悔意象根攻城杵,撞击得懊恼越来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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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病越来越重了。
于是一切都发生了悄悄的变化。
国舅田蚡和窦婴在朝堂上变得更加积极了。
原本喜欢揣摩太皇太后意旨的田蚡,现在变得激进和坚决。常常在朝堂之上,提出些新的认识和看法。同样,他对王太后处跑得更勤了。
而窦婴则把眼光转向了馆陶长公主。和田蚡一同丢掉相位的他,如今想要复出,唯一的方法就是得到长公主的支持。他知道,长公主一定会支持他的,因为,他和长公主一样,都是窦氏家族的人。
虽然在窦氏族中,因为对儒学和皇帝新政的赞同,他被太皇太后罢相。但如今,太皇太后如果有不测,那么窦氏族人必须为家族考虑,为了家族的利益,所有的立场学识甚至政见都可以让路,他是最合适的人!
朝堂里的大臣们,也都在暗暗掂量着朝中各处实力的对比,考虑着自己的下一个落脚点!
建元五年就这样在不平静中平静地旋转着,象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旋转着各处的力量,终于过去了。
建元六年年初,一件事情再次加剧了这个漩涡旋转的速度,卫子夫再次有孕!
馆陶公主和皇后阿娇惊恐地听到了这个消息,但是还没有等卫子夫生下孩子,认明是男是女。建元六年五月,一个更坏的消息又迎面而来。
窦太后病危了。
长信宫长乐殿,太皇太后窦氏躺在榻上,空洞的无神的眼睛瞪视着紫红色的床帏,她使劲地呼吸着。她的喉咙因为费劲的呼吸而发出“嘶嘶”的声音。
馆陶公主跪坐在床榻跟前,心里想哭却哭不出来。深深的忧虑占据了她的心:
“太皇太后眼看是不行的了,接下来怎么办呢?……本来以为,阿娇当上皇后,自己这后半辈子可以高枕无忧,但是,阿娇和皇帝现在这样……唉,悔不该去刺杀什么卫青,害得娇儿……皇帝如今根本不进椒房殿的门!没有后嗣,娇儿还有自己,怎么好呢?”
“嫖儿……嫖儿……”窦太后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了,“你在么?”
“太皇太后,女儿在这里!”馆陶公主刘嫖忙膝行前进几步,拉住窦太后的手。窦太后因为久病,早已经消瘦无比,那手细的如同孩子的手,握着的时候,犹如握到一把干枯的树枝。
窦太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喉结在干皱的脖颈下动得分外鲜明,“嫖儿,这次,娘怕是不成了!你要早做打算啊!”
馆陶公主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太皇太后,娘,我担心娇儿……”
“娇儿……为什么……?”窦太后艰难地道。
馆陶公主流着泪,向垂危的母亲述说。
长乐殿的夜很深,那九点铜雀碗灯似乎抵御不了沉重的黑暗,变得那么的小,那么的脆弱。
窦太后半晌回不过气来。
那个刘彻原来是这样歹毒的人,竟然软禁了她的阿娇!
一时之间,窦太后很想命内侍去把刘彻喊来,狠狠地责问。
但是,今不如昔!
毕竟是在风浪中度过几十年的人,窦太后虽然已经病势垂危,但是依然灵台清明,她知道,自己如今行将就木,已经控制不了刘彻了。但是,就将女儿和最爱的外孙女送在这个阴险的刘彻手中任他宰割么?她不甘心!
喘息了半天之后,窦太后艰难但是清晰地道:“嫖儿,你别急!你去,悄悄地把窦婴给我带来……!”
窦婴很快被带来了,窦太后看了他一眼,喘息着道:“窦婴,……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你附耳过来……”
窦婴连忙弯下身子,太皇太后的声音很低,半晌才积蓄力气说得一句,就算馆陶公主,也只模糊听得“先帝”“遗诏”这些拿不准的字眼!
长信宫的夜更深了,半夜起风了,风在宫殿的上空呼啸着吹出长长的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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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的夜里,一名内侍打扮的人,鬼鬼祟祟从长信宫长乐殿悄悄地摸出来,谨慎地躲开其他人的眼睛。悄悄地向着长信宫后门走去。
长信宫后门,另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早已守在这里,先前那名鬼祟的内侍探头探脑地一在宫门口出现,那名内侍便远远地迎上来。
“快了,就是明天了!”那鬼祟内侍悄悄地说。
“跟明面上说的不一样啊,这消息确不确切?”另一个人也压低了嗓子。
“太医令说的,还能有假!”
“那好,你快回去盯着,有消息赶快通知我!”
两人象来时一样,悄悄分手匆匆离去。
虎符
未央宫。
虽然是夜晚,但是宣室殿这里依然灯火通明。皇帝刘彻在巨大的枝形灯下负手而立,他的脸上,说不出的冷峻。
“王孙(韩嫣的字),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刘彻淡淡地问道,眼睛却紧紧看着灯架。从表面上看他是在对青铜灯架上一个叶片形的装饰感兴趣。
“回禀陛下!诏书已经在路上了!”韩嫣在他身后肃然道。
他说的诏书,是刘彻亲拟给各个郡国宗亲的诏书。
道是:太皇太后身体欠安,但为了体惜众人,命各郡王在郡国为太后祈福。勿庸车马劳顿!
刘彻点点头,又道:“窦家那边,你派人盯着了没有!”
“已经派了!这两日果然如陛下所料,有人往南方和西南都送了信,不过,人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好!”刘彻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果然沉不住气了!王孙,待今日事情完毕之后,你去亲审,看看这些蛇鼠是如何一窝的!”
“臣遵命!”
这时,一个小内侍小心地来报:“陛下,建章宫卫统领来了!”
“叫他进来!”刘彻霍然转身。
卫青大踏步进得殿来。韩嫣不由得眼前一亮。
卫青竟是全副戎装!
黑甲红袍,英姿飒爽,手中托着战时头盔,而腰间赫然是那把宝剑——青鸾!
看见青鸾剑,韩嫣的眼光闪了一下。
“陛下!”卫青行礼道。
“仲卿,事情如何?”刘彻急切地问道。
“按陛下谕旨,建章宫卫队和未央宫换防已经完毕了!”
“那么,进出长安的道路口呢?”
“臣已严令建章营骑把守进出长安的各个路口。四门都增添了防卫!”
刘彻长出一口气,道:“好!“转而笑道:“仲卿,你胆量大不大?”
卫青一笑:“不是很大,要看陛下要臣做的事了!“
刘彻道:“事不是很大,不过是要仲卿到虎贲军中去走一趟而已!”
韩嫣笑道:“陛下是想让卫统领去拜访虎贲军中郎将周倜周将军吧?”
刘彻笑了:“聪明!”
便走到案上,拿出准备好的一包东西,递给卫青。
卫青一看,会心一笑,便退后一步,道:“如此,陛下,臣这就去!”
刘彻“嗯”了一声。
那卫青转身便走,走得几步,刘彻忽然喊到:“仲卿,等等!”卫青站住了转身看着他。
那刘彻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只缓缓地说一声:“小心!”卫青微微一笑,作礼转身,径直去了!
他颀长的身影在未央宫黑沉沉的夜幕中渐渐隐去,刘彻却仍然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陛下担心卫统领吗?”韩嫣说。
刘彻转过头来,韩嫣眼睛又黑又亮,如同外面的天空有暗沉沉的光,刘彻看着他忽地笑了笑:“不担心!”
卫青匆匆离开未央宫,独自一人向虎贲军营地策马而去!
虎贲军,是大汉长安的护卫军。是保卫或者限制——这要看军权是在谁手里——皇帝的最精锐规模也最大的近卫军。
虎贲军的统领是中郎将周倜。周倜是太皇太后的族侄女婿,武艺高强,对窦氏一门忠心耿耿!
“今天太皇太后不知怎样了!”
和所有的窦氏门人一样,周倜对于窦太后的病十分忧虑。这位精明的太皇太后,把卑微的窦氏变成了显贵的外戚,如今在大汉王朝,窦氏显贵长达三十多年。但是,随着太皇太后的病危,有很多东西将会慢慢地发生着改变!周倜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改变!
随着太皇太后病危,下面的小官吏钻营窦氏门人的情况在少了,大官一如既往,还更加的和蔼可亲。但是,与此同时,大官们对国舅田蚡也礼仪有加。小官吏们则拼命往那处钻营。
周倜不忿地看着这一切,但是却无可奈何!
这是每个外戚的宿命!
无论他们显赫多少年,等他们的皇后或太后去世或者失势,那么他们的荣耀也就终结了。
但是,这一次窦氏却隐隐有那么些不甘的意思。不仅因为不愿意从此退出大汉的历史舞台,还因为,太皇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罅隙比前几代都大。皇帝如果亲政,窦氏肯定讨不了好。
所以,周倜一直在等两个消息:一个,是宫中传来的;另一个,则应该会来自南边!
今天周倜异常焦急,因为不知如何这几日宫中的消息竟迟迟没有传来;而南边更是音讯渺茫。
所以,在虎贲大营的中军正厅中,周倜焦急地走来走去。他的焦灼,他手下随侍在侧的偏将军中只有张宁益和陈文心知肚明但想法却完全不一样。
张宁益是周倜的心腹,和周倜一样,是仰仗着窦氏权力才得以升官的。所以他和周倜感同身受。
但陈文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对于钻营谋利带着军人的不屑,他是积军功为官的。对于周倜和张宁益的担心则不仅嗤之以鼻还带着看好戏的心理。
忽然,外面的军士报到:“建章宫宫监统领卫青卫大人求见!”
周倜心中一惊:这卫青是皇帝的心腹,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呢!不及细想,便接了出去。卫青不过是个卫队统领,但却是皇帝心腹之人,老谋深算如周倜当然不肯得罪!
卫青一路从站的如枪一样的士卒中从容地走过,对于那些好奇的士卒的眼光,他含笑回视。
如今卫青在汉军之中大名鼎鼎,不仅因为其精湛的骑射和高强的武艺,还因为和皇帝协力刺虎的那个传奇。所以,虎贲们都十分好奇,这个大名鼎鼎的卫青是个什么模样!
不料竟是如此的年轻人!
那俊美的脸庞上含笑的眸子象温润的黑玉,那眼光看过来时候,会让人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象在冬天的阳光下和春天的和风里!
到得中军门口,周倜早已大笑迎出:“卫统领,什么好风把卫统领吹来了!”
卫青蔼然到:“闻听周将军身体不适特来慰问!”
周倜一愣:我什么时候身体不适了?但卫青来意未明,便不好多说,含糊混了过去。
那卫青在堂上坐定,单刀直入地道:“卫青此来,有一事相询?”
周倜道:“请讲!”
“太皇太后病重,周将军是知道的。卫青想知道,如若太皇太后有不测,周将军意欲何为?”
他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太皇太后虽然病重,但臣民都应该避讳,他却昂然直陈太皇太后的死亡毫不避讳,这便叫人心惊!更何况他问的,是一个将领有没有二心!
周倜当下冷冷地道:“卫统领此话,有大逆不道之嫌。周倜竟不知该如何回话才是!”
卫青呵呵一笑:“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太皇太后虽是圣人,但春秋已高,卫青此话不过是常理。周将军军伍之人,怎地也如此矫情?”
周倜道:“并非在下矫情,而是卫统领此话让人不好回答!”
那卫青不愿与他虚与委蛇,冷冷道:“如此,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有意封周将军为辅国将军,不知周将军意下如何?”
周倜本是中郎将杂四品,现在刘彻给他辅国将军,已经是正三品了,不过如升辅国将军,这虎贲军的大权可就不在他周倜的手里了。周倜如何肯答应,他还有更高的企图,只要南边一有信息,搞不好他就是辅国之臣,岂止一个辅国将军。
但卫青此来,肯定是受皇帝差遣,便不断然拒绝,只道:“周倜无功岂敢受陛下忽如之禄呢?”
“既如此,周将军是不肯领陛下的好意喽?”
“不敢,陛下有所赐,臣不敢不领,只是,呵呵,惭愧啊惭愧……”
见他仍然装不明白,那卫青眼光一寒杀意已起。
当下起身面南背北而立,掏出黄色帛缣,朗声道:“有圣旨,虎贲军统领中郎将周倜接旨!”
事出突然,那周倜一怔之间,只得和帐中军士全都跪下去,道:“臣,周倜接旨!”
那卫青朗声道:“皇上圣旨:虎贲军中郎将周倜,劳苦功高,朕特提封为辅国将军,掌管军中赏罚之律。既时上任。自接旨之时,虎贲军一切事务,由建章宫统领卫青及偏将军陈文,刘毅峰提调!钦此!”
不仅周倜,连张宁益和陈文一并愣住。
陈文和刘毅峰在虎贲军中威信素著,但长期被周倜和张宁益打压,这时忽然听到这道诏令,心中一震间,脑筋也飞速地转起来。
那周倜冷笑一声,道:“卫统领这是和本将开玩笑吧!”
卫青冷冷道:“圣旨岂是玩笑!莫非周倜你想抗旨不成?”
周倜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和不安,道:“就凭你单人前来,不合适宜,周倜便可以不信。说不定,你这圣旨是假的!”
“假的!”卫青眼中,精芒暴涨,笑容忽然变得冷厉无比:“周倜,你真是执迷不悟!好吧!若圣旨是假,那么这个呢?”伸手入怀,掏出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在场的人一看,都是全身一震!
那东西不大,为赤铜所制,做卧虎形状,虎身上一行闪亮的错银篆书:“汉虎贲军第一”。
虎符!
“如何!”卫青道。
那周倜冷汗涔涔而下,如今之势只有孤注一掷了!
忽然他一跃而起,拔出长剑,叫道:“本将不信,你这虎符也是假的!军士们给我把他拿下了!”
众人一时张皇,卫青单人持圣旨而来,本已经蹊跷,而周倜居然不奉旨,更是骇人听闻,现在又说卫青矫诏……连虎符也不尊!中军内外,众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张宁益犹豫着拔剑过去。
说迟时那时快,卫青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已经冷笑一声,身形忽然暴起,口中大喝:“周倜你敢抗旨!”人影一闪,青光乍现,竟已经掠到了周倜身后。
周倜剑才举起,不及有任何动作,就被卫青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压在了在咽喉上。一时上下里外众人全都惊住!
卫青一制住周倜,当下朗声道:“卫青今日奉旨而来,周倜抗旨不遵,各位都看见了!陈文陈将军,刘毅峰刘将军,你二人又待如何?”
陈文和刘毅峰早已心念电转:“今日之事,看样子绝不会善了。这诏书上有自己的名字,到时无论如何说不清,还不如押上一宝,或许可以出出平日里被打压的鸟气!”
陈文当下抱拳上前一步,朗声道:“卫统领,适才周倜言出不逊,我等尽皆看见。陈文刘毅峰受皇上如此器重,敢不忠心领命?”
刘毅峰也道:“臣,领命谢恩!”
两人扣下头去。
卫青长笑一声,手中青鸾寒光一闪,那周倜直挺挺地倒下,喉间颈血飞溅,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滚了开去。众人惊恐万分!
卫青跃前,抓住周倜头颅,血淋淋地提起,杀气腾腾亢声叫道:“哪些人是周倜党羽!一并杀了!”
他如此骁勇,久经沙场的陈文等人心中一振,血腥味一冲,唤起了帐下历经沙场的人的杀意!
陈文忽地一转,便到了不知所措的张宁益后面,张宁益剑未挺出,便被一脚踢倒在地。刘毅峰和几个平素受他打压的偏将,当下拔剑就刺。不多时也结果了。
而剩下几个原本是周倜的党羽的,也被陈文等几个人团团围住,顷刻了账!
虎贲军中其余人等见顷刻之间,卫青发难,周倜伏诛,陈文刘毅峰和几个偏将行凶杀了张宁益,不由得心中惶栗。
此时再看卫青,那俊美的笑颜中,却有无尽的肃杀威严之意!一瞬之间,那个温润的青年已经不见,剩下的是一个满身杀气的煞星!
卫青见众人看着自己,便笑道:“这几人不遵皇命,已是大罪,几位将军如此是立下了大功,卫青必会回禀陛下,给几位功劳簿上记下一笔!”
那几人精神一振,立刻跪下道:“卫将军明鉴,我等尽皆遵命!”
虎贲上下,见周倜已死,群龙无首,况且平素就和陈文刘毅峰相处甚厚,便立即跟随跪下大声呼道:“我等虎贲军上下,谨遵皇命!“
掌玺
长信宫和未央宫一样,在正宫门前,是数十级长长的汉白玉台阶。每个有资格从正门进宫的人,必须登上高高的台阶,才能顺利进入宫门。台阶很多,台阶很高,白天站在台阶的下面,得昂首才能看到宫门的红色琉璃屋顶。
现在,大汉皇帝刘彻,金冠黑袍,赤带玉佩。正服站在台阶的下面,看着长信宫在黑夜中巍峨冷峻的轮廓,无声地微笑。
“你那里怎么样了呢?卫青。”
“很想和你在一起!”
“不过,我有我的风雨要迎击。我相信你,就像我也相信我自己!”
大汉年青的皇帝微微抬起高傲的下颌,庄重而自信地踏上石阶。
在他的面前,官员、小吏、内侍、宫婢……纷纷退出一条长长的甬道,并且在他面前深深地跪拜下去!
长乐殿外,蠕蠕站立着窦长君、窦少君和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窦氏门人,另一边是王太后的异母兄弟田蚡和五颜六色一些官吏。
刘彻高大的身影在长乐殿外刚一出现,便有内侍唱到:“陛下驾到!——”
所有的人忽忽地跪下,地下变得黑压压的。
“平身吧!”刘彻淡淡地说。脸庞略侧,示意跟在身后的韩嫣留下。便跨进了长乐殿里。
韩嫣跪在田蚡的身后。他一跪下,那田蚡便觉得有芒刺在背,十分不舒服,挪动了好几下身体!
长乐殿里,早已跪着皇太后王氏,馆陶公主和皇后阿娇。
和当年景帝刘启辞世的时候一模一样,整个宫廷都在压抑和黑暗之中。唯一不同的是,灯下少了那群蠕蠕而动的刘姓宗室!
刘彻冷冷地看着已经皱缩成小小的一团的太皇太后,毫不掩饰他心中的冷漠和厌恶!
太皇太后的气息已经很微弱,她身后的事情已经交待得差不多了。和景帝刘启去世时谆谆国事不同,太皇太后所说的基本是家事:她的女儿,她的族人,她的财产……很少提到国事。
或许,精明的窦太后就算在垂危的时候也知道,一旦她死去,国事便由不得她做主了!
馆陶公主刘嫖的泪水流了又流,虽然,窦太后遗言,把长信宫内所有的财产留给了她。可是,馆陶公主知道,长信宫财产虽然多,但如果没有了太皇太后,再多的财产都是不保险的!
皇后阿娇红肿着眼睛,却呆愣愣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吩咐完毕,皇太后喉咙咯咯有声,一时厥过去。
众人在嚎啕和呜咽中都以为太皇太后恐怕这就去了。没料想,过了半个时辰,窦太后又悠悠醒转。馆陶公主惊喜莫名,可太医令说,恐怕是回光返照!
“皇帝!皇帝!”喘息过来回光返照的太皇太后喃喃地喊着。
刘彻膝行几步,彬彬有礼地道:“太后,孙儿在!”
听见他的声音,窦太后不语了。半响才颤巍巍地道:“……我要和皇帝说……说说,其他人等,……退下吧!”
众人十分惊讶,但还是膝行鱼贯而出。
窦太后努力地呼吸着,积蓄着力气。她的干瘪的胸膛,慢慢地鼓起来,又慢慢的瘪下去。
良久,才听见她微弱的声音:“……皇帝,你恨我吗?”
刘彻轻轻笑道:“怎么会,太皇太后,您想到那儿去了?”
“……彻儿,是真的!”窦太后艰难地说,“你恨我阻拦你的抱负,你恨我独霸朝政……是不是?”
刘彻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皱缩得不成人形的祖母,静静地开口了:“不错!是的!”
窦太后无声地笑了:“是的!皇帝,你恨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违反任何祖宗的规矩……”
“您以太后之身干政,您任窦氏外戚把我刘氏命脉……您还说您没做错!”刘彻的开始燃起火焰的心里,忽然想起了那个赵绾,三缕长须一脸正气的赵绾,死在大牢里的赵绾。
听见刘彻的质问,窦太后反而精神略略一振:
“太后干政,我大汉历朝如此,不是我一人首创,至于外戚嘛!……对于我大汉来说,外戚是每个帝王最开始最为相信也最好用的一股势力!那一代帝王不是这样做的……
当然,如果放任下去,外戚之势或许仍然十分危险。但是,有哪个皇后或皇太后是永远不变或者出自一家人的呢?哪家外戚可以荣耀过五十年?”
刘彻心中一震,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皇帝,你今后的朝堂,也会有外戚。但是外戚可用则用,不可用时,便不是外戚了!”窦太后的脸上,如同老祖母一样的慈祥,那空洞没有焦距的眼光散乱地盯着刘彻的身后。
“……孙儿,有些明白……!”
“现在不是很明白没关系,但是,……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回光返照的窦太后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气力自然也不够,当下便住了口,慢慢息得一会儿,才接着说:“皇帝,我死之后,你自然要削弱窦氏势力,……”
刘彻才要回答,那窦太后似乎看得见地止住他道:“你别忙,听我说,……窦家……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过,嫖儿和阿娇,不要为难她们!……特别是阿娇!”
提到阿娇,刘彻全身一冷,当下含混地答道:“阿娇么?她贵为皇后,孙儿自然是要尊敬的!”
他含混的语言,在政治中打过多年滚的窦太后面前如何不明白!当下不满地道:“皇帝!”
这刘彻忽然淡淡一笑:“太皇太后,除了阿娇,你还惦念些什么人呢?”
窦太后一怔。
刘彻继续道:“比如说,我五哥……”
“菲儿?”
窦太后忽然一惊,如不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几乎要从榻上直起腰来!
刘彻继续笑着:“还有,我的淮南王皇叔!刚才您跟我说的这些,恐怕都跟他们说过吧?”
“你都知道了!”窦太后无力地说。
“是的!”刘彻简短地道。
“那么……”
“叫太皇太后失望了!您的信使患了病,恐怕十天半月好不了了。等他好了,您也早就归天了!”
“那不是我的信使!……”窦太后全身发抖,不知是恨还是气!
“你听着,皇帝!……是有人不希望你亲政,……不过,那个人可不是我!”窦太后喘气渐渐激烈了。
“哦?为什么?”刘彻根本不信。
“因为你是我女儿的女婿,阿娇的丈夫!”窦太后声嘶力竭地低吼而出。
“是吗?”刘彻不为所动,心中更是厌恶,就因为这个,从馆陶公主到阿娇,在他面前都摆出一副恩主的样子,他早就受够了!
“那么,我母亲和姑母的这笔生意做得还不错!”
“你……!”窦太后一口气喘不上来,使劲抬手指着刘彻,全身发抖!
“我什么?”刘彻冷笑到,“你们要提醒朕多少年多少次,朕这个堂堂的天子是仰人鼻息,靠人恩惠的?”
一时间,刘彻的心里忽然涌起许许多多的面孔,许许多多的事和人:
那个有些迂腐的满腹才学,风度翩翩,却被逐出朝堂的董仲舒;那个须发皆张,不怒自威却在牢狱中一身污垢脓血的王臧;那个死在狱中的三缕长须,满面正气,慷慨豪迈的赵绾。赵绾,他总是伸出一只有些枯瘦的手,捋着胡须慢腾腾地说:“陛下,妇人怎可擅权!”然后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还有,还有那些呕心沥血才刚刚颁发的政令,自己满腔抱负却胎死腹中的雄心,……
阴冷和狠戾慢慢侵袭了刘彻的心头,多年积压的怒恨如岩浆在地底慢慢渗溢。
“不过,朕是该感谢你们,没错,是你们把朕推上这个皇位,但是,朕宁可相信,是命运,是大汉王朝选择了朕!太皇太后,您看着吧!朕会让这个江山牢牢地刻上朕的印迹,让子民千千万万代牢牢地记住朕!因为,朕不是任何人推上去的,是老天注定了这个结局!”
“呵呵,当然,您是看不到了,因为那时您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我所要做的一切事——包括阿娇在内——恐怕会由不得您满不满意!”
刘彻冷冷地说完。
冷冷看着窦太后气结焦躁,无力地撕扯着自己的胸口。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慢慢地开口:“传太医令!”
匆忙赶来的太医令,也只能看着榻上的窦太后无用地忙碌。看着窦太后由无力的撕扯变成激烈的抽搐,然后,抽搐渐渐慢下去,慢下去,很久才有一次……终于,慢慢地停止。
太医令奏道:“太皇太后薨了!”
上下左右,真心的,不真心的都嚎啕大哭!
建元六年五月,太皇太后窦氏薨逝!
皇帝刘彻在众人的哭号声中,慢慢地走出,踱到长乐殿外面的廊台上,靠着汉白玉的石栏,仰头向着空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空,飞舞的缕缕白云的下面,一轮红日正在冉冉上升。刘彻眯着眼看着明亮的东方,他仿佛第一次觉得,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天空蓝得象水一样澄澈,象玉一样洁净,给人坚硬光滑的感觉。哦!对了,就像他时时抚摸的光滑的玉玺!
虎踞关
七天后。
长安城外三百多里的虎踞关。
这里,是南方各个郡国通向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平素盘查就十分严格的关隘,这几天分外的严密。据在城门洞里摆吃食摊子的王老汉说,前几天夜里开来了大批的军队,现在,关隘里满满的都是当兵的!
果然,虎踞关的老百姓们发现,这里的兵多了好多生面孔。一个个膀大腰圆,满面精悍之气。那个王老汉说,原本他打点着白赔上一些吃食,问一问缘由,没想到这些兵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什么东西也不说。
王老汉和听王老汉说这事的百姓们都想:是不是要出大事了?
真的要有大事了!
遍身甲胄的建章宫统领暂掌虎贲军军权的卫青,站在虎踞关的城楼上,远远地眺望着远方。黑面红底的大髦下面铠甲鲜明,颀长英挺的身姿衬得他多了一份军旅中人才有的肃杀和威仪。
他的身后,在呼啸过关的风中,烈烈的飘舞着大大的“汉”、“虎贲”字样的旌旗。
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天了,按照他们的估计和线报,那人应该快到了。
“报——!”军中的探子远远本来,跪伏在他面前,“虎贲第一营斥候胡大虎前来报信”。
卫青精神一振:“快说!”
“小的随陈文将军,带领一个小队离开虎踞关打探消息。在离关一百里的山路上,发现大批军队和辎重。陈文将军命小的赶快回报卫统领!”
“哦!果然来了!”卫青心中暗道,接着问道:“这支军队是何人的,大概有多少人?”
“这军队没有鲜明的旗帜,陈文将军说,他远远认得有几个带头的是江都王帐下的军士。人数恐怕有五六万人!”
卫青倒吸一口冷气。这里,虎贲军加上他带来的建章精锐,不过三万人马而已,并且他们还要防备一个比刘菲更棘手的敌人。
沉吟一时,卫青道:“这支军队没有打明旌旗么?”
那斥候胡大虎答:“是的!”
“陈将军他们和这支军队遭遇了没有?”
“没有,陈将军叫小的们隐蔽起来。没有和这支军队打过照面!他们应该没有发现我们。”
卫青又沉吟一会儿,方才慢慢地道:“你回去,告诉陈将军,让他在这支军队前露露脸!”
那斥候心中不解,但卫青的话就是军令,当下复述了一遍,引骑去了。
这里卫青回眸对随侍在身边的刘毅峰等将士笑道:“有几件事,得劳烦诸位了……”
第二天,江都王营帐。
“报——”
江都王虎踞于军案之后,看着帛缣上的地图。冷冷地道了一个字:“讲!”那小卒回报到:“王爷,在离营十多里的路上,发现有汉军!”
刘菲心中一震:怎么,这么早就被发现了!难道是天意如此?
他身后转出一个人,五绺长须,文质彬彬正是他最为倚重的谋士邓容。这邓容缓缓问道: “有多少汉军?”
“不过十多人!”
“哦?何人带领?”
“原虎贲军偏将军陈文!”
邓容眼光一闪:“你没有看错?”
“没有,小的以前随王爷出征,平‘七国之乱’时,见过陈文!”
“他态度如何?”
“有些戒备,但似乎不放在心上。”
“知道了,再探!”
“是!”小卒忙着去了。
这里邓容皱眉道:“王爷,您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刘菲道:“怎么?”
“这陈文是虎贲军的偏将军,怎的在这个地方出现?莫非,虎贲军被刘彻掌握了?”
“便是被那刘彻掌握了也不怕,那虎贲军不过三四万人,我何惧它!”刘菲一笑。
“非也!王爷请想,不是我们怕不怕虎贲军的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虎贲军在这里,莫非是想迷惑我们,而他们还有比虎贲更厉害的后着么?”
“那怎么办?”
刘菲是个志大才疏之人,动脑筋的事儿他一向依靠邓容。而邓容却因为他的这份信任,平素更是十分谨慎小心。
“命大军在此休息,王爷与我我们去探一探如何?”邓容说。
离虎踞关不过十来离的一个小山包。
这里叫望虎丘,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却可以把虎踞关的情况看个清楚。现在,江都王刘菲和邓容带着百来骑,正在这个小山头上,驻足凝望。
虎踞关跟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在郁郁葱葱的林木环绕的山谷中有节制地忙碌着。关口照旧有来来往往的百姓,照例有仔细检查的军人。而关内遥遥望去,也一样的繁忙和安宁。
良久,刘菲皱眉道:“什么也看不出来啊?”
邓容也点点头道:“确实,不过,这正是蹊跷的地方啊!王爷请想,连虎贲军都赶来的地方,怎么可能跟平时一样?”
刘菲恍然大悟:“确实如此!”
“再加上,王爷您看这关外的树木!”
“似乎太多了点!”
邓容掀须笑道:“岂止是太多了点。王爷,这山谷乃万古以来流水所陷,泥土本来就不多,哪里来这么多合抱的大树,此必有诈!”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兵士气喘吁吁地拿来一样东西:“王爷,邓先生请看!”
刘菲看时,是一个普通的粮袋,是大汉军队中士卒们装干粮用的。十分普通,但是,经历过战争的刘菲和邓容仔细地翻检着这个普通的粮袋,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在哪里找到的?”
“前面的草棵里。小的看见有大队人马践踏过的痕迹!”
邓容道:“果然不出所料!陛下,他们岂止是调来了虎贲军,连会稽军都调来了。”
刘菲冷笑一声:“这是做好了口袋等我去钻呢!嘿嘿,我岂能让他得意!”
略一沉吟,看了邓容一眼,见邓容眼中有默许之色,便转过身,喝令道:“回去!通知大军拔营后队变前队,离开这里!”
邓容点点头一言不发,看看手中的粮袋,粮袋不是新的,早已用得半旧,看来是谁个士兵不小心遗落的。整个粮袋并无半点特别,只是在极不起眼的袋角,绣着小小的“会稽”字样。
(注:汉代中央王朝如有战事,除了自己的直属军队外还可以从其他郡国调兵。会稽是汉朝的一个郡。)
果然,和卫青猜想的一点不错。刘菲的五万大军很快撤得干干净净。
陈文和刘毅峰满心佩服地笑道:“卫统领真神了。兵不血刃便退去了江都五万大军。真是不世出的帅才。只是,咱哥两本以为,可以尽兴地打一仗,现在便宜了那小子了。”
卫青微微笑道:“虽然两位将军未曾尽兴,但卫青出来之时,皇帝曾嘱咐,太皇太后薨逝未久,不愿妄动刀兵。所以,卫青用此方法,不过领会上意而已!”
陈文赞道:“今上英明天纵,雄才大略,想得比我们这等粗人可全面多了!”
“卫统领怎知刘菲一定会退兵呢?”陈文好奇地问。
卫青淡淡一笑:“那刘菲虽有不臣之心,但却不敢打明旌旗,显见得不到最后时刻,他不想把狼心揭破;他手下谋士邓容,我来时认真了解过,虽然机智过人,但过分谨慎。我命刘将军连夜伐木伪装成树林,荫蔽虎踞关,装作有伏兵。又命小卒将会稽粮袋放在他们必经的路上。
于是,邓容和刘菲怀疑皇上不仅早已有备,还为此调动郡国之兵。人言道‘狐疑三步,不敢前行’。所以,以邓容之谨慎,刘菲的才疏,必定不敢打这无把握之仗!
故而卫青料定,江都王一定会撤军!”
刘毅峰赞道:“大将之才,真是大将之才!”啧啧连声。
卫青只是微笑不语,风度儒雅,气质温润如玉。
江都王刘菲撤军,卫青放下心中一块石头,因为出长安之时,他曾经问过刘彻,为何要大费周章夺了虎贲军军权,不如直接调动京畿守卫的南军还方便得多。
那时刘彻意味深长地说道:“南军是我大汉真正的主力军,现在如果调动南军,则等于向天下宣布有战事。朕刚亲政,可经不起这折腾!夺虎贲军权,既断了内应,又可以悄悄解决这两件事,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这样的结果,符合刘彻的想法,从这点上看,虽然没有真正的拼杀,但卫青也觉得满意。
不过,另外的一支意料中的人马却迟迟没有出现!
卫青和刘彻他们真正要等的,是刘彻的叔父,大汉郡王中最为势大的淮南王刘安。
但是,狡诈的刘安并不象刘菲一样莽撞。
在虎踞关的城楼上,全神戒备的卫青远远地眺望着淮南的方向,那边的山峦和地平线,却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
卫青没有等到淮南王的军队,却等来了淮南王进贡的车队。
老奸巨猾的淮南王,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憬悟刘彻的厉害之处不说,他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于是,写了一封恳切的奏表恭祝皇帝的亲政。同时,附上了很多车的贡品来表现他的忠心。
刚刚亲政的刘彻,虽然知道他的目的和野心,但是,自己刚刚亲政还不能真正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他,这种情况,也是正中刘彻下怀的。
这一场没有打起来的战争,削弱了刘菲的士气,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令二刘没有了可乘之机。
淮南王的忠心,维持了近乎十年,十年后,在起事之前,自认为对大汉王室了如指掌的他,对属下说了这样一段话:
“朝廷用兵多依仗卫青,若除去此人,事可成矣!”
那一年,在起事之前,淮南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刺杀当时的大将军卫青。
这些都是后话了!
建元六年六月,卫青在刘彻的旨意下,陪同淮南王贡品的车队回到了长安。
言爱
太皇太后薨逝后,皇帝刘彻命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严青濯隆重办理窦太后的丧事。许严二人领命。
没过多久,有人上书,指责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严青濯办理太皇太后的丧事仓促草率,礼仪不周!
刘彻据此为由,罢免了许昌和严青濯的职务!
许严二人,原本就是窦太后为了挟制刘彻提拔重用的,如今窦太后已死,刘彻自然不能相容!
于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和丞相副手御史大夫出缺,朝堂之上,只要有点资格的,都虎视眈眈!
刚刚从窦太后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刘彻,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充满争斗的时刻。
原本,在对付窦氏势力时,一向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母亲,居然在窦太后死后,立刻转向自己的对立面!
这应了窦太后的话,汉家的江山有不断的外戚,而帝王和外戚就是这样不断地循环着:帝王因外戚而巩固势力,等外戚势大压迫帝王了,帝王为了集权,灭杀外戚,等新的帝王上台,新的外戚又出现了!这样的周而往复!
窦太后死了,窦氏的根须还没有从朝廷中清除,但是王太后的藤蔓又开始蔓延了。
国舅田蚡对于丞相这个位置,是势在必得的。
刘彻登基后,他本来以一度登上过丞相的宝座。但是,无论王太后还是刘彻都毕竟无法和窦太后抗衡,于是没有多久他就和窦婴一起罢相。尝到过权力滋味的田蚡,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何回到丞相的位置上。
汉初的丞相是百官之首,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会的举行与奏事,官吏的选用和升降,诛罚的决定与执行,郡国的上计与考课等,都是丞相的职权范围,真的是权势无比,威仪无比!
为此,田蚡决定,无论是什么挡在他的面前,他都要不惜一切代价踩过去!
现在,田蚡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障碍!
“什么,信使被抓了?”田蚡大惊之下,原本红润的脸膛变得煞白。这件事的后果明摆着的。他急怒交加。
“是什么人抓的,现在在谁的手里?”田蚡勉强压住心中的惶急,追问着眼前的手下。
“抓的人是长安守卒,现在,是在上大夫韩嫣手里。”
“什么,上大夫韩嫣?”
田蚡的惊讶和心中的恐惧一个样,如果,那个笨蛋在韩嫣手中招了,那么,不仅他田蚡的丞相梦破灭,恐怕这一族一家的性命也要在韩嫣手上了!
不行,一定得想法制止!
“真的是田蚡指使?”同样,韩嫣也不敢轻易相信这个消息。
他手下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禀道:“确实,小人们用尽各种刑具和各种方法,此人终于开了口。他确实是受国舅田蚡的指使,送信给淮南王。”
韩嫣俊美的脸庞变得如冰一样冷,眼光也复杂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心中反复掂量着此事,他知道,有一个红红的红碳团子掉到了自己的口里。吞,吞不下,吐,吐不得!
田蚡是天子的舅舅,王太后最为亲信的兄弟,就算罢相的那几年也几乎是有求必应,深得太后和刘彻的信任。现在,更是丞相之位最有可能的继任人。
要说这样的一个人,会和淮南王刘安勾结谋逆,若没有足够的证据,无法说服任何人!但是,如果田蚡真的参与了这件事,那么最先知询的韩嫣就分外的危险!
想到这里,韩嫣忽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们下去,给我仔细地查,查清楚了,不得有误!”
韩嫣这里,企图理着密使这根藤,慢慢理出点什么来。但是,老谋深算的田蚡却先下手为强:
一天夜里,那密使忽然暴毙!
韩嫣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曾想过悄悄地回刘彻。但是,这样没有任何实据的猜测,就是回了刘彻,刘彻能多大程度上相信自己呢?就算他相信了自己,但是没有实据刘彻不仅无法治田蚡之罪,还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于是,韩嫣只得命手下,重新再查。
他没有告诉刘彻,因为这时候,卫青从虎踞关回来了。
在宣室殿.
疾驰百多里,匆匆回来的卫青、陈文和刘毅峰甲胄未解,正在向正襟危坐的刘彻回禀着虎踞关的种种。
一脸庄容的皇帝刘彻边听边不断点点头,但那眼神却不断地向卫青瞟去。随侍在侧的宦监令黄顺见状,忙借送上宫点的机会,在案旁站定,用身子微微遮住他的视线,毕竟是皇帝,太出眼了不行。
皇帝的魂魄才从卫青身上回来,含糊地赞上两句。
待得回禀完毕,皇帝刘彻温言也嘉奖了陈刘。陈刘二人不过是偏将,竟能见得天子,又能被天子嘉奖。这下,真的觉得自己的抉择无比正确和英明。
拜退后,卫青刚陪同二人走出宫门,便有内侍来宣他再进。
虽然匆匆回来,未得休息,但记挂着刘彻是不是有什么事,当下不及休息便又折身进去。
这一次,宣室殿里便已经没了旁人。
刘彻一把搂住刚明白他的用心而十分窘迫不自在的卫青就是一个长吻。
“仲卿,朕好想你!”
卫青十分难堪:“陛下,臣才从虎踞关回来。”
“朕知道!”刘彻急急地说,边拉着他的手臂往殿里走边说:“刚才全顾得看你了,听都没听清。现在,你好好说说!”
高贵的皇帝陛下无赖的笑容令卫青无可奈何,只得从头说起。
宣室殿外,佳木葱茏,花影摇曳,凉风徐徐。
宣室殿里,倚着雕花窗棂,刘彻和卫青并肩而谈。
性急的刘彻,一边听一边问,害得卫青不知道怎样才能讲得清。
终于讲到末了,刘彻艳慕地长叹一声:“真好啊,朕恨不得跟了你去!烈马长风,真的是很快意的事。”
想想又笑道:“你知道吗?仲卿,这几天来,朕走着坐着都在想,仲卿在干什么呢?是在城楼上检阅,还是去探看敌情?有时候,朕真的希望,能跟仲卿在一起,在一起策马奔驰,征战沙场。”
他兴奋而言脸上满是向往之情,卫青只是微笑而已。
“你说,”刘彻兴奋地道,“仲卿你说,如果我们能够并肩作战,那会是何等快意事!”他紧紧拉住卫青的手,明亮的眼睛看着宣室殿外那一片空旷的天空,脸上尽是无限向往之情。
卫青心中一动:“若能真如他所说,大漠长风一起奔驰一起征战,真的……”
一转念:“这人是皇帝至尊,什么奔驰征战的,只是说说罢了。”
他眼光忽的一亮,又黯然下去。
这一点点的变化却已经落入刘彻眼中,刘彻轻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仲卿,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莫过于和你并肩在一起,那么,无论什么风雨,我都不会畏惧的!”
“陛下!”卫青心中感动,口中却庄重道:“陛下要做的事,不管陛下能否亲身,卫青一定会去完成!”
刘彻看着他,卫青的脸上满是诚挚。
一个悠长的,让人透不过去来的吻。
刘彻的手又开始不安分了。
急切而迅速地脱去他的盔甲,在他来不及把那种恭敬端严的姿态摆出来之前,用绵密的吻在红色内襦外□的肌肤上,倾诉着自己的焦虑和忧心:“你去的这些天,朕天天睡不着,晚上做梦都是在梦你!”
说着,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胸襟,抚摸着那坚致的胸膛,沿着光滑腰际往下……脸庞在他耳际发梢不断斯磨,呼吸着他微带汗意和皮革味的气息。
卫青没有回答,他无奈地抵挡着皇帝刘彻的手,很快就发现无论如何对情热的某人来说毫不起作用。
刘彻的吻很霸道,刘彻的手很肆虐。
刘彻搂定他的肩背,一只手已经扯开他的衣襟,低下头去不断地舔吮着他一边樱花般色泽的茱萸。
那种叫他感到渴望和羞耻结合在一起的熟悉而兴奋的感觉,席卷了全身,恍惚中,自己被刘彻一把抱起。
“唔!”卫青一声惊呼,他本身是个高大修长的男人,这下子被别人腾云驾雾地抱起来,实在是不是滋味。
刘彻虽然和他身高相若,却力大无比,当下便把他抱入内室。仰放在床榻上。
不容分说的吻,如雨一般落在脸上身上。
手指,在胸前的蓓蕾上挑逗出兴奋的旋律。
再褪下他修长双腿上那讨厌的障碍物,刘彻如同呵护无上的珍宝一样,强忍着兴奋和欲望,慢慢用摩挲和□催生着他的□。
等到他的渴望终于高高地□,刘彻却紧紧握住,让他在即将到达快乐的顶点的时候停住。
“陛下!……”看着那俊美的轮廓因为欲望的挤压而微微扭曲,看着他的身体因为无法宣泄而弓起,那如水的眼波中带着粉红的色泽。刘彻嘶哑着嗓子说:
“叫我阿彘!”
“说你爱我!”
就算在迷醉中的卫青那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红润的下唇,紧紧闭住双眼,长长的眼睫不住颤动,就是不开口。
刘彻带着急切的爱的虐意,不断地在他身上各个敏感的地方挑逗,令他的□更是如受阻的火山一样,在身体的各处不断汹涌。
“说,说你爱我!”
“青,说吧!说出来我就让你快乐!”
“说,你为什么不说!……”
刘彻的动作越来越快!卫青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急切地想要掰开他紧攥的手指。刘彻的手毫不让步,握得紧紧的。挣扎无果的卫青脸色开始渐渐发白,而兴奋的刘彻却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依然不断刺激着他的身体。
……
忽然卫青喉咙里压抑地低吼了一声,双眼睁得大大的,修长的身子猛地一挺,直直地不动了。
刘彻吓了一跳,连忙放手,卫青战抖的尖端立即喷涌出白色的一股,而整个人也一阵痉挛。再看时,已是双眼紧闭,牙关咬紧,晕了过去。
刘彻欲火被吓到了九霄云外连忙一把搂住:“仲卿,仲卿!”
一叠声地叫着:“太医令,叫太医令!”
太医令轻轻放回那只虽然很纤长很美,但却明显不是女人的手。装作没有注意到那手上指腹和掌中的硬茧——那是长期握剑才会留下的。也不敢往低垂的纱帐中看一眼。
便匍匐在皇帝的面前:“陛下!”
皇帝急切担忧的语气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贵……贵人是因为身体劳顿,水火不济,气血攻心厥过去的,只要吃一剂药,静养一日就好了。”太医令说。然后吞吞吐吐地往下接:“……不过,不过……”
刘彻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过什么,快说!”
太医令心一横:“这几天忌房事!”
刘彻恨不得没听到。
夜里刘彻静静地躺在卫青身边,哦,不是静静地,是心里不停地毛抓抓的在卫青的身边。他第一次留卫青在宫中歇宿。
卫青本来坚持要去,但刘彻以太医令为名,硬是把他留在了宣室殿。然后,夜晚对刘彻来说,就变成了一种惩罚。
卫青就在身边,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眼睛在那里,嘴唇在那里,那散发着清爽的男性的体气的身体就在那里,可是,却不能动!
这对于身体健康的,性欲极其旺盛的刘彻来说,已经是一种刑罚!
但是,是他自己要心甘情愿地领受这种刑罚的。他还记得白天卫青晕过去的那种情形,那种自己魂飞天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形。
“就算是惩罚我吧!”他想。
卫青因为有太医令的嘱咐,比皇帝的圣旨对皇帝还管用,这时没有刘彻的骚扰,已经沉沉入睡。
刘彻兀自忍着对卫青的渴望,贪婪地看着这个离开不过十多天的人,他的俊朗的脸,他的斜飞的眉,他的蜜色的健康的肌肤和脖颈,他安详宁静的呼吸……
“你为什么不说呢?傻瓜!”他爱怜地说。
“你究竟为什么不说呢?仲卿!”刘彻的眼光黯然。
“怎样才能让你说出来呢?仲卿!”刘彻的心在深深的海底。
永巷
这里其实并不是一条孤零零的巷子,而是一片建筑群。
但是,那些黑沉沉的房屋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幽深,有时候,你会觉得这里从来就没有在太阳下面过。这里的太阳从通向这里的那个大门口就溜了过去了,原本可以漏过来的几缕阳光,被那个胖胖的黄门的身子一挡,变成了一片黑暗!
这里看上去轩杨的房屋其实也就只是外面还不错而已,推开里面,那空荡荡的屋子,上面露着天光,下面尽是水渍。
这里居住着的,尽是那些无缘得见君王面的宫女。
她们清苦,虽然不至于衣不蔽体,但是,她们却几乎都在寂寞和疾病中挣扎。她们是可悲的一群,不管她们是不是被皇帝忘记了,在名义上,她们始终是皇帝的女人。
这个名义上的归属,让这些在当时看来年华已过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们,就在在寂寞的永巷里度过她们的一生。
对这个不是太出面但是油水绝对丰厚的差使,胖胖的黄门林福很满意,他本来就不爱出头露面。在他看来,欣赏那些慢慢地积攒的,黄灿灿的铜钱和白花花的银子是多么的赏心悦目的快乐,抵得过在外面风光无比。表面上看,永巷巷监是多么无聊的差使。
但是林福知道,那些宫女们每月的伙食份额,那些他高价卖材料给她们,只加上一点点可怜的虚头然后再从她们手里买回来的绣品中有多大的利润。对于失去了某方面能力的宦官来说,权利和金钱是最有诱惑力的东西,在林福这里,金钱得到了它应有的尊重!
当然不是说林福的差使是轻松的,这些女人们都是皇帝名义上的“后宫”,他最为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看住她们,不放她们出去,也不放入任何男性!
不过,现在林福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没有出过一些纰漏,因为,秽乱宫廷是杀头的罪名。
然而,七月的这个黑沉沉的夜晚,在梦中数着金元宝的林福被一声尖锐的惊叫从梦中惊醒!
“救命!杀人了——!”声音是个女的,十分凄厉。并且,刚刚叫出就嘎然而止,给永巷不见天日的深夜增添了许多的恐惧和诡秘。
等林福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匆匆带领小内侍们赶到永巷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屋子里的时候,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全身□,两腿间污渍斑斑,胸前鲜血淋淋插着一把匕首,双目圆睁,显见死时惊骇无比!
林福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永巷这里,什么人敢来秽乱宫廷并且杀人害命?
王太后大怒!
立即命人仔细勘察。
这还得了,在永巷中秽乱宫廷不说,还杀了人!皇帝的绿帽子不说,这宫禁的安全性也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又气又怕的王太后,一定要查清是怎么回事!
结论并不出乎意料:先奸后杀。
既然是奸情,那么,必定得有一个男人。
汉室宫廷守卫森严,几乎连只雄苍蝇都飞不进去。那么是什么男人,能够进入宫廷呢?
除了皇帝,还有两个人——上大夫韩嫣和建章宫宫监统领卫青!
知道消息后,震惊的刘彻眼角跳了一跳,虽然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几乎凭直觉地诏令卫青留在建章营骑的驻地,不得轻易离营!
夜里,刘彻没有到温明殿去。他在宣室殿的床榻上心中把可能的情况翻来覆去地思忖。出于一个在王权和阴谋中长大的君主,他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就像他表面看到的那样!
那么,这是谁策划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三更了,皇帝刘彻才朦胧睡去。
因为皇帝的入睡,宫婢们悄悄灭了灯架上的灯盏。整个的未央宫,除了各处宫门和廊道里昏黄的灯光外,一片黑暗和静谧。
……
皇帝刘彻是被宦监令黄顺从梦中惊醒的。
“陛下,陛下!”黄顺压低的公鸭嗓里有着不同寻常的紧迫和惊慌。
刘彻一个激灵惊醒:“怎么了?”
“皇上,韩大夫被人抓走了!”
“什么?”刘彻仅存的一点睡意被消息打消的干干净净。
“你再说一遍!”
“陛下!”黄顺咽了口唾沫,企图把自己的话说得更清楚些,“韩大夫被太后遣人抓走了!”
晴天霹雳!
虽然料到是有人要对韩嫣或者卫青下手,但是,刘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太后出面,竟然如此之快!
韩嫣危险!
他脑海里忽然想起当年太后便看不顺眼韩嫣,有意要杀之的事。如今太后命人深夜带走韩嫣,不跟自己商量……!
韩嫣真的危险。
刘彻忽然爬起来,掀开床帐就往外跑,急得黄顺在后面又不敢高声又要高声地喊:“陛下!等等!陛下,您还没穿衣服和鞋子!”
未央宫到长信宫间漫长而幽深的长廊上,琉璃的灯盏象滴着油泪的红红的眼睛。在这个漆黑的深夜里,那个年轻的皇帝披散着头发,赤着的双脚踩着僵硬的石阶,拼命地向长信宫跑去,冷冷的夜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襟。
那个年青的身影跑过一盏盏的灯影,掀起的气流,把壁上的灯影扑得摇摇晃晃地!
那天晚上,长信宫的宫灯熄了又亮起。
关于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大汉王朝的一个秘密。
有人说,年轻的天子为了他幼时的伴侣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双膝下跪,不过,铁了心的太后却没有答应他的求情!
还有人说,那天的长信宫听见了声声的吵嚷,那对天下最高贵的母子,因为一个人,而开始他们彼此的仇视。
也有人说,他们听到的都不对。那天晚上,他们母子气氛融洽,言笑晏晏,看来就某个方面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
没有人真的知道那天晚上皇帝母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历史也因为这个众说纷纭。
反正,那天晚上,长信宫昏黄的灯光下,在窗棂外的那从蔷薇,碧绿的叶片,托着一颗带着露珠的花蕊。守夜的小婢女看着窗子里的灯光,不敢听那隐隐传来的话语,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泪眼朦胧中,她觉得,那花蕊上的露珠,好像一颗晶莹的眼泪!
在被杀死的宫女的梳妆盒里,有十数颗金弹,那是韩嫣射猎的金丸子!
在永巷中,一个据说十分老实的宫女说,她们曾经看见过韩嫣,在永巷里!
第二天早上王太后谕旨:上大夫韩嫣秽乱永巷,赐三日后饮鸩!
得到消息的卫青匆匆地闯进宣室殿的时候,眼前蜷缩在殿角的是一个古怪的刘彻!
那个仪容俊伟,衣冠齐楚的皇帝刘彻,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日未见,他似乎消瘦了几分,血红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人;那光洁的,打理得很好的脸庞,似乎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形容颓唐憔悴。
“韩大夫被抓了?”卫青说,语气像是询问,又像是叙说。
刘彻迷离的眼光愣愣地从卫青身上扫到脸上,愣愣的回答:“是!”
“救他!?”卫青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和企图。
刘彻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卫青的眼光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是不想救,还是救不得?”
刘彻象被针扎了一样,恶狠狠地抬头瞠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想知道而已!”卫青直视那血红的双眼,冷冷的。
胸口如被巨大的石块砸中和尖锐的钢针刺痛,刘彻忽地站起来:“连你也要这样说我!”
“我什么也没说!”卫青依然很冷淡地说。
接着,他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臣卫青,请求探望韩大夫!”
韩嫣之死
黑沉沉阴森的牢狱,并没有因为他是皇帝在乎的人而减去一丝的阴冷。
还是那些潮湿的霉烂的气味,还是那些悉悉索索的诡异的声音,还是那些在日夜不分的恍惚的光线下幢幢的黑影。
还是一样的牢狱。
那昏暗的日光从狭窄的小小的窗子透出来,被粗大的石栏分成几块,不规则地投影在小小的囚室里。窗子外面,一朵长在石缝中的,带着淡薄的香气的不知名的野花,在外面的风中瑟瑟地抖动着。
一只白皙的骨节匀净却显然不是女人的手,从窗子里伸出去,轻轻地摘下那朵浅紫色的花朵,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抚摸,良久,才送到鼻端去。
这是一张如此美丽的脸孔,虽然他分明是男性。
但是,那尖削的脸庞,那上挑的黑眉,那挺直的鼻梁和总是似笑非笑的嘴唇,却会让男人和女人都共同倾心。
看着手中的小小的花朵,韩嫣不知为什么笑了,那笑容象冰一样剔透,美丽和易碎!
看上去,韩嫣似乎很平静。
但是,看守的那个年青的狱卒知道,韩嫣才来的时候,一样的张皇失措,一样的为了挽救自己而企图拼命,四处寻人。
但是,不知为什么,韩嫣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接受了一切的样子。狱卒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个小小的僮仆五儿来过以后,韩嫣就变了一个样子。其实,那个僮仆说的话也不多,狱卒无意中只听见一句:“陛下早就命卫统领去建章营地了,您放心!”
这个狱卒不是那种消息灵通的家伙,他老实本分地在这里干了五年多,最感兴趣的就是杯中的东西,至于什么统领不统领,在他耳里听来,真是天知道,鬼晓得!
而韩嫣开始一种在狱卒看来是绝望了的平静!
一开始,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官员来探望,但是,韩嫣一律不见。
后来,太后圣谕传达了,什么人都不来了,而韩嫣却想见人了。
韩嫣想见的人只有一个。
牢门的铁链哗啦啦地响了。
那个年青的狱卒很好奇: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看望这个必死的人呢?
韩嫣的眼光离开那淡薄的紫色的花朵,默默地看着牢门。
他知道进来的是卫青!
在死之前,见见卫青,这是韩嫣唯一的要求。
卫青说:“怎么样才可以救你?”
“没有!也不必!”韩嫣淡淡地说,好像要接近死亡的,不是他自己。
卫青默默地看着他:“你想见我,我来了。”
“嗯!”韩嫣点点头,看着手里粉紫色的花朵。
沉默!
……
“那柄青鸾,你喜欢吗?”韩嫣忽然问。
“啊?”卫青有些惊愕。
“漂亮吧?”韩嫣带着几分得意地,“是我装饰的!”
卫青有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他俊美的脸上带着笑容。
“是我画的草图,我请的匠人。外面的檀木盒子和锦袱都是我配的!”韩嫣笑嘻嘻地。
“怪不得,那么漂亮!”卫青由衷地。
“是啊,确实漂亮!因为他要求要配的上你!”韩嫣说,牢牢地盯着卫青。
卫青脸上的红晕如火一样蔓延,这段不论之情,他恨不得瞒住天下人,特别是眼前这个,更不想提起!
他扭开头,沉默不语!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恨你,甚至想除掉你!”韩嫣忽然尖锐地道。
“是吗?”卫青眼角微微一挑,也冷冷地。
“是的!因为那时候我妒忌,”韩嫣苦笑道,“但后来,我发现,我没法妒忌。要妒忌得妒忌那些和我们不相上下的人,而不在一个尺度上的人,妒忌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在你身边,我常常会觉得我就像是一棵长在牡丹身边的雏菊。”
“你太残忍了!卫青!”韩嫣绝望地喃喃说,“你抢走原来属于我的一切,却连妒忌的机会都不给我!”
“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天上一对搏击风雨的雄鹰,而我,只是屋檐下一只小小的家雀而已。”
卫青看着韩嫣,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是劝说,是道歉,还是安慰?好像都不对。
韩嫣继续说着,象是在对卫青说,又想只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如果我聪明,就应该离他而去。可是,我无法放弃啊,爱他已经是我根深蒂固的习惯!当爱已经成为习惯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放弃。
人家说我是佞幸,说我是男宠,没关系,我是!因为我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因为这个,我努力的学习那些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了解那些他可能想要了解的东西!
我想和他一起飞,可是飞得多么辛苦。
呵!看到你不用这么辛苦,你随便说的就是他感兴趣的,你随便做的就是他喜欢的,我就知道他这一生都不会放弃你!”
从梁国回来,他没有再碰过我。
我知道,对我来说,一切都已成定局。”
韩嫣的美丽的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泪水。
“天底下,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仲卿?”
卫青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犹如来去的浪涛,却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你还记得你欠我件事吗?”含泪的韩嫣痴痴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卫青一怔,随即想起:那年秋天满园美丽的秋菊,韩嫣穿着白色的锦衣弈棋,自己输了,说好要替他做一件事。
当下答道:“没忘记!”
韩嫣怔怔地看着他颀长英挺的身姿和俊朗的脸庞,斜飞漆黑的双眉,明如秋水的眼睛,喃喃说道:“那么,请你……”卫青肃然静听。
韩嫣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卫青全身一震,却一动不动。
韩嫣的手臂搂得很紧很紧,就像要把卫青紧紧融化在怀里。
他的脸紧紧埋在卫青的脖颈中,卫青的耳后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韩嫣的身体纤长而略显单薄,这时候,却是滚烫的,就像他的生命……
韩嫣低声说:“请帮我,抱抱他吧!”
卫青心中一片翻滚的疼痛。
一种热热的液体,顺着卫青的耳后,从韩嫣的脸上浸湿过来。卫青知道,那是韩嫣的眼泪!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韩嫣,抱得很紧很紧。
“请帮我抱他,请帮我被他抱。……仲卿,爱他吧。但是你要记住,他的爱如此的锋利,爱得越深,伤害得越深。不过,就连他的这种伤害也是我渴望得到的。
爱他吧!记住他帝王的身份。那是你的荣耀和你的耻辱。是你们爱的维系和伤痕!“
“你欠我一个承诺,那么,就替我去爱吧,去承担这种责任!”
卫青几乎是狼狈地离开牢狱,在他忙乱地上马拼命狂奔的时候,耳朵里还留着韩嫣像是嘱咐,像是诅咒的声音:
“你欠我一个承诺,那么就替我去爱,去被爱,去承受伤害,那是你对我的责任!”
韩嫣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精致的脸庞没有了白玉的光泽,泛着死灰的颜色。他的眼睛紧闭着,高挑的双眉在脸上画出两道斜斜的弧线。那原本如同花瓣的嘴唇,却是青紫的颜色,一缕紫黑色的血迹从嘴角淌下。
在巨大的棺椁里,那修长的已经换上了他最爱的白色锦缎云纹长袍的身体僵硬没有任何生气。
那个人,那个在西域地图前言笑晏晏的人,那个在骑射场上英姿飒爽的人,那个骑着白马用金丸弹射,在七弦琴上弹奏着《有所思》的人,……如今冰冷地躺在那黑沉沉的棺椁里。
他的门人早已四散,因为没有人会跟随一个被太后赐死的人,哪怕这个人被年青的皇帝给予厚葬之礼。
在隆重的车马仪仗中,属于亲人和朋友的位置,空落落的。
只有那个小小的僮仆五儿,带着张皇和眼泪,收敛他曾经骄傲如今却冰冷的主君。
卫青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替他仔仔细细拭去嘴角的血迹。
韩嫣的脸色如此宁静,就好像终于摆脱了什么累人的东西,在放松的沉睡。
卫青替他理理胸前的衣襟,那平坦的胸膛没有任何起伏和呼吸。忽然触碰到他的怀里有一样硬硬的东西,卫青说:“是什么?”拿出来,一个细长的锦缎的包裹。
五儿抽噎着回答:“主君说,这样东西,他要带着去!”
卫青打开包裹——那是一支黑色的长箭,箭上没有箭头,箭杆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篆字——“卫”!
那送葬的呜咽的号角想起来了,牵灵人提起那盏闪烁的长明灯。
厚厚的黑色的棺盖,盖上了,挡住了那张美丽的沉睡的脸孔。
巨大的红色的外椁,紧紧钉住了,锁住了那修长的略显单薄的躯体。
那黑黑的墓道,走进去送灵人的脚步,又走出来,那个俊秀的迷惘的青年,被深深地埋在里面!
逃离
送走韩嫣回来,卫青在家中独坐了一日一夜。
这一日一夜他都没有弄明白,对于韩嫣他怀着什么样的感情。韩嫣之死带给他的是失望,还是嫉妒?是惺惺相惜的痛楚还是唇亡齿寒的伤感?
在这些迷惘中,有一个他不敢想也不愿想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疑惑:如果,自己没有把持建章卫队和虎贲军权,那么,刘彻第一个救的,还会不会是自己?
一日一夜后,卫青把沾着韩嫣血渍的丝巾和请辞的上表一起送给了皇帝。
他本就不是正式的宫廷大臣,也用不着正儿八经地向丞相或者御史大夫送递辞呈。只是那么一张素白的帛缣,一片简单的竹简,到未央宫递给黄顺,便立即转身。
回到家里,告诉秦织,要带她去漫游去。
秦织又是高兴又是惶惑,但是,她是如此地信任和听从丈夫。于是,虽然满腹疑窦,还是认真地去准备行李。
从来不是急性子的卫青,破天荒地急了一次。他不断催促着秦织,弄得她更是心惊胆战的。
卫青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就像一迟疑,那黑黑的未央宫的宫门就会象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自己吸进去,从此不得超生!
该来的,还是来了!
早上递进去的辞呈,下午卫府就来了个态度慌张的小黄门。
如果是皇帝刘彻,卫青无论如何这命是抗定了的,可是,宣召他的,却是姐姐卫夫人!
虽然同在未央宫中,比起高大轩敞的宣室殿,卫子夫住的温明殿显得绮丽而温馨。
子夫素来喜欢小巧玲珑的东西。所以,这里的宫室开间较小,有的地方,垂挂着长长的帷幕来隔开空荡荡的距离。
子夫性格温柔宽厚,她喜欢的颜色多以粉色,橘黄,暖绿等明艳的颜色为主。所以这些帷帘帐幕随着四季的改变,春天是淡红,夏天是绿色,秋天是浅褐,冬天是紫色。
这些颜色象这个女人一样,是美丽而温暖的。
“夫人来了!”宫装垂发的女婢挽起长长的帷幕,那后面大腹便便的被侍女们搀扶着缓缓地走出来的正是皇帝最宠爱的,唯一为他生育后嗣的妃子——卫子夫。
和姐姐不见几乎已经有三年了,这是卫子夫入宫后卫青第一次和她见面
等待的卫青慌忙正坐。
呵!这是他的姐姐么?
虽然大腹便便,但是,那美丽的容颜一如往昔。
只是,眉宇间那少女的纯真的青涩已经不见,代替的是如海水一样看不透的温柔和隐隐的坚韧!
卫子夫吃力地移动着身子,她离产期不远了。身子行动已然十分费力。侍女们忙在地上放下厚厚的垫子,她已经不能跪坐。“好了,你们退下吧!”卫子夫说。
应为怀孕而显得丰腴的子夫,看见卫青,虽然是自己的弟弟,但自己正是这样的时候,她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羞涩。
“青儿,你来了!”
好熟悉的呼唤!
卫青的心中,微微一酸。
这个世界上,他最亲也最不愿见到的人!
“青儿!”卫子夫依然象从前唤他那样,“长高了点啊?”姐姐的笑语一如当年那样关心和温存。
卫青的心里,愧疚如同潮水!
“青儿!姐姐不跟你绕弯子了。”卫子夫温柔而坚决地说。这样的语气是卫青从来没在她口里听到过的。
“你向皇上上书请退?”卫子夫在询问,但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卫青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怔:“呃?”
卫子夫微微笑了:“我知道,是黄顺告诉我的!”
“那么……?”卫青喃喃地想问,又没问。
“陛下知道了。不过,他正在病中,所以,我想先见见你!”
卫青看着自己的姐姐,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在卫子夫身上,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卫青说不清这是什么改变,但是姐姐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姐,我自有我的原因!”卫青不想多说。
“青儿,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可是,今天姐姐要告诉你的,是别人的原因!”
“别人的?”
“青儿,你知道自从我入宫,你到了皇上身边,卫家一门出来了多少人?”
“……?”
“呵,不多,有品级的卫氏亲眷已经有七人,不入流的那些,不下二三十人吧?”
“什么?”卫青大惊,他平素就埋头在建章卫队中,很少回家,就是回家偶尔听了卫妈妈的闲话,也从耳边风一样的过去,没听进心。
“不说那些直接的姓卫的,大姐的夫君,现在是宫中的太傅;他的兄弟,你的好朋友公孙敖是大中大夫;……你知道陈掌吗?”
卫青点点头。
陈掌是二姐少儿的新欢。少儿不忿霍仲儒已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上,她遇到了汉初名臣陈平的曾孙陈掌,便与他一见钟情。霍仲儒虽不答应,但是,他与少儿本来就没有正式的婚礼,属于苟且之类。
这本来是少儿与霍仲儒最大的心病,为了这个不知与霍仲儒吵过多少回。但是,现在这成为少儿的把柄,霍仲儒无法,再加之卫家现在不比昔日,也不敢生事。只得忍气吞声。
但是,因为少儿的这段经历,陈掌一时也不敢冒然接受,便拖在那儿,少儿也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皇上叫了陈掌来,升了他为詹事,并且,命令他迎娶少儿!”子夫淡淡地说。
卫青不禁动容,这些,他从来没听刘彻说过。
“青儿,你还不明白陛下的心吗?姐姐以为,你是明白的!”
卫青脸色忽地通红,又变得煞白。
“青儿,你知道卫家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卫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呵!”
卫青的头深深低下,不敢看姐姐一眼。
“青儿,看着我!”卫子夫说。
卫青仍然不抬头。
卫子夫叹了口气,笨拙地伸出手去,按在卫青的手上:“青儿,卫家的一切都因为有你,当然,还有我!”
卫青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卫子夫。
卫子夫苦笑道:“是啊,青儿,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我知道,他知道,都明白!”
卫青又低下头去。
“以前,姐姐伤心过,难受过,但是,姐姐从来没有埋怨过!”
卫青再次抬起头,看着姐姐,他的脸色煞白,眼圈却有点红。
而卫子夫一如既往的温柔地看着他,眼里有无奈,有同情,还有理解。她低低地说:“是的,从来没有埋怨过!”
“所以,青儿,现在,我们两个,担负的已经不是你我,而是整个卫家的前途!”
卫子夫缩回手来,轻轻抚摸着自己突起的肚子:“青儿,你读书那么多,当知道这其中的后果。如果,如果我肚子里是个皇子,那么,我或许有自保的能力。可是,如果不是,那么卫家和我,还有我的孩子,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
卫青惊恐地看着如此温柔地说出如此冷峻的话语的姐姐,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辩驳。
“青儿,别责怪姐姐,不顾你心中的感受,就冒然地把你往你不愿意的路上逼!青儿,冷宫一年,姐姐比你看得清楚。人家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卫家如果骤然跌倒,那么,就算想回到当年安稳的贫贱尚且不可得,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后果! ”
“青儿,你能走么?”
卫子夫的话对于卫青来说,是他从没有想过的!
他和刘彻之间,怨也好,情也好,他一直以为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于是,接受与否,他都还能比较洒脱。但是,忽然间发现,自己对于刘彻,并非原来所想的那样超然,对于自己来说,居然成为了被施与的!
不管他是否愿意,这就是现实!
这个现实令他头晕,令他羞愧。
那些府邸,那些宝物,那些田地,那些官职,似乎都是因为他□裸地躺在了刘彻身下,呻吟得来的。
卫青想吐!
卫子夫带着同情和怜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青儿,姐姐明白你的感受,可是,想想陛下他这样做,是因为在乎,也许你会好过一点。”
“在乎?呵呵!”卫青冷笑。
卫子夫还想再说,卫青冷冷地止住了她:“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卫家的前途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留在这里!再留下去,我岂止是看不起我自己!我会唾弃我,和我的整个家族!”
“唾弃?”卫子夫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寒光。
“青儿,这句话谁都可以说,就是你不可以!”
卫青一怔,抬头看着她。
卫子夫的脸变得如此的冷静和果断,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一刻,卫青忽然明白,姐姐已经不顾自己娇弱的肩膀,毅然背负起了整个的家族的重量。
“卫家给了你你的姓,给了你亲人,卫家要求你给一点荫庇似乎不过分!”
卫青不敢相信,这样冷酷的话语,出自于温柔敦厚善解人意从不伤人的姐姐!
看着卫青震惊的样子,卫子夫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
“对不起,青儿,姐姐说错了!”
卫青脸如死灰,许久不语。
卫子夫在难受和自责中,也一时无话可说。良久,他默默离开垫子,跪下:“夫人,臣告退!”
卫子夫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急切和难受中,她倏地跪坐起来,她身子十分不便。卫青连忙一把扶住。
“姐姐给你赔礼了!青儿,但是,姐姐说的是实话!”
“青儿,看在娘,大姐二姐,还有我和我的孩子的份上,别走!求你了!”
卫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未央宫的。
但是,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离开,离开这里!”
长安城外,那条宽阔的黄土路。
卫青策马奔驰,两旁的树呼呼地向后退去,耳畔的风呼呼呼的。卫青需要狂奔,需要发泄,需要躲避!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爱情,亲情,责任,承诺怎么会变成如此的面目!
“啊!——”
卫青一声怒吼,手中的鞭子猛地挥出。
那“啪”的一声,青马身上便是一道血痕,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更是狂奔!
离开这!
离开长安的黄土路上,一骑飞驰,身后卷起高高的黄色的尘土。
土路绕过一个低矮的小山包,小山包没有长树,最高的也就是到膝盖的铁灰色的灌木。除此之外,就是黄绿色的山草。
卫青拼命奔驰,不料,刚刚转过山包,一个人影忽地从路旁闪出。、
卫青被忽如其来的一吓,连忙伸手急勒马缰!
青马狂奔中吃痛,长嘶一声,两蹄腾空人立,险些把卫青闪下马来。
惊怒之中,卫青斥道:“什么人?找死么!”
待得青马终于平静下来,卫青连忙跑到那个人影旁边,看看他有没有事,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个小小的人影,竟然是五儿!韩嫣身边的僮仆——五儿!
小小的五儿还穿着麻衣,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刚才的危险!
“是你!”卫青讶异到,“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马不耐烦地围着五儿兜着圈子。
“我在等卫统领!”五儿吸吸鼻子说,明亮的眼睛有茫然的神情。
“等我?”卫青奇道。
“嗯!”五儿点点头,“主君说,让我在这里等着,如果你独自出长安,那么就把这个给你!”
五儿的手高高举起,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东西。
卫青一探腰,伸手接过去。
那是半块白色的云纹雷兽玉佩!
“主君说,请卫统领别忘了答应他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了,沥沥淅淅的小雨打湿了痴痴地站立在雨中的卫青的头发和脸。
五儿早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完成了他那个高傲的美丽的主君的最后一项嘱托,那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已经孤单地离去。
不耐烦的大青马,喷着鼻息,在土路上不停地转着圈子。
很久,额头上流下的水滴滴进眼睛之后,卫青用力眨了眨眼,苦笑着对身下的大青马说:“走吧,我们先回家去!”
卫府的门房,讶异地接过大青马的缰绳的同时,报告了卫青一个消息:“大人,听说夫人上午晕了过去!”
卫青吃了一惊,连忙擦擦脸上的雨水,来不及换衣服就急忙跑进正房里去。
正房里,秦织安详而含羞地躺在床榻上,脸上没有什么难受和焦急。
喜出望外的卫妈妈告诉卫青一个兴奋的消息:“青儿,你要当父亲了!”
卫青愣住!
一旁早已赶来的大姐卫君儒和二姐卫少儿掩口而笑:“看看,高兴得呆了是不是!”
公孙贺捶着他的肩头大笑着说:“兄弟,行啊你!”
只有那个犟头犟脑的霍去病愤愤地说:“也没什么了不起!”接着就被他娘在头上敲了个爆栗!
卫青看着家人,还有床上的秦织,心中茫茫一片不辨悲喜!
“以后,我的孩子会怎样看待他的父亲呢?”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卫青看着榻上的秦织喃喃地说。
秦织温柔而信赖地笑了:“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英雄!非常了不起!”
两难
两个月后
离长安二百多里的黄良村。
一条清粼粼的小河,安安静静地从村子的东边绕村而过,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
此时已经是秋天,田野和树林在不愿离去的夏季和已经到来的秋天中的交替中呈现出或深或浅的黄绿的色泽。田野里,正是农忙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个个脸上挂着汗珠,手中不停地忙着,嘴中大声谈笑着。这是一个忙碌的秋天。
在村子东头的菜地里,王家的二丫和李家的四妞在给菜地松着土。二丫是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丫头,昨天四妞的娘还在说:这丫头生在这乡野里头可惜了的,要是在城里,保不定多少富贵人家订了去。
二丫的娘也深有同感,但是,二丫只是脸一红,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富贵又怎么样呢?象邻村张家姐姐一样,嫁了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受罪不说,连好脸色也得不到一个。
她把这个想法偷偷的和最要好的四妞说了,四妞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是啊,什么样的呢?
二丫心里头有个傻傻的想法,连四妞也不能说,要是,要是自己真的命好,那就嫁一个象秦家姑爷一样的。现在,二丫低着头用锄头锄着菜地里的杂草,心里还在默默地想着。
“你看!”四妞忽然碰碰她的肩膀。
二丫一抬头,心里“砰”地一跳。
在小河边上,槐树林的旁边,那两个人象往常一样,而是并肩站在河畔的那棵大树下喁喁细语。
二丫知道,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就是秦家的姑爷,听说姓卫;他旁边站着的,就是他娇小的妻子。
“这卫公子可真俊!”四妞忍不住说。
二丫抿了抿嘴,没作声,但眼睛却不由自主时时地瞟过去。
也是,二丫虽然是个乡里丫头,但是十里八乡的集市还是去过,那年她大娘还带她去过县城呢!可是,别说乡里,就是县城也没有这般人物。
二丫又偷偷地看了秦家姑爷一眼,心里头“扑通,扑通”的。
“别看了,再看也是别人的人!”看见她的眼光,捉狭的四妞小声在她耳边说,“除非你给他做小,否则,你没机会了!”
被四妞说中心事的二丫,立即扔下锄头,红着脸追打着。
青葱的原野上,立刻绽开了笑声朵朵!
“你看!”卫青根本没想到远处的那两个丫头的打闹跟自己有关,他正指着一只蓝背的鸟儿叫秦织。
秦织温柔的脸上绽开了明丽的笑容:“夫君,真漂亮啊!”
“你是说那鸟儿,还是说我!”卫青明亮的眼睛射出捉狭的光,一本正经地问道。
秦织脸色晕红,忸怩着:“我说的是那鸟儿!……你又欺负我!”
卫青笑声爽朗的响起,秦织觉得,好像是河中的阳光,在小河波浪上闪烁。
他们是怎么样来到这个小小的村庄里的呢?
建元六年八月,卫青请辞建章宫宫监和虎贲军统领一职,皇帝刘彻不允;卫青又称病告假。
在伤心和赌气的共同作用下,这一次刘彻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同意了,命人暂代了这两个职位,让卫青好好“养病”。
原本,刘彻对于卫青的责怪是委屈的,他甚至觉得卫青的责难十分没有道理,因为毕竟韩嫣和卫青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明白,卫青对他的责怪更多的是来自于对他感情的怀疑。俗话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虽然,卫青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和韩嫣等同的位置上,但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都希望得到刘彻的心!
于是,他作了难:如果不承认对韩嫣的感情,那么卫青会认为他负心薄幸;如果承认了对韩嫣的感情,那么卫青会认为他不能专一。
而他自己对韩嫣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自己也迷糊不已:
一直以来,韩嫣都是他最亲密的伴侣,他们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不会追求,韩嫣不会反对。他们之间,像是情人朋友兄长的混合。没有人比韩嫣更值得他信任,也没有比韩嫣更知道他的心,有时候,韩嫣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明白他自己。
但是,这些和跟卫青在一起是不同的,他的心会为卫青狂跳,他的感情会受卫青影响,他会为了得到卫青而绞尽脑汁,他会顾虑卫青的感受而舍弃卫青可能不会接受的东西。
于是,韩嫣就这样被舍弃!
他曾经因为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对韩嫣的阴谋而制止这一切而懊恼,但是他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仍然会选择——先保护卫青!
作为帝王,他不会因为舍弃韩嫣而后悔,但是作为一起长大的朋友,或者不是很专心的情人,他为韩嫣之死而愧疚。
于是,在愧疚和赌气的心理下,他放卫青去“养病”。
其实,他知道他们要“养”的,不过是他们之间的心病而已。
对卫青来说,韩嫣之死,撕下了他以前不知道,或者知道却从来没有正视过的一些东西。
原本,他想要离开是出于对刘彻的情感的疑虑,不想,接踵而来的卫子夫和五儿的玉佩,却在他面前以亲情和责任之名重重地击伤了他的感情。
高傲如卫青,无法让自己为了所谓的家族的利益躺在刘彻身下;同样,刚强如卫青,也绝不接受韩嫣哪怕以生命为代价的胁迫,用余生去在自己身上延续韩嫣的爱情。
如果留下,这两样东西,至少有一样一定是他无法避免的!
于是卫青选择了离开。
他想要正视自己,审视自己的感情,而什么时候能真正面对,却是他自己也无法知道的!
就这样,建元的最后一年,不顾卫妈妈和两个姐姐的极力反对,卫青带着秦织住到了黄良村。
黄良村是秦织祖父的家乡,还留有一座小小的庄园。
这里离长安不过二百多里,但是,交通不便地方偏远,民风淳朴,卫青和秦织在这里过着他们成亲以来最为平静而悠闲的小日子。
建元六年八月卫青离家的不久,卫子夫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不幸的是,这一次仍然是个女儿。
刘彻依然大肆封赏卫子夫和卫家。
元光初年,卫青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健壮的男孩——卫伉。
带领卫伉认祖归宗的时候,卫青回过一趟长安,但是,很快他就离开了。
一年了,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有时候,看着黄良村外潺潺的小河水,卫青发现他在想灞河,想灞河滚滚的波涛,想那个骑着大红马击水而来的俊秀的少年,在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有时候,午夜梦醒的时候,听着廊下铁马“叮,叮”的声音,他会恍惚觉得,好像是云台殿养伤的时候,……
爱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用何种方式去爱才是对的!
而这时,刘彻在进行着他大刀阔斧的改革。
亲政后,刘彻再一次召见原来被逐出的董仲舒。这一次,董仲舒将自己毕生心得写成了《天人三策》呈上。
此前,敏锐的刘彻早已预料到统一民众的思想对他帝国统治的利益和好处,只不过,在他之前的君主没有人敢去尝试,尝试这种不仅统治人,还统治人的思想的做法!
现在,儒学,董仲舒给了这个骨子就非常强悍的君主一个绝好的机会。
在《天人三策》中他兴奋地看到儒学中“三权”(神权、皇权、君权)和“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中包含的政治的利益。于是几经考虑他决定“独尊儒术”。
刚上任丞相的田蚡,立即迎合上意,尊五经(儒学经典),设博士,立太学,确立取士的制度。
从此,儒学的地位因为刘彻而在这个巨大的帝国确立下来,并且在中国人的意识精神上逐步占领了统治地位。
这一项改革的最终意义和影响是如此深远,“儒”的在中国人心中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哪怕就算是今天,研究的人们仍然在争议,到底“儒”在中国,是一种延续几千年的学术还是一种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宗教?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采纳了董仲舒建议的刘彻,并没有将董仲舒留在身边,而是让他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江都王刘菲的身边。
这个虽然年轻但是却十分精明的帝王,知道学问和政治的区别。迂腐的董仲舒,是饱学的学者但不是治国的人才。不过他的固执和迂腐,正好是对付刘菲的最佳武器。
于是,心中满怀着懊恼不解的董仲舒,被皇帝一纸诏令去了江都王府,他的迂腐、他的固执和他牢牢的忠君的思想,对于野心勃勃却志大才疏的江都王刘菲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监视和折磨!
这两年,刘彻在努力而艰难地按捺着自己急躁的性子,强忍着不去强迫卫青。天知道,他是多么的想念他,想念他在身边。
但,心思历来比卫青复杂的刘彻也清楚地知道,现在,卫青和他的感情面临着一个转折!任何的急躁和莽撞,都会让敏感高傲的卫青离他更远的。
于是,刘彻隐忍着,强按住召回他,绑回他,紧紧地抓住不放的冲动,勉强安静地等待着!
他一如既往地宠爱卫子夫,甚至更为宠爱;一如既往地赏赐着卫家,每逢年节都有各类东西,而每次赏赐都有东西专门给卫青给秦织,甚至卫青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卫伉!
他似乎企图通过这样的一种方法告诉这个逃离开的人,无论你逃到哪里,都逃不出我的心!
当然,对于一个性子天生急躁的人来说,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极其专心的做某件事情!
于是,刘彻全心思地投入他的帝国的管理和方方面面的改革中去!
元光初年刘彻的“独尊儒术”,是如此深远地影响到了这个庞大的帝国和这个民族。但在当时的人们,却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件事带来的震动还不如第二年,也就是元光二年的马邑设伏!
元光二年,这一次刘彻几乎要忍不住召回卫青了!
是几乎,因为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一种想要在卫青面前展示他自己强大的隐藏的想法,让他在最后还是止住了召回卫青的黄门的脚步!
这本来似乎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在马邑城外的山谷里,埋伏下三十万汉军,然后,以长期和军臣单于关系密切的商人聂壹向军臣单于献计夺城为饵,诱使军臣单于进入伏击圈,然后一网打尽。
元光二年秋天从马邑归来的轻车将军公孙贺向卫青侃侃而谈他们原来的设想时,卫青淡淡地打断他,说了一句:“此乃将军事寄托于侥幸,非用计!不可成耳!”
公孙贺目瞪口呆:“我们果然师出无功,但此地偏僻,仲卿却又是如何知道的?”
卫青呵呵一笑:“三十万大军,起行驻扎,如此大的动静,岂可瞒尽天下人。若不能瞒尽,那消息必泄,消息一泄,劳而无功罢了!”
公孙贺心中叹服不已。
因为正如卫青所说,如此庞大的一个计划,代表了刘彻对敌匈奴的决心的计划,却因为雁门郡尉史焦化被俘而泄密。那军臣单于在进入伏击圈之前,得到消息远去。而领军主将王恢坐拥三十万大军竟然没有下令追击。
于是,这场精心策划的对匈奴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此夭折。
恼怒的刘彻分外觉得没有面子。
虽然他后来借这个机会,除掉了王太后支持的大行令将屯将军王恢,算是在对王氏外戚方面有一点斩获。但是,无可奈何的挫败感还是让这个早有志于匈奴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帝王十分难过!
等拜访过卫青的公孙贺无意在他跟前提到卫青的话的时候,他再一次明白了,要想完成他帝国的梦幻击退匈奴,恐怕光凭决心和力量是不够的。
于是,在未央宫的宣室殿里,黄顺听到他无奈的叹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仲卿!
是的,天空已经准备好,那只要在天空翱翔的大鹏呢?
在长安三百里外的黄良村与此同时,一身常服的卫青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宝剑,末了,“鋥“地一声还剑回鞘!喃喃地道:”可惜了这把好剑了!”
巫蛊初现
两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胶着的状态:进,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元光二年了,事情有了一点点的转机!
转机还是从卫子夫开始的。
这是一个特别明丽的春天的上午,温明殿的外廊下,一件嫩黄色绕襟长袍白色深衣的卫子夫正端庄地跪坐在云毡地垫上,双手抚着膝盖,微笑着看着廊下面那两个跑来跑去的四五岁小女孩。
小女孩一身宫装,长发垂髫,瓜子脸,大眼睛。正在引逗着后面追过来较小些的另外一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儿。
“快,快来抓我,来呀!”大些的女孩笑道。
等那个小一点的女孩看看要抓到她的时候,她又大笑着蹦了开去,嚷道:“没抓住,没抓住!”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这种得意的笑容以前常常在一个人的脸上出现过——大汉天子刘彻!
“卫长,小心点,别把妹妹摔着!”
卫子夫温和地叫道,脸上满满是母性的温柔。虽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但是,她的美丽没有损害半分,反而少妇和女人的成熟风韵使她更见娇艳和妩媚。
现在,在一连串的生育之后,她似乎进入了一个生育间歇期。
从表面上看她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如何的渴望再怀孕,生一个继承人。因为她知道,连续三个女儿之后,刘彻已经开始隐隐的失望,虽然他没有明说。听说,宫里那个姓王的美丽的宫女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被从偏远的梅园调到了宣室殿。子夫的心中,不是不担忧的。
但这时,在欢乐的孩子们的面前,她美丽脸上没有任何焦虑,只有满满的母爱的满足和温柔。
听见母亲的招呼,卫长公主只是伸了伸舌头,又继续蹦蹦跳跳地逗引妹妹阳石公主去了。这是个受宠的孩子,因为她特别象刘彻。
卫子夫宠溺的微笑挂在嘴角。
一个婢女端上一盒宫点,然后,小心地退下。
卫子夫正想唤卫长和阳石来吃宫点,一转身却看见自己的心腹宫女云雪匆匆走过来。一脸郑重和惊慌的样子。
“怎么了?你”卫子夫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问道。
云雪匆匆过来,跪下行礼:“奴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夫人!”她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卫子夫点点头:“说!”
云雪膝行往前,附在子夫的耳边悄悄细语。
听着她的话,卫子夫虽然纹丝不动,但那美丽的脸慢慢变得雪白。
“这消息可靠吗?“
“奴婢以性命担保!”云雪退回原来位置重重叩首,
卫子夫端庄的姿势没有变,但是却象钢铁一样一动不动,沉吟良久。
那云雪小声道:“夫人!夫人!”
卫子夫一闪神,才问道:“怎么?”
“奴婢想,要不要立即告诉皇上?”
停了停,卫子夫雪白的牙齿咬了咬美丽的红唇,缓缓地道:“暂且……不用。”
似乎心思才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卫子夫才正眼庄容看着云雪:“雪儿,你是我最心腹之人,是也不是?”
云雪立即叩头于地上:“奴婢自得夫人从宫杖下救出,又给奴婢安顿好家中寡母弱弟,奴婢这条命早就是夫人的了!”
卫子夫缓缓点头道:“好丫头!你听着,你要为我去做一件事情,做得不好,说不定有性命之忧的?能做么?”
“只要是夫人差遣,奴婢万死不辞!”
两天后的夜里,温明殿卫夫人忽然在殿里跌了一跤,侍女忙忙搀扶起来,竟然牙关咬紧不省人事!
惶恐的宫女们匆匆回禀了皇帝和太后。
等皇帝和太后赶到温明殿时,那卫子夫却已经醒过来,但是身子瘫软不能坐起,脸色通红,目光散乱,口中喃喃谵语。刘彻叫得几声都没有回应,不由得急了。
忙宣了太医令来诊视,竟然连是什么病都辨不出。刘彻又急又怒,大骂“废物!”
卫子夫不仅是他最宠爱的妃子,也是他三个女儿的母亲,更是那个人的姐姐。如果卫子夫这时候有个什么事,那么,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于是,刘彻的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在殿里走来走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王太后也十分惊慌,但她尚自镇定,连声叫换太医。
一连换了几个太医,都辨不出是什么病。刘彻越发焦急,连王太后也着忙了。
看看忙到早上,折腾了一夜那卫子夫已经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了!
众人慌做一团,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病!
末了,一个宫女怯怯地说:“夫人这病,来得好急,倒像不是病,像是……”嗫嚅着不敢再说。
王太后和刘彻心中一震,王太后便呵斥道:“胡说!小心你的狗命!”刘彻却转身狠狠地盯着那个宫女,沉声道:“你说象什么?”
那宫女被王太后一吓,早已脸色苍白,哪敢再说!但刘彻偏偏不放:“说!不说朕剐了你!”
那宫女抖作一团,战战兢兢地道:“奴婢,觉得……觉得,夫人这样子,好像……好像被魇着了!”
“什么?你真的不要命了!”连刘彻也惊住了。
魇镇之事在汉代十分普遍,人们十分相信它的作用,也因此是宫廷大忌。
那宫女见状,心一横反而胆子大了起来:“没错,奴婢小的时候,隔壁邻居和人结仇,被人下了蛊,似乎,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刘彻声音十分古怪,冷冷的,狠狠的:“你确定?”
“没错!”那宫女声音虽抖,但十分肯定。
看着床上直挺挺的卫子夫,一丝狠戾掠过刘彻的眼睛:“黄顺!叫人给我查,看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给我把指使的人抓出来,如果不是,把这丫头给我剐了!”
早已惊得脸色苍白的黄顺急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刘彻看着奄奄一息的卫子夫,眼神幽暗!
未央宫,长信宫,建章宫,桂宫一时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出马的,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廷尉御史张汤,这个新上任的,注定要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
这个审案和法律的奇才果然不负他所望,很快便找到了线索!
那天下午,椒房殿。
椒房殿今年似乎特别不顺,就连正殿院里的那棵高大的合欢树开的花也不多。
皇后陈阿娇怅怅地站在合欢树下,喃喃地道:“莫非连草木都要欺负我?”
随侍在旁的心腹宫女笑道:“这是娘娘多心了,这花木本是无知无觉的东西,它怎么晓得娘娘不高兴呢?”
阿娇闷闷地转过身,看看左右没人小声道:“月儿,咱们找的那女巫是不是不起作用,怎么好几天了,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那个叫月儿的宫女也压低声音道:“不会吧!这可是长安最出名的女巫了,听说她咒死过好几个人呢?”
“可是……?”阿娇话未说完,却听得殿门口一阵喧闹。
阿娇冷冷喝道:“什么人在此吵闹?”
“是朕!”远远走来的高大的身影带着熟悉的声音,不是皇帝刘彻是谁?
“陛下!”阿娇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看着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既喜欢又害怕的人。
几年来,刘彻身形见长,威势日增,早已不复当年隐忍的少年的模样,虽然那俊秀的脸庞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眉宇间的威严却不同往昔。
心中有鬼,阿娇开始觉得自己的膝盖有些发抖了。定了定神,她才强笑着道:“陛下,不知什么风把陛下吹来了?”
“嘿嘿!朕也不知道是什么风,大概是股子邪风吧!”刘彻冷笑道。
转头道:“带上来!”
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即推上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阿娇定睛一看,头上似有一桶冷水“哗”淋下来,全身冰冷。
这个女人,正是她不久前以黄金50斤的许诺请来祈禳的女巫楚服!
毕竟多年身在后位,阿娇心中虽然已经明白,但脸上却若无其事地道:“陛下,这个女人不是宫中之人啊,绑她来做什么?”
“哦?”刘彻眼光一转,似乎很有兴趣,“这个女人皇后不认得?”
“不认得!”阿娇一口否定。
刘彻也不恼,淡淡笑道:“看来皇后这几日记性不好,来啊!看看皇后身边的人,是不是也记性不好?”
他身后,一涌而出许多的侍卫,立即推的推,搡的搡拉了下去。
刘彻微笑着吩咐:“叫张汤好好问清楚了!”
阿娇脸色早已发白,而刘彻却笑语盈盈:“今日难得到此,不如我和皇后下一盘棋,也等等这些宫女长记性!”
阿娇冷冷地道:“陛下是要屈打成招么?”
“什么屈打成招,皇后认为他们会招什么呢?朕问话还没出口呢!看来皇后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喔!”刘彻淡淡地道。
阿娇咬了咬牙,转身叫道:“拿棋具来!”
刘彻装作没有注意阿娇拈着棋子的微颤的手指,也似乎没有看到阿娇苍白如死的脸色。
未下完一局,一个干练的小个子男人,身穿廷尉服饰,满面精悍之色,押着楚服和几个侍女过来:“见过陛下,她们都招了!”
“当”一声,阿娇手中的棋子掉到棋盘上,骨碌碌滚了开去。
另一个侍卫呈上一个木制的盒子盒子外面似乎比较潮湿,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侍卫道:“这是刚才侍女指引着,在椒房殿后院槐树下找到的。”
一见着盒子,阿娇不由得全身一软,瘫在地上。
刘彻冷冷地看着阿娇,手一伸,那侍卫忙将盒子呈上来。
刘彻伸手打开盒子,那盒子里有两个小小的桃木偶人,刘彻伸手拿出一个,果然,那偶人身上有几根银针,分别刺在偶人的心上,头部。偶人背后用朱墨写着三个字:“卫子夫!”
“怎么,皇后为什么不说话了!”刘彻冷冷地笑道,“果然是你魇镇子夫。哼,这里还有一个,朕倒要看看你魇镇的还有谁?”
伸手拿出另外一个,猛然一惊,那偶人上,一根粗粗的铁针从偶人的头部直钉下去,贯穿了偶人,显是对那被魇镇的人十分痛恨。刘彻翻过偶人一看,那偶人背上赫然是鲜明的两个字——“卫青”。
刘彻心中又气又怕又怒,猛地站起来:“好,朕的好个皇后,好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竟然做出这种事来了!”
心中怒恨之至,转头喝道:“张汤,你给朕狠狠地查,和这件事有关的一个都别放过!”
阿娇早已魂魄皆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刘彻看她痴呆的样子更是怒恨,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待得刘彻的身影已经在椒房殿消失,那阿娇才回过神来,嘶声喊道:“谁,是谁在害我,这盒子里明明只应该有一个偶人?”她歇斯底里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睚眦欲裂,状如疯癫!
廷尉张汤冷冷地看着这个大汉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动声色。
这是刘彻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巫蛊之案,这场飞来的横祸席卷了未央宫椒房殿的每一个人:
皇后陈阿娇被废去皇后命号,没收皇后册书和玺绶,即日迁居长门宫;
首恶女巫楚服受皇后指使,在皇宫祈禳,大逆不道,罪为凌迟;
椒房殿宫女,内侍有知情不报之罪视为从犯,连带家属,皆处以斩刑!
这场巫蛊之案,用皇后阿娇的后位和300多人的鲜血画上一个血红的句号。
然而在那天皇帝没有来得及慢慢地等张汤审问完毕,当他看见那个刻着卫青名字的偶人的时候,他的心就被深深地击中了。
怎么能够不害怕,那写着卫子夫名字的偶人才扎了几根针就将卫子夫整得死去活来,那写着卫青名字的偶人……天啊,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宦监令黄顺只见皇帝脸色苍白地匆匆从椒房殿而来,不及行礼,边听见皇帝气急败坏地:“快,快备马!带上两个最好的太医!”
无暇细思,黄顺忙忙备好马匹,那刘彻便飞身上马,就往宫外疾驰。黄顺和侍卫们连滚带爬地上马跟上!
“陛下,我们去哪里?”
在驰出长安的大道上,黄顺乍着胆子问道。
“沁县黄良村!”刘彻的语气无比焦虑,也无比坚定。
黄良村里,秦家的老宅。
秦织的爷爷当年只是个一般的富户而已,所以,秦家大屋没有什么恢宏的气势。不过是多了些房屋,多了青砖铺地,多了些僮仆而已。
今天,秦织早早地将卫伉打发到奶娘那里去了,因为卫青不慎感染风寒,刚刚吃了二和药,要蒙着头睡一睡发汗。
秦织悄悄给入睡了的丈夫掖了掖被脚,仔细看着丈夫俊朗的脸。虽然已经成亲好几年了,孩子都有了,但是,当秦织真正审视这张俊美的脸时,她心中仍然会涌起不真实的感觉。
这样的一个人,会和她共度一生?
看着丈夫睡着了,秦织悄悄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一阵喧哗,秦织还来不及细问,就听见门“哗”的一声,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十分高大的人影忽地闯了进来。来势之猛,竟将在榻上熟睡的卫青惊醒了。
秦织吓了一跳,正想开口。却见丈夫一愣神后一惊而起,看清来人之后,急忙下拜:‘臣卫青,见过陛下!“起得猛了,不由得一个踉跄。
秦织呆住了!
心急如焚的皇帝一把上前扶住卫青:“仲卿,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了?”
随同的那个和蔼的笑眯眯的大黄门,把秦织和上下人等都带了出来,他说:“皇帝此来,是找卫大人有机密要事,谁都不准打扰!”并在那间屋子所在的院门和四周布了岗哨。
秦织的心提了起来!
原来,刘彻才到卫青住的秦家大院,便听那个笨头笨脑的庄丁说卫公子病了,刚刚被卫子夫被魇镇一事吓怕的刘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里冲。不料卫青躺在榻上不知如何了,他心中一急,便冲了进去。
这一冲进去,吓了卫青和秦织天大的一跳!
好不容易,卫青才明白一切。
刘彻也明白原来卫青没事。
两下放心,各自感慨,此时,他二人已有近两年未见!
那刘彻眼中,两年的时光竟似停住了,卫青依然如同明月清泉一般,超然飘逸;而卫青的眼中,那个刘彻少年俊美的轮廓却被岁月拉开,抹上沧桑和威严。
一时,竟然相对无言!
良久,刘彻才张开双臂将卫青紧紧地搂住,紧紧用脸依偎着他的脸,喃喃道:“你真的丢得下,真的放得下啊!”
卫青心中五味俱全,此时已明白,他日夜兼驰两百多里,竟是只为了对自己的担心。不由得慢慢伸手,也紧紧地搂住了刘彻!
刘彻在未央宫里就因为卫子夫一夜未曾休息,后来又日夜兼驰,只换马时歇了一小会儿,又因为焦躁,沿途侍卫们送上的食物水米竟是一点未沾!
这时见卫青无恙,心中一宽,便在卫青的怀抱里双脚一软,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朦胧中只隐隐的说了一句:“你没事就好!朕好累啊!”便昏睡了过去。
那卫青紧紧地抱着他,心中如万马奔腾一般。一时之间,自己所有的固执和坚持,所有的担心和疑虑,在这个莽撞的人的面前,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陛下,醒醒!”他急切地唤道,“别吓我,阿彘!”
本来在病中的卫青,开始照料这个送上门来的病人。还好,那两个在几乎被捆在马背上弄来的还剩半条命的太医还在!
秦织从那日起,就开始惴惴不安,就算卫青告诉他,皇帝是因为有急事,关于军队上的事情匆忙来找,可是,秦织总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事件快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皇帝居然是如此俊秀的年轻人,就算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居然也毫不逊色!
但是,秦织还是觉得,这皇帝就像她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后来,她终于想起,那年,她和丈夫新婚,她偷偷看到有个叫“阿志”的常常来拜访的年轻人……
尽管善良,尽管单纯,天真的秦织从那时还是开始了隐隐的不安和疑惑。这种疑惑是痛楚的,虽然,她终生都没有将这种疑惑和痛楚说出口。但是,元光四年,她为她和卫青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不疑”!
卫不疑,不相疑!
那个温柔如水的善良的女人,用这样的一种方式,述说着她心中的担心和疑虑!
太中大夫
元光二年九月的一天清晨,未央宫正殿朝堂之上。
庄严巨大的十二根雕漆盘龙大柱,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权力,在无比宽大的厅堂中高高伫立着,那嵌宝镶金的皇帝的御座似乎在阶下的两个巨大的鎏金香炉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中加上了一重不可逼视的威严和朦胧。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上,百官跪伏,但却没有任何一点声音,只有那庄严的觐见的仪式在循规蹈矩地进行着。
他随着庄严肃穆的百官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刘彻拜舞,然后恭谨地肃立。
那个在御座上高高在上的人的眼光越过群臣,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停留了不为人注意的一瞬,那一瞬的眼神微微含着笑意,然后,眼光迅速地离开,一样冰冷威严地从其他的臣子们的脸上掠过去。
卫青已经回来了。
他是刘彻新封的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并不是主事官,但是,作为皇帝最高的参赞,太中大夫不仅仅可以对朝廷中各类事情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并且,大夫们往往是皇帝各类重官的最好候选人。
这是个刘彻想了很久的位置,让卫青在这个位置上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可以实实际际地考察卫青的本事和能力,另一方面,为以后推出卫青打下个底子。
无论如何,卫青从一个小小的建章宫宫监、侍中骤然推为太中大夫,也是数级连升。太中大夫,是位比九卿银印青绶的二千石官职,况且,皇帝还赐他自由出入宫掖的权利!
人人都知道,卫子夫是当今皇帝的宠妃,于是,皇帝如此优待宠妃的弟弟,虽然议论纷纷,但是,有汉一代,皇帝提拔外戚是常有的事,人们也不会有太多的怀疑。
一时之间,卫家尊荣无比。
卫青进入了大汉王朝最核心之地。
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合群的人,很快,他的温和悦人的风度,他矜持端严的气质赢得了众人的好感,他小心谨慎的处事方式也让那些准备看他的好戏的人有点泄气!
但是,卫青不是泥雕木柱一样光光站在朝堂上。
只是他的处事方式和那些官员们不一样。这时候,刘彻刚刚推出儒学,但朝中旧臣有的还秉尊着原来的“黄老”,所以,有时候,朝堂上对某个事情的意见或对某件事务的处理,是合乎儒学还是合乎黄老,会成为大家的争执。
刘彻相当痛恨百官的这个脾气。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知道,有些习惯只能慢慢地改,不能操之过急。
而卫青,他以一个军人的直接干脆的习惯,每每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就会绕过那些表面上繁杂的学问之争,直奔主题!
这似乎不合乎朝臣们万事都要遵循圣贤之理的习惯,但是,不可否认,这往往是最有效的。
所以,没过多久,在一次朝臣聚会上,内史郑当时感喟道:“卫大人处朝堂之事,有将军之风!”
这句话像是赞美,像是讽刺!不过,在元光年间,卫青以太中大夫的身份,参与了多方面事务的管理和决策。
于是,元光年间,太中大夫卫青家的门槛是无数想要跻身朝堂的人首先想到的。卫青开始更加的忙碌,有朝堂,有事务,有门人,心腹……
而皇帝要找太中大夫商量的事情是如此之多,以至于秦织觉得,回到长安,皇帝多了一个太中大夫,而她少了一个丈夫。
未央宫宣室殿后殿。
其实开始也是在正正规规地谈事情。
刚把西南夷和相关的事情说完,作为皇帝参赞的卫青,正在向皇帝推荐一个叫主父偃的人。
这个人是不久以前来投奔卫青的。此人少学纵横之术,后来见皇帝重儒学,又改学儒。家贫无依,兼之相貌丑陋身材矮小,人们大多看不起。
但卫青天性谦和,对于这样的人也以礼相待,几次交谈下来,觉得这人虽然过分重名重利,但还是有见识。便向皇帝推荐这个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讲着讲着,原本正襟危坐的皇帝就靠在了他肩头上,他皱了皱眉头接着说;再讲着讲着,那双不安分的手就在他身上动来动去,他把手拉下来,继续告诉皇帝那个人的主要见识。
然后,嘴唇就被堵住了。
那软软的舌头纠缠着他的嘴唇,又肆意地撬开他的牙齿,然后和他的舌缠绵在一起。
一只不安分的手从胸襟里伸了进去,急切地到处抚摸。
刚刚想反抗,就被紧紧地压住,那个渴望的声音呻吟着:“仲卿!仲卿!”
于是无奈地闭上眼向后倒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刘彻贪婪地亲吻着身下的这个人。
虽然和这个男人欢爱过很多遍,但是,他仍然能够如此轻易地引起自己的欲火。
他漆黑的斜飞的眉,微抿的红润的唇,坚实有弹性的身体和柔软的腰肢。刘彻急切地解开他身上这时候显得如此累赘的衣物。炙热的吻从细腻的喉脖,到精致的锁骨,再到胸膛。
这是刘彻最爱的地方。
他爱亲吻它,爱抚摸它,爱吮吸它:看着他樱花般的茱萸,由娇嫩的柔软慢慢地硬起来,那粉红的色泽慢慢变成深红。听着在他的唇下和手指的下面,那个开始总是有些僵硬的人慢慢变得松懈,慢慢开始迷醉,甚至喘息!
然后,他会用一只手停留在这里,用另一只手去开垦另一片土地。那个骄傲而敏感的地方,每次最初的触碰,就会让身下的人身上轻轻地一震。
他会持续不断地抚摸着,有时缓慢,有时温和,有时快速,有时狂暴,等到那个身下的人呻吟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胸膛开始激烈起伏,身体也因此微微扭动,他的手指又会向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探去……
那个美好的淫靡的地方,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微微抽搐,紧张。等到他的安抚和准备让那里开始放松扩张,他会在激情和热切中掀起他的腰肢,探进去他巨大的欲望!
温暖的,紧致的包容,他在他里面,他在他心里……
这是爱抚,是征服,是得到,是掠夺,他的急速让他的呻吟和喘息终于忍不住出口,他的腰肢因为他的撞击而抖动。
爱,就是这种感觉,得到他,搂住他,挤压他,蹂躏他,和他一起沉醉,让他一起幸福,所有的地方都和他一起去!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
然后,那种绮丽的小小的死亡猛地攫住了他,一时间,天地静止,生命原来如此辉煌!
放下他激情过后变得几乎有些娇弱的腰肢,疲惫地紧紧搂他入怀,一个长吻之后,心里没有忘记感谢上苍:“哪怕只来这人世一次,哪怕生命只有这一回,那么,因为有他相陪,这一生也值!”
随着刘卫的感情日渐炽烈,刘彻愈加狂放,他本就是个桀骜的人,更不会把别人的眼光和议论放在心上。卫青不得不尽量小心,害怕他那种好像猫儿刚刚偷吃完一条鲜美的鱼的那种洋洋得意被人看了去。
桀骜的刘彻很多时候是不可控制的,深深明白这一点的卫青只有自己深自收敛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越加的小心和谨慎,在朝堂之上或是在其他的人的面前,他尽量的不与刘彻的意见抵触,如果有什么足以引起他人注意的建议和策略,他必然过后慢慢建议,并且是假托他人所说。
随着刘彻年纪渐长,威权日重,帝王的锋芒越来越鲜明,这样的收敛卫青不仅仅用来应付外面的眼光,有时也用来应付刘彻本人。
从这个方面来说,卫青对于刘彻的感情似乎很像一个水母,他用柔软的丝足呵护着他,包容着他。象水母一样,他富有弹性,极其柔软,常常会改变自己的外形,以适应他的愿望,适应他的任性和莽撞。这样之下,在保护他的同时也保护了他自己,让他们都尽量免遭外界的伤害。
卫青做得如此的成功和隐晦,使得刘彻受到卫青的保护而完全不自知。后来,在卫青去世后的十多年中,失去了这重保护的屏障的刘彻,他的功和过都异常的鲜明,甚至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而在当时,刘彻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他只觉得卫青变得更加不必要的谨慎,和不必要的小心。所以,尽管最后他还是会以卫青的意见作为参照,但是当着外人的时候,他往往要说几句完全不赞同的话。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事,卫青尽量减少进入宫中的次数,不奉召绝不主动进宫,以至于他都为自己经常宣召太中大夫进府而有些不是滋味了!
作为一个帝王,他不可能也不会有卫青那么多的顾虑,或者有,但也不如卫青来得深刻和焦虑。所以,他把所有的原因归罪于秦织,那个因为他的退让(他以为的)而接近了卫青,并且温柔的为卫青生下了两个男孩的女人!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刘彻见到了秦织。
秦织本来是带着两个儿子虽卫妈妈去拜见卫夫人的。因为,卫夫人非常想看看自己的两个小外甥.
卫夫人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秦织为她仍然保持了不可想象的犹如少女的身材和体态而惊叹不已;而卫夫人的高华贵重的仪态更让她无可挑剔。秦织还惊讶地发现,卫夫人和自己的丈夫,这对姐弟是如此的相似,特别那双美丽的,斜斜上挑的眼睛。
不仅形状那么相似,并且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像是深沉着的痛苦,像是无可奈何的幸福,像是温暖的微笑,也像是深深的伤痕。他们的笑容,都会象一只鸽子,从秦织的肩头飞过去,落在身后的不知什么地方……
虽然生个三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儿子的卫夫人,高兴地抱着卫不疑,亲着他肉嘟嘟的脸庞,又伸手拉住卫伉,左看右看。卫妈妈高兴得眯着眼,原本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皇帝来了。
皇帝根本不像秦织以前在家里和在黄良村见过的样子。黑色和红色的袍服将他的身形衬托得异常高大,那些玉带金冠和配饰,似乎为他添上了一重神秘的俊美。
皇帝很和蔼,对卫夫人很随便,对卫妈妈很宽和,对秦织……其实皇帝对秦织也很好,但是,不知是不是心中的原因,秦织几次觉得,皇帝的眼神从自己的脸上掠过时,十分锋利。
在秦织无意识地逗弄卫伉去看一个光亮的青铜树枝形的灯架时,从那片亮晶晶的叶片的反光中,她看到了皇帝看着自己:眼睛微微眯着,眼里是几乎是仇恨的冷峻。
过了一段时间,皇帝赐给了太中大夫一座府邸。
不管卫青如何苦辞,皇帝连听也不听。皇帝做事向来任性,人们纷纷感叹卫子夫固宠和卫氏家族的好运。
新的太中大夫府邸在吉祥街的北面,左面是公孙贺的府邸,右面是平阳公主府,三座府邸便占了整整一条大街,这些府邸的背后是一条冷清的小胡同,胡同那边就是未央宫高大的宫墙!
但是,让秦织几乎崩溃,让卫青也终于恼怒的是,和那座宅子一起,皇帝还附送了一名姬妾和服侍的内侍宫女。
那天,卫青满腹忿意去见皇帝欲退回姬人。不料,皇帝连见都不见。
秦织强忍住满心的委屈的伤心,作为一个深明那个时代的大义的女子,她知道一个贵妇的责任。所以,她忍住泪水,强颜欢笑地安顿这名女子——其实,根本不劳她费心。皇帝连这名姬妾的住处都指定好了。就在隐阁里。这女子,名叫隐姬。
明白皇命不可违的秦织,作出了一个大度的,也就是在那个时代的有身份和教养的女子必须做的事——在搬进新府邸的当天,力劝丈夫到隐园。为此她不惜叫人锁了书房和自己的房门。
卫青无奈地住到隐园,但是带着客气的冷淡。
但是,这个名叫隐姬的美丽的女子非但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她十分殷勤地服侍着卫青,只是,在卫青临睡前,她悄悄地出去并且带上了房门。
这个院里全都是刘彻赐下来的内侍和宫女,刘彻宫规森严,即便是在这里,也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卫青有些不解,但是,白天公事繁多,又跑了几处衙门,经历秦织之事又劳心劳力,早就感觉疲累,见这女子不来兜搭正中下怀,躺在榻上,竟慢慢沉睡过去。
睡到半夜,忽然间,在床榻对面,那一扇雕花木格博物壁橱忽然缓缓地移动了,向侧面慢慢地滑开一道缝。里面竟然隐隐透出灯光,还有幢幢的人影。
那卫青十分警觉,虽然已经疲累而睡,但当那缝隙里的人影悄悄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面对一个穿好衣服的,全神戒备的人。
卫青张大了嘴,那个深夜诡秘出现的人,竟然是皇帝。
“这个法子好不好,仲卿!”刘彻掩饰不住的得意。
“陛下!”卫青被惊呆了。
自己的房间居然有密道!皇帝居然从自己房间里的密道出来!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刘彻非要赐他一座新的府邸了,包括那个叫隐姬的女子和那些内侍婢女!一切都是——掩饰!可是,这样的掩饰要费多大的人力物力和心力,恐怕面前这个眉飞色舞的皇帝是根本不会介意的!
“这下,仲卿不会担心进宫太招人的眼睛了,朕也可以时时来看仲卿!”刘彻说。
“可是,陛下……”
卫青话未说完,就被刘彻随意解着他的腰带,边扯边猴急地:“没什么可是,这条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在朕的书房里,那里没人安全得很!”几下将卫青衣物脱了个精光,便把他按在了榻上,自己性急地解着自己的衣襟。
卫青正要挣扎着说什么,忽见刘彻紧紧地看着自己,眼中热切无比,双手胡乱地往自己高昂的物件上涂着滑腻的膏体,心中一窒。
那刘彻已经扑了过来,手抚口吮,不一会儿,卫青便被弄得面色晕红,情动不已……
太中大夫的新府邸里,主母的正室,秦织在灯下做着孩子的小衣服,做着做着,眼泪便流下来,流到衣服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窦婴与田蚡
回到长安的卫青,除了与刘彻的欢爱之外,还要分享这个初掌大权的君王的方方面面的情感。
“他太跋扈了!”年青的皇帝在宣室殿的书案后愤懑地说。
卫青知道他指的是丞相,王太后的弟弟,国舅田蚡。刘彻已经多次跟他抱怨过,这个丞相的贪婪和强横。
建元六年,国舅田蚡如愿以偿在王太后的支持下当上了丞相。
为相之初,他还处处迎合皇帝的意指,尊五经,设博士,取孝、廉,立察举制……他本来就主张儒学,此时更是希合上意,为皇帝独尊儒术立下汗马功劳。
但是,元光年间,威权日盛的田蚡志得意满,开始露出骄矜之态。元光二年,皇帝听到了从民间流传到宫中的一首民谣:
横竖一张嘴,
毒虫八把刀。
今贝林女烈,
祸害乱天朝。
合在一起就是四个字:“田蚡贪婪!
现在,忍无可忍的皇帝对卫青愤愤地提起:“今日丞相上朝,手中一张单子,尽是推荐所谓的人才,但据朕所知,这些所谓的人才,多是贿赂过他的人。”
“那么,陛下是怎么处置的呢?”
没有外人在旁,卫青便认真地问。
“朕问他:安插完了没有,朕手中还有几个人要安排呢!”
卫青忍不住笑了,他知道急躁的刘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的。
“你好笑么?”刘彻不满地,“朕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你听到那首民谣了吧?”
卫青说:“听到过!”
“民愤如此,不除他不顺应民意!”刘彻恼怒地说,“只是,他是母后的异父兄弟,朕一时不好拂逆母后意旨。仲卿你帮朕想想,怎么办才好?”
刘彻希翼地看着卫青,他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卫青会给他一些建议的。
卫青想了想,便道:“这个田蚡确实是陛下之痈。陛下,臣住在黄良村的时候,村子有个老人善于治痈,不过他有三不治!”
刘彻知道卫青所说必然有其他意思,便问道:“哪三不治?”
“痈初长不治,痈正痛不治,痈正红不治。”
刘彻若有所思:“那他什么时候治呢?”
卫青坚决地道:“痈成熟时,溃烂初现,脓点冒顶,正好治!如今,陛下便需等待这个大痈成熟时一并治了!”
刘彻沉吟良久,抬头笑道:“仲卿是想要朕学郑伯克段之事(注)?”
卫青笑道:“陛下不也是想这样做么?否则为何隐忍至今呢?”
刘彻笑道:“还是仲卿知我!”
说完又不由得慨叹道:
“你说,仲卿,前面窦家人还没搞清呢,这又出来一个王家人。嘿嘿,他们似乎都不明白,这个朝堂是朕的!”
卫青心中一窒,似乎是不经意地迅速瞥了一眼刘彻的脸色,见他浑然未觉,方放了心。刘彻在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想法,根本没想到:卫青也是外戚,不过是卫家人而已!
当下,刘彻对于田蚡越加隐忍放纵,那田蚡越发以为这个年轻的皇帝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大小伙子而已,越发肆无忌惮:贪贿卖官连皇帝都不忌避,甚至开口请皇帝将少府用地划给他扩充府邸之用。
元光三年,刘彻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田蚡窦婴之争!
窦婴原本也是刘彻最初登基时任命的丞相,但是,因为尊崇儒学的原因,被窦太后罢相。后来,窦太后临终的时候,又把这个窦氏子弟当作了窦家利益的继承人。
讽刺的是,窦家人在台上的时候,窦婴因为尊崇儒学被窦家人罢相;而尊崇儒学的皇帝亲政后,他又因为是窦家权益的维护者而不被起用!
或许窦婴的遭遇完全可以证明,在政治上,不仅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盟友和敌人!
王氏外戚没有上台之前,田蚡屡屡讨好窦婴,后来二人一同任相,彼此虽然客气,但窦婴骨子里非常瞧不起田蚡。二人罢相后,田蚡以国舅的关系,所奏多得皇帝和太后的允许,田蚡之势隐隐压过了窦婴,窦婴早已十分不忿。皇帝亲政后,窦婴没有再被录用,心下更是积郁。
“那小子不过是借着太后和今上的关系而已,没什么真才实学!您屈居于此人之下,真是委屈了!”
在长安最大最好的酒楼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窦婴的好友,颍川豪强灌夫愤愤地道。
窦婴摇摇手:“仲儒(灌夫的字)小点声,说出去不是玩的!”压低了声音,“此人正在当红之时,你我不可触其锋芒!”
灌夫抬起酒碗一饮而尽,仍然不减低声量:“怕他个鸟!别人怕他,我灌仲儒不怕,他若惹了我,别怕我把他的根子底子一起抖落出来。嘿嘿,看那时,皇上不剐了他!”
窦婴心中一动,问道:“莫非,这家伙有什么把柄在仲儒手中?”
灌夫呵呵一笑:“当然,魏其侯(窦婴的封号),你莫慌,这小子真有把柄在我手上!你等着,我去找这小子,让他来拜访拜访你!”
窦婴根本不信,只当是灌夫醉话。
不料,灌夫当真找了田蚡,那灌夫祖上是汉朝的开国功臣,现在虽然闲居,但在颍川却富霸一方。因是他功臣之后官府莫不给面子,田蚡也不得不给留灌夫几分余地。
在闲谈中,灌夫装作无意地问道:“我与魏其侯交好,明日想去拜访,丞相和魏其侯也是旧识,不如你我同去?”
那田蚡毫不在意,随口道:“如此甚好!”
于是,灌夫告辞后,急忙直奔窦府,告知窦婴。
窦婴且惊且喜,惊的是灌夫果然将田蚡请来,喜的是可以借助田蚡,重回朝堂有望。当下便隆重准备。
不料田蚡本无拜访窦婴之意,当时是随口所说。过后竟然把此事忘了。窦婴灌夫一直等到中午不见田蚡,灌夫焦躁起来,便亲自去接。
田蚡心中不满,但已经答应过,不得不去,便磨磨蹭蹭直到日西时分,才到了窦府。此时,窦婴已经等了整整一天。
灌夫本是粗豪之人,今日之事,不仅让好友难堪,自己也大丢面子。于是筵宴时,他喝得几杯闷酒,话语便多了起来,句句讽刺田蚡。窦婴见田蚡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眼光却越来越恼怒。便连忙推说灌夫醉酒,打发他去休息。
这里窦婴和田蚡谈笑融洽,尽欢而归!
过得几日,田蚡幕僚藉福忽然来拜访窦婴,原来,这田蚡越想越气,便打了一个主意:要窦婴将城南的十倾土地让给自己。
这片土地平坦肥沃不说还是窦婴的祖传家产,窦婴怒从心起,田蚡此举,折辱太甚!
藉福来时,灌夫也正好在场,当下厉声指责藉福,指桑骂槐地将田蚡臭骂了一顿。
藉福回报后,田蚡大怒,当下便上书皇帝,奏灌夫家族横行颍川,请朝廷整治。
没想到,皇帝刘彻对于这两个心腹之患的互相为敌是正中下怀,他根本不想调停,甚至希望他们越来越凶地斗下去。于是,聪明的刘彻在田蚡的奏章上批复到:“惩治豪强权贵,乃丞相分内之事,何必请旨?”
轻轻一句话,就把球踢回了田蚡脚下。
田蚡自以为皇帝默许,便召集人手,准备捉拿灌夫一家。
森严的大堂上,尽是田蚡挑选出来的长安卫卒。灌夫家不比别处,那时有名的豪强贵族,手下家丁无数,更何况那灌夫多年蓄养死士,不可低估。
田蚡得意地站在大堂正中,眼里闪着阴冷的光。
正在这时,一个卫卒来报:“大人,灌夫家人求见!”
“这时候,见也晚了!”田蚡阴狠地笑道,“不见!”
卫卒连忙跑出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启禀大人,来人坚决不肯走!”田蚡冷冷地道:“不见就是不见,打了出去!”
那卫卒接着道:“那人说,若大人肯见,他要告诉大人一句话,关于当年的韩嫣韩大夫的!”
田蚡心中猛地一跳,厉声喝道:“什么?”
那卫卒吓了一跳,小声重复到:“那人说要告诉大人一句话,关于韩嫣韩大夫的。”
田蚡心中狂跳,看看四周,见众人虽然惊奇,却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便冷冷道:“叫他进来!”
不知道那个来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对田蚡说了什么,反正事到临头国舅田蚡忽然改变了注意。总之,似乎对于灌夫来说,天大的一桩祸事象惊雷从天空滚过,地上,半点伤害也没有。
窦婴替灌夫舒了一口气!
但灌夫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我说过,没事!”
窦婴小心地试探到:“看来,这田蚡真的有把柄在仲儒的手里!”灌夫傲然点头道:“不错!”
窦婴此时,心念电转,便叹道:“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但仲儒,此人阴狠,不可不防!虽然他有把柄在你手中,但是,如果他给你来暗的,你也无法!”
灌夫一怔:“确实如此!“
窦婴小心地道:“不知那是个什么把柄?“
灌夫呵呵地一笑:“这事我不瞒魏其侯!”当下便附在灌夫耳边,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那田蚡还未做丞相时,便与淮南王勾结,那时刘彻年青无子,田蚡曾对淮南王相告:“今上无子,将来帝位可虑。大王为高祖嫡孙,颇有贤名,若非大王继立,此外更有何人!”淮南王大喜,因此厚赠金银,托田蚡多多留意,随时传报消息。
窦太后去世时,田蚡暗自将消息送给淮南王,不料,信使却被韩嫣抓获,田蚡虽然暗杀了信使,却害怕韩嫣将此事捅出来,又暗算了韩嫣。那韩嫣伤心刘彻无情,一心求死,竟也不自辩,刘彻对此便毫不知情。
韩嫣死后,田蚡十分放心,自以为事情已经抹得干干净净,没料到,他派去杀信使的人,害怕被他灭口,径自逃了,投到灌夫手下做了门客。灌夫也因此而得知。
灌夫说完,静听窦婴的意见。
那窦婴心中慢慢盘算,良久才慢慢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灌夫见他如此,倒是一怔,问道:“魏其侯,我欲将此事上报皇帝,除了这小子,如何?”
窦婴缓缓地道:“交通郡王图谋不轨本就是死罪,更何况事涉韩嫣,据说陛下当年为韩嫣之死伤心莫名以至大病一场,若是知道了,还不得饮其血,吃其肉?不过……”
灌夫急道:“怎么?”
“你此时出首,陛下或许会认为,你是心怀嫌怨,若田蚡因此反说你挟怨诬告,反为不美!”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等着他来做了我们不成?”灌夫急了。
窦婴拈须微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想,这件事得绕一个弯子才行。”
“弯子?”灌夫不解。
“我听说当年韩嫣除了与陛下之外,还跟一人有私,此人当年为建章宫宫监,就是现在皇帝甚为宠信的太中大夫卫青。”
“卫青!”灌夫大惊,“他好大的胆子,连皇帝的禁脔也敢动?魏其侯,你这话可当真!”
“如何不当真,那韩嫣死后,卫青亲为他送葬,并且因韩嫣之死告病好一段时间,这个人尽皆知!”
“天,好大的胆子。但是,皇帝陛下又为何召回他呢?”灌夫惊讶之余,甚是好奇。
“陛下的事,呵呵!”窦婴苦笑,因为他发现这个粗豪的朋友对于那些“私事”的关心超过了他要讲的内容,当下说道:“他们三人都是年青人,他们三人的帐,嘿嘿,别人算得清么?”
灌夫兀自摇头。
窦婴继续道:“不管算不算得清,这卫青与韩嫣的关系不一般可是实情!”
灌夫恍然大悟道:“您是要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卫青?”
“不错。卫青此人沉稳含蓄,似乎温和平稳,但观其处事为人,竟然挑不出毛病,可见应该十分有心计,他伤心韩嫣之死,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扳倒田蚡的机会的!”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太中大夫府迎来了一个头颈蒙得严严实实的客人!
这个古怪的客人让卫青屏退了左右的人等,和他叙谈了半夜。
客人走后,卫青没有回到秦织正房,也没有到隐园去。黑黑的夜里,大夫府书房黄色闪烁的灯光下,那个沉思的人反复摩挲着半块白色的羊脂玉。
那个被遗忘的名字又重新在耳边出现,心底那个声音也再次响起:“代替我去爱吧,那是你答应了我的!”
白色的羊脂玉从中间裂开,只剩了半块,那时,那个微笑着的年轻皇帝说:“韩卿,卫卿,真乃我帝国双壁!”
那紧紧裹在他胸前的黑色长箭,那嘴角一缕黑色的血迹……
卫青使劲摇摇头,企图把这一切摇出脑海里去。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感情不是遗产或责任,我的身与心坚持的必须是我自己的!但是,作为补偿,谁害了你的,我会叫他偿命!”
灯光的火焰闪闪烁烁,照得卫青的脸也阴晴不定。
卫青毕竟是卫青,滴水不漏的思维让他绝对不会莽撞,作为太中大夫,他深知刘彻的心思和策略。
刘彻要打击窦田外戚,这毋庸质疑,刘彻要打击地方豪强,他也明白的。窦婴,田蚡,灌夫,都是刘彻心中的三棵必须要拔出的杂草,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同归于尽。免得拔除一棵反而给另一棵空间和机会。
他将这个消息埋在心底,慢慢地等待一个机会!
元光四年,窦田之争到达顶点。
莽撞的灌夫没有等到卫青的任何回应,但是,对田蚡的怨恨却越来越深。终于,元光四年,田蚡再次娶妻时,灌夫大闹田蚡的婚礼,被田蚡下狱。
窦婴为救灌夫上书皇帝求情。田蚡也请求治窦婴沟通灌夫之罪,弄得整个朝堂震动。
皇帝出于王太后的情面亲审此案,却将此案让朝臣们廷议。他想看看,这个丞相大人和魏其侯,到底有些什么人在支持。
一方是丞相,一方是魏其侯,朝臣们大多面面相觑不肯出言。少数几个也都是模棱两可。刘彻心中暗自冷笑。
田蚡见势,连忙说动王太后,让太后给皇帝施压,争取支持。
刘彻心中大怒,但不动声色,依照母命将窦婴和田蚡下狱。看窦田还有什么后着。
果然,窦婴沉不住气,贸然上书,说手有先帝遗诏,又受窦太后托付,请求面见皇帝。
冷笑着的刘彻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派了田蚡的亲信尚书武田去查此事,又暗示田蚡,窦婴手中有遗诏,于是,田蚡指示武田,声称查无实据。于是,窦婴之罪再次升级:矫诏!
矫诏当诛!
元光四年,颍川豪强灌夫斩首,家属族诛;窦婴押往咸阳,处以弃市。
窦婴死,窦氏势力退出皇帝刘彻的朝堂。
窦婴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皇帝唯一的眼中钉的丞相田蚡开始日夜惶惑不安。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窦婴死后不到一个月,丞相田蚡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日他全身剧痛晕厥倒地,醒过来时,白日如同见鬼,口中胡言乱语只喊“饶命!”,
自那天起,丞相田蚡发疯了。
丞相府里,身形高大,沉稳而冷峻的皇帝刘彻身着黑色绣火焰龙纹缕金长袍,在几个近侍和官员的陪同下,站在一个丞相府院内的石阶上冷冷地看着阶下的田蚡。
那田蚡早已状如猪狗,衣衫褴褛,满面污渍。原本养优处尊的脸上,一片疯癫之色。他蜷伏在石阶下,嘶哑而疲惫地不住哭喊:“有鬼啊!”“陛下,饶命啊!”
刘彻略一示意,一个侍卫便走下台阶,拍拍田蚡的肩头:“丞相大人!”这一下,竟然让田蚡惊跳了一下,他恐惧地喊道:“鬼啊!有鬼!”然后一头扑到阶下一个滴水洞中,全身战栗不已!
刘彻静静地看着他,眼光异常的奇怪,像是伤感,像是庆幸,像是目的终于达到的快意。
“丞相还有救吗?”刘彻问战战兢兢地伏在旁边的太医令。
太医令早已奉命查过多次:“陛下,丞相是惊惧所致。据小臣所看,这病已入心脉,不仅小臣,恐怕太医院众位,都会束手无策!”
刘彻不置可否,依然很有兴趣的看着这时在台阶下打滚抓吃着自己的粪便的田蚡:“既然这样,那就好好看好了丞相!”
田家众人正要谢恩,却听皇帝冷冷地补了一句让所有人胆战心惊的话语:“别让他死得太早了!”
当夜,在太中大夫卫青的书房里,铜雀七星灯闪烁的灯焰下映照着两个人影。
修长玉立,身着白色竹枝纹长袍的卫青负手而立,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正在向他轻声回禀。
那卫青不时地点点头,依然俊朗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末了,卫青才淡淡地开口了:“陛下真的是这样说的吗?”
“千真万确,小人亲眼所见!”
卫青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说不清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们就看好了,按陛下所说的做——别让他死得太早了!”卫青语气不高,面容仍然温和。
“那么,那几个装神弄鬼的人和那个制药的……?”
侍卫忙回答到:“已经全部做了!”
“嗯!”卫青点点头,“厚赠他们的家人,把他们的家人迁出长安去!”
侍卫领命而去。
书房剩下了卫青一个人,除了那盏昏黄的闪烁的灯,就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独自一个人的卫青踱到书房那盏铜雀七星灯前,慢慢伸手剔着灯芯。
丞相田蚡在疯癫中度过了他一生的最后的岁月,他死的最后几天全身青肿,七窍流血!
元光四年,韩嫣死后五年,继窦氏之后,王氏外戚彻底退出了刘彻的舞台。
卫青慢慢地剔着灯芯,他知道现在朝堂里只剩下一家外戚了——卫氏!
不知用什么
那一年四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嗡嗡嘤嘤的如怨又如诉,从长门宫发出来,盘旋在整个的未央宫。
那是废后阿娇的宫人在齐声诵读着那篇著名的作品——《长门赋》。
这个小小的故事,在历来的传说中有着两种版本:
一种说,这篇阿娇用千两黄金换来的辞赋深深地打动了皇帝,为着辞赋中所描写的阿娇的孤寂和痛苦,皇帝还流下了泪水。因此他念及金屋藏娇的旧情,与阿娇重修旧好,虽然最后,阿娇还是因为无子而没有被复立,但是她恢复了和刘彻的旧情。
另一种说,皇帝听到这篇辞赋时只是冷冷地一笑,说:“有这个闲工夫,她为什么不反省反省自己?”于是,冷漠的皇帝一转身,就去了温明殿,看望他温柔的卫夫人。
野史和传奇,往往赞同第一种说法,因为他们渴望渲染那篇神奇的文学作品的力量,给故事一个美好的结局。
正史往往认可第二种说法,因为史家们猜想:刚刚肃清窦氏外戚的实力的刘彻,不可能迎回窦氏的外孙女!
而那天,——
当宦监令黄顺把太中大夫卫青引来的时候,在路上就告知了卫青。所以,等卫青进入宣室殿看见皇帝刘彻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在呆呆发怔,不知想些什么的时候,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吃惊。
“臣,参见陛下!”卫青恭谨地说。
思路被打断的刘彻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竹简往身后一放,脸上浮现一个有些恍惚的笑容:“仲卿,你来了!坐下说话。”
在皇帝的书案旁规规矩矩地跪坐好,卫青笑道:“陛下看什么呢?这般用心!”
有些不是很自在的刘彻,看了看卫青澂黑的眸子,想了想,把竹简递给他:“你看!”
卫青接过来,展开: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刘彻默默地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慢慢地,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很久远的影子:那个骄傲的穿红色锦衣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喂,别哭了!我带你去玩!别哭了,你还是皇子啊,真是的?”
然后,是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小的男孩,羡慕地看着廊下面跑去跑来的大一点的兄弟们和他们中骄傲的女王玩得如此快乐,伤心着自己总是被排斥!
那个小小的男孩认真地对他的姑母说:“若得阿娇为妇,吾做金屋以贮之!”所有的人脸上都笑开了花,没有人去想这句话背后的寒意——再美的纯金的屋子,也是监狱!或许这并不是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的本意,但是,它似乎是个不太吉利的箴言。
……
“陛下,陛下!”卫青读完,看着刘彻看着自己痴痴发怔,眼光茫然,若有所思。
卫青心中微微一动:“陛下,想什么呢?”
刘彻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呵呵,没想什么?”
卫青微微一笑,起身长拜于地:“臣恭喜陛下!”
刘彻一惊,立刻不安起来:“仲卿,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其实,我……”
卫青笑着打断他的话:“陛下又得一良才,难道不值得臣恭喜?”
“良才?”
“对!如此文章,满篇锦绣,字字珠玑,难道不是人才吗?陛下设察举制,令各郡县推孝廉,不过是为了想收罗人才而已,如今有一个不费力气的大才送上门来了,陛下,这难道不值得臣贺喜?”
刘彻一怔,立刻笑道:“确实!确实!这样的文章,非一般人写得出来!”连忙叫道:“黄顺,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黄顺恭谨地答道:“听内侍们说,写这文章的人叫司马相如,是个蜀人!”
“哦?”刘彻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黄顺小心地回答道:“臣不认识,不过听说狗监杨得意和他交好!”
刘彻点点头,道:“叫杨得意。”
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
据太史公记载,刘彻和杨得意的对话和见面中,根本没有提到《长门赋》。
我们无法知道,刘彻是在一种怎样的心理下装作根本不知道《长门赋》这回事的;就是连和司马相如交好的杨得意本身也只是推荐了《子虚赋》。无可否认,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惠人,非司马相如莫属。
不久之后,刘彻和卫青在朝堂之上,见到了这个文采精华的人。
虽然年华已经将这个年近五十岁的男人身上最后的青春夺走了,但是,在在伟岸的修长的身躯里,残存着的风度;在灵活的眸子中,偶尔的一闪还会有着当年那诱惑了卓文君,倾倒了王吉的光彩和魅力。
这光彩和魅力令皇帝十分满意,当下宣诏,着司马相如为郎官,初多命其为檄文(替皇帝写上谕和公告),后来,又拜其为中郎将,使通西南夷。
那个时候,等待半生的司马相如终于等来了他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
而那个时候大汉皇帝和他未来的名将都还只是二十多岁,青春和年华正盛的时刻。
他们正如司马相如笔下的辞赋一样富丽铺张,带着这个时代独有的桀骜潇洒和任性随意。这个儒学初立,各种桎桍还没有变成人性和人心的枷锁的时候,就连隐忍的卫青,骨子里也有着对那些表面华贵庄严的东西的不屑和冷淡的态度。
其实,这并不是刘彻和卫青这两个人独有的。
这个影响了中华几千年的朝代在这个时候,国力的强盛前代无可比拟,文景之治带来的,是民间殷实,府库充盈。皇帝刘彻从父亲手中继承的,是如此富裕的一个帝国,连国库里串钱的绳子都已经朽烂了。
这个时候的人们,对生命和未来充满着信心和好奇,因此他们比任何朝代都注重礼制和祭祀。
但是,那种从人的生命本身就带来的野兽般的粗野和任性,还没有被春秋战国和那个短暂的秦朝磨灭。于是,在礼仪袍服下面人们比任何时候都放纵自己的身和心。
就连皇家也不例外:这个百多年前其实出身田莽的家族,骨子里还带着来自山野的任性和狂放——男人们放纵着自己的□,不管男女,爱了就行——汉代恐怕创造了中国古代最多的同性恋君主;而女人们更加了不得,刘彻的祖母窦太后本是私生子,刘彻的母亲是嫁人生子后才进的宫廷,刘彻的姑母固执地爱着比她的儿子还小的董偃……
在这个时刻,人们顺从本心的时候,比后代的子孙要多得多。
那时候人们的也有忧伤和痛苦,但是,这些忧伤和痛苦往往用一种奇特的例如“击缶而歌”这样更为粗野直接的方式宣泄,或者,把它寄托在那些光照千年的文学作品中。然后,人们就像心灵得到释放和解脱一样,把眼光转向其他的生活。
阿娇用了《长门赋》来宣泄了这种痛苦和忧伤。而对刘彻来说,那一点点被遗忘的忧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忧伤只属于阿娇,那个被挤出这页历史,在长门宫中孤独致死的女子。
在朝堂上见到了司马相如的那天,卫青没有和其他的人三三两两在朝门叙谈,而是早早地回家了。作为文职官员,他乘着他的马车回去。
马车一路前行,车下是嶙峋的石路。点点泛着青光的光滑的石板,在车轮下向后掠去。
很快,就到了太中大夫府。但是,卫青还没有进门,府里的管事卫平就匆匆跑上来,气急败坏地:“大人,霍少爷他又和人打架了!”
卫青一怔。
虽然说“养子象舅,养女象姑”,这个霍去病脸貌轮廓也确实有几分象卫青,但是,性子可是差了不知千万里。
卫青性子冷静温和,处事多经过精细考虑;而这个霍去病冲动急躁,行事往往比较冲动。卫青自幼遭遇坎坷,所以养成谨小慎微的习惯,往往十分顾及他人的感受;而霍去病虽父母离异,长期跟着卫妈妈和卫青,但卫青常常不在家,卫妈妈这个孙子异常的宠溺,所以,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性子,除了舅舅卫青,家里就连他的母亲少儿也拿他无可奈何。
并且,这霍去病虽然受舅舅影响酷爱武功,喜欢军事;但却不喜读书。只是他聪明得自天性,有时候,自己忽发奇想与舅舅辩驳一番,卫青居然也辩他不过。
卫青喜他聪明,又见这孩子自幼父母不甚爱惜,只是一味地黏着自己,自己陪他的时间又不多,有时,他即便有些淘气也不忍苛责。于是,这霍去病越发得了势,整天不是在府里为难秦织,就是在外和那一帮将军少爷,侯门贵戚惹是生非,令卫青头疼不已。
当下一听卫平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淡淡道:“这一次他又揍了谁了?”
卫平嗫嚅地道:“这一次,这一次是镇国将军的儿子!”
“什么?”卫青这下真的又惊又恼。这镇国将军姓李,名非,是朝堂中从四品的武职将军,最是睚眦必报的一个人,打了他的儿子,如何了得!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卫平又补充了一句: “听说,是把李家少爷的肋骨打断了!”
卫青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匆匆地进府,只一叠声地叫:“把霍少爷带来!”
出乎卫青意料,那霍去病对这件事非但直认不晦,还犹有余怒地道:“我没打死他就算不错的了!”
见他如此桀骜,卫青怒极反笑:“看来,你是不知道错了?”
“我没错!”霍去病将头一扭,大声道。
卫青恨恨地看着他,一时也拿他无法。便大声呵斥道:“无论何事,你伤人如此总是不对的!”
霍去病重重地“哼”了一声。
卫青气道:“人呢!家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于是正厅里忽地涌上来一帮子家奴僮仆,毕恭毕敬等着吩咐。
卫青恼怒道:“把这个家伙给我关在书房里,好好反省反省!”家下人答应一声,却没有人敢去拉霍去病。
卫青更是恼怒,提高声音喝道:“还不快去!”
见主君发怒,那些下人不敢怠慢,便上前拉他。那霍去病如何肯干,手一推脚一抬,便倒了两个。
卫青见状,冷冷问道:“怎么,你还要我亲自动手么?”
霍去病见舅舅俊眉倒竖,脸色通红,知道舅舅真的生气了,便不敢再动,才愤愤地跟家人去了。
这里卫青无可奈何地命家人备礼备车,到李将军家赔礼去。
这李非儿子被打得肋骨折断,本来正怒上心头,便想到卫府理论去。不料卫青亲来赔礼,虽然仍旧气恼,但是,卫青是当今天子宠妃的弟弟,如今又深受皇帝信任,也不好得罪。于是便把怒气化作一团笑脸,十分客气相待。
好不容易,卫青才从李府回来。
但一进府门,就见秦织紧张地迎了出来:“夫君,去病不见了!”
霍去病1
第二天清晨。
长安城外,一条小河无忧无虑地从庄稼地里流过。虽然已经是初秋,小河和它的两岸都还是绿油油的,根本没有秋天的感受。河边那片小小的树林里,鸣蝉还在长长地叫着“知了——知了——!”
“讨厌!”一声恼怒的呵斥,接着就是“梆”的一声,似乎是什么重击了那棵知了鸣叫的大树,大树哗啦啦一阵战抖,飘落了一些猝不及防的叶子。
知了闭住了它的嘴,可是等树下那个愤愤的家伙才要走开,它又叫了起来,于是,又是“梆,梆”两脚,知了又不叫了。可那个家伙才走得几步,它又“知了——知了——”地叫起来了。
终于那个家伙只是悻悻地瞪了那棵大树一眼,没有再踢。而是气鼓鼓地走到河边坐下,无意识地向河水里丢着石块和土坷。
“舅舅,舅舅太过分了!都没有问我为什么?”那个家伙愤愤中带着伤心地想。
这个家伙正是偷偷离家出走的霍去病。
他今年不过十三岁,已经长得很高了。高挑结实的身体往往让人误以为他至少有十七八岁。但是,那张俊秀的脸上,仍然还是稚气未脱。
昨天,他从卫府偷跑出来,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宿。现在,头发是乱了,脸是花了,连身上那见质料很好的紫色丝袍都撕破了几处。
一夜的漂泊,让他的愤怒和冲动有所降低,代之而起的是伤心和委屈:“人家等了舅舅几天,舅舅都不来看我,然后回来了,又不分青红皂白,骂我罚我!”
眼眶有点热热的,可是这个倔强的家伙抬起头看着天空,不愿意让泪水流下。
“既然那么讨厌我,我走好了!”
这是他昨天在冲动中心里决定的。
可是,到那里去呢?
从小,舅舅那里就是自己的家!就算是偶尔回到父母身边也不自在,那样地惦念着回去,好像,在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地方也可以留下,别的地方也可以生活。
外婆和舅舅的身边,就是自己的家啊!
——这是霍去病一生最大的固执,就是后来他成为冠军侯,有了自己的家室,他也仍然这样坚持着,没有搬离卫府。
现在,这个未来的军事天才象所有头脑发热的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迷惘着痛苦:我到哪里去呢?
泪水,终于悄悄地在不知不觉中从脸庞上滑落。
远远传来了马蹄的声音,还有焦虑的呼唤:“去病——!去病——!”是舅舅卫青!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这个刚刚才在后悔的家伙弹跳起来,拔脚就跑。
在马上,卫青已经远远地看见了霍去病。昨天带着府中的下人,几乎把长安城翻了一个遍的卫青,心里的怒火和焦虑冲上了顶门。
今天一大早,长安守卒受卫青之托跟着寻找,有人在城外小河边见到了霍去病,便连忙通报了他。
这时候,忽然看见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卫青心中大喜。不料那家伙竟然拔腿就跑。好气好笑之下,连忙追过去。
这是河边的小树林,马不好进去,卫青跳下马来,提气一奔。
那霍去病如何有他快,很快就被他一把抓住了后领。那个执拗的家伙虽然比同年的孩子都高出一大截,但是,在修长高大的卫青面前却还是个孩子。此时被一把抓住,挣了几下挣不脱,干脆转头一头扑进卫青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卫青本想抓住他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料这家伙抱住自己就哭。哭得卫青一心的教训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当下便搂住他温言相呵:“好啦,别哭了!别哭了!”
那霍去病哭得更厉害了,把眼泪鼻涕毫不吝啬地留在舅舅那身天青色丝袍上。
“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卫青听抽抽噎噎的霍去病说完全部原因以后,不由得轻轻叹道,“原来去病是因为那镇国将军的儿子出言辱骂舅舅才打他的!”
“是,他说舅舅没本事,只知道拉着三姨的衣角往上爬……”霍去病犹豫地住了口,还有些难听的话,比如什么宠佞,娈幸什么的,霍去病不懂,但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要说给舅舅听了,免得舅舅也肯定不高兴。
卫青见他的脸色,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必然还有更难听的。他也不问,只是笑道:“去病,舅舅很高兴你这样维护我。不过,这样做其实没有必要的!”
“为什么?”睁着一双大眼睛的霍去病不懂。
“喏,你看眼前的这条河,刚才我看见你往里面仍石头和土坷了吧?”
霍去病点点头,他不明白这和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你的石头改变这河水的方向了吗?”卫青问。
“没有!”
“你的泥土弄脏它了吗?”
“……”
“所以,”卫青淡淡地笑,“只要有自己的方向和目的,何必管别人做过些什么,说过些什么!”
“那些人爱说,让他们说去好了。”
霍去病似懂非懂,但是他没问。聪明的霍去病,看得出舅舅淡然微笑的脸庞的后面,有着他不懂的伤痛。
“走,我们回家吧!”卫青站起来说。
碧绿的树林里,他修长而俊逸的身影显得异常的飘逸。
霍去病点点头。
出得小树林,甥舅二人同乘一马进城。
坐在舅舅的前面,感觉到舅舅坚实胸膛和暖暖的体温,霍去病忽然有了一种安心的倦怠,好想象小时候那样,在舅舅的怀里闭上眼睡一小会。
“咕——噜噜。”去病的肚子在叫。
卫青笑了:“饿了吧!”
霍去病重重地点点头:“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和所有养优处尊的小孩一样,出了家门,他才会知道饥饿的无可奈何的滋味。
“下来吧!”卫青说。
现在已经到了人烟稠密的长安城,骑马在街道上穿行十分的不妥。
卫青牵着马,领着霍去病,在一个卖烧饼的摊子上,买了两个烧饼给他:“喏,先吃着垫点底,等会儿回家,叫人给你做好吃的。”
霍去病大口大口地吃着,他从来没想到过,街上普普通通的烧瓶竟然黄灿灿的这么香,这么好吃!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过了那条街,进入了另一条。霍去病手中的烧饼只剩下一个了,他喜滋滋地举起来,小小地咬了一口——舅舅专门给他买的,可不能吃得太快,太快就没有了!
这时,在街道的转角那里,卫青看见了一个残废的乞丐。虽然是初秋,但这个乞丐却还穿冬天的布袄,上面早已是破洞百出,无法蔽风保暖了。黑黑的脏脏的脸上,一双泛红的眼睛。蓬乱的头发纠结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蜷缩着。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但是那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霍去病手中的那块烧饼。
卫青素来心慈,当下便将霍去病手中的烧饼拿过来,想想,只掰了一半给那个乞丐。那乞丐饿得久了,连忙接过,狼吞虎咽地啃。
那霍去病却一下子呆住了。
他直直地瞪着那个乞丐,脸色涨得通红。猛地,他做了一个卫青根本想不到的动作。
他上去一把将乞丐的烧饼抢开,看看自己的,又看看那块被乞丐啃得狼藉不堪的,忽然把两块烧饼全都扔了,转头就跑。那乞丐开始见他凶猛,吓得呆了,也不敢再去拣。
卫青不知道他又怎么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怎么回事?”
那霍去病脸色通红,眼泪将坠未坠,使劲挣扎着:“我全给他,全给他好了!” 一双泪水蒙蒙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舅舅:“你给的东西,我舍都舍不得吃,你却……”
卫青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烧饼给了乞丐而生气,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但念及他还是个孩子,便哄他道:“好了,好了,我重新给你买去!”
那霍去病也真倔,无论卫青怎么哄,都不消停,连后来再给他买的烧饼,他都扔了。一直到卫青重新在铺子里买了不一样的桂花糕,他才略略回心,老实地跟着卫青回去。
在霍去病小小心中,舅舅卫青,是他一个人的舅舅,就连卫青给他的东西,也绝不容人分享,不管那是什么原因!
卫青对于这个少年的执着和怪异,完全没有在意,他只为了去病的古怪和固执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在教育去病方面可能做得不是太好,以后怕对不起姐姐少儿。
于是,卫青决定,应该多用点时间来关注一下去病的教育问题。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飞扬跳脱的霍去病,叫他学武功学骑射,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可是叫他学点诗书什么的,比宰了他还难过!他不是学不会,是根本坐不住。坐着坐着,不知怎么的,就去注意别的事情去了。
这天,正好卫青事情不多,便叫了霍去病到书房里面来,陪着他,让他把先生教的东西背背好了。
有舅舅相陪,那霍去病也自打点精神要好好表现一二,不过,他后天的决心竟是拗不过他的天性。起初也拿着竹简认真地看着,不知怎么的,心中并没有一丝的杂念,却竟如万马奔腾一般地早跳下榻来了。
卫青看着这个家伙,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卫青偶尔向刘彻提到了霍去病,刘彻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小孩子家,读那么多诗书做什么,够用就行!”
卫青楞了一下,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家伙也是坐不住的人。
刘彻对于卫青的外甥大起知己的感觉,又见卫青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关注去病而深有歉意。便大做好人,让卫青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场合带霍去病一起去。
“你自己教他,”皇帝陛下说,“恐怕比那些老夫子教的他还容易会。”卫青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
不过在元光四年的时候,无论是小规模的围猎还是大规模的秋狩(皇帝陛下仍然喜欢这个大型的游戏),卫青都带上了霍去病。
霍去病2
“唔,不错”第一次见到霍去病的皇帝刘彻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少年。
皇帝今天金冠束发,身穿绛红色猎装,领口和袖口都是黑色的,再加上黑带黑靴,更显得玉面朱唇,俊美不凡。
霍去病虽然是初次拜见皇帝,但是站起来之后,他就一直没低过头,那双虎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皇帝,这个据说是最有本事也最高贵的人。
“去病,怎么这样无礼!”卫青说他,但是,他自己也脸带笑意,因而霍去病也根本没当回事。
“呵呵,”皇帝很喜欢这个倔头倔脑的小子,笑着说:“没事。仲卿,你看这小子像不像一个人?”
卫青知道他要说谁,这样说的人多了去了,只微笑道:“其实,这小子小的时候更象我,现在,长变了!”
刘彻摇了摇头说:“不是,你看他这神情,不像你,倒象我得多!”
卫青一怔,看看霍去病,再看看刘彻。这个少年眼里和眉宇间的桀骜和任性,果然更象是刘彻。
刘彻真的很喜欢霍去病,虽然登基已经十一年了,有了三个女儿的他仍然膝下无子。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没有儿子,他的江山和帝位永远都是有缺陷的。他异常盼望有一个儿子。
再加上,卫青已经有两个儿子了。这似乎是他和卫青相比那么不利的一个证据,他更希望有一个儿子来证明自己的雄风。
现下这个小小的少年,脸上和身上如此巧妙地综合了卫青和他的共同之处,这一点微妙地打击了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如果,他能够和卫青有一个儿子的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于是,他分外地喜欢霍去病,喜欢霍去病卫青他们三人在一起。他在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模糊地追寻着一种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温馨的感受。
元光四年的甘泉秋狩,卫青带了霍去病一起随行。为了给霍去病一个随行的机会,刘彻封了小小的霍去病做侍中。
很快,他们二人就发现,带霍去病来,是他们最大的一个错误!
本来,秋狩是刘卫二人每年最美妙的时刻,没有了长安的一本正经,没有了朝堂的干扰和家人的影响。刘彻用不着夜里偷偷摸摸地钻那条密道,和卫青共度一夜后,又在次日早上,匆匆忙忙地离去。然后二人又衣冠严整地在朝堂上。
那种忙碌的甜蜜却伴随着烦恼。
有一次,睡意朦胧的刘彻说:“仲卿,朕真想在你这里睡上三天三夜!”无奈的卫青看着满面的倦怠的刘彻,总是希望让他多睡一会儿,可是,当天快要亮了,那个密道口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这是心腹内侍来接刘彻的暗号。他还是得无奈地叫起他起身。
为了刘彻能好好休息,他也告诫刘彻不要来得太勤,但是,刘彻说:“朕只有在你这里才睡得安宁!”
确实,在卫青的身边,只要刘彻不瞎闹腾,他总是睡得像个孩子般的香甜和深沉。所以,刘彻几乎夜夜都会到卫青身边来。
元光和元朔初年,这对君臣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特别爱午睡!
每到秋狩的时候,是他们二人独处的最佳的时候。他们常常远离那些“苍蝇一样的侍卫”这是刘彻说的。尽情地享受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但是,今年,多了一个霍去病!
“这家伙简直就是一贴狗皮膏药!”跑出好远,躲在一片树林后的刘彻无奈地对卫青说。
实在的,霍去病对卫青的依恋超出了刘彻和卫青的想象。他们可以甩开随驾的臣子,甩开随驾的侍卫,但是,这个倔头倔脑的小家伙,已经成为刘彻的噩梦了。
“你看吧,不等数到十,那家伙就跟上来了!”刘彻气恼地说。
他二人骑的都是千挑万选的好马,刘彻还特意给了霍去病一匹普通的马,但是,霍去病居然就有那个本事,无论他们跑到哪里,没过多久,他就屁颠屁颠地跟上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听见小树林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刘彻无奈地摇摇头。
卫青笑了起来:“带去病来,可是陛下的意思!”
霍去病已经骑着一匹大花马从树林后转过来了。一见卫青,这个小小的少年欢呼一声:“舅舅!”
刘彻好气又好笑地道:“只知道喊舅舅,连朕也不拜拜!”
那霍去病马未勒住就在马上一个稽首:“见过陛下!”
摇了摇鞭子,刘彻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他那个随随便便的礼:“你这小子倒是有本事,这么快就跟过来了?”
霍去病还小,还没听出这里面的酸意,只当皇帝夸奖他,便道:“不敢,我今天都慢了一点呢!”
刘彻一窒。
倒是卫青笑道:“去病果然不错,骑马长进了很多!”
“不是长进!是这个,舅舅你看!”霍去病骑在马上伸开脚,他象个孩子一样急于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自己最在意的人。
卫青一看,原来这家伙马鞍的两边垂下的马毡上,各开了一个洞。他的脚就伸在这两个洞里。
“这样,脚就有放的地方了,腿也能夹得更紧,可以跑得更快些。”霍去病得意洋洋地说。
“哼!”刘彻不屑地道,“什么破玩意儿!”
卫青也不解,去病不理刘彻,跳下来,牵马到卫青身边,兴奋地说:“舅舅,你试试!”
卫青依言骑上霍去病的大花马,跑了一圈。
刘彻一脸莫名其妙,看看霍去病,他一脸“就不告诉你!”的得意。
待得卫青回来,便已经变得兴奋莫名:
“陛下,这是好方法!”
刘彻一怔。
卫青急切地道:“臣和陛下与去病赛马,总是跑不了多远就累了。而去病往往十分耐远,能够后来追上我们。臣一直以为是去病小孩子有毅力。看来,是这个东西起了作用了。”
经他一提醒,刘彻也明白过来了:“仲卿的意思是……”
卫青异常激动:“这两个小洞虽不起眼,但是,骑在上面,却甚是平稳不少,况且十分省力。陛下,若骑兵能如此,不仅可以大大提高骑射的威力,还能进行长距离奔驰!……”
刘彻也骑上大花马,把脚伸进那两个难看的洞里。
一圈跑下来。
“用在骑兵上!”憬悟的刘彻开始狂喜,“骑兵的双手会被解放出来,将会大大提高我军攻击的能力,并且能够长途跋涉配合行军!”
卫青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两人的目光紧紧地交融在一起,又同时转头热切地注视着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的霍去病——“天才!”他们同声说。
霍去病知道他们在说自己。
但是他不知道,他这个小小的发现,在经刘彻和卫青推广后,在汉朝骑兵中大大应用了。正如卫青和刘彻估计的一样,这极大地提高了汉军作战的能力,因为它让骑兵能够很容易地保持身体的平衡,更能专心地对敌。
不仅如此,后世的研究家们十分奇怪,在马镫没有发明的时代,卫霍的骑兵为何拥有了那么强大的攻击和远距离作战的能力。
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小小的少年,为了拼命赶上他舅舅卫青的小小发明。
在那时候,刘彻虽然还没有预见到这个小小的发明在将来的伟大的作用,就已经下令推行了。然后,他更主要的精力用来——对付那个小小的黏人的家伙,把他的卫青身上的这贴狗皮膏药揭掉。
他想了种种的方法,包括让卫青装病。
但是,很快就证明这是个更失误的方法。因为,得知舅舅不舒服的霍去病根本没有(象刘彻想的那样)去跟着侍卫们出去玩耍,而是一本正经地替舅舅向皇帝告了假,然后就整日守在舅舅身边,一步也不离!
原本不得摸摸但还能见见卫青的刘彻哭笑不得:这下,连见都见不到了!
卫青也啼笑皆非,但是又深深感动于这个孩子的执着对自己的真情。
于是,卫青只敢病了一天,不敢再病。
还是宦监令黄顺出马,才把这个小魔星给哄开了。
黄顺说,甘泉那边的山边,有一只三只脚的箭猪,要是用它身上的刺跟着做箭的话,箭会百发百中的。又说,那年卫青都想抓,就是没抓到。
霍去病虽然不大相信,但黄顺拉上卫青作证。霍去病毕竟还是个孩子,好奇心特别强,再加上一听是舅舅想要的东西,便兴奋地要去抓去。于是,他高高兴兴地跟着黄顺找来的侍卫,让他们领路去了。
在远远青葱的树林边,刘彻和卫青终于单独在一起,刘彻站在一个只剩半截的树桩上叉腰长叹道:“天啊!朕跟那些大臣们周旋都没有这么废劲!”
卫青嗤地一笑:“那是谁叫带他来的?”
他站在刘彻身边,二人身高本来相若,但刘彻站在树桩上,高了他一截出去。
刘彻伸臂揽住他,低头拥吻下来。
秋天金黄色透明的阳光从枝桠的空隙中射下来,洒在二人的头上身上,微风轻轻,如诗般静谧!
……
霍去病3
尽管霍去病是卫青身上的一贴膏药,但是,刘彻依然还是毫无道理地喜欢霍去病。一半的原因,因为卫青特别疼爱这个自小跟随着他的孩子,甚至比他自己的两个儿子还疼爱,爱屋当然会及乌;另一半的原因,则是因为霍去病的桀骜和任性非常的对他的脾性。
他曾经对卫青说:“仲卿,如果朕小时候没有那么多规矩和束缚,朕想,朕的脾气,也就是这家伙的这个样子!”卫青很同意这句话。
是的!在刘彻和卫青的身上,不管他们有没有意识到,都存在着无数的束缚,尽管二人采取了不同的方法来应对:刘彻是表面尊崇,实则无视;卫青隐忍,尽量求全。但是,他们都是被强制被束缚着的。
或许他们把他们渴望解脱和自由的梦想,都寄托在了这个小小的少年身上,在他们的庇护下,他几乎是随着他的天性在恣意的成长——桀骜不驯又坦坦荡荡,洋洋自得又顶天立地。
这就是那个霍去病,尽管身边有如此出色的帝王刘彻,最富盛名的将军卫青,他们如同日月般聚集了大汉的所有的辉煌,但他依然绽放着自己无比的光彩和炫丽!
刘彻真的喜欢霍去病,这种喜欢跟色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喜欢更像一个兄长面对自己好玩的弟弟,或者父亲喜欢自己骄傲的儿子;一个将军喜欢自己最好的士兵。
但是,霍去病对刘彻却是实在有腹诽。
现在,他无聊地蹲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有些愤愤地看着前面不远处的那两个人。
就那么一条窄窄的田塍,仅仅踩得上一只脚。可是,那两个修长高大的家伙,偏偏要在上面走。于是,走得几步你把我挤下去,再走得几步我把你挤下去,挤个不亦乐乎。
“又不是小孩子,真没劲!”这个还算得上的小孩子的家伙对那两个绝对不是小孩子的家伙嗤之以鼻,不忿地望去。在落日绚烂的余晖中,穿着杏黄色丝袍的刘彻和穿着月白色的卫青是这样的和谐。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满足和美丽!
忽然间,一种酸酸的疼痛漫上心头,年少的霍去病有一种被排斥了的伤心!
甘泉宫回来不久,生活又重新返回它原有的轨迹!
卫青一样地上朝下朝,一样地繁忙无比。
刘彻在朝堂上仍旧做着他作为皇帝该做的的事情,然后一到晚上宫门下匙,就从密道里去找卫青。
霍去病又回到他自己的生活里,但是,温柔的秦织发现,霍去病似乎跟院子里的那棵高高大树较上劲了,整天拿着一把小刀在那里比比划划的!
“去病怎么回事,看那棵树不顺眼么?用那么柄小刀也砍不倒啊?”秦织在廊下跪坐着,奇怪地对隐姬说。
在秦织看来,隐姬虽然是皇帝赐的女子,又深受卫青宠爱,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和自以为是。她十分的尊重卫妈妈和秦织,对秦织的主母身份更是无比的尊敬。所以,只要不是晚上,秦织是愿意和隐姬作伴的。毕竟这么大一个卫府,可以跟她说得上话的人没有几个。
隐姬抿嘴笑了,这个女子是刘彻从心腹宫人中千挑万选来的,十分伶俐也十分美丽,她低声道:“他哪是砍树呢,他在比高呢!那棵树上,不知这一段时间被他刻了多少条道道了。”
果然,去病在那边,比比划划的样子,真的是在比树上刻的印迹。
和刘彻卫青在一起,他最大的郁闷就是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特别是和皇帝刘彻相比。他不得不承认,和舅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身量悬殊太大了。而刘彻和舅舅站在一起的时候,要协调的多!
于是他拼命地希望长高。
几乎每一天,他都拿着小刀子在院子里刻下自己的身高,遗憾的是,从甘泉回来两个月了,似乎刻痕还是那倒刻痕!
他沮丧地微微撅着嘴,这一段时间,舅舅太忙,也没有顾得到他了。什么时候,才能象去秋狩一样,可以天天跟着舅舅呢?
然后终于有一天,舅舅卫青比较清闲的时候,叫人来叫他了。
兴奋的霍去病到达舅舅书房没有多久,很快就蔫了。原来舅舅叫他,只是为了叫他练练书法而已。
他悻悻地提起笔来,在面前那块光光的木片上比了又比,偷眼看看.
卫青在书案的另一侧,看着新制的一部书简。他刚刚沐浴过,只随意穿着一件白色深衣,松松地系了衣带。墨一般的长发披散垂于肩背,每一根都黑亮分明。
他素来十分端严,平日着装总是丝毫不乱,为人也十分严谨。今天这个随意的样子,霍去病竟然没有见过,不知如何心中忽然一阵悸动。
“发呆么?”卫青不满的声音响起。
他连忙收摄心神,开始一笔一划写下去。
写得几笔,见卫青又全神贯注于那卷书上,又不由得偷偷看去:
漆黑斜飞的长眉,下视如蝶翅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下抿的红润的嘴唇。霍去病心下暗道:原来舅舅竟然如此漂亮,以前却没注意!
卫青看得很仔细,每看完一行要移另一行时,他的眼睫就微微一动。霍去病忽然很想用手摸摸那长长的眼睫,不知如果在手心里,会不会痒痒的?
正在那里想得没有个体统,那长长的眼睫忽然一抬,晶亮的眸子盯了他:“怎么,写完了?”
“呵,不是,”霍去病吓了一跳,连忙尴尬地,“我这一笔老是写不好!”
“哪一笔?”卫青一探身,伸手拿他的木片。
他的身体一动,那种新沐浴过后的,洁净而清爽的气息就钻进了去病的鼻子。
去病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脸上已经忽然满布了红晕。
卫青浑然未觉,只道:“你这一笔重了些,你放轻些试试。”
去病依言而行,没料到手却抖抖的,写得更难看了。
那天晚上,去病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面乱轰轰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该想些什么。
后来,终于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梦里,卫青静静地躺在榻上,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霍去病悄悄地待在他的身边伸手去摸摸他的眼睫。眼睫很长,果然在他的手心里痒痒的。
……
去病忽地颤动了一下,醒了过来,他躺在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揣摩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兴奋,激动,甜蜜,疲倦和因为夜晚而不太分明的羞耻慢慢地笼罩了他。
鹰飞(一)
元光五年,随着春天的到来,一种震耳欲聋的隆隆的声音从大汉王朝北方的地平线上传来。那头按捺不住凶性的恶狼又开始对南方富裕的汉朝土地开始它新一次的侵袭。
随着这个在中亚纵横游荡的马背上的民族如雷的铁蹄声,大汉天子刘彻的领土和百姓再一次遭受着和他们祖辈同样的命运——被烧杀掳掠。
这是从匈奴崛起以来的历代中原君主都必须要面对的事情。而无一例外地,在此之前,刘彻的祖辈和父辈们,没有一个占到上风的。从汉高祖被围白登开始,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一个屈辱而成效不大的方式——公主和亲。
那些和亲的真正或者不是真正公主的少女们,用自己的青春、身体、乃至生命维系着汉匈之间表面上的和平。
这对每一个大汉的男儿来说,都是刻到骨子里的羞辱!
对于桀骜强权从不肯轻易屈服的天子刘彻来说,更是如此。自从马邑计败以来,他猎人般眯缝着的双眼等这头恶狼的踪迹已经等得很久了!
这个文韬武略不逊色于他以前和以后的任何一个帝王的年轻君主决定——兵伐匈奴!
这一次年轻君主的决定没有在朝堂上受到太大的阻力,因为,早在马邑设伏的时候,这个君主的强横和固执就已经让朝臣们明白了他的决心和钢铁一般的意志。
于是,尽管这次的出兵和马邑有根本上的不同——马邑设伏是引敌前来,而这一次,皇帝要求的是主动出击;但是,大臣们顶多心里腹诽一下年轻君主的莽撞,有些悲观的甚至在想如何收拾残局,却没有一个人反对。
反对,要有效,才有反对的必要!
刘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战前的阻力居然来自于将领人选!
在刘彻的心中,最佳人选是太中大夫卫青。
但是,朝臣们不这样认为。卫青的年龄,卫青的资历,卫青的身份这些都是障碍。他们没有也不可能了解卫青在建章和虎贲的经历和能力,毕竟这点小小的成就,比起整个的大汉军队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丞相薛泽在刘彻将意见提出在朝堂上之前时,就小心地表示了他的疑虑。
——刘彻吸取了田蚡的教训,在他的余生中不断削弱丞相的权柄,深深明白这一点的他后来的丞相们都战战兢兢,但是仍然逃脱不了被削职和被杀的命运。甚至后来有一个时期,刘彻的朝堂里竟然没有人敢当丞相!这个原本无上荣光的职位,得刘彻硬塞才行。
薛泽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十分谨慎:“陛下,这次用兵,是我大汉第一次主动出击,将军人选,应该仔细考虑才是!”
刘彻点点头:“朕认真考虑过了!”
“可是……”薛泽迟疑地道。
“怎么,丞相对于朕的人选有疑虑吗?”刘彻似笑非笑。
薛泽心中一凛,但职责所在不得不提:“陛下此次以四路大军共同讨伐匈奴,故而四路将军人选应皆是人中精英。陛下所拟之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皆有对敌匈奴之经历,且素来骁勇善战,为人称道。但是,这公孙敖虽出自将门,但临敌经验似乎不足。而卫青……”
薛泽努力地想着措辞,力图在不得罪皇帝的情况下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
那刘彻只是微微一笑,不待他重新开口:“丞相多虑了,公孙敖与卫青,朕所深知,不是无能之辈。至于临敌经验,这一次对敌之后,不就有了吗?”
薛泽偷眼看看皇帝,他的脸上带笑,却十分的坚定,无奈之下,只得笑回道:“陛下英明识人,臣便不饶舌了!”
朝堂之上果然也如此,朝臣们疑虑的是卫青,四名将领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一个。但是,和薛泽一样,朝臣们很快就聪明地闭上了嘴巴。谁会去和皇帝争辩要不要派他最得宠的臣子呢?更何况这个臣子还是他的小舅子!
深思熟虑的刘彻,知道这第一次对敌的重要性,这不是普通的胜败,而关系到今后大汉对击匈奴的政策和大汉王朝上下的信心和决心。于是,这一次,他决定稳中求胜。
兵分四路,各个出击,本来就降低了全盘皆输的可能性。四路人马中,李广素有威名,胜应该不成问题;公孙贺只要保全自己,就算公孙敖一人输了,那么对整个大局应该是没有影响的。
至于卫青,呵呵,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卫青能赢!只是碍于朝臣们的固执他不能把这次指挥的大权教给卫青。但是,他毫不怀疑,只要卫青这次一回来,下一次,他就会有一个真正居中统筹的将军了。
有些象小孩子收着秘密玩意儿的皇帝刘彻,笑着看他那群不敢把疑虑说出口的大臣们:“等着吧,你们会因为他而大吃一惊的!”
元光五年,皇帝刘彻以卫青为车骑将军,从上谷出发;以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从云中出发;以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四人各领军一万,攻伐匈奴。
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一碧如洗。温暖的和风轻轻吹拂着城墙上的旌旗,为送别增加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意。
出得长安城,一股清新的风吹过来。看看背后威严冷峻的城墙,和前面广阔的天空,卫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前方,就是那片他梦想的目的地。
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一身正装冕旒玉带的皇帝刘彻眯着眼睛在城头上,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也渐渐提起。
虽然从不怀疑,但担心是不可避免的。
远远的城楼外青苍的山坡上,一名鹰师正在放飞他第一次出猎的苍鹰。
“哦——类——!”随着长啸,鹰师的手臂猛地一振,那只原本栖息在他臂上的黑翎白翼的雄鹰“扑扑”展翅,瞬间飞入天际!
几乎卫青的身影才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在盼着他回来。
从那时开始,皇帝刘彻又尝到了等待的滋味。和建元年末那次分离不同,那次分离,卫青没有生命和安全的担心,但这次,他是去厮杀,他是去拼命。那次分离,刘彻知道,最终会回来他心爱的情人,但这次,将回来他最好的将军!
刘彻才知道,时间原来就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割得他心中又慌又疼!
为了让着难熬的时间过得快些,也为了让那个现在和以后必将会飞得更远的人没有后顾之虑,他要解决漕运问题。
战争在这个农耕的社会里往往打的是粮食。
于是,皇帝刘彻采纳大农令郑当时的建议,从长安向东北方向开凿一条漕渠直通黄河,全长300余里。当时的大臣们,对于这条漕渠的开凿是议论纷纷的。
但是,事实证明,皇帝的眼光有无比的战略意义。这条漕渠竣工后,每年从关东运进长安的粮食高达600万石,并可以灌溉农田两万余亩,这对于大汉攻伐匈奴的一系列战争起到了重要的后勤保障作用。
在朝堂上的刘彻,在忙碌的间隙,不时地把他的眼光投向承明殿外东边的天空,那个地方,不知道怎么样了!
莽苍的草原,连绵的群山,无不展现着和中原完全不同的壮丽的景色。
在离上谷两天路程的荒漠上,一只严整的军队正在逶迤前行。这支军队的将领正是车骑将军卫青。
初出上谷,卫青就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的将士们似乎有不小的忧虑,虽然不能说是“恐匈症”,但是,对于自己能不能打击匈奴人,很多人是怀着疑惧的。
不能怪这些士兵们,卫青知道,就是在朝堂里,有这样想法的人也不下少数。几百年来对匈奴屈居下风,委曲求全,人们早已不敢相信自己还有攻击的本能!
卫青更深切地明白了刘彻的担心:“仲卿,如果这一次败了,那么以后再提讨伐匈奴,就会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泡影!”
这一次,必须胜!
然而命运似乎是在跟卫青捉迷藏,他似乎运气太好也太糟,从上谷一出来,他领导的这只军队就没有见过半个敌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行军距离的加长,士卒们开始微微骚动起来。
“卫将军!”说话的是卫青身侧的校尉张次公,他满脸的困惑和焦虑,“我们离开上谷已经有几天的路程了,但是,却没有见到敌人的主力军队。我们怎么办?是继续寻找还回上谷去?”
卫青沉吟半响,才道:“我四路大军出击,我一路不见敌人主力,那么敌人主力便可能于其他三路相遇。若三路军合击,尚有胜算;若一路孤军相遇,则胜败不定。”
他与张次公对望一眼,张次公是老军人,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在数千公里的地方,几路人马要想不偏不倚地正好同时合击,几乎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呢?现在回去,还可以无功无过,继续下去,希望也渺茫得很!所有的将士都望着卫青。
卫青笑笑,继续道:“此次出兵,关系重大,若劳师而无果,恐怕我等皆不好面对国人!”
张次公点点头:“那么,依将军之见呢?”
卫青眼睛闪闪发亮,望向北方广漠的大地。
他俊美的轮廓如刀削一般坚毅:“我四路大军出击,敌人不会不动,敌一动,主力必然在外,张将军,我们直取龙城!”
张次公张大了嘴——龙城,匈奴的心脏!单于王庭的所在地!
直取龙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元光五年的夏天,是刘彻记忆中最为闷热的夏天。
还没有入伏所有的花就开完了,然后所有的树开始沉闷地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每天都是蔫蔫地发怔。
刘彻已经接到第二份战报了。
公孙贺出兵云中,他的遭遇和卫青的一样,根本就没遇到匈奴的军队,无功而返,公孙敖兵出代郡,却遇上了匈奴骑兵,一万兵将只剩2000余人。刘彻心中十分失望和恼怒!
现在,就剩下朝臣们认为最有希望的老将李广,和最没有希望的卫青了。
就连在承明殿听取大臣们各种事务禀报的时候,刘彻发现他都在走神,在努力地竖起耳朵听,外面有没有喊报的声音。
“报!——”
远远的声音终于传来,心急如焚的皇帝精神一振。接着便听见黄门报道:“启禀陛下,有战报!”
“快报上来!”
报信的士兵满面尘污,匍匐在地上,开始呈述军情。
整个承明殿大堂,所有的人,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
骁骑将军李广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
全军覆没不说,他自己都被匈奴人抓获,好在他骑□湛,经验丰富,途中乘匈奴人不备,夺马逃归!
刘彻的心开始茫然地提起来了,四路出击,两路已败,一路无功而返,现在,就剩下卫青了!
然而,卫青杳无音讯!
鹰飞(二)
所有的人都已经失望:
连骁骑将军都被打败了的,那个什么卫青还能成功吗?
我就说,匈奴不是那么好惹的,躲都躲不及,还要找上门去,现在可好了!唉——。
卫青,怕是回不来了!
陛下,出兵匈奴现在真的还未到时机!——
那些嘈杂的声音嘤嘤嗡嗡,不绝于耳!
皇帝刘彻骤然消瘦了下来,原本白皙的脸孔开始微微泛着青色,眼睛变得又大又黑,眼膛下黑黑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为战况担忧,毕竟,这是从他的祖父到父亲以来第一次攻伐匈奴。如果败了,影响的不仅仅是他攻伐匈奴的国策,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后面等着。
后来,连一向镇定的卫子夫都悄悄留下了泪水,更不用说卫妈妈和秦织!
在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两个人一直坚持着:“他不会败,他会回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刘彻,另一个,是那个小小的霍去病!
三伏过后,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刘彻正在温明殿里,和卫子夫,公主卫长、阳石在一起。看着灰蒙蒙沉重的天际,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忽然,卫长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父皇,匈奴那里,会下雨么?”
刘彻笑了,卫长长得最象他,是他最爱的女儿:“怎么不会,匈奴也是个地方,跟我们这里差不多。”
“那里有树么?”
“有树。”
“那里有房子么?”
“呃,好像没有!”刘彻微笑着摇摇头。
“那么,舅舅会被淋么?”卫长睁着她美丽的大眼睛。
刘彻一怔地转头看着廊外,没有说话。一时间心绪竟然飞了出去:“这么大的雨,你有躲的地方么?”
卫长又问道:“父皇,父皇,是不是舅舅不回来了?”
“胡说!”刘彻眼冒火光,“你怎么这样乱说你舅舅?”
卫长被忽然暴怒的父亲呵斥得眼泪汪汪:“不是我说的,是那些宫女……!”
卫子夫连忙把卫长哄了开去。
而刘彻此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干什么,他的心里的洪水,象是被卫长的话打开一道口子,轰然决堤!
“你为什么没有音讯呢?”
第二天,大雨洗过的天空分外明净,但是略微清凉的空气也提不起朝臣们的精神,尽管大家都已经绝望,但是,看着那个固执的脸色沉沉的皇帝,谁也不敢轻言妄动。
一脸阴郁的刘彻看着承明殿外东方的天空,固执地,默默的等待着!
“报——!”
这一声不啻于惊雷!
尊贵的帝王刘彻忽地站了起来。起得太猛竟然带翻了案上的御笔。
同样满面尘污的报信兵,这次带来了不一样的消息:
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未遇敌军,竟然带领队伍直插龙城,斩掳700余人。现大军正在班师!
朝堂一片安静,良久,忽然一个声音大声喊道:“皇帝陛下万岁!——”
于是百官忽然惊醒过来,这是从汉高祖开始,第一次的,唯一的胜利!
皇帝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刘彻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然后慢慢转成红晕。
元光五年夏天,汉军四路出击,车骑将军卫青一人成功而返!
其实,这一次的胜利在卫青后来的军旅生涯中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史家们也认为,斩掳700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少了!
但是,在连续几百年对匈奴的忍让退避之后,这一个小小的胜利,在当时是如此地激动着整个大汉帝国,可以说,这一次的胜利,在大汉民族心理上的意义无以伦比!同时,这个胜利也巩固了刘彻的国策,他将外发匈奴内削诸侯定为自己最明确的目的!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那些匈奴人不是恐怖的魔鬼!
原来,那些匈奴人是可以被打败的!
不仅能够打败他们,还能直插他们的都城!
那天,长安的百姓们是如此热烈而又兴奋地欢迎着凯旋回来的军队,他们几乎把所有街道两边可以站的地方站满了,实在站不下的人,就爬上了人家的房梁和屋顶,甚至,人摞人!
负责长安秩序维护的长安卫卒们忙得满头大汗,但是他们的脸上是带笑的。
皇帝刘彻根本不想用什么办法阻止百姓的热情,因为如果他不是皇帝,他也要兴奋得大吼几声!虽然这次行动在总体上是失败了,但是,卫青,他的鹰开始振翅翱翔了!
元光五年夏天,那天的长安市民们,目睹了这样的一个场面:
在夏天最后的阳光下面,街道上青灰的石板成为一种闪亮的白灰色;柳树深绿色的叶片被斑驳的阳光投射成斑驳的阴影。树下满满的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在翘首盼望。
人群挤推着,动荡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人群变得异常的兴奋:“来了!来了!”
当甲胄鲜明的汉军庄严和肃穆的队伍出现的时候,人群的开始狂热地骚动,人们纷纷地问着:“卫将军在哪里?”
“哪一个是卫将军?”
终于,那个身影出现的时候,人群忽然异常地安静下来!
在闪亮的刀剑的光影,和森严的甲胄中间,那个高挑修长的青色身影,虽然和其他将士一样黑甲红衣,但是他身上似乎聚集了天地间最耀眼的光芒!
那个青色的身影,闪现着整个大汉最自信的、最温和的,最宽容的,最俊美的笑容。
那种安然的态度是如此地影响了那天围观的人群,他们觉得似乎世界都因为这个人变得分外的安全和舒心!
人群开始狂热起来,象拥挤的潮水,象卷动着的涡流!他们欢呼着向走过的军队致意。
而每一个从大街上经过的将士,脸上有一种共同的神情——骄傲和自信!
据说,在卫青经过后三天,长安正中的那条街道上,人们还听得见马蹄的声音,一缕阳刚而又温柔的气息在这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弥散。
那天晚上,一大半的人梦见长安高高城墙外碧蓝色的无垠的天空,和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
关内侯
在公开的场合,皇帝陛下并没有显示太多的热情,在承明殿上,他只是温言地嘉奖了几句。因为,虽然卫青胜利了,但是,这一次的行动,就整体而言,却不能说是成功的!
当然那天晚些时候,宣室殿还是大设酒筵,为卫青庆功!
在进入长安前,为了给皇帝和群臣一个好印象,卫青他们在灞桥驿已经略作休整。但是,蜂拥而上敬酒的群臣,仍然让卫青觉得有些无法招架。
即使他素来好饮,酒量也颇豪,但是,架不住人来人往,个个欲同这天子宠臣,立下功勋的将军亲近。两百来杯后,卫青也不由得推金山,倒玉柱,颓然醉倒。
微笑着的皇帝命人将卫将军扶到后面去休息,自己继续和其他的将领和臣子们敷衍。
不知过了多久,卫青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的动作惊醒的。
那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画着他的眉,从他的鼻尖到嘴唇,痒痒的酥酥的。
卫青没有睁开眼,低低地叫道:“陛下?”
那只手的主人微微地笑了:“是我,仲卿!”
卫青半带醉意的睁开眼睛,眼前果然是那个熟悉的人影。天子刘彻侧身坐在他的身边,眼里满满的都是欣喜。
不过几个月不见,刘彻竟然已经瘦了许多。脸上出现了硬挺的线条和轮廓。
“陛下,怎么瘦了?”卫青带着倦意关切地问道。
刘彻嘿嘿一笑:“担心的!”
卫青心中一热,凝视着这个总是在自己身后的人。漆黑的眉毛,似乎因为长期担心和焦虑,眉心中间有一道深深的颦纹。一双原本明亮锐利的眼睛,里面满是疲惫和欣喜。
不管他有多么任性,不管他有多么强横,不可否认的是,他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
卫青舒开手臂,抱住面前这个人的双肩。
第一次,主动地将他拉向自己。
刘彻微微一怔,但是,满满的欣喜立即涌遍了全身。他顺势向前,嘴唇立刻被温热地封住。
那人第一次为他宽衣解带,第一次主动用手催生着他的欲望和兴奋。
因为养优处尊,他的身体白皙,肌肤细腻,修长匀称。
那人的手把这具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体当成他手下的琴弦,慢慢地弹奏,慢慢地细品。
大汉无比尊贵的君主闭上眼睛,沉醉地品味着那温柔的,但毫不迟疑的爱抚。他放松着他的一切,在这个人面前,真实地打开自己的身与心。
当那种难以忍耐的欲望和着心里的麻痒几乎要让他的呻吟冲口而出的时候,他猛地翻身按下自己上面的那个人。用已经炙热的身躯牢牢地压住他,一只铁一样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肢,一条坚实的腿,从他的两腿间挤进去,在他敏感的地带摩挲不已。
一种异样兴奋的感觉慢慢地升起……
第一次,卫青是如此主动地纠缠着,回应着。
因为主动,因为回应,而更多了一重渴望和兴奋。
终于在一种滑腻温暖的前奏下,那巨大的坚硬的和炙热的猛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尽管已经被放松,尽管已经被准备,他仍然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仲卿!”那个声音在耳边,想呼喊也象呻吟。
“唔!”
他的喘息就是回应!
那种冲撞温和而坚定地在他的身体中慢慢地驰骋。
他的手在他的胸前和腰腹,那个敏感渴望的地方,不断地抚摸刺激着。然后痛楚之下,一种更新的,更强烈的快感满满滋生,并且越来越强烈,最后淹没了一切。
他的欲望和他的欲望盘旋着向上,他们的喘息和纠缠,他们共同律动着震撼,终于在一个繁华烂漫的地方达到顶点……
那天晚上,郑重准备迎接主君的卫府被告知,刚刚回来的将军因为在庆功宴上醉酒而滞留在宫廷!
秦织很失望,她真的很想很想在那天晚上,看见她从战场上凯旋回来的夫君!
那个令全天下骄傲的人,是她的英雄,是她秦织的夫君!
第二天,卫青终于从宫中回到卫府。
秦织勉强按捺着扑进丈夫怀里的冲动,眼里含着泪水的她,庄重地带着隐姬和家人们跪伏在地。
那个霍去病可没有这么多顾虑,在卫青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大喊了一声:“舅舅!”就象只小鸟飞扑了过去。
卫妈妈更老了,可是她还硬朗地拄着拐杖来迎接她这个让她担心和骄傲的儿子。
卫青连忙抢上几步跪在她面前:“娘,我回来了!”
卫妈妈的嘴微微战抖着,她伛偻的身子已经站不直了。她用枯瘦的手在卫青的脸上轻轻摩挲着,爱怜的口气一如卫青还小的时候:“青儿,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隐姬温柔和含笑地见礼,没有去理会卫青彬彬有礼的客气。
终于,到了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
丈夫就在面前,那个全世界最俊美,最温柔,最伟岸的人!长久以来的担心和焦虑化作滚滚的洪流,秦织勉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决堤!
“夫君!”她哽咽难言。
卫青带着对她的愧疚,温柔地揽她入怀。
秦织长长的眼睫颤动着泪水,但是,脸上却露出幸福的笑意:“夫君,我真傻,你已经回来了,我却……!”
她忙忙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珠,眼里居然满是歉意。
卫青看着温柔贤淑的妻子,心中感愧莫名!自己的妻子,应该是自己第一个搂进怀里的人!但是,自己的心里和怀里,却是另外一位。
“是啊,真的很傻!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快擦干眼泪,有好东西给你!”卫青尽量地哄着妻子开心。
“是什么?”秦织依言擦去泪水。
“你看!”
卫青拿出一大两小三个同样的绿色玉环。这是他在边塞上买来的。
“喏,你一个,伉儿和不疑一人一个!”卫青说。买的时候,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真漂亮!夫君!”秦织含着眼泪笑了,脸上满满是幸福的神色——在戎马中,丈夫想到了自己啊!
“你是说我,还是说那玉环呢?”卫青调侃着她。
“你又欺负我!”秦织的脸又红了。
这个男人啊,虽然已经和他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她在他跟前,那颗心却永远如同第一次在她家里看见他的时刻。
捧着那个小小的玉环,这时,秦织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她的脸上泛着光彩,她的身体因为愉悦而微微颤抖,她是如此的幸福和快乐。愧疚再一次爬上卫青的心头——
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情,就在于无需付出很多,就可以让天真善良的人有十倍的快乐!
卫青的心里第一次觉得,这一生,他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那天晚上,秦织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在欢爱过后,她絮絮地在丈夫耳边说:“我想再要一个孩子,夫君!”
“卫夫人都再次怀孕了,宫里的老稳婆们说,这次肯定是个男的!”
卫青以军功封关内侯,仍领车骑将军。
他并没有独自享受这样的荣耀。他竭力推崇和他出征的有功将士,争取他们各个人等具有赏赐。军中各级,从将军到士兵,都对他感佩莫名!
但是其余各路人等却没有这样幸运:公孙贺无功亦无过;公孙敖和李广当斩,但是,按照汉代律法,他们变卖了家产用大量的金钱赎罪,终于得到豁免,只被贬为庶人。
卫青建功,卫子夫再次怀孕,卫家一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从上谷回来,卫青改为武职,自由骑马上下朝了。
生性谦和冷静的卫青,在朝堂之上,并没有过分的得意。
这日早朝完,卫青和同僚刚刚从承明殿正殿出来。便有小黄门来宣:“皇上宣关内侯进!”
卫青不知何故,便匆匆和同僚辞别之后,随同小黄门到了宣室殿,那是皇帝处理公务和日常起居之地。
才进得宣室殿,卫青发现,这里不止他一人,早有一个人,跪坐在皇帝刘彻的对面,正侃侃而谈。卫青看时,这个人五短身材,鼻子尖尖,有一双闪闪烁烁的眼睛。他认识这个人——主父偃!
不及多看,卫青如从前一样严整行礼:“臣卫青,拜见陛下!”便叩跪下来。
便听见刘彻的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耳边想起:“平身吧!”
卫青直起身来,主父偃和他认识,但皇帝在上不可叙礼,只是眼神略略示意而已。
刘彻温和地道:“仲卿略等一等,我们先谈这件事。”卫青正想提出回避,但是刘彻已经道:“随便也听一听,帮朕出个主意!”说完,便正容向主父偃道:“接下去!”
卫青只得跪坐于一旁,听主父偃叙谈。
主父偃和他早就认识了。原本主父偃投奔他时,他因为发现此人还有见识曾经向皇帝推荐过。不料,推荐当天就被刘彻一阵胡缠给忘了。
而卫青素来谨慎,推荐过的人和事,绝不多讲一次,以免引起刘彻不必要的猜疑。
于是,主父偃就流落长安,除了卫府的接济之外没有任何收入,过得越发的潦倒贫困。这主父偃无奈之下,想出一个破罐子破摔的注意。
他贸然上书皇帝,言八事,其中之一是反对对匈奴用兵!
在刘彻正对匈奴用兵的时候抛出这样的反对意见,他的用心,莫过于吸引皇帝注意而已。果然,刘彻在位日久,威权日盛,久已未听见这样直接的反对意见了。于是召见了此人。
此人于地方,律法,政务也倒都有见解,刘彻召见之下,也便发生了兴趣。这主父偃见状,急忙向刘彻呈上他酝酿已久的,最为自得的东西——推恩令!
汉代立国之初,实行郡县和分封并行的制度。百余年来,诸侯王们各据一方,对中央朝廷阳奉阴违,早已是汉室的心腹之患。从高祖刘邦开始,历经文、景各代,帝王们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削弱诸侯的势力。
但是,削弱诸侯势力,谈何容易,若力度使得过轻,诸侯们根本不当回事;若力度过大,又会激起叛乱。比如,刘彻的父亲景帝在位时,就激起了“七国之乱”。现在,刘彻登基亲政,这又成为他面临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主父偃正道:“诸侯据国日久,裂地千里,若陛下不理,则其易生骄矜之心;若陛下管制,则其相互勾结,共同对抗朝廷。从高祖开始至先皇,有心于此应该不止一日了,但轻不得重不得。”
刘彻点点头:“说下去。”
“这个推恩令的核心,便是恩及诸侯。因为诸侯各有封国,国土大小不等,诸侯王一人秉权,故而能与汉室相争。如今‘推恩令’允许各诸侯将封地再封,恩及子孙。这样,因诸侯儿孙的多少,各诸侯国一裂为几,封地由整而零,权力也因此分离。不仅可以大大降低侯王的实力,又可让诸侯的儿孙对陛下的恩德感激不尽。
……”
主父偃侃侃而谈,卫青暗暗心惊,原来皇帝刘彻不仅将眼睛盯着北方的匈奴,还要削弱诸侯势力!
他心中的宏图究竟有多大!
不由得向刘彻看去。
此时,刘彻已经二十八岁了。那个天才横溢的少年君主,如今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依然的面如冠玉,体态修长,但是却多了庄重自持。
那些少年时代的急躁和莽撞,不知不觉间化作了内敛的强横和霸气,平素隐藏在作为君主的庄严之下,只有遇到难以克服的阻力才会突然爆发出来。
如今他正仔细倾听主父偃的话语,脸上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只有象卫青这么熟悉了解他的人,才看得出他眼里闪烁的兴奋。
“想不到这次才出去不过几个月,他便如此成熟了!或者,他早就是如此了,只是是以前一贯在他身边,变化我也无从察觉吧!”卫青暗暗思忖。
“仲卿,你如何看?”刘彻的声音依然温和地响起。
卫青微微一怔,他有些不愿意在主父偃面前说出自己的意见,但皇帝已经点名,只得应付道:“臣觉得此法甚妙!”
刘彻知他脾气倒不以为意,一笑便过了。
但主父偃正得意间不免多看了他几眼。似乎觉得堂堂关内侯,如此简单附和有些奇怪!
待得主父偃拜辞而去。那刘彻才微微笑道:“人已经走了,你还不说么?”
卫青不由得也一笑,便道:“臣真的觉得此法甚好,只是,臣有一个疑问。”
“说,别磨磨唧唧的。”刘彻将腿从身体下面伸长不复跪坐的姿势,随意地笑道,只有在卫青这里,他是放松的。
“这推恩令固然极好,但是,若有诸侯不推行又如何?”卫青说。
他话里有话:这些诸侯不见得都看不出皇帝的用心,若有一两个识破这种用心的,是会出现不推行的情况的。
刘彻皱眉道:“这倒是!”
便慢慢思忖,眉心也习惯性地皱起。卫青看着他这几年来渐渐变得刚硬的脸的轮廓,心中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骑着红马痴缠着自己的少年来。
“无妨,”刘彻展颜一笑,“可以先择其中推行的好的诸侯多多嘉许,也让诸侯们有个榜样之意。朕还可以将他们的子孙封为“王子侯”。这样,就是有一两家不实行的,他们的子孙也饶不了他们!仲卿你看如何?”
“嘉其行而导其民!再加釜底抽薪之策,陛下好计!”卫青真心的。
刘彻不理他,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天啊,这个什么推恩令可帮了朕大忙了!”
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只是如此一来,侯爷也太多了!”
卫青心中一凛,见刘彻也是无意而言,当下装没听到,用其他言语岔了开去。但心中不知如何,已经暗自警惕。
卫青,也是皇帝刘彻新封的侯爵!
他何其幸运地听到了皇帝刘彻无意间流露的心声,又何其不幸地在封侯之初,便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而完全无意从这方面去想的刘彻根本浑然未觉。在他心里,卫青不同于旁人,自然也不会虑到卫青有如此心理。
刘彻叫卫青来,不过是让他去选马。
这一段时间,刘彻搜罗了不少良马,如今献宝一样拿出来给卫青,那卫青因为刚才的事,心中犹如有个疙瘩堵着。
尽自强颜装作感兴趣的样子,但却如鲠在喉。
刘彻见他如此,只以为他对那些良马不甚满意,心下十分失望。卫青走后,便将马监叫来训了一顿,命他再用心找寻。
他一直想给卫青两样东西:宝剑和好马!
宝剑已经得了,便是青鸾;现在,就差一匹好马了。
平阳
那天,卫青从未央宫出来,心头沉甸甸的。
卫青虽然装作不在意,却已经十分上心:在皇帝刘彻的眼睛里,王也好,侯也好,都是他江山社稷的隐患,迟早他都要一一解决掉的。
而自己,不尴不尬地封了侯,虽然,这是个封户不多的新的侯爵。但是,假以时日,会不会也是刘彻要对付的呢?
卫青相信刘彻的心,但是,他也知道,作为一个皇帝,刘彻会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呵呵,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卫青在心里默默地苦笑着。
睿智和冷静的他,在封侯之初,就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看看离未央宫远了,心中郁闷的卫青不想便回家去。想起卫妈妈想吃武昌街上的豆面点心。便吩咐侍从先回,自己拨马向武昌街去。
武昌街不是长安的主街,但是店铺林立,也十分热闹。卫青骑在马上慢慢地行,心中还在默默地掂量着。
看看快要到那家叫“一口酥”的点心店了。
忽然,一阵喧闹从街道的那头传来,惊呼声,哭喊声,人们四散奔逃,东西四处飞溅,物品倒塌的声音乱作一团。
中间夹杂着一个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女声:“救命!——”“救命!——”
还有人大声吆喝“马惊了!”“拉住它!”
卫青看时,一匹赤红的骏马,拖着一张朱轮华毂的大车,疯了一样从街道那头狂奔而来。车声隆隆,那马口吐白沫,眼睛血红,发了狂似的。
武昌街外宽内窄,那马疯了似地往里面跑,里面街道越窄,人们躲避越不易,而那马发了狂,如果撞到墙上,则车毁人亡。
果然,前面一堵石墙下坐着个卖东西的老太婆,吓得呆了,一动不动。任旁人如何大喊让开,只是呆怔怔的。
眼见这老婆子,车,马都要毁于一旦。
说迟时那时快,卫青猛地站起,踩着自己的马背,腾身一跃,半空中一拧腰身,竟牢牢骑在了那匹赤红马上,紧紧勒住缰绳,口中大声呵斥:“吁——!”
他腕力强劲,那缰绳立即被勒得更铁索一样,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前蹄腾空不住乱踢,将那老婆子跟前摆的东西踢得到处都是,老婆子才屁滚尿流爬开去。
好个卫青,两腿紧紧夹住马身,右腕使劲一带,竟将那马头带开,马立刻随劲转了小半个圈才放下前蹄,避免了直接冲到石墙上。
但是,那大车还是“啪拉“地侧面擦到了旁边的墙壁,只听得哗啦啦连串响,一边车轮便被撞散开来。大车一倾,歪倒在旁边。马身也被带得一个趔趄。
卫青刚稳住马匹,便听见车厢里传来呻吟之声。连忙跳下马查看。刚走上前,便看见那车厢的翠羽红帏上一个鲜明的标记,不由得一怔——平阳公主府!
这卫青便不莽撞,且不拉开帷幕,只朗声问道:“是公主殿下吗?小臣卫青,公主可曾伤着?”
里面一个清朗圆润的女声回答道:“我没事,不过我的侍女伤着了!”接着帘子微微一动,一只洁白纤美的手掠起帷幕:“请助我一臂!”
车厢已经倾侧,出来甚是不易。听了这话,卫青连忙伸出手,那手稳稳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借卫青一使劲间,那手的主人便已从车厢中脱困。
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来自刘氏家族遗传的高挑和美丽的身体,在女人中有些过高了。清雅秀丽的脸庞,带着天潢贵胄才有的从容自若。优雅,冷静,即便刚刚脱困,脸色十分的苍白,但神情却毫不慌乱。
那只很美的手掠了掠微微有些散乱的鬓发,道:“原来是卫侯爷!”平阳公主敛袂一礼:“谢谢卫侯爷出手相救!”
她是先皇之女,当今天子的亲姐姐,卫青如何敢当这一礼。连忙避让开去,口称:“不敢!”
这平阳公主礼毕,才抬头细看卫青,一看之下不由得一怔。
多年以前,她本与卫青相识。但是,眼前这人这哪里是当年那个俊秀有些单薄的小小骑奴!
眼前的这个男人,高大修长的身体,带着军旅生涯才锻炼得出的敏捷矫健。印象中少年时那种眉目如画的美丽已经被岁月拉开成成年男子的俊朗的外形。刚从边塞回来,原本肌肤晒成了微黑的橄榄色。
优雅中带着洒脱,儒雅而又英挺!
平阳公主身在宫廷,眼前早见过了各种出色的男人,但是,眼前这个人仍然让她惊艳不已。
公主毕竟是公主,能够应付各种忽如其来的情形。
当下掩饰住心中的惊异,温言道:“若不是卫侯爷相救,平阳今日恐怕得命丧此处了!”
“不敢,卫青刚好从这里路过,能为公主效力一二,甚是惶恐!”他口中说着惶恐,但神色如常,不卑不亢。平阳公主又不禁暗暗生出些好感来。
这时,街头又是一阵喧闹,原来随公主车驾的侍从们才刚刚赶到。当下卫青和平阳寒暄两句,便帮着那些侍从拉出那刚才叫得歇斯底里现在还在全身瘫软的侍女,收拾车子。
卫青道:“公主这马恐怕得休息几天了。”
平阳看时,那马神情委顿,口角被勒出一团一团的血沫子。再看看已经破碎的大车,想想刚才的心惊,不觉也有几分后怕。便道:“把这马拉回去,叫马童们好好看看是怎么回事。”
众人唯唯答应。
便有侍从另外寻来一辆大车,请公主乘坐。
此时好奇的人群早已越聚越多,卫青见此情况,连忙请平阳乘车回府。那平阳也微微一笑:“如此也好,只是我心中实在有些后怕。”
她口中说着后怕,脸上神情却不露半分,也不知是真是假。眉目之间风致嫣然,这是一种少女不能有,而少妇未必有的成熟的美丽!
卫青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中,不过是小小骑奴,也就是偶尔上车下车能偶尔瞥一眼这个美丽高贵的公主,真正的近距离说话,这还是第一次。见平阳风度气质大异于一般女子,心中不由的暗暗称奇!
因见平阳如此说,便笑道:“无妨,我也要家去。便陪公主一程。”
平阳也一笑:“我倒忘了我们本是邻居了。那便烦劳卫侯爷了。”若是别人,便要疑她这声卫侯爷有所讥刺,然这平阳公主平平常常说来,竟是说不出的自然好听。
卫青便骑马跟在平阳公主的车后,一路回了吉祥街。
待得别过公主,才想起卫妈妈想吃的‘一口酥’,原本是专为这个去的,反倒忘了。只有又匆匆拨转马头再去买了。
回到家里,秦织虽然奇怪他来了又去,但她素来温顺,明白情况后虽然惊讶,却不多在意,只哄着卫不疑让他别闹父亲。
第二日,平阳公主和平阳侯曹寿便郑重上门拜谢,并设宴相请。
卫青虽然谦和,却不爱交际,但平阳公主身份不同常人,于是卫青只有携秦织赴宴。
筵宴之上,曹寿谈笑风生,平阳公主话不太多,但每每出言,曹寿都侧耳细听。曹寿不过四十岁,但身体已然发福,微微鼓起的肚子,白净的脸庞。
他十分善饮,饮得多了话也便多起来了。卫青本不喜多言,但也善饮。于是,曹寿海阔天空,卫青微笑而听。
那平阳喁喁融融和秦织也聊得十分亲近。
平阳细看秦织,虽不是那种一见就觉得十分惊艳的女子,却十分的清秀可人,一双眸子晶莹如水,温婉伶俐我见尤怜。再看看卫青,玉树临风儒雅英挺,心中暗道:“这倒是一对璧人!”
对于卫青,平阳公主并不陌生,虽然在这件事之前,她和卫青见面不会超过五次,说话不会超过三句。但是,作为一个在皇室中颇有势力的女人,卫青的很多事情,她都知道的。
卫青和刘彻的关系,她更是清楚无比。当年刘彻在卫子夫进宫后,悄悄让曹寿做了人情,将卫青弄进建章宫,她心下都明白。
以前,不是没见过卫青,但是,那日一见,却惊见那个青涩的少年居然长成如此出色的男人。
酒筵过后,卫青和秦织告辞回去,驸马和公主殷切送出大门。
回到内房,那曹寿才待开言。这平阳微微伸了下腰,慵懒地道:“哦哟,今日好累!”
曹寿历来尊重她,便善解人意地笑道:“既然累了,就请公主早些歇息好了。我明日再来!”
平阳懒懒道:“甚好!”
曹寿便自去了,他和平阳分房已久。
男人在那方面一不行,就往往觉得欠了女人的,因此,他对平阳公主,不仅仅是尊重,还多了几分愧惧之意。
这里平阳命侍女们收拾,自去睡了。
说也奇怪,虽然倦怠,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独自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之上翻来覆去。软绵绵的被褥摩挲着她仍然年轻的身体。不知为何,她忽然爬起身,命侍女点上灯,在镜子的面前仔细地审视着自己。
脸庞依然美丽,肌肤依然光滑,胸脯依然□,腰身依然纤细。
良久,平阳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挥挥手,让侍女熄了灯,躺回锦被中去。
平阳侯曹寿,是个有“恶疾”的男人!
平阳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忽然想起,今天将手搭在卫青臂上的时候,他的手臂很坚硬,很结实,很有力!
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可惜!
封后
元朔元年的春天,卫子夫终于生下一个男孩!
欣喜若狂的刘彻,终于尝到了当一个男孩的父亲的滋味。他骄傲地给这个后来死在他手里的儿子取名为刘据,因为,这是他作为男人,作为君主最好最有力的证据。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皇帝有后了,下民们知道了下一个主人是谁,他们为着他们终于有了下一个皇帝和统治者而高兴不已。
皇帝刘彻郑重告太庙祖宗。
不久,皇帝提出立卫子夫为后!
此时废后陈阿娇和馆陶公主早已相继去世,王太后没有了疑虑自然不会反对。
而朝臣们——卫子夫生子,卫青新建功勋——更是几乎没有人有异议,有人隐隐约约地提了一下卫子夫的出身,但还没引起皇帝的注意就偃旗息鼓了。
于是一切都决定了。
没有人知道,包括卫青,在决定立后前,卫府隐园中一个亲昵但是并不淫靡的夜里,皇帝刘彻看着身边熟睡的人,喃喃自语:
“仲卿,朕有时很矛盾?”
“有时候朕想,仲卿要是是女的就好了,朕就立你为后!”
“可是,”刘彻微微笑了:“你要是女的,朕到那里去找这么好一个将军?”
他静静地看着卫青,目光温柔宠溺,良久,忽然渐渐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你委屈!”
是的,他知道卫青委屈,尽管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爱上自己,然而,这也让卫青的心态从此失衡。一方面,他渴望作为男儿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面对自己不伦之情。在这一点上,他不像韩嫣,韩嫣就算不以自己和皇帝的关系为傲,至少也能坦然面对。
但是卫青不行,他是这样的骄傲和敏感,如此的顾及他人的眼光,因此面对和刘彻的私情,他比任何人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恨不得全天下都忽视他自己。原本沉稳的性子,因为这样的隐忍,渐渐变得几乎有些孤僻。
他爱刘彻,珍惜这样的感情,但是,决不以之为荣!
刘彻不是很明白他的心,但是,他尽量地去体贴这样的心情。
为此,他在宫中又杀又黜,钳制内侍和宫女,不惜工本以密道的方式去和他幽会。 如今宫中知道这件事的少之又少便是知道也没人敢提,更别说朝堂了。然而,他知道卫青的内心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被人发现了去。
他用了多大的功夫才让卫青在宣室殿放心。但是一到朝堂上或者是人前,不知不觉地卫青就会沉默。
刘彻看着他慢慢地改变,心中不是不难过。
这原本是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人呵!
最难过的,是不能给他一个在太阳下的身份,让这只高傲的青鸾也能无惧人言、眼光和自己并肩站立。
这是刘彻一生的最遗憾的事!
卫青睡得很沉,斜飞的双眉在隐隐的夜光下像是飞蛾挑出去的天须。刘彻伸手轻轻搂住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地再说:“朕知道你委屈!”
沉睡中的卫青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眉宇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刘彻轻轻地伸手抹平他眉间的蹙纹,才抹开,几乎又蹙起!
如果可能,他会立他为后的!——这是刘彻真正的渴望。
但是,他知道不可能,别说是朝堂天下,就是卫青本人,也绝不会答应。就连向他提起,他也必定以为是一种羞辱而不是一种尊荣——他,堂堂男儿,领兵的将军,却屈居如同女人!
“无论如何,你是我心中真正的皇后呵!”刘彻在心中默默地认定,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深深地一吻。
当刘彻告知卫青将要立卫子夫为后的时候,卫青几乎没有开口十分平静。
但是,在那天晚上,那从来沉稳的人辗转反侧却睡得很不安稳,刘彻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最爱最无奈的人搂进怀里!
《史记》上是这样记载的:“元朔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
册封卫子夫的诏书是这样写的:“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兹有卫氏子夫,环姿艳逸,温顺贤淑,且生皇子据。今依《关雎》之义,册立卫氏子夫为后,其赦天下,与民更始。……”
元朔元年的春天,在隆重的策后仪式上,卫子夫身穿黑底绣红色火焰金凤的后服,头戴九凤朝阳金冠,庄严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皇后的金策和玺绶。
当她立起身来的时候,铺着大红云毡的阶下,众人立即拜伏:“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亮和煦的春天的阳光下卫子夫娉婷立起身来,和冕旒黑袍的皇帝并肩而立。从承明殿外透过来的微黄的阳光让大殿内的一切都灿然生辉。
那些丝绸的,锦缎的,金色的,银色的东西在阳光的映衬下,挥散出虹霓般的光彩,在光彩的中间,皇帝刘彻俊美高大,皇后端庄艳丽。他们的周围,如同神光一般的光彩让站立在中间似乎显得格外高大的帝后如此的和谐、庄严,如此的不可企近的神秘!
卫子夫蔼然微笑,看着跪伏在地的朝臣和诰命们,一股骄傲和激动之情油然而生。她清楚地看到,在殿堂的那边,紫袍银绶拜伏的是关内侯、车骑将军、她的弟弟——卫青!
“对不起,我的兄弟!”子夫心里默默地。
“就像这册书上说的,‘天地畅和,阴阳调顺’。天地以阴阳相配,万物以雌雄成对,你尽管有了他的爱情,而我有的,却是天地万物相配相合的根本,两阳不能并列,这是天地的规律!
你有的,或许是贵为君主一生中最坚贞的爱情;而我有的,是道德,伦理,婚姻。
我们两个得到的,到底哪一个的更弥足珍贵?这是我们都不能回答的!”
在宽宽的殿堂里,站在台阶下的卫青象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恭谨而肃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光幽暗,看不出到底是高兴、失落,或者是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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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封后,卫家更是炎势逼人。
从封后的消息传来,秦织就忙得脚不沾地。
那些贺喜的,送礼的,结交的,攀亲的,从头一年的冬天就开始,堪堪到了第二年的夏初还未停歇。
卫青是个男人,主外,并且他自己的公事就已经忙不过来。家中卫妈妈年迈,早已经不理家事,霍去病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隐姬虽好却是个半个下人,于是,里里外外忙忙碌碌,秦织累得几乎脱了形。
但是,她仍然很高兴,不仅因为卫夫人封后这件大喜事。还因为,这一段时间,卫青在她房里的时候,相对多了一点。
由于卫子夫封后,刘彻就是再惦念着卫青,也多少要给这个皇后,卫青的姐姐以几分面子。所以即使不去椒房殿,他也减少了纠缠卫青的时候,封后那几天卫青也就多了几个留在秦织身边的夜晚。
那一段时间,秦织瘦了一圈,原本清秀的鹅蛋脸变得尖削了,明亮的眼睛似乎也大了点,变得又黑又亮的。
好不容易,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我的天啊!”秦织对来访的平阳公主长出了一口气说,“这种日子再过一个月,我非疯了不可!”
平阳公主已经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其实,秦织是寂寞的,出身小吏之家的她如今已经是侯夫人,不管她如何的不舍得,当年的朋友因差距太大已经不可能还象从前。而卫青素来不爱交际,她自然也没有认识什么其他眷属诰命的机会,更不可能交心。
现在,这个平阳公主善解人意,伶俐精明,并且多次来访——因为感激卫青相救,再加上卫家越来越贵盛,她有意将原来的关系进一步亲近。秦织喜欢公主的雍容大度,而秦织为人,最是可亲可疼的,平阳公主便也十分喜欢她。
一来二去,两人便十分亲近。
她们正跪坐于廊下,在凉凉的树荫里谈心。秦织身穿浅绿色春衣,系了鹅黄丝带,清新淡雅。平阳公主却是一身银蓝色银丝回文绕襟长袍,白色云缎深衣,苗条动人,高贵富丽。
平阳笑道:“知道你好汉,这么硬挺着,也亏得你毕竟还年轻!”
她比秦织卫青都年长些,便时时以老人自居。
秦织微笑道:“没事,反正都过去了!”
口中说着,她又拿起了笸箩里的针线。
“你还不歇歇!”平阳好气又好笑,对于这个善良单纯的朋友,她是真心喜欢的。
“没事!早歇过来了!”秦织笑道,“再说,这夏天就要到了,我这个东西,要紧着呢!”
平阳看时,是一件夏天的白色丝衣。
“是卫侯爷的吧?”平阳笑了:“为什么不交给府里做针线的人做去,这样你也好休息休息!”
秦织含笑道:“不是,公主不知道。夫君性子好洁,所以,里衣什么只穿白缎子的。这东西颜色娇,我怕那些针线上的人不经心,糟蹋了。再说,”她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夫君也从来不穿他人做的里衣。”
平阳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见过几次,卫青似乎果然都是白色的里衣,衬着微黑的橄榄色的肌肤,十分的出色。
忽然憬悟自己居然在这样想着人家的丈夫,不由得有些郝然,忙用话岔了开去。
见那秦织确实对夫君敬若神明,不但衣服鞋袜,一应事儿都事事上心。平阳不由得半开玩笑道:“秦夫人好贤惠,侯爷真有福气!”
秦织微笑,念及丈夫,心中甜丝丝的。
平阳心中不知为何,竟自有些酸意。
李家父子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春风得意,也就有人落魄无比。
这边卫家正蒸蒸日上,而原卫尉、骁骑将军李广却无疑是落到了人生的低谷里。
这一战,对于李广来说,带来的不仅是耻辱,更多的是不服气。
他从文帝时便从军,屡次抗击匈奴,积军功封为郎中。因为骑射皆精,从文帝狩猎时,文帝曾经慨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这半生来,他立下军功无数。景帝七国之乱时,就差一点得到皇帝的封赏,遗憾的是,却因为私自接下了梁王的帅印而最终没有得到。
七国之乱后,他为上谷太守。那时,匈奴来犯,他与匈奴日夜合战,强硬无比。典属国公孙昆邪上书皇帝:“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皇帝爱惜人才,便将他调往上郡。他的威猛竟然让皇帝都如此爱惜。
这半生来,他骁勇善战,敢打敢拼,在军中立下了赫赫威名。不料如今四路大军出击,自己战败;而从未上过沙场的卫青却立功封侯。
——封侯,是李广一生的隐痛。
看着门上被撤下来的“李府”的匾额(李广因军败险些被杀,赎罪免死废为庶人,庶人的住宅不可以称府),身材高大魁梧,头发已然花白的李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一生大战小战无数,现在却受到这样的耻辱。
“想不到一生打雁,也会被雁啄了眼!”他喃喃地说到。
“父亲不用难过,这次卫青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如果他也象父亲一样遇到匈奴的主力,说不定比父亲还惨呢?”
说话的,是李广的儿子李敢,李家三子,这是唯一仅存下来的。
李广瞪了李敢一眼,心下虽然也赞同他的看法,口中却骂道:“你胡说什么你?”
李敢愤愤地还要再说,但看看父亲的脸色,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个精悍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留着短短的胡子。他是李广现在唯一的儿子。对于父亲,他衷心地崇拜着,那个负盛名三十余年的老将,在当时有“战神”之誉。作为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在李敢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甚至包括在今天以前,是荣耀和骄傲的。
所以,对于父亲的这次惨败,他比父亲还要愤愤不平。
那个什么卫青,只是运气好而已!
匾额被用绳子吊着慢慢取下来,吊到一半的时候,一边的绳子没有系牢,匾额又重,“梆啷”一声巨响摔到地上,腾起好大的灰尘。李广心中更是如火烧一般难受。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进去。
看着原本高大威猛的父亲,在这一刻几乎有些佝偻的背影,李敢心中分外的不是滋味。他不想回家生闷气,便命僮仆带马,打算出去散闷去。
长安泰和酒楼,这是长安最好最大的酒楼。
李敢独自一人,信马乱逛,远远看见泰和酒楼的牌子便心下暗自忖道:“不如去喝一杯,也散散这口子鸟气!”
便策马而去,到楼下下马,将马交给迎出来的店家,便上了楼。
他性子本来刚直,此时心中又十分憋气,正想找事发泄,几杯酒下肚,那酒保略有差池他便拍桌子呼喝,弄得酒家又是怕又是厌又是小心。
不料这时,楼下闹哄哄的又上来一拨人。
李敢乜斜了眼睛看时,这伙人虽然未着装,但气质行动显然是军旅中人,不过十来个,簇拥着两个丰神俊朗的青年有说有笑地上来。
其中一人年纪略长,身穿蓝色丝袍,品貌出众,温雅谦和;另一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穿白色嵌金丝袍,修眉俊目神情倨傲。两人皆身长玉立,在那一群人中间,如鹤立鸡群一般。
这两人,便是卫青和他的外甥霍去病(此时霍去病十五岁,但个子较高所以被李敢当作了十六七岁的人)。
原来卫青得胜后不自居功,多推荐自己的将士。凡随卫青出征的人,只要军中有功,竟是或多或少的都得到赏赐。卫青因此大得将士之心。
卫青虽然于朝堂之上冷淡沉默,但和这些豪爽无羁的汉子在一起时,却十分的自在轻松。
这日,校尉张次公约了几个军中相契的将士来找卫青,谈笑中提到这泰和酒家的好酒,便死活拉了卫青前来。因霍去病随侍在侧,便也连他拉了来。
一伙人兴致勃勃,被酒家引入李敢隔壁的雅座去了。
那酒家当日卫青凯旋时也去迎接过,如今见了,便如同天上掉下宝来一样,里里外外十分殷勤。便是那些酒保小二,也都纷纷趋附,只巴望多看几眼这个传奇般的将军。
衬得李敢这里更是冷清郁闷。再喝得几杯酒,不由得心中的火焰越来越炽。
这时,一个上酒的酒保不小心,将温酒的水溅了几滴在他袖子上。他勃然大怒,便以为这酒保刻意轻贱自己。
当下一脚踢去,踢得那个酒保滚了出去,怒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
见那酒保惶惶然正要站起,李敢便又赶上去踢。这时,便惊动了里里外外的酒家食客,纷纷前来劝止。
那酒家明白情况之后,连忙陪笑道:“大爷息怒,是这个小子不晓事,我这就叫他给大爷赔礼!”便叫那酒保上前。那酒保早就吓的呆了,只任凭人指挥。
那李敢早已半醉,嘴里骂骂咧咧,不依不饶。见那酒保上前,便又是一个耳光辟面打去。
不料打到半中间,手却被牢牢拉住,他挣了一下,那手却如同铁箍一般,如何挣得动分毫。当下又惊又怒,回头看去。
拉住他手的人,白衣胜雪,身材高挑脸貌俊秀,一双眼睛犹如点漆,不是霍去病是谁?
他不善饮酒,听得外面吵闹,便出来看看,他不识李敢,见此人狂悖心中便已十分不舒服。见酒家赔礼后,此人还不依不饶,当下出手拉住。
这霍去病近年来常随卫青出入,李敢早已识得,当下将一腔火气就要发在霍去病头上。
“原来是霍少爷,怎么,要多管闲事不成?这里可不是上谷,你也怕没有你舅舅那么好的运气!”
霍去病不识得李敢,原本只是不顺眼而已,如今一听这话,便心中真的有气。
他自幼将卫青奉若神明,听不得半句对卫青不敬的话,现在李敢的话语气尖刻不说竟然暗暗讽刺自己舅舅的军功竟是因为运气!于是怒从心底起,使劲将李敢的手一甩,冷冷道:“你说什么?”
他臂力极大,绕是李敢也一身功夫,不由得也踉跄了一下。
那李敢素来凭父亲的威名,自己也有一身实力,如何会怕这个毛头小子,被他如此一摔,怒道:“怎么,动手么!小子。”
霍去病素来桀骜不驯,从小除了舅舅卫青之外,没怕过任何一个人,本来就是个打架惹事的主儿,见李敢这样便冷笑道:“动手怎么了,小爷我还怕你不成!”几句话就说僵了,两人便要动手。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卫青冷冷地叫了声:“去病,住手!”
看时,卫青他们一行早已经从隔壁雅间出来了,见状,张次公等几个军中混老了的,识得李敢,便笑着上前做老好人意图平息事态。
卫青早在里间便听见了李敢的话,心中虽然怒气上冲,但他自来心思缜密。此时虑及李广新败,他父子心高气傲必然不服气。而李广在军中素有威信,如果此时和李敢冲突,恐朝堂和军中诟病自己以势压人。
于是便出言喝止霍去病,但他也恼李敢口中的轻视,虽然识得李敢,却也不上前招呼。
只淡淡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只和张次公等人略略招呼,便率先出去。
此时李敢被几个人拉住,霍去病冷冷地看他一眼,眼光中尽是不屑。见卫青出去,便转身跟上。
这里李敢碍于众人七手八脚拉住,无法上前,便使劲“呸!”了一声,骂道:“懦夫!”
卫青正要下楼,闻言便停住脚步,而那霍去病已然怒冲顶门,猛地转身眼冒凶光,狠狠地盯着李敢。那几个劝架的连忙来阻止。
此时听得卫青冷冷地道:“去病,怎么回事,还不快来!”
卫青开口去病不敢不遵,但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已经从众人劝解的话中知道李敢的身份,当下一转念间,竟欺近李敢。眼中无比轻蔑,冷冷笑道:“是不是懦夫,战场上自有分明!只怕一败做了庶人,要是再败——,便没可保命的东西了!”
说完故意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李敢气得睚眦欲裂,苦于被张次公等人拉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
自此各自心怀不忿。
其实,李广和李敢一样,都感觉到了人们的势利带来的寒意。
一般来说对于这样的情况,一种人的反应是唉声叹气夹着尾巴做人;另一种人反而会更敏感更自尊。
李广肯定就属于后一种人!
他比任何时候都注意人家对他的态度,人家的脸色略有不好,他就觉得是在针对他,人家如果窃窃私语,他就觉得是在说他。为此他十分怒恨,但是,又无可奈何。
我们不能责怪李广,作为一个英名流传了半生,自己已经习惯英勇,胜利这些词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一下子,这些词说的都是别人,这样的心理落差,不是很快能适应的。
李广开始十分厌恶与人打交道。
赎罪期间,他开始到蓝田山射猎以自娱。那些山石树木,总不会有那样势利的眼睛。
这天,李广的运气分外的好,射猎十分的顺利。拈须而笑的李广看着丰富的猎物得意着自己的英风不老,不知不觉地就把时间耽误了。
到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从蓝田山回长安城,必须要经过灞桥。在当时,灞桥上设有灞亭,亭尉巡夜。按照规定,禁止行人夜间过桥。李广一行当然被阻挡在那里。
但是,半生作为粗豪的将军的李广是不把这个规定当回事的,或者说,他觉得,以他自己的大名鼎鼎那么例外一下不是不行的。
于是,看着夜色中桥上唯一的那点亮光,李广示意了一下,他随身的仆人上前大声说:“我家主人是故将军李广,深夜叨扰了,请行个方便吧?”
夜晚一片漆黑,那点灯火虽小却十分固执地亮着。
桥上的驿亭中传来亭尉冷冷地的声音:“深夜不得过桥,这是规定,人人都应该遵循,即便现将军尚且不能通过,更何况是故将军?”
本来,这一句无可厚非,但是,所谓现将军故将军,不免刺中了李广的心病。李广顿时面红耳赤,心下十分怒恨,但是,亭尉的话又无法辩驳。
那仆人几次再央求,亭尉都不为所动。李广一行只得恨恨地坐在河边,等待天明。
终于,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刚蒙蒙亮,那亭尉打开桥门。李广一行愤愤地从桥上过去。
到得桥中,那李广冷冷地问道:亭尉好品行!不知何名?”
那亭尉个子不高但也眉宇轩扬,昂然直视:“在下张庆!”
李广冷笑愤愤而去。
军人的荣耀只能来自于战场,于是,李广以五十多岁的高龄希望着,能够再有一次出征的机会,让他一雪前耻!
元光元年的秋天,李家父子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匈奴犯边,皇帝命车骑将军卫青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为了策应卫青,以校尉李息为将军,统兵出代郡,牵制匈奴。并重新起用李广,为右北平太守。
李广接到出任右北平太守的旨意,便奏请皇帝调灞桥亭尉张庆到军中。
皇帝应允,于是,就在张庆奉命而来的当天,李广射杀张庆!
运筹
元光初年秋天的迎击匈奴的这次战役,由车骑将军卫青统兵再次出征。
这一次,没有任何朝臣提出异议。
这次与突袭龙城不同,卫青领三万人马,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分散敌人,迫使匈奴后退。这次出征,共击杀匈奴将卒4000多人,是汉朝对匈奴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大胜利。
举国上下又是一片欢腾。虽然是寒冷的冬日,但人们的心中却被胜利鼓舞起了激昂的热情。
大街小巷,集市家里,人人都在谈论着这次非凡的胜利。人人都喜上眉梢。没有什么能够比军事上的大捷能够促动人们心中强烈的国家骄傲和民族自豪!
然而这场胜利的缔造者卫青却始终淡淡地,不管是真心赞扬还是存心讨好,他都只是一笑。
朱漆的门窗半开着,窗扉中透出一股股的暖气。屋外廊下一树淡红的梅花斜斜地探出头去,努力地张望着屋内,似乎好奇这家的主人,为什么大白天的躲在这里。
这是关内侯卫府的隐园,外面虽然清冷地下着小雪,但是这间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子里不仅笼着一个大大的铜丝熏笼,在半开启的窗边还并列着三个红铜火盆。盆中燃着红炙的炭火,舔着青白色的火焰,这样不仅可以把‘炭气’放出去,又可以把每一丝从窗外吹来的风都变得暖暖的。
卫府的主人卫青正在这里。他只用蓝帻随便束了头发,没有带冠,白色的丝绸夹衣外罩了浅蓝色的外袍,却随便半披着。正聚精会神地伏在屋子正中那张大大的书案上,低头不知在写画着什么。
他面前,有一张很大的泛黄的羊皮地图、几块较小的羊皮和一副新的洁白的帛缣。他正看看那地图,对对那些小的羊皮,又在那帛缣上添上几笔,十分专心。就连里屋里面轻轻地传来了一些什么奇怪的声响都没在意。
他是躲到这里来的。
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儿子卫不疑。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卫伉已经五岁了,长得十分象卫青,性子也象,更为温和乖巧,倒好管教。二儿子卫不疑不足三岁,样子极像秦织,可是那顽劣的脾气竟是谁也不象,比当年的霍去病还能折腾。
卫青也曾想好好管教一二,但是一来这孩子本来就小,任什么道理都不会听;二来,他要是脸上略带几分恐吓,那卫妈妈就老泪纵横,不依不饶。一来二去,卫青惹不起只有躲。
今日他要将这次出征中发现的几处和地图不符的地方应证一二。怕了卫不疑见什么撕什么,撕什么扔什么,便躲到隐姬这里来了。这里的婢女下人,皆是宫中派来“服侍”隐姬的,而秦织自是约束卫府其他上下人等,等闲不得靠近。刘彻白天又基本不来,所以,一来二去,卫青倒把这里当作是清净之地了。
这时,他正专注无比地在看着一条地图上的河流。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这河流的位置不在这里。
正凝神细思间,里面的锦帘“勿搭”一响,出来了一个人,貂裘皮草,穿得跟个熊似的,看时,却是刘彻,不由得吓了卫青一跳。
刘彻看见卫青,也是又惊又喜:“我还待叫隐娘去叫你呢?你却在这里!”
卫青惊讶地:“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刘彻虽然来得勤,但是几乎都是夜里。
刘彻呵呵手,笑嘻嘻地且不回答他的问题,几下甩掉外面的皮裘,露出一身紫红色绣金白鹤青松的长袍,玉带束腰。脸被冻得红红的,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人物俊秀。他边走到案边坐下,边道:“这地道子好冷!你这里倒暖和。你在做什么?”
卫青好笑:“才进来就脱衣服,这么大冷的天,陛下应该注意一点,免得着了凉。”便起身将一个小怀炉拿了来递给刘彻。
“朕今天早早的就完事了,想偷偷地来看仲卿在做什么?”刘彻将怀炉抱在怀里暖着,伸手搓搓脸,便拿卫青面前的东西看。
卫青解释道:“是地图。这次臣从尉府调了几副雁门外地图带着去,竟是用不了。不是缺漏就是错的,每次都要用向导。这是臣命人补的小块地图,想用来重新整理整理。”
“哦!”刘彻道,“那里的地图,不知什么年代了,长城里头还好些,到了长城外头,就从来没有人真的应证过的。”
“战时如果地形不清,很容易延误战机的!”卫青叹道。
刘彻忽地想起什么来:“那年朕派了张骞出使西域,不知为什么一去就没有踪迹了,要是此人回来,倒可以补充一二。仲卿不知道,那副你见过的西域地理图还是他找人画的呢!”
“哦,”卫青没有在意,“如果回来便好了,大军再出塞,也有个好向导。”
“仲卿还想出战么?”刘彻眼睛发亮。
“陛下不会就这么罢手吧?”卫青反问。
刘彻呵呵笑道:“今日有人上了折子,说道匈奴如果退了,便不宜再用兵了。”
“荒唐!”卫青冷笑道:“这匈奴本豺狼之性,年年去了又来,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知。说这话的人是什么意思?”
刘彻不以为意:“不过是颂圣,说我武功赫赫,吓得匈奴远避而已,连带你这个将军也被吹捧了几句。要朕再加封赏你!”
“陛下早已经赏过了。”卫青淡淡地。
“咦,仲卿此次出兵得胜,似乎不甚高兴!”刘彻好奇。
卫青苦笑:“陛下,如果有人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然后他打回去一个,陛下认为这人应该为自己打还去的这个耳光而高兴么?”
刘彻一怔,然后慢慢地笑了,眼神中满满的是欣慰和赞叹。
“仲卿此言深得我心。真正要解决匈奴,不应该是这样他挑衅我们还击!”
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十分得意。
卫青指着地图上一块地方道:“陛下,你看这里!”
“河南地!”
“不错,”卫青的眼睛闪闪发亮,“此地是匈奴距离我大汉最近的核心区域,也是匈奴屡次侵犯我大汉的基地。秦时,大将蒙恬曾收复过这里筑城立塞派兵驻守。秦末时,中原动乱无暇他顾,此地又被匈奴所占。臣曾经问过塞外之人,道是此地土地肥沃水草甘美,是难得的牧区!”
刘彻仔细地看着,心中默默地思虑。
良久乃道:“仲卿真是天才!此地若为我所有,筑城立塞便是我长安的天然屏障;若迁民牧马,我大汉则何愁无骑兵!”
抬头看着卫青,笑道:“如此,仲卿便想想如何进兵才是!”
卫青一笑,便接过刘彻手中的地图,仔细思量着。
这里刘彻静静地看着他:除了成熟与优雅,岁月的沧桑似乎没有在这个人的脸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脸庞的轮廓刚劲不失柔和,隐隐有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彩,让人一见就想亲近。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呢?让朕从十六岁到现在如此痴迷?”刘彻心中暗暗地感叹着。此时见卫青忙着手里的事,偶尔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一笑,刘彻心中竟是无比的满足安宁。
这时无事,便随手从一边拖了个云纹酱红色大引枕来斜靠着。
他每日里五鼓就起床早朝,正襟危坐听朝臣奏议,完事后又接见大臣,再加批复奏章……忙个不停。今日事务略少,便来寻卫青。
他历来在卫青身边便十分放松,从那寒冷的地道里一进这温暖如春的屋子,又被满屋的热气一蒸,便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眼里看着卫青发怔,那眼皮不由得就有些上面的找下面的。
卫青看那地图心里思量着,不经意一抬头,却见刘彻窝在那个大大的云纹引枕中,竟是睡着了。
此时屋里的暖意已经让他的脸色恢复了白玉般的光泽,隐隐透出一丝红润来,说不出的润泽可爱。怀里还抱着那个暖炉,半蜷着身子。那睡相怎么看怎么象是个小孩子,谁知道这便是以跋扈强横著名的大汉帝国的君主。
卫青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脸庞,鼻梁,嘴唇,眼睫……;十多年来,不敢相信这样的人会守在自己的身边,然而每次又都发现,他总是在自己身边。
卫青的眼里慢慢浮现出如水一样的温柔。
见他头上带着金冠,硌着头不好靠,便离座轻轻地替他解开取下来。
刘彻朦胧之中也不睁眼,任凭卫青动作,取下后,他舒服地往引枕中蹭了蹭,找到一个更好的姿势,如同一只大猫一样蜷着,嘴里不知为什么小声嘟哝了一句,便沉沉睡着了。
卫青不由得一笑,自去找来一床锦被,轻轻给他盖好,自己仍旧回书案看图思量。就这样,隐阁里静悄悄的。
窗外的小雪沙沙地落在青石的石阶,鹅卵石的甬道和嶙峋的山石上,那树红色的梅花在雪中反而更美更娇。窗内,除了火炭偶尔的小小的‘噼啪’的爆裂声之外,什么声息都没有,但是,窗扉中透出的气息却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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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千里外漫天风雪下的匈奴王帐里,军臣单于暴跳如雷:“狡诈阴险的汉人!”
不怪军臣单于如此恼火,历来汉匈之争,匈奴都占着上风。但是,却一连两次被卫青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两次都让这个彪悍的匈奴王几乎气血攻心!
恼怒的匈奴王决定,要扳回这一局!
元光二年,军臣单于命匈奴大军兵分三路,从雁门到辽西展开了全面的战略进攻。侵占造阳;然后袭击辽西,杀死辽西太守,掳民2000余人;接着进攻渔阳,打伤驻守渔阳的大将韩安国,迫使韩安国坚壁不出;再进攻雁门,杀戮掠夺无所不作。
一时间大汉上下震动!
“乒”的一声,承明殿里大汉天子刘彻重重地击在案上,怒火让他原本俊美的脸庞有些狞恶扭曲。
“这些匈奴人,简直是一群狼!”
丞相薛泽出班奏到:“形势危急,臣请陛下火速出兵救援雁门!”
“不错!”刘彻的眼中依然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应该马上出兵雁门!”
议论纷纷中,所有的人都把眼光转向关内侯车骑将军卫青,两次大捷,已经让他们在潜意识中认定,卫青是对击匈奴最好的人选。
然而,卫青却眉头紧皱没有任何表示。——按照常理,他此时应该出班,慷慨激昂说臣愿意领兵出征誓死荡平匈奴云云。
刘彻心知有异,便朗声问道:“卫将军认为呢?”
卫青出班,缓慢但是极清晰地:“臣以为,不能出兵雁门!”
整个承明殿大堂忽然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丞相薛泽沉不住气,冷冷地道:“雁门乃我大汉重要关隘,且不说匈奴暴行,如雁门落入敌手,则我大汉边境危矣!而卫将军素来骁勇,此次却怎的如此胆小?”
众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卫青。
“卫青并非胆小!”他依然冷静地回答道。
“那么是有顾虑?”刘彻道。
“臣得陛下深恩,万死且不辞,哪里来的顾虑!”卫青道,“臣并非反对出兵,不过是反对出兵雁门而已!”
又是一滴水溅落在油锅里,朝堂顿时开始议论纷纷:雁门一线告急,不出兵雁门,出兵哪里,又为什么?
刘彻简单的说了一句:“讲下去!”
“陛下,各位大人,雁门确实告急,但是,此时出兵雁门不过解雁门之急而已;那匈奴逐水草而居,没有常性,战时多速战速决,绝不多停留一地。我大军前去,驱走一时,他避得一时过后仍然来袭。”
听他如此说,有些朝臣便不由得暗暗点头。
刘彻的眼光微微一闪,而丞相薛泽已然冷冷开口了:“卫将军所说,确实如此,但不知有何妙策,可以既解雁门之急又能使匈奴不再来袭!”
“不敢,卫青岂敢称妙策,不过丞相,如有人以掌伤人,丞相认为,该反击何处最为妥帖?”卫青侃侃而谈。
他素来谨慎,除了军事方面,朝政之事极少张口;就算军事也只是三言两句说清而已,如此慷慨而谈,朝臣却也罕见,当下都侧耳细听。
“这个?”薛泽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便发了楞。
卫青一笑:“还击之时,若只注意将伤人之掌格开,则时时都要警惕他再来偷袭。……”
他话未说完,刘彻已然接口:“那就断其臂,刺其心,此人便无力再伤人!”
他君臣二人说的暴戾,朝臣面面相觑。
卫青凝视刘彻,嘴角含笑,道:“陛下圣明!”
退朝后,宣室殿留下丞相薛泽,将军李息和卫青等少数几个人。
刘彻问道:“仲卿有何好计?”
卫青道:“不敢言计!有个想法而已。请陛下和各位大人指点!”
元光二年,面对匈奴的野蛮侵袭,皇帝刘彻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放弃东部不予救援,卫青、李息从长安出发,北出榆林、云中,沿外长城一路向西北行进,猛攻匈奴右贤王的驻地高阙!
高阙(一)
元光二年,云中以西。
远远的青灰色绵延地横亘在天底下,宛如一个沉睡的巨人,那一个个山峰沟壑,刻画出粗犷的筋腱的轮廓。这——就是阴山。它绵延2400多里,不仅是黄河流域的北部界限,还是农耕区和游牧区的天然分界!
戎装的卫青勒马驻足在一片一览无遗的山坡上远眺着这座巨大的山脉,这里,是匈奴的势力范围,自秦以来,没有任何中原王朝的势力越过这里!
冷冷的风从天边吹过来,呼地卷起他铠甲外面黑面红里的大髦,然后又带着铠甲表面的温暖从大髦下钻出来,远远地遁去。
他的身畔,军队犹如黑色的河流,泛着红色的浪花向前面执着地流去。
出云中已经三天了!
前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一骑正迎面驰来。卫青看时,却是校尉苏建。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高大威猛的年青人,第一次卫青出兵上谷时便跟随在卫青身边,和张次公一起,算得上是卫青的左膀右臂。只是,和爱说爱笑的张次公不同,他较为腼腆,是那种闷头做事的类型。
策马奔到卫青跟前,苏建“吁——”一声,勒住马,便道:“将军,前面那个峡口就是高阙!”
卫青极目往他说的那边看去,问道:“按这样的速度,大军到达高阙还要多久?”
“估计明日午间可到!”
“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没有?”
苏建很恭谨地道:“回来两拨人了。”便从怀中拿出两张小小的羊皮地图,双手呈给卫青,边道:“据探马回报,这高阙是阴山山脉的一个缺口,两边具是高山,状如门阙,匈奴人筑塞于此,易守难攻!”
卫青皱眉看着手中的羊皮,半响,才缓缓问道:“前日我们在云中请的那几个商队向导到哪里去了?”
“在前面。”
“叫他们过来!”
苏建做了个手势,一个士兵立即小跑着去了。
他虽然是朝廷册封的校尉,但两次战役下来,竟是无比佩服卫青。
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将军,闲居时犹如处子温和优雅,但一到军旅之中,那中不可名状的威仪,就如同云层后面的电光隐隐从眉宇间透出。
卫青领兵的方式,御将的本领,更难得的是作为主帅随机应变和极强的判断力!连文帝时从军的老军人张次公都说:“跟过那么多的主将,没一人及得上卫将军的!”
这一切都让跟在他身边的苏建佩服不已。
卫青皱着眉头看着地图。他的脸在铁盔中显得轮廓分明,一双眸子如同寒潭般黑浚。他的眉不是很粗但是很黑,斜斜飞出,英气逼人。
苏建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暗暗寻思:“这个卫将军虽然俊了点儿,但是本事是没得说的!”
“苏将军!”卫青的声音响起,苏建连忙收敛心神,应道:“某将在!”
卫青简短的道:“传令全军就地休息。不可生火,免得露了行迹!”
卫青的语调不高,但是他的命令总是很干脆,带着不可违拗的果断和坚定。
原本经过他们身边的,那条既象蚁群迁徙,又像涌动的黑色河流的军队,缓缓地停住了,然后,士兵们就地坐下,或保持队形,或三五成群地歇着,小声地聊着,没有人敢大声喧哗。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马嘶。
那两个向导被带来了,他们都是卫青以重金从云中商队中请来的。即便如此,见到这个威名远著的将军,两个百姓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卫青矫健的下马,温和地道:“这几日辛苦两位了!”
那两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历尽沧桑见惯各类人事,却不想这一军主将竟然如此谦和。当下大感意外,心中也不由得十分高兴。他们自从被汉军请来,往日里最多只是和偏将打打交道,今日还是第一次面见卫青。
受宠若惊之下连连回答:“不辛苦!”
“劳将军相问,不辛苦!”
卫青一笑:“如此就好,两位请坐下说话!”
荒郊野地间,也没个坐处。卫青随便席地坐了,众人也连忙坐下,才慢慢详询。
果然那向导所说和探马回报一样,这高阙两旁即是石山,山势陡峭,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门阙,高阙也因此而得名!高阙城是匈奴人筑成石城,驻扎的是右贤王一支极为精锐的部队。用两位向导的话,就连只有汉朝气味的鸟也飞不过去。
卫青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继而又问道:“这高阙固然险峻,但是自古无上不去的山顶,不知两侧石山可有什么小路可以通行?”
那两人中一人摇摇头,另一较为年长的人则低头沉吟。
卫青眼睛一亮,问道:“这位老人家可知道?”
那人想想,道:“在高阙石城左边的山上倒是有一条羊肠小道,不过,那还是我十几年前走过的,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马可行得?”
“勉强可行!”
卫青兴奋地道:“好!”
又问道:“以我大军行军的速度,从这里以小道到高阙城后不知要多少时辰?”
那向导低头默默估量,然后道:“明日傍晚可到!”
卫青点点头,沉吟半晌笑道:“两位辛苦了,便请两位回去暂歇,有事再请教二位。”
两个向导唯唯地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卫青出了一会儿神。
一时,“霍”地站起来,道:“张将军何在?”
那张次公早已赶到,当下连忙回答:“末将在!”
“你领五千兵卒,轻装简从,火速行军,随那位向导先行,务必在明日傍晚到达高阙城后,到达后举火籍烟为号!”
张次公领命,卫青又道:“苏将军,今晚我们休息一二,明日前行,明日傍晚到达高阙城外,围而不攻。待张将军火起再攻!”
张次公欲言又止,卫青见他神色,便温言道:“张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说?”
张次公才开口道:“卫将军可是要前后夹攻?这高阙石城坚固异常,易守难攻,就便我们找得到小路,恐怕要攻下高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卫青微微笑道:张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我们并非用前后夹攻之策取高阙!张将军,明日攻打时,你可多造声势,佯攻即可,只要不放走一个送信告急的人,便是你的大功。然后……”他在张次公耳边,压低了声音。
听着他的话,张次公连连点头,末了肃然道:“卫将军好调度,末将遵命!”
第二天的傍晚,高阙城。
那个叫阿乞木的年青匈奴士兵,正在城头按例巡视。
什么都和往天一模一样:那城外葫芦形的山口,两边一样土红色高峻的石山,石山上葱茏的灌木都熟得不能再熟;山口外莽莽苍苍的原野,有几棵树几堆灌木闭上眼睛都数的出。连风吹在城头旌旗上,带起的呼啦啦的声音都和往天一模一样的。
要说真要和往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今天的晚霞似乎太红了。那种如血的红色从西方的天空一直铺开了半个天穹,中间还带着黑色的絮状云块,像是凝结的血块似的。
“他妈的,这么红的云彩,倒也少见!”阿乞木喃喃地说。
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晚霞确实很美,那艳丽的色彩,那亮亮的光泽,象极了他有一次见到的南边来的丝绸料子。天啊,穿惯了羊皮袄的阿乞木根本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东西。
“要是能给纳木买一点,作件嫁衣就好了!”阿乞木看着美丽的晚霞想,纳木是他心中最好的姑娘,他已经想要去提亲,尽管纳木的父亲会提出要很多的聘礼——纳木是这个部落最漂亮的姑娘。不过,阿乞木一直在攒钱,家里也为他攒着牛羊。聘礼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阿乞木也知道,想买丝绸给纳木的想法就像想摸摸天空那样不切实际。那种东西,他只远远见过单于的阏氏身上会有,就连他们石城的大当户赫赫连的大老婆也只有几件而已。
“妈的,穷命就是穷命!”阿乞木愤愤地想着。然后,他把眼光从天空收了回来。无聊地看着城外的地平线。
那是什么?阿乞木揉了揉眼睛,隐隐的天边,一卷黄色的巨大的烟云腾起,云下面有一些隐隐的黑点,还传来隆隆的犹似闷雷的声音。
阿乞木呆住了。
不是他不懂得,生长在草原上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那烟云和声音是庞大的马队!但是,据阿乞木所知,这样庞大的马队,方圆几百里没有任何小王有得起。莫不成是河南地的楼烦王和白羊王?但是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没等阿乞木弄明白,旁边匆匆跑过来一个老兵,怒吼道:“阿乞木,你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去报头人去。”
阿乞木还有些发愣:“那是,那是什么人?”
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掌:“那是汉兵!是汉兵!”那人咆哮道。
阿乞木的心忽地提了起来:“老天,汉兵!这里会有汉兵?”
但是,那黄云中隐隐透出的旌旗确实是汉军的。阿乞木不懂得汉字,不懂得那猎猎旌旗下大大的如血的“汉”和“卫”字。
他也来不及懂,连忙跑去报信,不料心中忙乱,脚下发飘跑得几步便“啪”的摔了个狗啃泥!城头没有人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卒们聚集在城墙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如怒云卷来的军队,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一个字:“天!”
高阙(二)
高阙守城的右大当户赫赫连楞是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里,离开汉朝边境数百里,匈奴右贤王的驻地居然会遇到汉军来袭!
他几乎也和阿乞木一样连滚带爬地爬上高高的城墙,此时,汉军已经离高阙城不过几里。
“快,快叫人快马去禀报!……禀报右贤王,高阙告急!”赫赫连气急败坏地。
阿乞木愣愣地背对着他没有动,赫赫连怒道:“你耳朵聋了!快去告急!”
“来……来不及了……!”阿乞木脸色发白,吃吃地说。
赫赫连一转身就要呵斥,但是,他的动作猛地停止了:“天啊!……”
在高阙城后,一股狼烟正浓浓地升起,直冲那血一般的霄汉!
苏建在城墙下面,一双眼睛瞪着眼,口里大声吼叫着,指挥着汉军向高阙冲去。
那些如狼似虎的汉军将士们,猛扑向高高的城墙。高阙城的上空,箭镞如同飞蝗,遮天蔽日,几乎连那瑰丽的晚霞都看不见了。
慌乱的匈奴人拼命抵御着汉军的猛烈的攻击,对着汉军搭上来的云梯爬上来的军士,蜂拥而上拼命抵御着。城下,很快就摔落了匈奴兵和汉军士兵破碎的尸体。
“娘的!”苏建看着又一个跌落在面前象破布团一样的兵士的尸体,眼眶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血色。热血冲上顶门,他振臂大呼道:“冲啊,汉家儿郎!不怕死的冲啊!”便率先带领士兵发起第三次攻击!
箭如飞蝗,杀声震天,又是一轮的性命相博。一方不怕死的猛攻,一方豁出命来死守,一时相持不下!
卫青紧绷着俊秀的面容勒马立在军中观战!
见匈奴的反抗异常的激烈,卫青冷冷地对身边的卫士说道:“告诉苏将军,让他放缓攻势!燃烟为号!”
一股巨大的浓烟,冉冉上升。
在人嘶马喊的声浪中高阙的大当户赫赫连觉得这是噩梦,是的,一定是个噩梦。他几次拧着自己的大腿,疼痛似乎都不是很明显。明显的是心中的狂跳和发热的身上涔涔留下的汗水!
那些汉军像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赫赫连知道,尽管他手下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右贤王最好的将士,但如果再这样下去,士兵会疲倦的。
果然没过多久,匈奴将士的疲倦已经看得出来了,他们太猝不及防,也太紧张了。因此更容易疲惫。
还好,似乎正面攻击的汉军也疲倦了,云梯暂时不再搭上来,箭镞和呐喊依旧,但攻势已经放缓了。
赫赫连略略喘息了一口气,用盾牌护着,往城下看时,见汉军只留了一部分军队在那里保持攻击的样子,大部分军队竟然不见了。
赫赫连心中一凛:“肯定有诈!”
正在此时,更大的喧闹呼喊从城的另一面传来,一个匈奴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大……”他喘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赫赫连怒道:“快说!”
那士兵使劲吸了一口气,才道:“城的那一面出现大队汉军,攻得很猛!”
“原来是这样!”赫赫连心道,“狡猾的汉人!竟然在正面佯攻,其实想趁我不备从后面偷袭!”
他狞恶地想到:“来吧,狗汉人!我高阙的城池这样坚固,你就是前后夹攻我也不怕!哼!”
高阙城的另一面,烟尘满天,夜幕渐渐降临,只见模糊之中,城下山上,似乎全都是汉兵。赫赫连心中如同鼓点狂擂:“天,汉军难道会飞,一会儿功夫就从前面转移到后面来了?”
正惊疑不定,旁边转过来一个人,赫赫连看时,是多年的老将木伦,灰色的暮色中,木伦的脸色也是灰色的:“大当户,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
赫赫连没有好气地道:“我知道,但是前后都有汉军,怎么办,难道我们会飞?”
“我们不会飞,但是,我们可以突围!”
赫赫连眼睛一亮:“突围?”
“对,”木伦肯定地说道,“突围出去,到右贤王王庭告急,引大军前来。再不然,就去楼烦王和白羊王那里求救!”
“那两个老奸巨猾家伙,只会站在自己的水草棵里笑,他们会来吗?”赫赫连冷笑道。
“会来!”木伦肯定地说,“如果高阙城被汉军占领,那么整个河南地和我匈奴的联系就会完全被切断。那两个王爷也会成为汉军的囊中之物,所以,他们一定会的!”
赫赫连看着木伦,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汉军袭击这里的目的是……!”
“不错,是河南地!”木伦很肯定!
高阙城外葫芦形山口的外面,悄悄地埋伏着一支汉军。
苏建的左手臂上扎着一条血染的绷带,这是攻城时被流矢所伤的。他悄悄靠近卫青,小声问道:“卫将军,这些匈奴贼子,今夜会突围么?”
卫青胸有成竹地:“会!”
看看苏建茫然的眼睛,卫青轻轻一笑:“苏将军,你打过狗吗?”
“……这跟匈奴有什么关系?”
“呵呵,那狗若是关在屋里打,打得急了,忽然看见门开了一条缝隙会怎样?”
“哦!”苏建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让张将军在后面装作强攻,我们这里略略放松, 原来是诱使这条狗跑出来啊!”
“不错,”卫青点点头,“我让张将军在两侧石山上以树枝扫成烟雾,鞭马发出声音,加上夜幕,匈奴必然以为我猛攻其后城,主力在那边,今夜,他必然从前门突围!”
夜幕已经降临了。
汉军的正面攻击已经疲累了,后面却还是如火如荼。
忽然,高阙城城门大开,一支军队疯狂冲出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高阙的匈奴驻将右大当户赫赫连。
听了木伦的话,赫赫连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突围救急,不能让汉军的企图得逞。于是,他乘夜幕的掩饰,带领一千兵士突围。别小看这一千军士,这尽是高阙中的精英,城头的阿乞木也在当中。
果然,前面攻城的汉军猝不及防,被冲开一个口子,赫赫连大喜,带领众将冲杀将出去。
看看出得这个山口,便是一马平川,突围就成功了。
正在这时,一声号角,山口面前忽然不知从哪里闪过重重黑影,赫赫连所料不及连忙一勒马缰。后面狂奔的士兵纷纷勒马有两个收势不及撞上了自己人!
紧接着火把通明,照亮了夜空。赫赫连惊恐之极,前面,两侧的山上,后面,如同魔术一样,出现了无数的汉兵。在火把烈烈火光的映衬下,正中大旗簇拥着马上一个年青将领,甲胄鲜明英气逼人,冷冷地笑道:“赫赫连大当户,我们等你很久了!”
赫赫连喘息连连,眼睛被火把映得通红:“狡猾的汉人!我们拼了!——”转过头去,面对身后的匈奴将士,喊道:“汉人狡猾,我们中计了,兄弟们,拼了——!”
后面的匈奴将士也心知不免,悲壮中大呼:“拼了!——”便不顾死活,向前面汉军扑去。
卫青冷冷一笑,“噌”的一声,青鸾出鞘,在熊熊火炬的辉映下如同一道闪电,剑尖前指,喝道:“众将士,匈奴屡犯我大汉国威,今日为辽西雁门雪耻!”
众将慷慨一声:“为辽西雁门雪耻!” 便如狼似虎地迎上前去。
卫青正要拍马上前,却被苏建阻住:“将军主帅,观战即可!”
那卫青傲然一笑:“我为主帅调度已毕,如今杀敌,我岂可后人!”两腿一夹□马匹,怒马如龙呼啸而去。
苏建无奈,紧紧跟随。
那卫青剑出如风,每一挥臂,便是一蓬血雨;青鸾如秋水,如闪电,竟是剑出夺命!他如此骁勇,苏建自负有一身好武艺,此时也暗自心惊。
众将见主帅身先士卒,气势大涨,莫不奋勇杀敌。
喊杀声,撕斗声,兵刃相击声,马鸣声,如同潮水在战场上涌起。
人马声,喊杀声,各种声音响了半夜,后半夜才渐渐稀了。到了月亮西斜,只偶尔一两声马嘶,便毫无声息。
月亮尽管已经西斜,月色仍然还很明亮,清朗银辉照耀着高阙城外广阔的原野,也照耀着那个葫芦形的山口。在月光下,狼藉的已经没有声息的战场,残破的旌旗,倒伏的人尸和马尸,黑色的血渍,……浓烈的新鲜的血腥气被夜风卷着一股股地扑鼻。
在一丛被践踏得看不出样子来的草丛边,年青的阿乞木仰面躺在血泊中,他的双眼瞪着大大的,胸腹间一个巨大的血洞,内脏流了出来,看得见脏俯。
他和他的同伴都躺在离自己驻守的关阙不到五里的地方。
主将赫赫连连同他手下一千余名匈奴将士,竟然没有走脱一个!
当东方的曙光驱散了黑夜带来的侥幸的想法的时候,高阙城的守军惊恐地看见他们守城大当户的头颅,悬挂在汉军阵前!
没有了主帅,没有了精锐的高阙城,支持不了多久,便被气势昂扬的汉军占领了。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照耀着高阙城头猎猎迎风招展的“汉”字旌旗!
河南地
无边无际的草原,用绿色的舌尖舔吻着蓝天的胸膛。一阵清风吹过。高及人腰的绿草,便漾起一轮一轮的巨大的绿浪。一只雄鹰发出尖利的鸣声,在高高的天际滑翔,身后偶尔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
卫青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开阔的视野,这样温馨的空气,明媚的阳光,比长安那高高的威严的城墙更让他心迷神醉!
他随着如蚁群如河流的军队慢慢前行,他的身旁,几个年青的亲兵紧紧跟随着。
他们——大汉这一次出征的军队,正在凯旋归去!
那日猛攻高阙,切断右贤王和河套地区的联系后,卫青便留驻部分汉军驻守高阙,自己带领其余军队突然向南折回,沿黄河、贺兰山南下,直扑没有任何准备的匈奴楼烦王和白羊王。
这二王长期占据着这块草肥水美的宝地,只把眼睛牢牢地盯着南面的大汉疆域。如今汉军陡然如同天降,从自己的背后杀来,惊慌失措之余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带了部分亲兵仓皇而逃。
汉军气势如虹,斩杀匈奴兵卒2300人,俘虏3000多人,缴获牛羊马等牲畜100余万头。而卫青的骑兵、车辆、辎重却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如今车骑将军带领着汉军胜利班师。
看看身边刚刚经历过厮杀却依然自信满满的将士,卫青默默地微笑了。
“卫将军!”一个扛着长枪走在卫青马旁的年青士兵笑道:“卫将军,这些匈奴原来这样不经打!才几个照面就逃跑了!”
卫青性子温和,对士兵多有爱护。只要不是在战阵中,将士兵卒,从上到下多愿意和这个谦和的将军打交道。
卫青一笑,认得这是个辽西籍的小兵叫,才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娃娃脸,便道:“怎么,还没打过瘾么?”
“没过瘾!” 莫黑子重重地点点头,笑着道,“那年我才当兵,我爹一听我要去打匈奴,往胸口捶了两拳就瘫在地上了,我娘哭得背过气去,说我这就算没了这个人了!想不到,原来这匈奴也忒不经打,倒害的我白担了心了!”
走在他旁边的士兵接口道:“那是自然,这些匈奴虽然狠,不过也是个人,怕什么!”
莫黑子认真地道:“那是,没什么可怕的。我还想好好打几次,积点功劳好回去给我爹夸耀夸耀呢!”
旁边的兵士都笑了,七嘴八舌地:“美得你!小子!”
“只要跟着卫将军,还愁没有胜仗打的!哈哈——”
卫青微笑着听着这些士兵们的胡说,心中却不由得想到那年,——他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时候,那些士兵忐忑的神色。
他笑着对士兵道:“只要有这个立功的心,好好表现,不愁军功没有你们的!”
“那是!”
“是啊——”
兵士们七嘴八舌地应着,个个的脸上都是笑意。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远远的队伍中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叫声。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卫青皱了眉,简单而不由分说地:“队伍继续行军!”
策马跟着他的侍卫立即大声喝道:“继续往前走,不要停!”
卫青早策马往骚乱发生的地方去了。其他几名侍卫连忙跟上。
原来是押送俘虏的队伍出现了骚乱。
那些褴褛而又沮丧的匈奴人,被卸去了武器夺走了战马,踉跄而狼狈地随军步行着。
卫青赶到时,队伍已经停下来了,在汉军士兵雪亮的兵刃前,那些俘虏一个个跪伏在地上。外面很多汉兵围成一个圈子戒备着。
人圈中匍匐的匈奴人里,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身穿破烂的羊皮袄,遮不住膝盖的裤子,仍然站立着和几个汉兵对峙。他皮肤黝黑满脸污渍,早已看不出什么样子,口中大声地哭骂着什么,看样子,那尖利的呼喊就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怎么了?”卫青冷冷地问道。
“禀将军,”旁边一个士兵大声回答,“这是个娘儿!”
“什么?”卫青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果然,这个匈奴小子长发垂肩,身材较单薄,胸前微微隆起。
卫青眉头一皱,心知肯定是这些兵士发现这是个女的,起哄嘲笑。
但也不好因此而苛责兵士,看这女子虽然脸色漆黑,但轮廓倒也清秀,一口白牙。看样子比他姐姐的大女儿卫长也大不了多少去。
见那女子满面污垢,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便问道:“怎么发现的?”
士兵大声回答:“我们奉命押送这些俘虏,这个小子总是落在后面,不听招呼。有个兄弟给她一下子,结果把他的帽子打掉了,才发现是个女的。”
见是个女子,卫青心中不免恻隐,但大军行进,也不可能放了这人,便道:“原来是个女子!既然这样,让她随着走吧,不要欺负了她!”
士兵一愣,卫青冷冷道:“怎么?大老爷们的,要靠个女子展现雄威么?”
众人唯唯听命。当下便命那些匈奴人站起前行,士兵们也各自收回了兵刃。
卫青拍马转身,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呐喊,连忙回头。
那女子好生凶悍,见士兵们听卫青说话不及防备,便拔出不知藏在何处的短刀,一刀向最近的那个兵士刺去。
卫青大惊,从马上跃出,立时落在那个士兵身畔,但为时已晚。那士兵刚听完卫青的话转过身来要走,猝不及防,被那女子一刀刺在背后,立即软了下去,正正倒在卫青怀里。
旁边的士兵们一时鼓噪起来:有的冲上来看视;有的大声呵斥,有的兵刃立即向女子招呼过去。
卫青看时,这一刀正插在士兵的后心,已经是救不活了。卫青心中十分难过,一时竟自怔了。他认得这个士兵,在高阙几次攻城英勇无比的,竟然这样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那倒下的士兵身畔的,尽是一个小队浴血拼搏过的军人,眼见自己兄弟没有倒在战场上却伤在一个恶毒的女人的手里,不由得群情激愤,忽地向这女子围去。
卫青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这女子的不屈和凶悍,那士兵的枉然送命,一时叫他竟措手不及——这些浴血一起拼杀过的士兵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兄弟般的亲情,自己的亲人在眼前被杀,这样的心情他也完全理解!
人群之中兵刃相击之声,兵刃刺穿肉体的声音纷纷想起,听得那女子开头还拼命喊着些什么,后面便了无声息了。
卫青默默地站起来,把士兵的尸身交给他的同袍:“把他贴身的东西留一两样带给他的家人;按战死的给抚恤。”他不想再看那些军人脸上悲伤和痛苦的表情,在他心里,因为自己曾经交待过善待这个女人而觉得愧疚!
只交待身边的侍卫好好护理那士兵的遗体,便离开了,让其余人等自去处理。
策马走了几步,在经过那摊已经变成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血肉块的时候,他回头问身边一个老兵:“那女子嚷些什么?”
那老兵多次出征塞外,勉强听得懂一些匈奴话。见将军问起,便道:“那女子尽是骂人的话。”
“我问你她骂些什么?”卫青冷冷地。
“抢人的强盗……还有,杀人的畜生!”那老兵小声地。
卫青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半晌,淡淡地:“埋了她!“
他出征数次,斩杀匈奴士卒无数,心中并没有什么感受。如今这女子死在面前,也不当是罪恶,因为毕竟她杀了自己手下的士卒。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桀骜的女子在他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偶尔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有一根毛刺,极不舒服!
元朔二年,车骑将军卫青再一次在对击匈奴的战争中得胜,这次战役被后来的史学家称为——河南战役!
在这次战役中,卫青的大军采取了避实就虚的战术,夺得了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的河南地——今黄河河套地区。
此后,皇帝刘彻不惜代价地在此设立了朔方郡,修筑了朔方城,从内地移民10万徙居朔方,充实边境。
从此在大汉的统治核心——关中之外,有了一道重要的屏障,而匈奴要想进攻汉朝核心,就必须远远绕道而行。不仅如此,朔方的建立,大汉有了出击匈奴的重要基地,也第一次把汉军的触角伸到了长城以外,把战火引到了匈奴境内!
这次战役对战争的另一方——匈奴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河南地丧失,军臣单于不得不狼狈从辽西、雁门等地撤军。
好不容易逃得性命的楼烦王和白羊王,为了逃避军臣单于的惩罚,买通早有异心的军臣单于之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发动了政变。
匈奴一时内乱!
后来,军臣单于在政变中被杀,其子于单逃亡起兵反抗。后来于单在和伊稚斜的王位争夺中兵败,便带领百余名亲兵南奔雁门,投降汉朝!成为第一个投降汉朝的匈奴小王!
伊稚斜成为匈奴狼群的新主人。
而这时,卫青早已回到长安了。
承明殿庄严高大的殿堂里,群臣雅静无声,丞相薛泽站在御阶上,大声颁着圣旨: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云:‘薄我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卫青,率兵深入敌境,直至高阙,尽收河南之地,全甲兵而还,功莫大焉!
特封卫青为长平侯,赐食邑三千八百户。……校尉张次公从车骑将军有功,特封张次公为岸头候……”
寿宴
元朔三年和四年,是卫青征战生涯中难得的一次较长的间歇。
元朔三年,河南战役的第二年,这年的七月十一,是卫妈妈的六十七岁寿辰。
(或许我们很早以前就应该改口了,作为皇后和长平侯的母亲,这位当年的公主府的老媪,早就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称作了卫老夫人了!)
如今,卫老夫人拄着如意龙首拐杖,颤巍巍地在华美轩敞的卫府中被侍女们小心簇拥着的时候,她常常会不知什么原因舒适地叹一口气,满意地看看头上雕梁画栋的屋顶,看看脚下光亮的紫木红毡地,想想自己得意的儿子和女儿,还有活泼可爱的三个孙子,卫老夫人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值!
原本因为不是整寿,所以卫老夫人要求只要家人聚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就行了。卫青和秦织也答应了。
但是无论是卫老夫人还是卫青,没料到如今卫家早就不比往日,如此炎势之下,竟是想悄悄地也不可能。
早在寿辰的前几天,拜寿的人便踏破了门槛。上至郡王、公主,宫中嫔妃眷属,下至各级官员,军中将士,……
卫府很快就堆满了各种金的,银的,玉的,丝绸的,锦缎的……各种各样的珍贵的礼品。谁不想同皇后内弟,天子宠臣,炙手可热的长平侯攀交情呢?平素就是无事也要拉点关系,何况这样好一个借口!
打着祝寿的旗号送礼,卫青就是想拒绝也不好开口!
卫青无奈,只得连摆三天宴席,相请相还。
第一日,两处席面,外面大厅正堂,请的是在京的王公贵胄,侯爵大员们;里面秦织的内院正室,请的是王妃公主,诰命夫人;第二日,请卫青在军中的各级将领和家眷;第三日才请卫家各色亲眷。
一时间轰轰烈烈卫府上下忙了个马不停蹄。
卫青虽不喜交际,但事情逼上来了,只好照样迎送打理;好在公孙贺和公孙敖过来帮着,也兀自忙得满身大汗。
内里秦织更是忙到十二分,要迎来送往,又要打理家事,还有请客回礼的逐项事务,好在卫君儒和卫少儿见此情况也回门相助,才算严整。
这几日,卫府上下全部张灯结彩。大门中门仪门几重大门全部大开,皆用红绸结了斗大的彩球悬挂;夜里便是一色红亮的灯笼,犹如一条金龙似的。正厅大堂上,一个巨大的金箔“寿”字,在两边十二盏枝形巨灯的照耀下耀眼生辉。
正寿日这天,不仅帝后皆有寿礼,连王太后都有颁下寿礼来,卫氏满门受宠若惊!
那酒筵也热闹非凡。
第一日倒还好,到得第二日宴请军中诸将士时,来的人实在太多,以卫府之尊,规模之大竟然坐不下了!没奈何只有将正堂外两侧厢房的门窗皆下了,才将酒席摆下。
——皆因卫青在军中甚得人心,上下各级将领都十分钦服,道贺的便十分的多。且他性子谦和,爱兵如子,便是下级军士也多有三个五个的凑钱买礼道贺,不过这些人往往自量身份,送礼之后便偕行离去。
绕是如此,卫青便已经无法□接待,便只得委托了霍去病专门负责此事。这霍去病今年一十六岁了,生得俊秀非凡,他虽然性子倨傲,但是,得舅舅教诲嘱托,倒也彬彬有礼,待人接物十分妥帖。卫青倒松了一口气。
第三日,宴请卫家各色亲眷。
卫青从来没想到卫家的亲眷会有这么多人!
花团团锦簇簇各色人等,远的近的各种关系,认得的认不得的,有的连卫老夫人都说不上名字来。这些人个个满面笑容,似乎都对卫家人十分熟络亲热。
卫青发现,有许多都是朝廷官员,其中穿五品以上官袍的就有好几个;更不用说那些七品八品的小官吏了。
“怎么我当骑奴那会儿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亲戚?”卫青嘲讽地想到。但是转而一笑,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慢慢地,在迎来送往之际他的心开始渐渐沉下去,一种原来就有,他一直想忘却或者忽视的的东西渐渐无比清晰——不管他主观上愿不愿意,他的荣宠,确实是整个卫家的!
忽然之间,卫青看着那一张张的真心的,假意的;讨好的,喜悦的笑脸开始觉得口中微微的发苦。
门前尽管车水马龙,堂下尽管高朋满座,卫青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深刻地认识到姐姐卫子夫说的话:“我们两个,就是卫家的前途。”
“如果卫家败了的话,那么这些来拜贺的脚步,也许就是迫不及待想踩上来的吧?”卫青苦笑着想。因为迎接客人笑得过久,那笑容有点僵硬,也有点酸涩。
其余的卫家人,沉浸在忙乱的兴奋和骄傲中,没有人象他一样的想,包括秦织,包括卫君儒,卫少儿,公孙贺……
好不容易才算做完寿,家里头又乱着收拾,指挥下人家仆又忙了几天。连一直兴奋高兴爱热闹的卫老夫人都忍不住说了一句:“瞧这寿过得,好累人!”
一家人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在卫老夫人的正堂里,一家子聚在一块儿。
铺着绛红云毡,华美锦褥的起居榻上,白发苍苍的卫老夫人斜倚着一个云龙捧寿蓝底绣金的大引枕,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的背后,外孙霍去病轻轻帮她捶着背。长孙卫伉乖乖地倚在她身边,看着不断在榻上折腾的卫不疑!
在下面,秦织和卫君儒,卫少儿几个女人跪坐在右边,大家谈谈说说,拣着老人家爱听的讲,果然卫老夫人更是高兴。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思却在外屋。
外屋卫青和公孙贺,陈掌几个男的在一起喝酒聊天。那种低沉的男性的嗓音嗡嗡地响着,听是听不清的,不时可以听得见一两声爽朗的笑声,霍去病心中毛抓抓的。
他本来就想跟着家里的男人们在一起,可是,卫老夫人爱孙子,去病自小在她身边长大,更是她的心头肉。因此上便叫他在自己的跟前好好呆着。那霍去病心中嘀咕,却又不敢不尊。
他今年虚岁十六岁,便以为自己已经成人,刘彻又正好封了个侍中给他,更是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如今自己却和一群女人内眷、五岁的卫伉,三岁的卫不疑在一起,心中分外的不是滋味。
虽然自己的母亲,姨娘和舅母在那里说笑,他竟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竖了一双耳朵,努力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男人们聊得很轻松,很开心。不知陈掌说了一句什么话,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姨父公孙贺的声音十分粗哑,笑声也沙沙的,好像喉咙里十分粗糙,连声音都磨粗了;陈掌——哼!去病从来没有认他是继父的意思——的声音吃吃吃的,很腻人;嗯!很听不到舅舅卫青的声音。
去病知道,舅舅卫青很少大笑,便是平素的笑容,也是先略略低头,眼光下视,似乎不愿意把那个最初绽放的笑容给别人看,然后,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种盛开的笑容已经过去了,那温润如玉的脸上,只剩下犹如春风的笑意会从眼睛和嘴角轻轻地流进你的心里。
忽然之间,整间屋子里的人和声音都忽然远去了,在霍去病的心中眼中只有舅舅卫青一个人的影子:“如果看得见舅舅最初的那个笑容多好!”他在努力地想着卫青笑的样子。
“咦!去病怎么了?小小年纪会想心事了?”卫君儒见霍去病这时嘴角含笑,眼光却怔怔地,不由得调侃他。
去病根本没听到,他还在想着心事。忽然听得卫老夫人叫他“去病!去病!这孩子,想什么呢?”
才回过神来,见他大姨,舅母看着他笑,茫然道:“怎么了?”
卫君儒笑道:“我说去病,想什么了?这样出神!”
去病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没,没想什么呢!”
“还说没有,”君儒笑道,“都叫你好几声了。”
“真的!”去病一口咬定。
卫少儿看着自己俊秀的儿子,脸上带着笑,心中却不是滋味。尽管是自己的亲儿子,去病从小却不和自己亲近,除了外婆,就是舅舅,就连和大姨母的关系都比和自己这个亲娘好。她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这里卫君儒笑道:“去病今年有十几岁了?”
卫少儿道:“十六,快十七了!”
“长成大人了!啧啧,好快,我还记得他原来一丁点,只会跟着青儿背后跑的样子呢!”卫君儒感慨。
“谁说不是!”卫老夫人叹道,“这孩子,看着都快成人了!”
卫君儒笑道:“谁说不是呢,少儿,去病也该说亲了。”
一听这话,去病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脸色也暗了下来,几个女人说得高兴,谁都没有注意。
“哦?”卫老夫人和卫少儿十分感兴趣这个话题。
卫少儿道:“如果有合适的……”
话未说完,霍去病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娘,说点别的!”
卫君儒笑了:“哟,还不好意思了!”秦织也是莞尔,但她却不开口,因为霍去病从小就喜欢刁难她,她可不想惹这个毛头小子。
“大姨真是,不跟你们说了!”去病红着脸,忽地一下站起来,便往外面走。几个女人都笑,卫伉大声喊道:“去病哥哥,你要去哪儿?”
去病不答,使性子走到外面,和卫青他们做一处去了。
几个女人在屋里接着闲聊,她们有什么大事可说,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而已。说话间,提到公孙府新近养了一班歌舞伎。秦织和卫老夫人没见过,少儿竭力说是好得了不得。比当年平阳公主府里的还好。
卫老夫人听得兴起,便叫卫君儒:“去叫来听听,可有她说得这么好!”
公孙贺的府邸不过就在隔壁,卫君儒听了,便笑着下来和公孙贺说了,着人叫去。
一时府里的人都聚在正堂上,看舞听歌。
霍去病随了卫青到得堂上坐好,那些伎乐很快便过来了。请得卫老夫人点头,便忙忙装扮起来,就在卫府正堂内院中献歌献舞。
果然是十分精彩,卫老夫人和秦织都十分喜欢,便命人赏了许多吃用的。到得最后,是郁歌《湘君》。
埙声响起,红毡地面,几个舞姬绿裳白纱,漫舞而出,中间一个俊秀男子,便是湘君了。莲冠羽裳,虽然是打扮的形容,居然也有缥缈若仙之风!那男子微微侧身,舞姿简单,不过略动手脚而已,却极为飘逸洒脱,眼波流转更是异常魅人。
只听他曼声唱道: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
声音清亮圆润,竟连霍去病都听住了。
一时心中便被这歌中的湘君风致迷住:“世间哪有这等人物,便及得一二也是好的。”
忽一抬头见无意看见舅舅卫青,那卫青也正专心听歌,修眉俊目神采照人。
一时歌毕,卫老夫人喜得叫那歌者前来。原来那扮湘君的,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眉清目秀,有问必答,十分伶俐。
“这孩子不错!”卫老夫人笑道。
公孙贺见如此,也为了讨爱妻高兴,便慨然笑道:“既然这样就叫他到这边来答应着!”
秦织忙道:“怎么可以,这可是姐姐姐夫心爱的!”
卫君儒笑道:“哎哟!这么生分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其实,人来了你这边,我要是想听了叫回来,衣服吃穿全是你家出,我倒赚了呢!”
众人笑了。
秦织笑道:“这倒不是这样说的,我们这边也有几个唱歌的,得他时时来教习一二便可以了。”
卫青也点头称是。
当下公孙贺把那少年叫过来,吩咐几句。
卫老夫人笑道:“就这样好!闲时教教这边的小孩子,给我好好唱唱散闷!”便问着这少年的名字。
那少年伶俐地道:“小人李庆!祝老夫人寿比南山,万事如意!”
卫君儒插口道:“你倒会说话。你如今服侍老夫人,可得用心。这样,便把名字改了,也叫你记得用心孝顺老夫人!”
她一片心思承欢母亲,卫青秦织等人都知道,便含笑听着。
那卫君儒想了半晌笑道:“就叫李延年好了!”
那少年朗声说道:“谢谢公孙夫人赐名,小人如今就叫李延年了!”
青鸾
这是一个宁静的中午,在卫府的书房里。
小小的卫不疑努力地伸着胖胖的小手吃力地向着墙上悬挂的宝剑够去。
他奇怪这个东西已经很久了,这个悬挂在墙上的青蓝色的对他来说巨大而美丽的东西在他
眼里是那样的神秘。
每次他闹着想看的时候,母亲总是温和的制止,说那是父亲最心爱最重要的东西。每每这
时卫不疑就会规矩一二,因为父亲虽然不打他,但是父亲那样高,那样大,家里所有的人都对
父亲很尊敬,因为这个尊敬,让卫不疑想: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然而只要他不捣蛋,那个高大修长的父亲是很温和的,会用手摸摸他的头顶,对他说:
“不疑,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
可是卫不疑捣蛋的时候是那么多,更多的时候,父亲是看着,很有耐心地跟他说道理,然
后看着他糊涂的样子叹一口气,无奈地说:“算了,你还小,去玩去吧!”
要是他的祸闯得实在太厉害,父亲也会生气,那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会冷冷地瞪着他,很黑
的眉毛竖了起来,好像要动手的样子。卫不疑心都提起来了,这时候父亲是很可怕的,如果不
是每每在这时候会及时出现的奶奶,卫不疑相信自己会被父亲打扁的。
但是,他仍然想摸摸,或者玩玩而这个东西。他知道这个东西跟父亲有很神秘的联系,父
亲经常会很长时间不在家里,这个时候卫不疑偷偷去看书房的墙上,总是发现这个东西不见了
的。
现在,是个大好的机会,父亲母亲都不在这里。卫不疑好不容易才从打瞌睡的奶娘那里偷
偷跑出来,现在他渴慕地努力伸出手,想摸摸那个长长的青蓝色泛着金色光亮的东西。
可是他个子太矮了,差着老高的一截。怎么够也够不着。
哼,他卫不疑是很聪明的,试了几次没有结果以后,他放下踮起的脚尖,收回小手,开始
转头看看,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利用的。
这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大大圆圆的眼睛,花瓣一样粉红的嘴唇,梳着两个童子鬏,满脸
的机灵聪明。
很快,他洋洋得意地从榻上拖来两个大大的靠枕放在墙边。然后踩了上去。呵呵,现实的
情况是,那两个靠枕是软的!卫不疑摇摇晃晃地在上面,可是离那个东西还有一截距离。于
是,卫不疑开始往上跳:一次,两次……
“你在干什么?”帘子“勿搭”一响,进来另外一个的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清秀漂
亮,神情间竟有几分卫青的影子,却更加的乖巧温顺些。这就是卫青的长子卫伉了。
待看清卫不疑要干的事之后,卫伉大声道:“别乱动!那是父亲的宝剑,说了不允许小孩
子动的!”
卫不疑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如何肯听这个只大他两岁的哥哥的话,他连头也不回,
继续往上跳。
见弟弟不听话,卫伉有些冒火了,几步走上前去,伸手就去拉卫不疑,卫不疑一挣,那垫
子又不稳,身子一歪大头“咚”地碰在墙上,跌倒在地,顿时大哭起来。
卫伉见弟弟摔得响了,也吓了一跳,忙走开两步,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哭的卫不疑。卫不疑
本来没有够到想要够到的东西,心里正一肚子火,这下借题发挥,又哭又闹,把脸揉得跟个猫
似的。
这一下惊动了上上下下的人。
卫青发现自己刚出去一会儿,书房里就闹腾开了,连忙跑进来,见秦织也正好忙忙地跑
来。再加上奶娘婢女,本来安静的书房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好不容易弄清楚是哥两个争执,两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便打发了一地下的下人,卫青慢慢问卫伉道:“怎么回事,伉儿,你欺负弟弟么!”
卫伉连忙大声道:“我没有,是弟弟要够这宝剑,我叫他不要动,他不听,我拉他,他就
摔下来了!”
秦织抱起卫不疑看时,他额头上肿起一大个包,红红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便一边揉着
一边小声的抱怨:“怎么这样淘气,不是说了不要动父亲的东西了吗?看看,头上起包了
吧?”
卫青却正色对卫伉说:“虽然不疑捣蛋,但是你是哥哥,不对的事告诉他就是了,不能动
手的!”
卫伉十分委屈,口里答应着,眼泪却在眼眶里转:“娘说那把剑是父亲心爱的,不准我们
动的!”
卫青看看长子,又看看秦织,还有在秦织怀里抽噎的卫不疑,叹了一口气。问卫不疑道:
“不疑,你想看这剑么?”
这把剑在他心里,是那样的特殊,他不愿意别人碰触有两个原因:其一,这剑早已沾过人
血,带了杀气,他不愿娇妻爱子碰触;其二,这剑是那人所赐,他不想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碰
触。
“这剑可以在我死后被继承,但是,在我还在世的时候,它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卫青心
里这样想。
却想不到这一点竟然被秦织看出来了。
不疑立即点点头。卫伉的眼睛也充满渴望,其实,他也想看。
卫青便上前取下剑来,蹲下身子,拉了卫伉道:“不疑,过来,我给你们看看!”秦织也
抱了不疑过来。
卫青将青鸾放在跟前:“看吧!”
卫不疑睁大眼睛,看着金色的剑鞘,密如雨珠的青色琉璃,还有上面红色的宝石。卫伉也
睁大眼睛。
“可以摸摸吗?”卫伉看着这么美丽的东西,满怀希翼地说。
卫青微微一笑:“可以!”
卫伉小心地伸出手来,慢慢抚摸着剑鞘上细密的图案,满脸的惊讶和喜爱。这柄剑是如此
的美丽,那从它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凶器的痕迹。卫不疑也伸出手,笨笨地抚摸着,然后仰
起头,问了一个问题:“父亲,这是做什么的?”
卫青一窒,才恍然大悟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教过两个儿子这方面的东西。忽然间,一种愧疚
涌上心头,他看看卫伉——去病在这么大的时候,正是缠着他学武艺的年纪。
“这是宝剑!”他说,“是武器!”
“武器是干什么的?”不疑又问。
“是伤人的!”卫青说。
卫伉忍不住问道:“这么漂亮的东西,也会伤人么?”
卫青看着儿子温雅的小脸,微微地笑了,他伸手拿起握住青鸾,握住剑柄略一用劲。
“噌”的一声,犹如春水寒冰一般,青鸾出鞘。
卫伉后退了一步。秦织低呼一声,紧了紧抱着卫不疑的手,——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气,让
这个善良温顺的女子有些战栗。
卫不疑想伸手摸摸。秦织忙道:“小心,这可会伤人的!”卫不疑胆怯地缩回了手。
卫青一笑,侧转身来避开他们,挥动了一下。
青鸾的光影闪烁,寒气扑面,发出“呜嗡,呜嗡”的声音。
卫伉害怕地退后了几步。
不疑说:“父亲,我可以玩玩么?”
卫青笑了:“这可不是玩的!”看着不疑失望的小脸,卫青温和地加了一句,“等你长大
了,我教你!”
“长到多大呢?哥哥这么大可不可以了?”不疑好奇地问。
卫青微微笑道:“可以,如果哥哥想学,我也可以教他的。卫伉嗫嚅了一下,没吭声。卫
青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卫伉会高兴地要求学剑的,就像当年的去病。
“是我经常不在他们身边的原因吧!”卫青想,心里有一些歉疚。
“就这样吧!”他说,“你们看这剑太锋利了,要是不小心,会割伤手的。所以,父亲不让
你们玩,是怕你们伤到自己!”他向孩子演示着这剑的锋利。卫伉和卫不疑点点头。
“好了,去玩吧!”
卫伉和卫不疑蹦蹦跳跳地去了,卫青站起身来,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了。
“伉儿现在在学什么?”他问秦织。
“他还小呢,请了先生来教,不过认几个字而已。还没学什么呢!”秦织说。
卫青皱了皱眉:“这孩子太文弱了,我要不要教他学武呢?”
秦织一哂:“你忙成这个样子,能教么?”
卫青无奈地叹口气:“是啊,我那里有时间呢?不如,请个武艺教习吧?”
秦织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不疑学不学呢?”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想的是同一回事:这个小魔星学了,不知道会淘成什么样子!
于是,很快卫府就请来了武艺教习。
但是,文弱的卫伉十分不喜欢。每次练武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他是好静的孩子,喜欢
书和音乐,练武对他来说是痛苦的事。
卫不疑开始也吵吵着学,他虽然顽淘,却也不是练武的料子。一个动作比得两下就不新鲜
了,便又追蝴蝶捉蜜蜂地跑开玩去了。
卫青的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这两个孩子,怎么没一个象我的!
这天,他在旁边看看卫伉练武,看卫伉恹恹的样子看得气闷,不由得勃然怒道:“卫伉!
这个样子不如不学!”
卫伉吓了一跳,赶快站直身子,教习也着了忙。
看见教习窘迫的样子,卫青无奈地走开。
信步踱到后园,后园一片葱茏。
在绿柳翠树间却看见霍去病正在独自练剑。
他身手矫捷,出招迅捷,一柄剑使得如蛟龙出水般,剑光如链,姿态洒脱,一招一式见,
甚见功底。卫青便站住了细看。
这时,那霍去病练得兴起,刷地一声向着旁边一棵垂柳凭空劈去,那垂柳沙沙作响,被破
空之气削落下许多叶子。
“好!”卫青出口赞道。
霍去病闻言转身,脸上顿时犹如阳光般灿烂:“舅舅!”
卫青走到他面前,忽然发现去病已经长得很高了,几乎到自己的耳边。这才仔细打量:
高挑挺拔的身材,留着一点点孩子气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很象自己的漆黑斜飞的眉毛,明
亮的眼光和微笑的脸。这还是那个拉着自己的衣角不放的小孩子吗?这已经是一个青春美少年
了。
“原来去病长得怎么大了!”卫青有些惊讶,恍惚间脑海里掠过去病小小的样子。但是,
眼前俊美的少年却让他没有任何遗憾。
“我来陪你练练!”卫青一时兴起。
“好啊!”去病欢呼。
看见他兴奋雀跃的样子,卫青摇摇头:毕竟还是个孩子!
一时间,甥舅两人如同蛱蝶穿花,你来我往地练了起来。
卫青久不与人争斗,早已技痒,因此练得十分兴起,而霍去病居然也堪堪跟上,只略弱得
几分。去病武艺基本是卫青所授,但他天分极高,自己也有所得,变招之间,常让卫青惊异不
已。于是也与他练得甚是称心。
这日卫青身穿白袍,黑带束腰;而去病一身黑色劲装。卫青年华正盛,去病青春年少,正
如同黑鹰白鹤各有千秋!
卫青对自己的两个孩子的失望,在看到霍去病的时候,稍稍有了些安慰。
是的,霍去病继承了卫青的武艺,也继承了卫青的含蓄的骄傲。因为对卫青的崇敬,使他
下意识地模仿卫青的行为。尽管,那和他桀骜的本性违背。
但在卫青面前,他始终是乖巧听话的。
“好在还有去病!”卫青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青鸾,青鸾犹如一泓秋水,映出他漆黑斜飞的
眉和微微上挑的眼睛。
“如果以后,在征战中万一不幸,那么继承这柄青鸾的,恐怕是去病!”
情戏
这日晚间卫青沐浴完毕,在秦织的正房里说话儿。
秦织一边逗弄着卫不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家里的事。卫青散披着头发,斜倚着大引枕,看着手里了一卷书,懒懒地听着,不时哦几声。
这时,听见小婢女在房外道:“隐娘来了!”
秦织微微一怔。
一般来说,主君进了正夫人的房门,姬妾是无论如何不能来横刀夺爱的。可秦织贤惠惯了,虽然心下有几分着恼,但她还是温和地道:“进来吧!”
隐姬果然进来了,这是个美丽的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白净的瓜子脸上有一张似乎总是在微笑的嘴。她是府中得宠的姬妾,因此锦衣绣服满头珠翠和别的婢女大大的不一样。
她似乎没料到卫青在这里,有些惶恐的样子,连忙伏地叩头:“主君!”
“有事吗?”卫青和蔼地问,掩饰着心中的疑惑。
隐姬回答说:“没事,是我糊涂了。原来给不疑少爷做了一双鞋的,这时送过来,是隐姬来得不是时候了!夫人和主君不要怪罪!”
她恭恭敬敬地把包在绸包中的小鞋放在面前推过来,就低头告辞。
秦织有些诧异,但是也以为她是无意的。当然,她没有看到在她收下鞋子的时候,隐姬向卫青偷偷的丢了一个眼色。
隐姬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但是,她走后,卫青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过不了多久,他便借口还有奏章要写,离开了秦织的正房。
秦织黯然地看着丈夫修长的背影,心中有点涩涩的。
就算善良单纯,她也绝不会相信丈夫这时候会去书房里,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找隐姬。有时候,秦织觉得自己很可怜,丈夫总是在公务,出征中忙碌,在家的时间不多,就是晚上,也大多数歇在隐姬那里。
她并没有埋怨丈夫,在这个时候,忠贞不是衡量男人好坏的标准。
卫青很有本事,卫青很有能力,他对妻子是尊重的,对母亲是孝顺的,秦织无可挑剔!至于闺房中的欢爱么,那怎么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该计较的事?连想都不要想起,若是想起了,便觉得自己太不正经了。
然而隐姬是如此的受宠,秦织的心里仍然不是滋味,但是她知道,作为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和侍妾争风吃醋是有失身份的。于是,她只有把那些嫉妒和隐隐的羡慕深深地藏在心里。
“幸好她没有孩子!”秦织常常这样想。
是的,这个几乎独占了丈夫的女子奇怪地一直没有怀孕,这让秦织松了一口气。闺房的宠爱既然无法专宠,那么孩子就是她真正的快乐!
所以,秦织有的时候又带着一丝骄傲隐隐同情着隐姬,这个美丽的伶俐的女子,每每从院中走过的时候,完全没有她看到过的其他人家受宠的姬妾的骄傲自得的神情。而始终是谦卑的,谦卑得形单影只!
隐姬完全不知道秦织的想法,这个被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女子,被选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沉得住气,处事谨慎而有分寸。
于是,她的优点让她远离宫掖这个冷酷的地方,但是,却落入了更为悲惨的处境。她的青春,她的生命的唯一价值,就是守着这处院落,守着这个密道口。
而在其余的时候,她在所有人的心里(除了秦织),都是隐形的!
卫青果然去了隐阁!
皇帝刘彻一身淡青色回字纹绣流云红日便服,早已在屋里随意斜坐在案边,案上放着两个琉璃瓶子。
“陛下今天怎么来了?”一进门,卫青奇怪地问道。因为刘彻昨日说要看召见几个郡国的来使,说好不来的。
他刚沐浴过,白衣黑发,洁净清爽,刘彻便看了他好几眼。
且笑道:“那几个家伙叫我打发走了。”
“这么快,陛下不是说要好好褒扬一下么?”
卫青话出有因。
原来,元朔二年几经推敲后,刘彻正式颁布了《推恩令》。如今施行已经一年有余,各郡国都听命陆续推行。现在,梁王刘襄、城阳王刘延、赵王刘彭祖,几个率先推行的郡国遣使来拜,刘彻便说要好好褒扬一二,以便各其余郡国做个表率。
“是啊,”刘彻随随便便地说,“朕已经下旨好好褒扬,并且封他们的儿子为‘王子侯’了。”
卫青“哦”了一声。
刘彻接着道:“不过,倒是让仲卿料中了,刘安(淮南王)和刘赐(衡山王)这两个老东西表面答应,迟迟没有行动!”
“那陛下怎么办呢?”
“嘿嘿,狼子野心,朕岂能不知!便等等看他们怎么做,最好不要让朕抓到什么!”
卫青只一笑,事涉朝政,他不肯再问。
那刘彻也没有再说,只是笑咪咪地看着他道:“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卫青跪坐在他身边:“什么东西?”
“这个”刘彻指指琉璃瓶子,“这是西域的漓珠葡萄酒,梁王贡来的,我带来给你尝尝。”
“好漂亮的东西,不知味道如何!臣今日喝过酒了,明日再喝吧!”卫青说的是真话,今日晚餐时公孙贺来,他陪着喝了几杯。
“再喝点怕什么,这酒味道不错的!”刘彻边说边将酒倒在两个青玉盏中,递给他一盏。
殷红的葡萄酒,在玉盏的映衬下象醇厚的鲜血,盏中泛起小小的酒花,带着一股扑鼻的果香,是中原美酒没有的。
“好香!”卫青深吸一口气,轻啜一口,“好酒!就是太香了!”
刘彻道:“朕那里还有菊花酒,明儿个拿来给你。”
见卫青黑发如瀑布般披散于两肩,随意自然,不由得心猿意马。便靠近卫青,不住在他发上耳边嗅着:“仲卿刚沐浴过么?”
卫青怕痒,微微一让。
刘彻如何肯让他躲开了,当下将卫青揽过肩来,执了酒喂他。
卫青虽然不肯这样,但拗不过刘彻,只得勉强喝了。刘彻又斟了送上,也一饮而尽。
卫青本来就喝过酒,今日和去病练武又有些疲累,加之这西域葡萄酒后劲又大,两种酒一激,尽管他酒量颇好,不由得很快便有醉意。
那刘彻喝着酒,嗅着他清新的体气,不由得更是心中痒痒。
便将他揽在怀里一手搂住他的肩,噙了一口酒慢慢以唇相度……一手放了酒盏便探进他怀里。摩挲抚弄之后,寻到那小小的突起,便捏弄撩拨,用指尖轻轻刮擦。
卫青酒意几分,上有刘彻唇舌挑逗,胸前又被撩弄着,没一会儿,不由得脸泛桃红呼吸急促起来。
刘彻见他脸色晕红,胸前起伏,修长的双腿不由自主地绷紧,身子却软软地斜靠在自己的身上,眼波如水一样,便知道他情动。当下在他唇上深深一吻,便将他脱去上下衣物,顺手拉了个引枕,便将他仰放在上面。
自己也瞬间脱了个精光,接着用手上面乳 尖,下面腰肢大腿撩拨着,卫青的脸色更红,开始微微喘息。
刘彻微微一笑,从案边一个小瓶中挑出些许白色膏体,轻轻地向他后 庭涂去。他的指尖一触,卫青的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震。
刘彻将他双腿架在肩上,抬起他的腰肢,双目下视,慢慢地顶入。
那卫青哼了一声,全身一绷,微微抗拒。
刘彻喘息着小声笑道:“仲卿,咱们好了也有好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紧?”
便放缓了动作,慢慢地抽 插,待卫青略略适应后,便使劲一挺,那卫青哼了一声。刘彻一手固定住他的腰胯,一手握住他的玉 根,腰手皆动,不断抽 插摩挲。数十下后,卫青已经喘息出声;百余下后,他已双颊通红,眼睛忽开忽闭,呻吟不已。刘彻将他的身体往自己面前搬了一下,再次握住他。
又使劲开始驰骋。
卫青双手紧紧抓住他的两臂,半合双目,长发披散满脸晕红,眉宇之间却紧紧蹙着。脸上的表情既是沉醉又是无奈,还有点点委屈和惭愧。
如此春色,更令刘彻心动!
当下沉迷于艳海无边,纵情大动。
……
……卫青哼得一声,身子一阵痉挛,刘彻也堪堪兴起,紧紧抓住他的腰肢,使劲冲撞了几下,两人同时泄出。
事毕两人皆十分疲累,肩并肩躺在一起。
刘彻惬意地叹道:“仲卿,你说,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朕只觉得你还是那么好呢?”
卫青不开口,闭着眼微笑。
刘彻忽地撑起身子,仔细看着他,用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脸:“仲卿的眼睛,仲卿的鼻子,仲卿的嘴……”
卫青嗤地笑了,打开他的手,睁开眼睛道:“陛下不能安份点么?”
“好!”刘彻马上躺下,见他如此听话,卫青觉得意外,不料他人躺下了,口中却道:“我安分一会,休息一会,再和你说话!”
那刘彻说到做到,才歇息得一时,便又兴起,翻起来在卫青身上一阵折腾,此番更是精力旺盛,直把卫青弄得舌尖冰冷,如痴如醉!
终于,两人都疲累之极,不再折腾。
惬意地并肩躺着,刘彻杂七杂八的小声讲着话,卫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仲卿,你知道吗,他们征伐西南夷的,带了许多夷族女子来,大姐(平阳公主)说那些夷族女子倒是漂亮,就是会用什么蛊毒,这样的女子谁还敢娶?”
“……”
“那个主父偃倒是机灵,上了个徙居茂陵的条陈,倒是很合我的意。”
卫青不由得问道:“什么徙居茂陵?”
茂陵是皇帝刘彻为自己修的陵墓,和每一代汉家帝王一样,刘彻的陵墓是从登基就开始修的。
“哦,朕什么时候给你看看,就是关于迁郡国豪强到茂陵居住的建议。很不错的。可以乘机修理一下那些让地方官棘手的人。”
“是吗?”卫青略略表示了一下兴趣。
不知想到什么,刘彻忽然冒出一句来:“仲卿,你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去那里么?”
“不知。”卫青慵懒地回答,声音倦怠而含糊。
刘彻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良久,才慢慢地说道:“
“朕是说,朕百年之后,一个人在茂陵,很孤单的!”
卫青不答,闭着眼。
刘彻撑起身来看看他,看见他双目阖上,眼睫如蝶翅黑而且长,胸前起伏呼吸平和,似乎是睡着了。
当下伸手拽过锦被遮住他的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搂住他的腰肢,微微叹了口气:
“以后,仲卿会陪着朕么?”
卫青似乎真的睡着了。
良久,刘彻也终于睡熟。他的脸紧紧贴着卫青的头发,手还环绕在卫青的腰肢上。
一直睡着的卫青却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复杂而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终于无奈地叹息一声,回身轻轻揽住那个睡梦中兀自不肯放手的家伙。
游猎(去病)
卫老夫人的寿辰过后不久。校尉苏建趁卫青不在朝中当值的时候,约了他和岸头侯张次公去蓝田打猎去。他三人在军中最为要好,卫青心下十分高兴,便欣然允诺了。
刘彻原本也想去,他本来最爱游猎的,再加上卫青也要去,更是想跟着去。无奈卫青就是不干。
“陛下要是去了,我们护卫您还来不及,还猎什么呢?我难得一个不当值的时候,陛下 体谅一二!”卫青硬邦邦地说。
卫青是考虑到,本来几个朋友出去游猎,忽然来了个皇帝夹在里面,这吓人一跳不说,人家会怎么想啊。因此无论如何,就是不允。
见他说得毫不通融,刘彻只得老实呆在皇宫。
这下好了,自己最爱的人在干自己最喜欢的事,自己却被排除在外!
有心想要偷偷跟了去,又怕卫青真的生气。于是刘彻带着一肚子的遗憾。面对那一大堆多到要人挑着走的奏章愤愤不平!
这次出猎卫青带了霍去病。
因为对两个儿子的失望,他下意识地把去病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让去病接触一些军旅中人,参与他们的活动。
去病在军旅之中的如鱼得水,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孩子,天生是军旅中人啊!”
那天清早,他们带了几个侍卫和仆从早早的就出发了。
从长平侯府出东城去蓝田,要经过好几个街口。虽然时辰还早,但是集市上仍然有了不少行人和小贩。卫青和霍去病骑着马,勒住马慢慢地走,怕冲撞了行人。
一行人从集市中穿过,那卫青气宇非凡英挺俊逸,霍去病又俊美洒脱,随从衣饰皆不比寻常,所以,虽然卫青刻意交待不得张扬,但那一路之上的行人尽皆注目不已。
忽然人群中一人惊道:“这是大将军啊!”马上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哪个大将军?”
“打匈奴的那个大将军,卫将军啊!”
“哦哟!真的是,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哥儿呢!”
“真的是卫将军哦!”
卫青数次大胜,长安的老百姓在他班师回来的时候大多去迎接过,这时便纷纷认了出来。
虽然他已封长平侯,但他军功赫赫,威名远著,军中民间提到他时,往往称为“大将军”!
碍于卫青身畔的侍卫和仆从,那些百姓不敢上前,却早指点个不休,谈论个不停了。
“这大将军真俊!”
“是啊,真俊,不知怎么打匈奴的?”说话的人必然以为,打得匈奴那些北蛮的,必然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
于是旁边有人马上不屑地道:“没见识,长得俊和打匈奴有关系么?”
……
这些闲言碎语不时飘到去病的耳边,虽然暗暗好笑,但他的心里,那种骄傲油然而生。
——是的,那个打败匈奴的人,那个长得俊美无比的人,就是他的舅舅!而同时,另外一种心理也慢慢地浮出:
什么时候,我也能象舅舅这样,有这么多人赞叹,有这么多人仰慕呢?
而在人群簇拥下的卫青,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依然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脸色温和目光平静。
出得长安城们,苏建和张次公带着他们的侍卫和仆从早已在这里等着了,他们和卫青,不仅是浴血沙场的过命交情,更因为卫青的一力推举而封侯,因此上对卫青更是尊重。
人既然齐了,一行人便逶迤往蓝田奔去。
土黄的道路在青翠的原野和山林中延伸着,正是夏末,空气中满含的浓郁的植物的青生的气息。奔驰时,风从耳边呼呼拂过,去病觉得无比的轻松,便想策马跑得更快些。
不过,过得不远,路上便遇到一队车队,卫青和苏建,张次公看那车帏标记,便勒马在一旁,欲让那车队先过。去病虽然不是很愿意,却也只有依样画葫芦。
那标记,是修成君的。
原来,这修成君是皇帝刘彻的异父长姊,王太后在进宫之前所生,一直在民间。后来刘彻听说后,为了孝顺母亲免母亲牵挂之苦,而接进宫里封为修成君的。
这修成君虽然没有皇家血统,但是一来王太后对这女儿十分愧疚,心心念念处处为她着想,十分偏爱;二来刘彻对这个姐姐也非常好,并不以她不同父而轻视他。所以皇宫之内和朝堂中人,对修成君却也尊重。
前不久,听说王太后有意让修成君之女嫁给淮南王刘安的太子刘迁,并且将外孙女都送去了淮南,不知为何这修成君却在这里出现?
卫青和张次公,苏建勒马驻足,那霍去病不识得车帏上的标记,十分好奇,便目不转睛的盯着。
他们这里停下来,意思是尊重修成君,让她先过的意思,不料那修成君也停了下来。派童儿来请他们先过,两下里便各自谦让起来。
霍去病一心的不耐烦,但舅舅在侧,不敢先走。否则以他的脾气,早策马过去了。
终于,修成君的车马侍从慢慢地过来,霍去病不耐烦地看着。
那是两辆朱轮高毂的大车,前面一张蓝帏红缎车帏,后面一张红缎黑帏。到得卫青跟前,第一张车便站住了,里面女人清脆的声音道:“谢三位侯爷!”
卫青含笑不语,苏建和张次公道忙道:“不敢!”
霍去病不耐烦地看着,这时,第二辆车子正停在他面前,无意中竟然发现那车窗竹帘外露出两根洁白的手指,帘子刚微微被撩起,露出一点雪白的脸庞和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去病一抬眼,和那眼睛的视线一对,只听里面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那手指和眼睛忽地缩了进去,显见得被吓得不轻!
去病忍不住笑了,这是谁,这么胆小!听那声音似乎是个不大的女孩子,是谁呢?
修成君的车队去远了,他还看着那车的后影好笑!年少的霍去病不知道,在那辆车走远以后,那两根雪白的手指又挑起了竹帘,这一次,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是偷偷看向后面那个骑着白马的阳光一样的少年!
终于到了蓝田山!
这里不同于皇家游猎的甘泉和上林气势雄浑,但是,林木葱茏溪水淙淙也十分幽深秀丽。山下草场灌木林里,飞禽走兽也不少,历来也是王公贵戚们爱来的地方。
“着!”霍去病大喝一声,弓弦响处,一只黄羊应声而倒,在地下不断挣命。
“好!”远远在他后面的张次公大声喝彩,边转头向卫青道,“不是我随意夸人,仲卿,这孩子长大不得了!”
卫青听着这话只是一笑:“哪里,实在过奖了!”
嘴上这样说,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个父亲听见孩子被夸奖的骄傲和得意。
霍去病十分高兴。
这一次和舅舅出来打猎完全和以往陪皇帝刘彻秋狩不同,除了离开那闷气的高楼大宅,离开那熙熙攘攘的长安城之外,还用不着整天象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刘彻身边。他感到惬意又爽快!
不仅如此,这一次,他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舅舅卫青。
在艳阳和青葱的山林间,一身青色猎装的卫青,纵情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猎,完全没有了朝堂和皇宫中的矜持庄重。他的身形是那样矫健,他的动作是那样敏捷,他的眼睛里面满盛着兴奋,他的笑声是如此的爽朗悦耳!
这是一个和未央宫和朝堂卫府完全不一样的卫青!
原来,舅舅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霍去病看着前面纵情奔驰的舅舅,卫青策马在前面明亮的阳光下,似乎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晕!
策马,马如蛟龙,射箭,箭似流星。
对于在沙场和战阵中经历过的三人,这样的围猎只是小菜一碟。那些猎物:兔子,黄羊,狐狸和狼,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箭簇。
霍去病暗暗心惊,于是他努力的表现着,他希望,不被任何人,特别是舅舅看轻了。
苏建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那箭迅疾地射穿了一只在灌木中奔跑的小鹿。
“好准头!”张次公大声喝道。
“好!”卫青也道。
霍去病好胜心起,便四处看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也现一现的。
不料四处都没有什么猎物。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尖利的鸣叫,原来是一只鹰隼,正如箭般从高空掠过。鹰隼飞行速度极快,又极为机敏,最是难射的!
“看我射这个!”
去病喝道,话音未落,箭已经飞出。卫青三人看时,那箭去势好快。嗖的一下,那鹰隼便如一块石头一样从空中摔了下来,落在远远的树林那边。
“好箭!”卫青鼓掌,张苏二人也连连喝彩。
去病十分得意,便拍马去寻这只被射下来的鹰隼。三人笑呵呵地看着这个少年的身影。
“卫将军,”苏建忍不住赞叹,虽然三人已经封侯,但彼此在一块时却还是军中的称呼,“卫将军,这孩子假以时日必是一员好将!”
张次公连连称是,卫青掩饰不住的高兴。
霍去病策马一路小跑来到那片青葱的树林那边,按他的估计,那只鹰隼应该就落在这附近。
仔细搜寻之后,果然,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他看见了那只带箭的鹰隼。心下大喜,他立即下马,便向鹰隼跑去,一心想要拿给舅舅看看。
不料,还未到那鹰隼跟前,便忽然有一个黑衣人斜刺里窜出,……
游猎(二)
霍去病吃了一惊,却见那黑衣人在自己之前,抢先弯腰捡起那只鹰,连忙喊道:“慢着!”
那人直起身来,却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身穿黑色劲装身背弓弦,短小精悍,貌不惊人。那男子站定,看霍去病一眼,只一眼,那眸光精溢便显得非同寻常。
“你叫我么?”那男子冷冷地道,上下打量着霍去病。
见他如此无礼,霍去病有些生气。他自幼跟着卫青,卫青如今威名满天下,又是皇帝重臣, 故而人人都十分趋附。连带霍去病跟前都十分讨好,因此近些年来,竟是无人对他如此无礼。
当下也毫不客气地:“你是何人,你拿我的鹰做什么?”
那人见霍去病小小年纪,锦衣绣服,玉面朱唇,便以为是那家跋扈的公子哥儿,也不相信这是他射下来的。便冷笑道:“哦?你的鹰,你叫得它应么?”
霍去病大怒:“怎么,你想抢不成,小爷怕了你就把霍字倒写了!”
说着便伸手就夺。
不料那人一个侧身,轻轻容易就躲了开去。顺便在他肩头一拍:“小子,看好了,这鹰是我射下来的。”
霍去病心高气傲,如何肯忍这口气,当下怒道:“胡说!明明是我的!”嘴里说着,人可就扑了过去。
于是,二人便在林中缠斗了起来。
这霍去病年纪岁不大,但却是习武的天才。
孩童时打小朋友从来没有输过;后来学了卫青的招数去便打赢年长自己很多的人,他悟性本好,卫青教他时也不藏私,又因自己公务繁忙特地给他请了好些武艺教习。闲时也指点一二,他自己在学武上也十分下得苦功,一来二去,就连教他的教习也往往不是他的对手。
因见这黑衣人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便有些轻视。不料过得几招,不仅讨不了好,还险些被他伤了。
去病当下心中暗暗吃惊,除了舅舅卫青以外,还没有人象眼前这不起眼的汉子一样让他应付得如此吃力。
他辅遇强敌,精神一振,便打点小心和这人较量。
那人却是名满中原的大侠,先也不过把他当作是一个普通会点拳脚的公子哥儿,却不想这看上去似乎是纨绔子弟的少年竟然也有些功夫,也出乎意外。当下凝神仔细看霍去病出招。
越瞧越是心惊,这少年的功夫虽然不是高得骇人,但显然有名师指点过,特别是招式之间,凌厉之中姿态却异常的洒脱,竟然让他隐隐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人来!
这里二人正缠斗不休,那边卫青久不见去病回来,便向苏张二人交待了一声,自己来寻。
离小树林还远,便已经听见拳脚呼喝打斗之声。
卫青大吃一惊,连忙策马到树林边上,看时,去病正和一名黑衣人缠斗不休。他先时紧张,但看得几招,发现这去病虽然在下风,但兀自不乱,那黑衣人也明显未下杀手。便欲让去病多见识见识,当下凝神不动,仔细观看。
见那黑衣人法度严谨,一招一式间有大家风范。但是,卫青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招式武功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忽地,霍去病毕竟年纪小,被那人一个诱敌,故意让出空门让他来袭。霍去病果然中计,一个进步直捣他的胸口,不料那人微一侧身便让了开去,他一个踉跄冲出了。那人在他背后轻轻一拍
霍去病冒火地回身还要再打,忽然听见舅舅的声音在后面想起:“去病,住手!你输了!”
去病回身一看,在小树林边上,一身青色猎装骑着马走近的正是卫青。
卫青悦言道:“还不谢过这位大侠相让?”
去病性子虽桀骜,却不是莽撞之辈,这汉子武功如此之高,心下也十分佩服。当下便抱拳拱手一礼。
那汉子一愣,哈哈笑道:“这样,岂不是我显得无礼了!”也抱拳还礼。
“不敢请问大侠尊姓大名?”卫青道。
那人上上下下看卫青一时,眼光倏然一亮,忽然笑道:“这位可是卫将军?”
“不敢,正是在下。”卫青含笑,“这是在下外甥霍去病,不知可有得罪大侠之处?”
那人哈哈笑道:“没有,不过是为了这只鹰罢了。在下猎得此鹰,霍公子却以为……”
边说边将鹰拿出来,不料却一下愣住了:那鹰上的箭虽然和自己的一样是黑杆红羽,但箭杆之上却明明刻着“霍”字。
原来他和霍去病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引弓,去病射中,他的箭却擦着鹰射飞了,见鹰掉下来,两边都以为是自己射的。
这汉子不由得十分尴尬,但他性子历来光明磊落,便爽快地承认道:“是我无礼了,以为这只鹰是我所射,不料却是霍公子的。在下讨愧了!”
说着将死鹰递给霍去病,抱拳做礼。
他如此磊落洒脱,卫青心中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十分欣赏。便笑道:“此小事,不足为挂!不知大侠尊姓大名?”他见这汉子武艺超群,人又极为磊落,不由得有惺惺相惜之意。
那人的眼光一直在卫青脸上和身上萦绕,此时见卫青相询,却不回答,只笑道:“在下江湖之人,名号不足入将军之耳。不过十数年前却以将军有一面之缘!”
卫青凝神细思,自己的朋友熟识之中,未曾有这样武艺超群磊落之人。便正要相询,那人却道:
“今日有幸得以将军相见,在下之名将军却也不必再问,就此别过,有缘再聚!”
再次抱拳做礼,不待卫青答言竟一径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卫青暗自思忖,此人武功似曾相识,背影也似乎有几分熟悉,却一时之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这时马蹄声声,远远苏建和张次公策马一路小跑过来,那张次公到得面前就问道:“怎么,去病和人打架了?”
卫青道:“小小误会而已!”又远看这人背影,实在是熟悉,却忘了是何时何地见过的:“此人是谁?到是条汉子!”
张次公看了看那人,笑道:“原来你不认得他,这人是鼎鼎大名的游侠儿,叫郭解!”
“郭解!?”卫青早知这人的名声,但却仍然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位有名的大侠客!
这日在蓝田山射猎,直至日西时分才尽兴而归!
虽然苏建和张次公坚持要再去酒楼喝酒,但卫青却以身体疲累谢绝了。于是卫家甥舅在长安城里辞别苏张二人,便自骑马慢慢回家。路上,去病忍不住说道:“舅舅,今日这个郭解十分厉害,他是什么人?”
卫青微微皱了皱眉头,慢慢道:“此人字翁伯,是有名的游侠儿。据说他父亲就是有名侠客,文帝时被诛。他秉承家学,武功十分高强!”
“哦!”去病点点头。
卫青没有再说,他少年时也曾经一段时间游行江湖,与郭解虽未曾谋面,却早有耳闻:这郭解年青时任性好杀,心狠手辣;并且他行事乖张,既肯舍命助人报仇,也会还干些藏命作奸、铸钱掘冢的事情,在江湖上名声很大。但近年来似乎一改前行,对人以德报怨,厚施薄望。救人之命不恃其功。江湖上也堪堪有侠义之名。
“这样的一个人,我什么时候见过呢?”卫青苦苦寻思。
“他和舅舅相比那个厉害呢?”去病好奇地问道。
卫青笑了:“我在军旅他在江湖,所长不同,不可比的!”
去病坚持道:“若是舅舅和他比武,舅舅会赢吧?”
“不好说,这些年来我忙于军务,武艺上松懈了,若真的争斗……不好说!”
霍去病想想道:“那人真有本事!”
边谈边说,渐渐地接近了正街。人群已经开始拥挤了,两人小心勒马前行。忽然有两人经过马前,对卫青见礼道:“长平侯!”
卫青看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穿文官服饰,慈眉善目十分和蔼。后面跟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子。两人眉目之间十分相似,似乎是父子。
卫青连忙下马,和两人寒暄,态度一如既往的谦和。
那霍去病也随着舅舅下马,但是心中却十分不耐烦,他因为舅舅的关系,身边认识的都是武官,武官们的脾气是最看不起文官的,这个脾气影响了去病,他对这两个身穿文官服饰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而卫青却和这长者言笑晏晏,那白净的男子时而也插上一两句,但他似乎性格腼腆,说话之时往往先看那长者一眼,显得极不自信。
卫青和他们聊得一会儿,彼此含笑相别而去。
这里霍去病悻悻地上马,嘴里嘟哝道:‘哼!这些没本事的文官!”
卫青看他一眼,知他受自己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家伙的影响,便好气又好笑地道:“胡说,文官怎么没本事了?”
“就是没本事,回家提不动刀,杀敌拿不得剑,不是没本事么?”
见舅舅才要说话,去病补充道:“你看刚才这两个,会有那个什么郭解厉害么?舅舅还那么恭谨的样子!”
卫青看着一脸不以为然的去病微笑道:“去病,你知道世间什么东西最厉害吗?”
“……?”
卫青微笑着补充道:“世间最厉害的不是刀剑,是女人嘴里的舌头和男人手里的笔啊!”
去病愣愣地看着舅舅,卫青用马鞭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不懂?叫你好好看看书,你总是不干!”
霍去病似懂非懂慢慢寻思着,走了好远忽然问道:“舅舅,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呢?”
“嗯!年长的那个是太史令司马谈,那个年青的,是他的儿子,好像叫司马迁。”
皇家女子
元朔三年的冬天,王太后薨逝。
这个景帝后妃中活得最长的女人,从离婚再嫁,从夫人到皇后,至于太后,这一生几乎就是一部传奇。现在,传奇结束了,生命也结束了
点点白色的雪花在空中慢慢地盘旋着,带着寒意斜斜地,转着圈里落在长信宫里。宫殿的屋顶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不过太少,只是厚的地方看得出白意来。而宫中的甬道和台阶上,只微微的被打湿了一层,没有任何的白色。
不过,不用雪花来点缀了。整个的长信宫全部都被白色蓝色紫色这些阴冷肃穆的颜色包围着。
宫女内侍们穿着土白色的麻衣,在头上系了白色的麻布条,忙忙碌碌,脸上带着不是真正的悲痛和真正的小心;朝廷官员,都换上了素色的衣服,并且在他们的衣服外也系了麻布的丝缕,表示着他们的悲哀和尊重。
整个长信宫是肃穆的,肃穆多于忧伤;整个长信宫是沉重的,沉重多于悲痛!
长平侯卫青同样穿着素色外袍,在腰间系了一缕麻丝,随着哭灵的百官,在巨大的灵柩棺椁前叩首行礼。然后,再远远地向跪坐在另一边的皇帝叩拜,然后离开。七天了,都是这样。而这样的情形将要持续四十九天。
叩拜的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卫青努力想看清在那边的皇帝的脸。因为王太后的去世,刘彻基本上每日都在长信宫守灵,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到隐阁来了。卫青心里隐隐担忧着。
似乎感受到卫青的视线和他的担忧,那边呆呆坐着的刘彻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微微摇了摇头,对着他在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意思是:没事!
皇帝刘彻在他黑色的常服上罩着一件白色麻衣,大部分时候呆呆地跪坐着,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伤心,有的只是一片空洞得象外面的天空的表情。
皇帝刘彻,虽然是王太后唯一的儿子。但是,他和王太后的关系却是十分微妙的。
作为储君和没有掌权的皇帝,他和自己的母亲是谋友,是同一个阵营的;而作为亲政的皇帝,他和母亲又走向了不同的阵营——汉代的时候,皇帝和太后之间本来就存在着权力之争。于是,在这样的争端下,死了韩嫣,死了王恢,死了田蚡。这些争斗和权利之争血淋淋地横在他们的亲情里。
但是母亲的去世,刘彻仍然真正的悲痛着,他看着巨大的黑色涂着金粉凤凰的灵柩,在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少年的时候,——那时候,母亲是他最温暖的记忆。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模糊,象风中的雪花那样捉摸不定!
良久,他紧闭着嘴唇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吧,无论什么,太后——自己的母亲都已经去了,那么,回忆或记起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的旁边,默默地低着头小声啜泣着的,是皇后卫子夫,他的几个妃嫔。灵柩的另一边,跪着他的几个姐姐——大汉的公主们。平阳公主也在里面。另外一个不是公主却犹如公主的女人——修成君,也在里面!
在浩大冷酷的皇宫里,和皇子们不一样的是,皇女们只要不被当作利用的工具,她们往往可以比皇子们享受到更多的温情。
王太后的温情基本上都给了平阳和修成君,其他的人——包括皇帝,只分到一点点的剩余。
在公主们跪的地方,修成君撕心裂肺的尖细的哭声像是某种金属的线,刺耳而又刺心。
对于她来说,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这意味着,她的生命或许又面临着一次巨大的改变。
她本来一直过着一种贫穷拮据的生活,忽然间有了一切:财富,权势,地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切都来自于她和皇家有那么一丁点的联系,这联系,就是母亲王太后。
母亲是偏爱她的,这种偏爱带着补偿和负疚的性质,但是,修成君不计较这个。从贫穷中过来的她知道:用不着在头天晚上寻思第二天吃的东西在哪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所以,她对母亲是如此的感激。母亲确实为她做了很多,甚至,为她想到了以后。为了她的下半辈子,母亲甚至想到了帮她的女儿找一个出色的婆家,用婆家的权势富贵来确保她们的幸福。
遗憾的是母亲的这点子算计落空了,淮南王死活不肯接受她的女儿,说是不敢!于是,她又只有带着女儿回到长安。
现在,母亲是死了,她同皇家的联系就那么轻轻地被扯断了,茫然不知所措的修成君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一切,她知道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王太后用过的——利用她的女儿和某个权贵结亲,来保证她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
王太后死得太早了,修成君没有来得及问,谁是最合适的人?
比起修成君撕心裂肺的痛哭,平阳的哭泣显得庄重而压抑。毕竟是天潢贵胄,在任何时候,感情都是极有节制的。所以平阳没有大声哭泣,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想大声哭泣。
她是王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历来和母亲非常亲近。她和母亲的感情也更加的纯净,因此,对于王太后的死,平阳比任何人都真正地悲痛着。
母亲一直爱她,一直宠她,甚至在她自己的婚姻大事上——这是公主们最难过的一道关口,因为,她们往往会成为某一种筹码和棋子。
平阳最幸运的是,宠爱她的父皇和母后没有那样做,那时候的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一一从少年贵戚中挑选着,斟酌着,几经周折终于选定了曹寿。
这个外貌,人品,家世,为人,在当时似乎都无可挑剔的人。
平阳避免了被当作筹码,或者棋子的命运,对于母后和父皇,她真正的感激!因此,她的眼泪在这些人里,是最不含杂质的。
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当平阳还是叫做阳信公主的时候。她也曾经对未来怀有美好的梦想,对自己今后的丈夫和爱人怀着模糊的憧憬。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现实的阳信公主,带着对自己青春美丽和公主身份的信任,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丈夫,一定是全天下最英俊最潇洒最勇敢最坚强的男人。
现实不是残酷的,但是,它也无情地告诉少女的阳信,梦想只是梦想而已!
是的,曹寿是英俊的,曹寿也很体贴,曹寿从不违拗她的意见,曹寿对她很恭谨。然而,曹寿是那样的软弱,那样的平凡,那样的庸庸碌碌……
当阳信公主成为平阳公主以后不久,她终于明白,少女梦中的那个伟岸的,对她是呵护而不是尊崇的男人的背影原来是一种虚幻。
其实,那种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成年以后的平阳心里也是模糊的,她曾经以为,这样的男人只存在在梦想当中,人间是没有的。于是她虽然遗憾也心甘情愿的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卫青出现!
开始的时候,那个小小的骑奴根本不在她的视线范围里,毕竟,她的公主府里,人太多,长得俊秀的人太多,她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去注意一个小小的骑奴。
然而,就像毛茸茸的竹笋忽然在一夜春雨之后,突然拔节成参天修竹一样。卫青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是那样出色的一个男人!他几乎就是少女时代的平阳的梦幻:俊美,高大,英武,优雅,高傲,含蓄!
平阳的心中开始遗憾:原来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但她又无可奈何地想到:这样的男人可惜是别人的丈夫,可惜是弟弟的情人,最可惜的是,在自己年华最盛的时候,居然没有遇见这样的人!
于是,平阳侯曹寿变成了那么苍白的一种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提醒平阳,在名义上,她有一个丈夫而已!
因为这个不可变更,也无从变更的事实,理智的平阳将遗憾深深埋在心底,依然继续维护着平阳府表面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卫青,不过仍然是一个幻影,只是具体到了人而已;只在寂寞的夜里,无眠的时候可供她遗憾一下。平阳会守着自己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丈夫,安静地过完这一生。
但是,上天并没有因为平阳把隐忍当作是对生活妥协的表示而对她有所眷顾。平阳侯曹寿近来得了一种怪病,头疼无比,虚汗不止,现在已经茶饭不进了,眼见得是气息恹恹地挨日子而已。
“一日夫妻白日恩”,看见曹寿这个样子平阳十分难过和担心。因为难过,她也就更加的不平,难道上天真的要这样作弄她,让她就连这样一个人也守不住么?
于是,平阳想放声大哭,想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爱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一直相伴多年的丈夫也快要去了!
然而平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什么表情也没有地坐在那里,高傲的平阳,没有在人们面前痛哭失声,只是在旁人的痛哭声中,任眼泪将脸庞湿了又湿!
霍去病因为身份(他是刘彻的侍中)的关系,这几日陪伴刘彻的时间要多点。也因为卫青碍于身份和旁人的耳目不能陪伴在刘彻的身边,便叮嘱了霍去病好好陪侍。
霍去病答是答应了,但是,心中却十分的不自在。虽然这是他的职责,但是,天性好动的他,把这个职务当作是一种束缚。并且,虽然刘彻十分喜欢他,但是对于这个皇帝,去病也只是保持了一种臣子对他的尊崇而已。
是的,如果抛开刘彻皇帝这个地位,他不得不承认刘彻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那种威严和霸气,阳刚和坚定,是那种类型的男人的极致。但是他依然不是真正的喜欢他。
或许是因为,去病虽然年幼,但在骨子里也是这种类型,有点同类相斥;更或许,刘彻和舅舅卫青之间那种朦胧而暧昧的关系,是让他真正厌恶的他的原因。
当然,去病不得不承认,刘彻是个很好的君主,因此对于他,去病终生保持着对于君主的尊敬和忠诚。
现在,刘彻不需要任何人陪。
所以,去病百无聊奈地在长秋殿外的园林里瞎逛,不时看一眼长秋殿里,害怕刘彻会忽然想起来叫他进去。
这一带全是梅树。正值冬天,梅树上开着白色半透明的的花朵,那种清寒的香气让人觉得一丝冷意。树下是用一般大小的白色的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儿落叶和尘渍。
一瓣梅花在他面前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去病伸手去接,可是那梅花似乎很淘气,在即将落到他的手心的时候,倏地一个小小的回旋,飘开了。
去病童心大起,看看梅林中不断飘落的花瓣,开始顽皮地用手不断地去接。
那梅花犹如精灵一般,有的接到了,有的没接到,去病被禁锢的郁闷开始慢慢散去!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舅舅卫青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他立即兴奋地迎了过去。
“舅舅!”
卫青看见他不在刘彻身边,不免怔了怔,问道:“去病,你怎么在这里,没有陪着陛下么?”
“陛下说他想静一静,叫我出来了!”去病说,心里极不舒服地想到刚才刘彻的话:“去吧,小孩子家也出去走走!”去病现在最恨人家说他是小孩子,因此虽然刘彻是好意,但是他心里仍然不高兴。
卫青今日穿了武将的官服,英气勃勃,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匣子。去病眼尖,看见那上面的三根羽毛!羽毛往往代表着十万火急。
“舅舅,有边事么?” 去病问。
卫青皱皱眉:“小孩子家,不要多问!”
去病愣愣地看着卫青匆匆离开的背影,十分郁闷,刚才皇上这样说,现在舅舅也这样说,哼,他们太看不起人了。于是他在心中不服气地嘀咕着:“我不是小孩子!”
去病估计得不错,卫青手里的确实是边塞上传来的军情。
伊稚斜新任匈奴单于后,为了扬威于内,同时也向汉室表示他对失去河南地的报复态度,于是,在元朔三年出动数万骑兵侵犯代郡,杀死代郡太守,又入雁门,杀掠百姓千余人。
皇帝刘彻十分震怒,但是王太后病危继而薨逝,他就算再不甘心却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违在母丧期间出兵。于是,只有传令边塞各自戒备,如有匈奴犯边皆坚壁不出。
那伊稚斜得了势,越发时常敲敲打打,边关便不时传来报警。
卫青心中郁闷已久,但是,他和刘彻一样无可奈何!
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又是一封边关告急的文书。正皱了眉头去找刘彻。
刘彻接过文书慢慢地看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仲卿,你说怎么办?”
卫青说道:“匈奴犯边,臣是主将,心中自然恨不得飞骑去迎击;……”他话未说完便住了口。
刘彻知道他的意思:身为主将,不能说不战,否则会被认为临阵退缩;但是太后薨逝天下大丧,又不能说战,否则便是不循孝悌。
一时间,两人相对而坐,刘彻在心里反复寻思,卫青知他掂量,不发一言。一时竟然都沉默下来谈。
良久,刘彻叹息道:“罢了!还跟上次一样,叫边关上小心着,现在,确实不宜出兵!”
刘彻独尊儒术,儒术最重孝和礼,如果他现在不管母丧,岂不是自己打耳光么。因此,再难忍也得忍。
卫青肃然:“臣遵圣意!”便要离开。
那刘彻说:“别走,陪朕一会儿。”
卫青看着刘彻,不知是不是麻衣的原因,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下面一滩淤青,十分的憔悴。
“陛下休息不好么?”卫青问,其实他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余的。太后薨逝,作为儿子的刘彻便得守灵不离,但是,那么多的军国大事,便是守灵他也逃不掉的。只不过从朝堂未央宫到长信宫,依然的万事缠身。
“朕睡不好!”刘彻说,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朕一闭眼无数的事情就上心来:刘安不行推恩令,匈奴屡屡犯我边塞……仲卿,朕好累啊!”
刘彻用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摇:“并且,朕还时常想起母后,想起她教我习字,想起她因为我和阿娇合气而生气……这么多的事情,……朕根本无法入睡。好累啊!真想回到仲卿身边好好睡一觉!”
卫青怜惜地看着那张俊美的现在却如此憔悴的脸,那张脸瘦了一圈,眉宇间隐隐的都是疲惫。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一向挺拔的刘彻,似乎有些微微的佝偻了。
“那么,陛下睡一觉吧。”
刘彻看看卫青,卫青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陛下睡一觉吧,臣在这里守着。”
刘彻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对于谨慎的卫青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嗯!”他顺从地点点头,“好吧!仲卿不要走,陪着我。”
卫青温和地笑了,象在对一个黏人的孩子:“我不走!”
因为卫青在身边,刘彻果然很快地睡熟了,睡的十分安稳,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卫青的。
外面的雪下得大了,雪花发出飒飒的声音,落在温暖的殿外。
远远的,侍中霍去病在长秋殿的外面,十分恼怒:“我是不是小孩子,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他暗暗下定决心:“我要从军去!”
去病暗暗决定,一定要上阵杀敌,做一个象舅舅那样的,不,比舅舅还厉害的人!那时,看这两个人还说不说他是小孩子!
太后薨逝,按《丧制》守丧一年。因此,霍去病的雄心受阻,在元朔三年和元朔四年的时候,匈奴几经挑衅,但汉室都按兵不动。
和霍去病一样沉不住气的,还有皇帝刘彻,但他勉强按捺住性子,因为卫青说:
“陛下何苦与匈奴小打小闹。朔方建立,我大汉关中已有天然良障和出兵之地,可以对其进行猛烈打击。若现在仍然是匈奴挑衅我应变出击的话,被动防御,祸根难已。不如等待机会,重创其主力!”
于是,急性子的刘彻虽然被匈奴的骚扰弄得沉不住气,但却耐着性子,因为他知道,卫青说的是对的!
余波
元朔四年,平阳侯曹寿去世。
平阳公主悲痛万分,连皇帝刘彻也为这个一向交好的姐夫英年早逝叹息不已。
因为和平阳府是邻居,再加之两家关系又好,于是,卫府这边除了礼仪上应该尽到的之外,侯夫人秦织更是经常去陪着平阳这个她唯一的朋友。
“夫君,”这日夜里,秦织过去安慰平阳之后,回来对身边躺着的丈夫说,“长公主真可怜啊!如今就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个,幸好她还有个孩子。”
卫青这日留宿于秦织正房,似睡非睡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不知背着人,她哭成什么样子。”秦织还沉浸在对好友的同情中。
“是吗?”卫青含糊地说,模糊想了一下平阳的样子:凭心而论,一身重孝的平阳,犹如野鹤闲云一般,清丽脱尘。
尽管确实平阳非常悲痛,但是,卫青觉得,平阳并不像妻子说的那样不可收拾,他去吊唁的时候,看见平阳虽然苍白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却依然镇定冷静,接待礼仪之间没有半分的失误。
于女人方面,卫青不是很有经验,也不是很上心。但是,他仍然知道,平阳和自己的妻子秦织绝对不是一类人。
“怎么不是呢?”秦织反问道。
“我看她虽然伤心,但是没有夫人说的这么了不得啊!”卫青咕哝道。
“外人怎么会知道,女人的真正的眼泪是不流给外人看的。” 秦织叹息道。
卫青没有答言,他已经睡着了。
秦织看看丈夫英俊的脸,听着他均和的呼吸,向丈夫身边靠了靠,将头埋在他的臂弯里。这时,秦织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第二天大早,天蒙蒙亮,卫青和往常一样起身练武半个时辰。
待到回来的时候,秦织早已起身,忙忙地服侍卫青更衣上朝。
那卫青道:“不用了,以后你多睡会。我自己就行。”边说边找自己的朝服,却不料找得这样不见那样的。
“我的腰带呢?还有带扣?”
秦织连忙找出来送上,那卫青皱着眉道:“以后我的东西不要动我的。”
秦织小心道:“我见你那个腰带有些旧了,便拿来量了重做的。”
卫青一看,果然这条带子是新的,看看秦织苍白的小脸,如水的双眼微带红丝,想是熬了半夜做出来的,想想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便对她笑道:“不是,我在军旅之中弄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来。这一回家来夫人把我养懒了,以后可怎么出兵打仗呢?”
秦织小声撒娇道:“知道,知道,知道我夫君是大将军,心心念念就是打仗去!”
卫青嘿嘿笑了。
当下秦织命丫鬟送上粳米粥和椒香饼,还有数碟小菜之类的。卫青不喜甜食,这一点秦织早就知道,故而餐点皆无甜的东西。
他在军中早已习惯速度,于是三两下吃完。
这边秦织早已送上漱口水,卫青漱了口,秦织又拿过一个小小的匣子掀开递来。卫青低下头,笑嘻嘻地却不伸手。秦织只得伸手到里面拈了一点递到他面前。卫青也不接,张嘴噙了,原来是鸡舌香。
然后笑道:“我真的被夫人养懒了!”
秦织嗔了他一眼,心中却觉得甜丝丝的。
待卫青出门。秦织才去卫老夫人处请安。
一时回来,已经是红日高悬。
秦织才慢慢的齐理家事。卫老夫人年老,家中主事的就得她一人。这些年卫府不比当年,越发的大了,家中人事众多。秦织常常觉得十分疲累。
这日正好又因为分发工钱之事,十分繁杂,她竟是忙到中午才得安宁。疲累之中心下想起她到平阳公主府的时候,那平阳言语安静,不动声色间家务竟是井井有条,不由得佩服地想到:“唉,若象长公主便好了,我竟是没见她为家事急过呢!”
午间卫青不回府吃饭,秦织便携了卫伉和卫不疑到卫老夫人房里去。
老夫人爱热闹,每顿饭都要和两个孙子一块儿吃。
老人家年纪大了,吃饭本来就慢,那个卫不疑又不是个省心的。秦织除了奉汤布箸之外,还得招呼卫不疑。倒是卫伉还乖巧听话。
待得老夫人一餐饭吃完,和卫伉卫不疑说话解闷了。秦织才慢慢坐下来吃。
面前已是满满的重新弄上来的新菜,无奈秦织此时累乏了,竟是什么也吃不下去。才待要放下筷子,那边老夫人开口了:“织儿,这几天我看着家里上上下下的事多,你累乏了,要多吃点儿。”
只得连连答应着,挑起几个饭粒在嘴里,却嚼不出是什么味儿来。
旁边的丫鬟见状小声笑道:“夫人今儿胃口不好么?”秦织笑笑,也不出声。那丫鬟十分伶俐,便把一个五彩掐金漆碗,轻轻挪到秦织面前,殷勤道:“这是炖的笋子干,用野鸭炖的,不油腻,夫人素日爱吃的。”
又挪了一盘过来:“这是庄子里新送来的香菌。过了水加了葱油拌的,清爽极了。”
秦织点点头,挑了一筷子笋子。
不知为何,素日最爱那笋子干在肉汤中煮出来的香味,今日却觉得味同嚼蜡。
嚼着嚼着,不知为什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她的胃部一阵抽搐,有东西溢上喉咙。秦织慌忙别开头,来不及叫丫鬟端漱盂来,秽物已经冲口而出。
……
闻讯赶来的卫君儒叉着腰跪坐在帘子后面,她虽然怀孕不过三个月,但是已经嚷嚷着腰疼。
秦织病了,却怕卫青担心,不告诉卫青。而少儿偏随了陈掌到外地上任去了,所以,没奈何她只得来照应一二。
白白胖胖头发花白的太医令正眯着眼给秦织诊脉,诊了这只换那只,就是半眯着眼不开口。
秦织在帘子里伸出手去,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有些灰色。提心吊胆的,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了什么厉害的病症。
良久,太医令才睁开眼睛,笑眯眯地道:“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秦织苍白的脸上忽地有了一层亮光,慢慢地浮上一层红晕:“真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太医令正色道:“我正要说这一点,夫人这段时间体气虚弱,故而不大正常,夫人自己也不知。这次怀孕夫人身体比不得上两次,一定要认真调养。”
卫君儒也十分高兴,便打发人去给老夫人报信免得老人家担心。
一时,霍去病陪了太医令到外面开方子。
这太医令反复交待,说是秦织身体虚弱,大意不得。去病唯唯听了,拿了方子来一一转述给大姨和舅母听。
这秦织想再次怀孕非止一日了,如今心愿得逞,当下头也不晕了,心也不难受了,便要起身来。
那卫君儒瞪她一眼:“你给我好好呆着,没听太医说么?你想起来给我作乱呢?”
秦织笑道:“没事,我都有过两个孩子了,怕什么?”
晚上,卫青回来知晓,自是喜出望外。当夜就宿在秦织正房。
“好,这次一定还要生一个男孩子,夫人。”他将秦织揽在怀里,笑着说。
秦织惬意地靠在丈夫宽阔的胸膛上,微微抬眼看看丈夫俊美的脸,小声道:“我想这次要个女儿……“
“不,”卫青兴致勃勃地打断她,“这次还要个男孩子,真正象我的男孩子。我来好好教他,好不好?”
看见丈夫如此兴奋,秦织不由得笑了。
卫青接着说:“夫人要是想要女儿,也成。不过,我们下回,下回好不好?”秦织娇嗔一声:“夫君真是的,这一个都还……”
卫青抱了她在她耳边笑道:“没事,我们继续努力!”
秦织羞红了脸,想啐他一下,却舍不得。
红鸾帐中,两人交颈而眠,絮絮叨叨呢呢喃喃,说了小半夜的话儿。
红鸾帐外,九点朱雀铜灯灯焰摇摇,灯花儿裂了,轻轻的“啪”了一声。
秦织一来心中高兴,二来卫府也确实离不得她打理。只略休息了两三天,便强自振作着每天照样忙碌。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秦织没有让隐娘来帮她一二。那隐娘却也安分,绝不多言多行。若秦织叫她,她便鼎立相助,若秦织不叫,她绝不多事多口!
偶尔过平阳那边去聊聊,总是匆匆去匆匆返,那平阳见她如此,每每劝诫她小心,但秦织总是说:“没事,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我自己知道轻重的。”
平阳也没法子,自己又在热丧之中,帮不得她一二,只有多多劝说。但秦织却总是听不进去。
不料这次果然比不得前两次,她腰背时时痛得要命,常常会感觉头晕,下衣里也偶有不正常的血迹。但是,秦织是个体贴的女人,这些她都自己闷着,只是按太医令的吩咐乖乖吃药。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最好的朋友平阳;她最爱的丈夫卫青!
她只是把沾着血迹的内衣裤命丫鬟烧了丢掉,似乎这些恼人的东西不在眼前,这些病患就没了踪影。
元朔四年剩下的日子,秦织在她的病痛和家务中快乐地操持着;
平阳在她的痛苦,遗憾和不甘中煎熬着;
卫青和刘彻则在为了他们的帝国的梦想积极准备着。
他们派出了很多探马,四处探听匈奴的虚实;他们找来许多的向导,画一副详细的地图;他们还命令投诚的骑射上佳的匈奴骑兵训练汉军的骑射;他们仔细研究着作战的计划,……
他们,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
正在这个时候,张骞回来了。(注)
高大宽敞的承明殿里,那个粗壮的,黑黑的脸膛,红通通的眼睛,满面皱纹的人跪坐在大殿中央正侃侃而谈。而御座上的皇帝,下面的百官都在静静地细听。
皇帝刘彻还记得那天因为冲撞宫阙带进来的那两个人。
一个满脸灰尘,头发纠结,身穿破烂的羊皮袄,身形依然高大魁梧,手里却拄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面的黄漆基本已经剥落。只在一两个磨不到的竹节下面,才隐约有点颜色。
而另一个也如此,只是没了竹竿,畏畏缩缩不敢前行。
当那个高大的人看见自己,痛呼一声:“陛下!可见到您了!”就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的时候,自己和随侍的官员全都被那种从男人心底发出来的嘶声的痛苦的声音惊呆了!
听他断断续续的话,努力应证着脑海里模糊的记忆,刘彻终于确认,——这是张骞!张骞和他的向导甘父!
是那个带着一个梦想的青年的圆圆脸庞离开的张骞;是那个青春年华,壮志凌云的张骞!
如今一路的风霜已经将那张圆圆的脸拉长了,眼角出现深深的刀刻般的皱纹,十几年的匈奴生活,把他的嘴角用沉重的思念拉得往下,为那张已经显得苍老的脸添上一丝苦相。
张骞被带下去休整的时候,皇帝刘彻握着那根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破败的节杖,眼圈有些发热!十三年啊,十三年他这个忠心的臣子,和着冰风雪霜,走着艰难困苦,却从来没有放松过他的气节和忠诚!
刘彻立即重赏张骞,并且赐宴宣室殿!
夕阳快要落下来了,长安城在金色的余晖中分外的巍峨,那些绵延数十里的房屋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黑夜将至。
张骞穿过宽宽的长长的青石的街道,眯着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整整齐齐的房屋,那些四通八达的道路,那些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长安人……
耳边传来车马粼粼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还有铜铁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敲打的声音……
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涌上张骞的心头。
十三年了啊!这个粗豪的汉子眼角沁出点点湿润,我竟然离开了十三年,我竟然还能站在这里。
穿过这条主街,就到了未央宫。
在宽广的未央宫的里面,宣室殿威严的轮廓在夕阳落下的天幕中鲜明地被勾勒出来,那些飞檐和斗拱,那些角楼和望塔,完美的线条无比的清晰和流畅。
巨大的白玉石台阶从下面直通至殿前,彰示着皇家的地位和殊荣;每隔数级台阶就是一盏巨大的油灯,在透明的犀角里闪烁着金黄的光焰。
宣室殿里,灯火辉煌,那高高的殿堂,巨大的梁柱;那些丝绸,那些锦缎,那些金的银的器皿;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穿梭服侍的内侍宫女们,那些披金挂印的朝臣们,……
还有酒菜佳肴的香味,珠宝幢幢的光影,让张骞微微眯着了双眼。
——是的,这样的繁华,这样的富丽,这样的庄严,才是他的大汉!
当百官如常例拜伏在那个伟岸而坚毅的身影面前的时候,那声:“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张骞用无比虔诚的心喊出来的。
十三年了,朝堂之中也有很多的变化了吧!
张骞环视着宣室殿里,遗憾的是,他本来就不是朝臣,所以,宣室殿里基本都是他不认识的人。
但是,有一个人,应该会在这里的!
刘彻看见张骞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便微笑到:“张卿在寻什么人吗?”
粗豪的张骞裂开嘴笑了:“呵呵,陛下,臣在朝堂中不大认得各位大人,不过,那年臣去西域,引荐的韩大人怎么不见?”
宣室殿的酒筵上忽然静了下来,天子刘彻的笑容僵住了,一时间酒筵上竟静得每个人都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时间不长,但是已经足够让张骞觉得了这个问题引起的异样的波动,丞相薛泽尴尬地笑道:“韩大人久不在朝堂了!”然后不待张骞询问原因,便忙着道:“张大人从西域来,不知可有些什么新鲜的东西给我们说说?”
其余众臣也纷纷附和,张骞虽然粗豪,却也不笨,见这个话题不可触碰当下也不再问。于是,应众人之请,开始讲起西域见闻来。……
张骞讲得很精彩,群臣都被吸引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脸上一副倾耳细听的模样,心神却已经飘了开去:“是啊!张骞,——是他引荐的!”
想着不由自主地向左边下首看去,那边,原本地位已经显赫的那个人,在这种场合却常常坐在灯影里面!
灯影里,黑黑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可曾想到那个人么?刘彻不安地在心里疑问。
大殿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但是一时之间,坐在高高御座上的人,和那个躲在灯影里的人像是两个静止的黑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从那两个人身边耳边隐去。
那个喜欢穿精美的服饰的,美丽得令人惊叹的人修长的影子,好像忽然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忘了我么?
知己
在宣室殿设宴的那个夜晚,卫青被皇帝强留在宫里,理由很简单:-—看看张骞献上来的地图。
卫青没有过多的推托,就留了下来,因为他和刘彻一样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
地图,岂是看看就看得出名堂的!他留下来,是因为他和刘彻一样,觉得他们应该谈谈!
但是,那个宣室殿一本正经的夜晚,刘彻唏哩哗啦地说了很多,在卫青面前他原本就爱多话,这天,更是什么都在说。但是,他居然没有提韩嫣,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因为出于一种奇怪的窘迫的心理,他希望,卫青先提出来!
而卫青一直在等着刘彻,他隐隐地觉得,虽然韩嫣已死,但是,可能,刘彻会有一些东西想要告诉自己的!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刘彻开口!
那天晚上值宿的内侍,惊讶地看着这君臣二人是如此认真地探讨着面前的那幅地图,朱雀灯灯碗里的灯油添了又添,小内侍知道,这肯定是一副极其重要的地图。因为皇帝和长平侯对它的重视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的事物!
两个有心的人都装做无心的后果,就是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开口提这件事!
然后,然后等他们后来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却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一个由头。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的提出是需要前因后果的,否则,就会变得那么突兀,开口就会显得唐突!
再然后,一个忽如其来的消息几乎占据了他们的全部心神,让他们把想要开口的这件事暂时给忘了。
于是,想要谈谈这件事的想法,就被暂时给忽略了。
嗯,就像风偶尔吹来一粒种子,落在石缝里,等石头和泥土都忘记掉的时候,才发现,这粒种子发了芽,并且长成了一片黑森森的荆棘!
元朔五年,汉军探马探得匈奴单于伊稚斜和左右贤王的王庭均已经北迁,只有少数骑兵活动在漠南一带。
此时在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宣室殿里,高高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帛缣地图面前,皇帝刘彻在书案后正坐,面前聚集着全大汉最出色的将军和最有权势的官员。他们正跪坐在一起商议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陛下!匈奴王庭北迁,对我们下一步的攻伐恐怕大大不利!”将军李息率先说。
见众人静听,李息接着说道:“匈奴王庭北迁,避开我大汉兵锋,其中离我大汉最近的右贤王王庭也离高阙有六七百里。如此,我大汉鞭长莫及!”
丞相薛泽却道:“匈奴王庭北迁,那我边塞岂不安全,只要匈奴不来进犯,应该便是好事!”
见他迂腐,岸头侯张次公忙道:“薛丞相,匈奴人狼性,岂会长久安宁。况且虽然王庭北迁,那右贤王却时时命手下骑兵骚扰我边塞。王庭北迁后,那右贤王帐下匈奴骑兵在我边塞三日扰,五日一战,却也从未宁过!”
众人皆点头称是。
皇帝刘彻沉吟良久,缓缓开口:
“那匈奴屡次进犯,究其原因不过为二:其一,那匈奴新单于欲扬威于内;其二,河南为大汉所夺,他们贼心不死,欲以夺回。若朕因王庭北迁而住手的话,便给了他们以喘息的机会!”
“陛下远见!”张次公道,“河南虽归我所有,但是右贤王不断骚扰,确是有所企图!”
刘彻点头道:“为今之计,便得断了他这想头才行!”
薛泽皱眉道:“如此,够又够不着,打又打不跑。怎么办?”
众人皆犯了难。便都把眼睛看着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卫青!
那卫青沉吟已久,如今见众人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便站起身来,走到地图之前,用手一指一划。
除了刘彻,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李息喃喃地道:“卫将军,这可不是儿戏!”
卫青斩钉截铁地回答:“大汉版图之上,岂容卫青儿戏!”
看看他坚毅的不可动摇的神情,众人便又回头看着皇帝,刘彻皱着眉头仔细思量。
见众人一脸不豫,卫青便道:“众位刚才所言,皆是实情,不过匈奴王庭北迁离我大汉越远,必然防卫越发懈怠,若防卫懈怠,则我大军就可以有可乘之机!‘兵者,诡道也!’用兵,便是要出其不意!”
众人心中皆知他说得有理,但这计划毕竟太为大胆,故而都有几分疑虑,不敢轻易表态!
良久,刘彻站起身来,在书案上拿起一支笔,站在图前仔细考虑。一边考虑,一边用笔将卫青刚才示意的路线画了出来。
众人皆不敢打搅他沉思,只看着这根粗粗的线路仔细思量着。
这根线路,在地图上不过一尺来长,但是,如在实际中,便意味着汉军要奔驰一千多里!
如此长距离的奔袭,是以往,从来没有人做过的!
忽然,刘彻一笑,道:“仲卿既然要这样玩,何不再玩大一点?”
众人愕然!
那刘彻已经提笔,在刚才画出的路线旁边又添出两根来。
这下,连卫青都惊呆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最先回过神来的卫青激动地道:“陛下真是天才!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可不是几万兵马的事啊!”
刘彻放下笔,背着两手,挺直身体微笑着看着他:“朕给你十万!”
十万,这就是说,这将是第一次真正大规模的出击!
卫青摒住了呼吸,注视着眼前傲然的君王,他正看着自己,眼中满满的是无可比拟的信任和骄傲!卫青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容。这个笑容里,有惊喜,有赞叹,有佩服,还有感激!
这个人啊,果然是自己世界上唯一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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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汉军第一次大规模的出击!
这次出击之战带有卫青鲜明的个人特色,敏捷,迅速,出人意料又细致周密;既异想天开又迅猛无比!
在《史记》和《汉书》这两部光照史册的历史巨著中,对于漠南战役的记载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史记 卫将军骠骑列传》)
“春,匈奴右贤王数侵扰朔方,遣卫青将三万骑,护四将军兵,又别遣两将军,凡十万人击之。……(《汉书 武帝纪》)
看到了吗!在《汉书》中,有这样一个字——“护”。
护,是羽翼荫蔽的意思!
从这个字里,我们可以读出皇帝刘彻的固执和苦心来。
他早就想任命卫青为全军的统帅,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很快很直接地这样做,但是,在这一次漠南战役中,十万大军六位将军,他却将卫青置于了众将军之上!虽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号,但是,卫青已经是全军统帅这一点,聪明的历史学家们是不会放过的!
卫青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将军,这点,皇帝刘彻从来没有讳言过,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或许和以往每次出征一样,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卫青的胜利,他所伤脑筋的是给卫青一个什么样的名号,毕竟,从高祖时候起,为了防备将领夺权,便没有了真正的全军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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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就要出征了!
出征前,有两个人的从军请求被驳回!
尽管刚刚回来的张骞慷慨请命,要求作为向导随大军出征,但是,考虑到他必须写下来的报告的价值,刘彻还是温言驳回了他的要求。
他温和地对着有些不甘的张骞说:“张卿不必过急,你经历如此磨难,如今好好的休息一二。如今我大汉攻伐匈奴之策不变,张卿还会担心没有用武之地么?”
张骞遗憾地听命。
另外一个被驳回出征请求的是侍中霍去病!
在外祖母一再昏厥的要挟下,舅舅卫青终于不敢答应。不甘心的霍去病把木钟撞到了皇帝刘彻的跟前!
在霍去病一连三箭射中奔跑的马上的靶子,几刀将对手打败后,他以为自己的愿望可以实现了。不料,皇帝刘彻却摇摇头。
霍去病气得鼻子都要出血了。
他不知道,其实皇帝刘彻本来也有意放他去练练,无奈,外祖母的后门通过皇后三姨走到了皇帝面前,于是,那个高大的皇帝摸摸鼻子说了一句有点遗憾的话:“呃,那个,去病啊,等你成年再说吧!”
霍去病气得将练武场上半尺粗的桩子一刀砍断!
卫青其实不是那么反对霍去病跟着出征,他想到自己当年想去病这么大的时候的梦想和雄心!但是,他也不反对母亲和二姐的说法:“战场上刀剑无眼,等他再大点会更好些。”
他们都爱他,所以,他们都束缚他!
有时候,爱是最充足也最没有道理的理由了!
生别离
元朔五年春天。
(秦织)
出发前,卫府。
卫青已经跟家人辞行完毕,转身离开。
看着丈夫高大修长的背影在门口消失,难受的秦织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一阵冲动,猛地甩开旁边搀扶着她的侍女,追了出去。
那卫青几步跨到青马旁边,伸手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缰,矫健地腾身上马。
忽然一声娇呼:“夫君!——”
卫青看时,惊讶地发现,不知为何,秦织竟然拖着沉重吃力的身体匆忙追了出来,她的后面,是被吓了一跳匆忙跟出的侍女和丫鬟。
卫青愕然地看着妻子。
以往出征,秦织从来不曾这样。她总是怕他担忧而刻意地做出轻松的样子。今日……
思量间,那秦织已经赶到马旁,双手拉住卫青的袍角,气喘吁吁,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产期已近,身子越发的臃肿,脸上却没有什么血色。小巧清秀的脸庞,在身上紫色大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苍白。
“夫君!”她喃喃地道,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说不尽的委屈和绻缱,泫然若泣。
卫青心中恻然,知道妻子是因为怀孕,产期临近,舍不得自己离开,便弯下身子小声安慰:“没事,回去吧,夫人!我很快就回来。”
秦织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里,莹然全是要坠又不敢坠的泪水。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嗓子里却堵得发慌。
只是紧紧抓着丈夫卫青的袍角,使劲的吸气抽噎!半晌才哑着嗓子说:“……你……可早点回来!”这一开口,那眼泪就如同断线的珠子,只是滚将下来。
卫青点点头,小声嘱咐道:“快回去!小心自己!我很快就回来了。”
秦织慌忙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小声说:“嗯!……我等你!”
卫青策马走了,他要去陛辞,然后出征!
秦织呆呆地看着,那个身穿黑甲红袍高大修长的背影,被他身后跟着一队侍卫和亲兵簇拥着从眼前渐渐离去。不知不觉地眼泪流下来。
(卫青)
春风吹拂着未央宫宫外皇上銮驾的绸帏和锦帘。
未央宫高大巍峨的宫门口,那皇帝全副銮驾,百官拱卫。车骑将军卫青按仪注陛辞皇帝刘彻。
取下头上的铁盔,卫青按制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向皇帝三拜。
三拜后,皇帝刘彻亲自走到他的身边。他今日金冠衮服,腰上垂下的玉饰在不大却很有力的风中微微地摆动。皇帝虚扶一下,卫青便顺势站起。有内侍送上玉盘,里面放着三个金爵。
皇帝拿起第一杯,庄重地递给卫青。
卫青恭谨地双手接过,皇帝刘彻祝道:“马到功成!“
卫青一饮而尽。
第二杯,皇帝刘彻道:“早奏凯歌!”
卫青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杯,刘彻却不立即递给他。只双手执杯,深吸一口气:“粮草,辎重,你尽自放心,不管你飞多远,有朕给你接着!只是你自己……千万小心!”
那金爵被那双白皙而有力的手缓缓地递过来,卫青看见,那金爵里的酒在微微的震颤!
卫青的心也在震颤着,因为他知道,这看似普通的一句,背后是山一样的承诺:
元朔五年全国大旱,如此艰难之下,刘彻坚决兵伐匈奴,除了是既定的国策和机会难遇之外,更多的,是对主战的自己全心的支持和信任!
卫青心中千言万语,竟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抬头看了那威严俊美双目异常明亮的君王,一字一句地道:“陛下,放心!”
便抬头一饮而尽,深深一礼,立即转身离去。
虽然在接下来的路上,他一直头也不回,而背上,却清晰地感受到那视线是灼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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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
茫茫苍苍的大草原,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白天那种广阔,那种自由,全部被肃杀的黑色吞噬了。
急促的马蹄声像是隆隆春雷,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卷过来,渐渐地近了。
远方的天际,微微带着点黄晕,似乎在地平线的那边,有着灯光和火炬。还似乎有隐隐的喧嚷的叫喊,歌声和笑声。
而那些黑色的人马,就在黑夜的掩护下,隐秘的飞速地包围过去!
辅出关中,车骑将军卫青便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昼伏夜行,行军之中,“人衔枚,马衔嚼”不得发出任何声音。竟在短短三日之间急行军1000多里,现在,他们已经接近了右贤王驻地!
幽幽黑夜里,一柄青蓝色的宝剑在星月的折光下犹如闪电般地向着王帐的方向一指,一股洪流般的杀气便伴随着隆隆的雷声般的铁蹄席卷而去!
(秦织)
正在这个时候,卫府。
平阳公主来探望侯夫人秦织,正要离开,秦织勉力送出。
但是,站在卫府正院当中,秦织忽然觉得下腹一阵抽搐,然后哗的一下,疼痛伴随着一股汹涌的热流从下身涌出。
秦织愣愣地站住了,哑着嗓子说:“……对不起,长公主,不能送您出去了……我……快要生了……!”
然后那种把人撕裂的疼痛就开始了,一阵一阵地,似乎是无休止的浪潮,不断地卷过来!
秦织开始是呻吟,后来是哭叫,然后是声嘶力竭!
战战兢兢的卫老夫人眼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正房里端出来,不由得几乎晕厥。
留下来陪侍的平阳虽然也生过孩子,但却也没有这样恐怖的经历,强自镇定着勉强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端水出来的丫鬟煞白着脸,连连摇头:“稳婆说,孩子的位置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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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
最开始的时候,这几乎不象是一场战役!
那些措手不及的匈奴人在恐慌中开始几乎忘记了反抗这件事,他们四处奔逃,但是四处都有黑色的带着家族帝国的仇恨的汉军雪亮的军刀!
匈奴人在恐怖的哭喊中倒下去,在死的时候眼睛大大地睁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次战役开始的时候,不像一场战役而象一次屠杀!
但是,狗逼急了会咬人,狼逼急了会吃人。知道没有生路,匆匆拿起武器的匈奴人,开始做困兽之斗!
于是屠杀又变成了惨烈的搏杀!
在血雾中,匈奴人倒下去,汉军骑兵倒下去!然后更多的匈奴人涌出,更多的汉军骑手冲来!
卫青和他的侍卫亲兵同样在他们的战友们中间拼杀着!
他们的目的是正中的右贤王王庭!但是,每一步的接近都是用鲜血铺就的!
(秦织)
秦织在和自己的疼痛搏斗着!
在剧痛中晕过去,另一阵剧痛又将她拉回来。
秦织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就像是残破的棉絮,被剧痛的风暴在撕过来扯过去。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呻吟了,一种巨大的无望的黑雾笼罩了她。
“夫人,夫人再使点力!”
“夫人再试试——!”
稳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难道这些稳婆不知道吗?如果能,她秦织会做到的。秦织是多么的想要这个孩子。她那最爱的丈夫曾经说过:
“生一个男孩吧,象我的男孩子!”
“夫君”秦织喃喃地说。
卫青俊美的脸在她的眼前,他说:“生一个象我的男孩吧,我来亲自教育他!”
一股说不清的力量从秦织的心灵中迸发出来,——我会的,夫君,会生一个真正像你的男孩!
“啊!——”
秦织尖利地惨呼着,用尽最后的气力一使劲——
然后,一声洪亮的婴儿的哭声划破了紧张的黑夜。
(卫青)
太阳升起来了!
这是草原上万物歌颂的生命之王。现在,这轮金灿灿的朝阳,在和以往一样地洒下它的温暖的光辉的时候,却发现,它下面照耀着的世界已经变了样!
草原早已经成为修罗场!
在被践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草地上,尸体挨着尸体,绝望压着绝望,人尸、马尸,在它们中间,是大块大块土褐色的痕迹。那是鲜血流到地里浸染成的。
帐篷或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余烬还在袅袅地冒着黑烟,为这战火停息后的战场添上了几许悲怆!
昨夜匈奴人终于在汉军强势的进攻下溃不成军。
右贤王带着自己的爱妾,在数百名亲兵的掩护下,突围向北方逃去!
车骑将军卫青下令轻骑校尉郭成率军追逐,郭成一直追击了数百里,遗憾的是终于被右贤王逃脱!
现在,战争早已经结束,汉军们有的在战场中寻找自己负伤或死去的同伴,另一些则在清点着俘虏和财物!
重重叠叠的尸首,有一万多具,散发着死亡的血腥气。
这场战役是如此的辉煌,除了右贤王携爱妾逃脱以外,右贤王王帐下十几个小王尽皆被掳,匈奴士兵15000余人放下武器投降。右贤王帐下的所有财物,包括数百万头牲畜,成为汉军的战利品!
虽然没有抓获右贤王,但是,一股兴奋的狂欢的情绪已经在汉军中间慢慢的蔓延开去!是的,这已经是一场空前的胜利,跟随这次胜利来的,肯定有爵位,封赏,荣誉……!
将军们庄重的脸色下有一层隐隐的亮光,校尉们则掩藏不住喜悦的心情,就连下层的士兵,也因为将会得到更多的赏银而兴奋不已。
卫青看着这些兴奋的人们,却始终只是淡淡的!
或许,是死亡看的太多了吧!他自嘲地想,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悲伤!很奇怪地,还有一些莫名的忧虑!
(秦织)
太阳升起来了!
也照进了卫府的正房里。卫老夫人,隐姬,卫伉,卫不疑都在这里了,还有一直没有离开的平阳公主。
侯夫人秦织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象雪一样白。衬得她黑黑的眉毛和黑黑的眼睫,十分的鲜明!
身下的褥子早已经全部换过了,但是,又起什么作用呢?那从她下身一股股地涌出的热流,又早已经将新换的褥子全部浸透了!
平阳悲伤而无奈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卫老夫人无助地呜咽着!太医令和积年的稳婆们都已经束手无策!
孩子生下来了,但是,秦织的大出血没有止住!
迷蒙的阳光,让秦织在昏迷中感到一丝明亮的温暖,就像,丈夫给她的感觉。
“夫君,”她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卫青就在前面,穿着那天到她家里下聘时的蓝色外袍和白色的深衣。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地朝她微笑着,那笑容象一只鸽子,越过秦织的肩头飞去。
“夫君!”秦织温柔地呼唤着,她喃喃地说:“我生下来了,这是一个男孩子!一个你要的男孩子!”
没有人听得见她的话,焦虑的平阳只听见她喉咙里轻轻的喀喀声!
“卫夫人!卫夫人!”平阳焦虑地呼唤着。
秦织听见了,可她不想回答,因为,丈夫就在面前,那么一如既往的微笑着。她努力地要向丈夫靠去,可是,丈夫却始终离自己有一段距离。
秦织拼命的往前追去!
静静躺着的秦织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平阳和卫老夫人大惊。
“卫夫人!”平阳的眼里蓄满泪水,老天啊,千万不要在她的面前,再失去一个亲近的人!
“织儿!织儿啊!”卫老夫人的呼喊变成哑声的大哭。这是个多好的媳妇,温柔,能干,和气,有礼!
卫伉开始跟着哭,不懂事的卫不疑傻傻地张大了嘴:“娘啊!——”
听见儿子的哭叫,秦织努力地积蓄着力量着,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她的嘴一张一合:
“……孩子,就叫……‘等’……吧!”
她竭尽了全身的力量,可是声音却细得象蚊蚋。老夫人年迈耳背,平阳只得凑近她的耳边。
“我的孩子……就叫……等,我答应过……要等夫君……的!”秦织艰难地说。
平阳的眼泪一下子决堤!隐姬在旁边更是痛哭失声。
“夫君……对不起……”
秦织微弱地喃喃着,还有一句话,她永远没有说出来,“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元朔五年,侯夫人秦织去世!
元朔五年,卫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这个孩子后来被卫青取名为——卫登(等)。
大将军
元朔五年,汉车骑将军卫青取得漠南战役的胜利!
大军还没有返回边塞,天子刘彻便知道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的他立即开始他的下一步棋。
卫青还在凯旋的路上,皇帝刘彻在朝堂之上提出,要赐封长平侯卫青为大将军!
群臣震惊!
这在他们意料之内,也在他们意料之外!
长平侯卫青军功赫赫,深得陛下宠信,如今再次立不世奇功,皇帝陛下不大赏特赏才怪!
可是,自高祖以来,大将军职位只有韩信一人,而韩信被杀后百余年,此职位早已经废弃。如今陛下却要因为长平侯复立大将军,其宠信之深,令人震惊!
无怪百官震骇,军权历来是帝王最为敏感的要害,如今皇帝竟然为了卫青再次设立此职位,不啻于将自己的要害交给了卫青!
百官群情激动,皆想对皇帝陛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消这个念头。一时间奏章飞满天,廷议热闹非凡!
皇帝刘彻嘿嘿一笑,奏章远远地扔一边去,廷议么,和这个以强悍闻名的君主在一起,他的大臣们从来没有赢过!
等到无可奈何的大臣们终于咽咽唾沫,垂头丧气地看着御座上得意洋洋的皇帝的时候,大黄门李江从旁边捧出锦缎衬着的“大将军”印信!
百官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被这个霸道的皇帝摆了一回,原来帝意早决,连印信都做好了。
元朔五年,兴奋性急的皇帝刘彻等不到卫青回长安,便派遣大中大夫张骞为特使,携带“大将军”印信,前往边塞!
卫青的兵马才一入塞,张骞就在边塞举行隆重的仪式,代皇帝刘彻,于军中拜长平侯卫青为大将军!
刘彻有意向卫青隐瞒了秦织的死讯,甚至要求卫府在卫青回来之前不要送信,只告诉了卫青他多了一个男孩,卫老夫人已经给他取名为卫登。
他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怕卫青悲伤——这个跋扈的情人根本不认为卫青会为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悲伤,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他只是不希望这个晦气的消息,冲淡他和他的爱人大胜以后的好心情!
他希望卫青高兴,因为他们的胜利,因为他是他的大将军!
元朔五年,卫青凯旋!
他去的时候是初春,回来的时候夏日已经展开它瑰丽的舞裙!
和五年前卫青第一次大捷一样,长安的百姓们,又把这次大军凯旋的日子当成了一个隆重的节日。
长安城外几里的道路上,百姓们夹道欢迎,每隔不远就是一座早就用青绿的松针搭好的高高的拱门。每一座拱门下面都挤满了狂热的百姓!香案,鲜花,酪酒……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心中的崇敬!
卫青穿过两旁不断喧闹的人墙,听着这些热烈的欢呼尖叫,心中隐隐地不安:
这样的热情,这样的欢呼,会不会太过了?这样的隆重,这样的规模,会不会招忌?
卫青不知道,还有更大的震撼在后面等着他!
这一次,皇帝刘彻决定亲自在未央宫宫门郑重相迎!
这是一个如此明丽的夏日,那种不同于其他季节的的带着银色的蓝天似乎很高很高,天上的云朵似乎很轻很轻,象羽毛,象轻纱般透明。那种让人精神一振的风不时从人们的脸上吹过,撩动人们心中的本来就热烈情绪。
只有这个季节才会有这么多旺盛的激情,才会有这么多的希望,才会有这么多的兴奋。
淡蓝色的天空,勾画出承明殿庄严的轮廓!
这座未央宫中最大的主殿殿门之外。巨大的汉白玉台阶如同天阶一样,从殿门延伸下来。
那白色的阶梯上,聚集了文武百官,这些盛装华服的人,按照级别从上而下站立在阶上,他们的身上,各种品级的官员袍服,绛、红、青、紫,汇成比彩虹丰富得多的颜色。加上他们身上的玉带金钩等物件,和着他们身后各种斧钺旗镫等皇家仪仗,在明丽的阳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线,蔚成云锦似的奇观!
承明殿的殿门前,龙旗雉伞簇拥下,正中间最高处那点鲜明的亮黑色,便是大汉天子刘彻。
甫进宫门的卫青在震惊中有些茫然,如此盛大的仪式,谨慎的他心中的不安和惶恐竟是远远胜过了骄傲和虚荣。
心中感激着刘彻的倾心相待,担心着可能会引起的谗言讥语,害怕着众人审视的眼光,一时间,这个在战场上叱诧风云的男人,竟然有一些惶惑。
待得茫然中看见面前的百官一阵骚动,才发现,皇帝刘彻居然降阶以迎!
皇帝降阶以迎!
这是何等礼遇!百官因此也惊如木石呆泥!
卫青震惊中脑海一片空白,急忙跪下,拜伏在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绣金的黑色长袍随着坚定的步伐来到自己面前,那双有力的修长白皙的手托住自己的两臂,卫青顺势站起。
眼前是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虽然十多年的风浪已经将睿智和沧桑刻成了那俊美之外刚硬的轮廓,但那看着自己的一双莹黑的含笑的眸子却依然如多年以前。
刘彻扶起卫青,自然而然地携手上阶。
卫青心中惶惑微微一挣,却被更紧地握住,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一时,全天下的眼光看着这两个修长身影一起走向大汉王朝的中心,——承明殿!
透明的阳光无比明亮地照射下来,似乎天地间最明亮的光线都集中在这两个俊美高大的男人的身上。
权倾天下的帝王和他四海震服的将军!
然后,他们,一起站在了大汉王朝的权力的至高点!
此时百官如辐射一样立即拜伏,黑压压一片,只听见浩大的声音:“天佑大汉!我皇万岁!”这声音和动作立即象水上的波痕一样扩散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从承明殿到未央宫,从未央宫到长安城,从长安城到全天下……
——天佑大汉!
这一刻,全天下跪伏在他们面前,艳丽的阳光洒在未央宫金碧辉煌的宫殿顶上。集中在那两个人的身上!
这一刻,那威震四方的绝世名将,和那震烁古今的千古一帝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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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五年卫青漠南在漠南战役中的胜利,其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在政治上,它重创了匈奴的主力,使得在很长时间,匈奴没有恢复原本左右贤王均衡的格局。同时,它彻底地斩断了匈奴对于夺回河套平原的企图,巩固了大汉对疆域的控制
而在军事上,这场战役的精彩之处更是为后来的军事学家啧啧称道。卫青在这次战役中使用的“大迂回,大包抄”的战术和“闪电战”的模式,令后世震惊!
后来,这两种战术在在1943年世界大战的苏德战场上重现。希特勒的“闪电战”瞬间击碎了苏联的钢铁国防,但在随后的日子里,苏联统帅的“大纵深、大迂回”又使德军一败涂地。
而此时,汉大将军卫青早已逝世2000多年了!
隐泪
承明殿高大的殿堂内,百官肃穆,在朝堂的正中,跪伏着刚刚回来的大将军卫青。
而新任的丞相公孙弘在朗声宣读着皇帝策勋的圣旨:
“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出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
原丞相薛泽因为被皇帝斥以备战不力而在元朔五年初被罢相。
对于薛泽来说,这是最好的下场了,因为深深忌讳丞相权势做大的皇帝不断地削弱着丞相的权势,并且一有风吹草动就杀或者黜。
当然尽管这样,汉朝的丞相依然拥有优越的地位,所以,刚刚上任不久的公孙弘依然还是十分得意。故而,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把一篇官样文章念得充满激情。
公孙弘宣读完毕,众人都等着大将军卫青谢恩。
不料,却见卫青郑重地叩头道:
“陛下,臣卫青侥幸得任职于军中,幸得大捷。实是上仰陛下天威,下因将士勇武拼死力战。陛下已然重封了卫青,卫青感激惶恐不尽。
然臣三子皆年幼无知,全无半点功劳便得以受封列侯,这有违臣勉励督促各军校力战的本意。故而,臣子三人不敢受封。望陛下明鉴!”
百官听说,有的点头,认为卫青大功之下如此谦逊,实在可嘉;有的不动声色,暗暗觉得这长平侯在为帐下军校讨封,笼络军中诸人;更有的则以为他刻意掩饰锋芒,有心韬晦其心果然甚深!
而卫青脸色诚恳,似乎仅仅是谦虚而已,看不出什么别的用意。
众人揣测间,天子刘彻已笑道:“大将军是担心朕忘了各位将士的功劳么?大将军尽可放心,凡为我大汉驰骋沙场,英勇报效之人,朕绝不吝惜爵禄赏赐!”
说完便示意公孙弘,那公孙弘便取出另一卷诏书,大声宣读:
“……
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
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奴右贤王庭,为麾下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额侯。
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
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
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
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
……”
除此以外,各级士兵按功劳的大小,皆有赏赐!
漠南大捷后,卫青不仅成为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并且封邑已经达到了11300户,三子封侯。自从汉朝建国以来,只有开国功臣萧何能如此,余人尽无可能!
不仅如此,漠南大捷,卫青帐下诸将因军功封侯者十一人。
自此朝中出现了另外一种封侯的途径——从大将军征!而那些之前之后因为从卫青军功而受封的人,无一例外地被朝臣们认为是——卫家势力!
在天下人面前,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盛极一时。
而卫府里却有一杯苦酒等着卫青慢慢地去喝。
在他凯旋回程之时,秦织的丧事已经便已经办完,虽然大将军仍然按仪注告假为妻子守丧。只是,在那个时代,为妻子守丧根本不能和为父母长辈丈夫相比,再加上他新任大将军,朝中事务甚多故而,刘彻仅仅给了他七日。
秦织的灵位已经移入卫氏宗祠。
七日里,卫青没有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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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今日进宫完全是被儿子曹襄给闹的。
平阳少嫁曹寿,生有一子名曹襄。如今曹襄已经一十六岁了,个性飞扬跳脱。平日里斗鸡走狗无所不为,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当年曹寿在世的时候,个性软弱,对这个儿子也无可奈何。
不料曹寿死后,那曹襄竟然懂事了许多,开始认真的为自己的今后作想,便不愿靠着长公主之子的名号过一辈子,也想自己博个前程。
这些年来汉军屡屡征伐匈奴,将士多以军功封侯。曹襄也是热血男儿,便羡慕了这一刀一枪挣来的光鲜荣耀。于是在平阳面前左说右说,要到军队中供职去。
平阳虽然极之舍不得,但是也知道,对于曹襄来说,这是转变的唯一机会。难得他有这个心,反复思忖了几日,便进宫求皇帝刘彻。
她以长公主之尊,进宫当然没有任何阻碍,小内侍引着,一路到了宣室殿里。
进得殿中,见过皇帝,便发现皇帝这里早已有人。
和皇帝一起坐着的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平阳知他回去为妻子守丧,却不知他已被皇帝提前召回。此时他未着正装,一身深蓝色绣金常服,白色深衣,衬得微黑的橄榄色的肌肤十分明净。
卫青见长公主进来,待平阳向皇帝见礼完,就连忙行礼。
平阳如何肯怠慢,连忙避了开去,亦自敛袂回礼。
那卫青知长公主来见,必定与皇帝有事商议,便要告辞出去。
而刘彻微笑说:“怕什么?皇姐仲卿,皆不是外人。”
平阳此事正要求他,便顺水推舟地笑道:“果然,我待会儿也要去看看皇后。这时过来,是有事要求求陛下,也要求大将军给我几分面子。”
卫青只得留下。
大军凯旋之日平阳也曾见过他,觉得那时他虽然有几分风霜之色,气色却颇好。不料回来几日,整个人便瘦了一圈,脸色苍白,而眉宇之间,竟隐隐有抑郁之色。
他如此肯定和亡妻有关,平阳念及亡友,心下暗暗恻然:幸运如秦织,嫁此天下英雄;然而不幸如秦织,不能长相厮守。天意是怎么个说法呢?又看看满面笑容的刘彻,卫青在侧,竟如同得了宝一样。平阳心中更是嗟叹!
当下刘彻笑道:“皇姐今日过来,有什么事?”
平阳脸一红,道:“还不都是为了襄儿这个孽障,没办法,只有来求陛下,也求大将军能体谅一二。”
当下便将曹襄的意图说了。
卫青只是含笑,眼望刘彻,看他的示意。不知为何,平阳觉得那笑容中似乎隐隐有些什么。
刘彻点头道:“襄儿这样想倒是好事。只是皇姐心中可计较好了,虽然跟长平侯在一起,但军旅之中刀剑无眼,不是随便说说的事情!”
卫青仍不说话,只看了平阳。
平阳蹙眉道:“这一节我倒想了。陛下知道襄儿的,平素极是淘气,如今不趁这个机会振作一下子,恐怕这一生就废了。不然,我何曾舍得!”
刘彻也便说道:“这倒是正话!那么就看大将军的意思了。”便微笑着看着卫青。
卫青沉吟一下,便正色道:“军旅之中,极是艰苦,不知小侯爷是否考虑好了?”
平阳忙道:“这个他倒是先说了,绝不怕苦。就是武艺,这孩子从小虽然顽淘,但是却是时时练着的。他还说如果大将军不相信,尽可考他的。”
卫青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我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正事说毕,平阳和刘彻随意聊了些闲话,恐他二人私事公事反正可能还有事,于是便告辞去椒房殿皇后处。这里刘彻和卫青自在不提。
平阳在卫子夫处盘桓一时。
她本是子夫旧主,当年子夫在她面前必定跪下回话。如今子夫却是自己的弟媳当今皇后,她见子夫也要依皇后礼,平阳心中是否吁嘘不得而知。
而子夫温婉依旧,不卑不亢。她已是三女一子之母,却容颜姣好艳丽如昔。加之身份使然更是优雅动人。平阳念及刚才在宣室殿看见的那个人,一样的风华绝代,心中不由得赞叹:“果然是姐弟啊!皆不是寻常人物!”
两人闲话一时,平阳告辞出来,沿旧路回去。
椒房殿至宣室殿本有一长廊相连,长廊两旁全是花木。此时正是盛夏,那些树木花草尽皆绿意盎然,葱茏之中姹紫嫣红。清风徐来,那些叶子和花朵微微颤动。
平阳未带侍女,独自行于长廊之上,只觉得清凉舒爽,便放慢了脚步慢慢走。此地她本来甚是熟悉,便是出宫嫁做人妇之后,也时时进来。
走到离宣室殿不远的地方,长廊有一个转折,一边通向宣室殿,另一边则通向出宫的路。就在这个转折处,竟然站着一个人。
平阳贪看两边景致,未发现此地竟然有人,待一转头间看见,未免微微一怔。原来这人是刚才在宣室殿见过的卫青。
那卫青一身深蓝色长袍,被风吹拂得襟裳飞起,露出下面的白色深衣和长裤,脚蹬黑色长靴,英挺俊逸。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平阳觉得那笑容有些忧郁。
“长公主!”卫青彬彬有礼。
平阳连忙站住,含笑道:“怎么这样巧,又遇到了大将军。”
卫青淡淡笑道:“不敢,卫青特意在这里恭候长公主多时了。”
“哦,大将军有什么事么?”
一瞬间,平阳似乎觉得卫青苍白的脸微微有一丝晕红,但是瞬间即逝,又恢复了苍白的颜色。
“卫青听隐娘说,当日内子辞世,公主在旁殷勤照顾。卫青在这里先谢过公主。”说着,卫青郑重一礼。平阳敛袂相还,知他肯定还有话,便不答言。果然,那卫青接着说道:
“隐娘还说,当日内子有话……不知公主,……可否还记得?”卫青语言平淡,但神色之间,隐隐戚然。
平阳才知他在这里相侯,原来是为了问自己秦织死时可否留下什么话语。心中不免感动,想想道:“夫人去的时候,只交待大将军新生儿子的名字,这事我已经告诉了卫老夫人了。”
卫青点点头。
平阳接着道:“……其次,其次夫人给大将军留了一句话儿。”
卫青眼睛一亮:“什么话?”
“嗯,夫人说,她对你不起,不能等你回来了。”平阳戚然说完,念及亡友一片痴心,不由得眼圈红了。
那卫青却似心口被重重一击,后退了半步,哑着嗓子道:“她,她真的是这样说的?”
平阳点点头。
卫青脸色忽地晕红,接着又变得雪白,似乎不欲平阳见他激动。他转身面对长廊外面,平阳听见他口里喃喃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我,……”
此时他背对平阳,他身形高大修长,平阳只看见他一动不动,似乎只是看着长廊外面在风中起伏的花木。
良久,卫青转过身来,声音似乎有些重,却依旧彬彬有礼地道:“谢过长公主。卫青就不打扰了!”说完一礼,几乎有些匆忙地离开了。
平阳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自来庄重,但今日脚步却不免张皇了许多。平阳心中叹息一声,低头要走,却见卫青刚才站立过的地方,似乎有一两点什么东西。
仔细看时,宛如水滴的痕迹!
过了两日,平阳公主果然将曹襄送入卫青帐下。那卫青感念平阳之惠,对曹襄悉心教导。而曹襄本来十分仰慕佩服这天下闻名的大将军,便全心全意地敬重听从,比当年对曹寿还恭谨几分。
纠缠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元朔五年的秋季,卫老夫人辞世。
老夫人年纪本来老迈,因为儿媳秦织骤亡又着了些惊悸。于是在一场风寒后便卧病不起。卫青焦急万分,急忙请医延药。不料诸般好药用上去,那卫老夫人却如同烧过头的余烬,无论如何再燃不起焰来。
不上一月,便过世了。
不到一年,大将军卫青骤失两位至亲。
这次和秦织不同,母亲和三位姐姐是他少年时真正的温暖。如今三位姐姐各有归宿,最亲的便是母亲。一向慈爱的母亲骤然辞世,他心中伤痛可想而知。
妻子辞世,他虽然悲伤,却因某些原因不得不压抑,这时老母接着辞世,心中积郁的悲痛抑郁如久困的洪水,一下子找到一个口子宣泄出来,顿时汹涌百倍!
卫府上下又是一片忙乱。
卫少儿早已回来奔丧,此时同着隐姬一起替弟弟打点府内各种事务;而卫青因为母丧伤痛过度,卫府外面便多是由去病支撑。
好在去病这两年来越发老成,虽然性子固执,但做事毫不含糊。只是他一直由外祖母养大,心中也早已悲伤无比,全因看见舅舅连遭丧痛,情难自禁,便抑制了自己的悲伤全心为舅舅分忧。
此时卫氏一门之中,出了一个皇后,一个权倾天下的大将军,四个侯爷(卫青三子,和君儒的丈夫公孙贺)。而其余卫氏族人,做到各级官员的不计其数。以炎势熏天来形容竟一点也不过分。
因此上卫老夫人的丧事竟是轰轰烈烈犹如国丧一般。
只见长安吉祥街上,白漫漫车去车来,花簇簇人进人出。各豪门贵戚纷纷治了丰厚的奠仪亲自上祭。故而卫青也只有硬撑着随礼,方不至于失仪。
一时间长安卫府所在吉祥街白日里犹如闹市,夜里灯火彻夜通明。
到得祭日,帝后亲自上祭,更是前所未有的礼遇!
故而天下已有传言,道是:“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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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卫青母丧,刘彻体恤他伤痛疲累。便久未来打搅他,心中自是挂念不已。
这日帝后致祭时,卫家姐弟哀哀扶灵。刘彻见卫青白衣丧服,虽然如野鹤闲云一般清俊,但面容憔悴,神形沮滞,便十分痛惜。
心上实在放他不下,晚间便悄悄沿了地道去卫府看视。
这几日卫府上下都为丧事忙乱,再加上他早已说过不会来,因此隐阁竟是静悄悄地没有什么人在。
他等了一回,不见有人来。想想此时是夜里,自己身穿便服,不见得有人认得,便将头上金冠解下,找了一条帻巾随便系了,悄悄地往卫府中寻卫青去。
这卫府规模也自巨大,他从未到过隐阁以外的地方,三转两转便迷了路。象个没头的苍蝇似的,转到了卫府大门里面来了。
但见卫府从大门到里面仪门至正厅白漫漫雪海一般,祭帐挽联在风中簌簌地响动。一排巨大的“奠”字灯笼,从门外一直点过来,照得卫府如同白昼。
此时夜色已深,但这门前仍然人来人往喧闹无比。大门两侧的侧房里,坐着站着都是人,看样子都是等候各家主人的下人,却大半穿着亲兵服色。
而侧房外面人客下马之处,马鞭子一排排地黑压压金彤彤地挂着。
那刘彻满心里都是卫青,此时也不及细看,只忙着找寻。
他倒也聪明,看见穿着卫府服饰的人往里走便跟在后面,那些卫府中人以为他是客,客人以为他是卫府的亲戚,又是夜里,脸貌不清。虽然卫府客人中有不少身份尊贵见过驾的,但是匆忙急促中谁都没有想到一国之君在这里乱窜瞎摸。
好不容易在人多的地方,看见灵堂,刘彻心中一喜便要找过去。不料却看见里面乱哄哄出来一群人,看服饰竟全是军中大员,便闪在一边,偷偷看去。
原来是李息,张次公等侯爵来拜,这些人在军中,皆是和卫青有过命的交情,非寻常人可比,故而滞留至此时。如今方告辞出来。因卫青连日疲累,便强留他在里面歇息,只让霍去病送至大门外。
这里霍去病去送众人,而刘彻早乘其余人等一个不见,进了内厅。
卫青正呆坐于灵堂侧面一所小小耳房中。
因了来拜祭的人客众多,故而收拾出这个地方来,便于他疲累时躺躺。这里离灵堂既近,起坐十分方便。
卫青果然十分累了,早已告知余人不要来打搅,想静心歇歇。然而这几日来尽管头晕神倦,却仍是双目炯炯,无论如何睡不着。一合眼,便看见母亲慈爱的面容和妻子念念不舍的样子,心中便一阵伤感潮热。
于是便昏昏沉沉斜倚在榻上似睡非睡。
朦胧中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踢踢哒哒”走得两步又停一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渐渐地近了。
卫青微微皱了眉头,出声问道:“谁在外面?”
他一出声,外面那人便十分高兴地道:“原来在这里!”声音十分熟悉,只是出声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里的。
卫青大惊,连忙起身打开门,果然,明亮的月光下,站在面前满面笑容双目明亮如朗星的不是皇帝刘彻却是谁?
卫府正房里隐阁有好一段距离,卫青知隐姬在后面带着三个孩子,无暇□,那么是谁带他来的呢?连忙将刘彻迎入,只向后张望看是谁这样大胆,领皇帝来此。
“仲卿别看了。是朕自己来的,没别人了。”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刘彻,嘻嘻笑道。
“什么?”卫青更是惊讶。
“呵呵,朕来的时候隐阁什么人都没有,朕自己便溜过来了。还迷路了呢,差点出了府,后来看见去病送李息他们几个出去,我便从他们后面走过来了。”
卫青大惊,忙问道:“陛下深夜来此,有什么事么?”
那刘彻奇怪地看他一眼,似乎微怪他为何如此迟钝。但念及他多日疲累,便也不计较,只说道:“没事,想着这几日你不知怎么样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卫青一窒,无奈之感涌上心来:皇帝跑出隐阁之外,实在是非常冒险。一个不留神被人看见,便是百口也说不清了。只是见他满面得意,兴冲冲地,不好责备他。连忙让他坐下,关上门。
他本来害怕别人看见,想着关上门,熄了灯。不料这里刘彻却借着灯架上的火头,将案上的灯反倒点亮了,待卫青关门回来,便拿着灯盏细细照看他。
卫青微微一怔,问道:“陛下做什么?”
“看看仲卿,适才黑黦黦地没看清楚。”那刘彻果然用灯仔仔细细照着,认真看看便说:“看来这几日可真清减了!”
卫青苦笑道:“这是夜里,灯影里陛下看不清,臣没事的!”
那刘彻一笑,放下灯盏,忽然坐了靠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肢,卫青一愣,便听他道:“果然是清减了。”
卫青意欲挣脱,他却道:“别动,你这几日累了,好好歇歇!”便将他揽在怀内,小声在他耳边说道:“朕这样抱着你,你好好睡一觉罢。看你,眼圈都黑了!”
卫青挣得两下,他却抱得极紧,要待真的挣脱出来,又恐伤了他的心。无奈之下只得任他去。
“睡罢!“刘彻双手环抱着他,犹如抱着自己心爱的幼童,在他耳边轻声说。
卫青只得闭上眼睛。
但如何能睡得着,本来就心绪不宁,如今刘彻跑来,又多了一层担心:既担心他的安全,又担心他被人看见。
忽然想到母亲灵位在侧,若是知道自己和皇帝姐夫纠缠不休,不知该如何震骇伤心。由母亲又想到秦织,可怜她做了自己一世的妻子,却尽是在空房中无怨无悔地等着自己……
猛然间热血上涌,忽地推开刘彻猛地坐起。
那刘彻猝不及防,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卫青茫然看时,黯淡灯影里,刘彻俊美的脸上全是疑窦,带着点委屈。
忽然心中又是一软,这一国至尊连夜跑来,都是为了挂念自己。自己和他之间,虽然是孽缘,然他也是痴心一片……
卫青思前想后,心中五味杂陈,便觉得有一股酸酸热热的东西只要往喉头涌来。而刘彻被他忽然挣开,心中一怔,才要开口却见他面色有异,不由得大急:
“怎么了,不舒服么?”
卫青只是缓缓摇头,心中又是疼痛又是酸涩,还带着羞耻和惭愧!
而刘彻只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神凄苦,便忙道:“若是不舒服,朕叫人去找太医!”说着便急忙要起身。卫青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也不答言,也不放手,只颓然将头埋进他衣袖里。
刘彻楞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回身轻轻揽住他,疼惜道:“仲卿……”只觉得手臂衣袖处一片热热的濡湿晕了开去。
顿得一顿,刘彻将拉住自己的衣袖的人坚定地搂进怀里,不顾他的挣扎使劲搂住,在他耳边喃喃地:“仲卿,你心里头,想得太多了……你要放宽心……”
怀中那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只一向挺直的腰渐渐放软,而双肩也终于微微抽动,……
大礼
秋风卷着秋雨,一阵阵地漫过来。
园子里的各色的菊花和耐冷的藤蔓在风雨中簌簌地响,上面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雨雾,因为风的吹动而四处飘散。
大将军卫青站在廊下,怔怔地看着檐下的滴水,一动不动。雨虽然不大,但是下得久了,那檐下的水“嘀嗒”“嘀嗒”地滴得已经很快。
卫青只穿了白色素绸的外袍,里面的深衣也是白色的。因为还在母丧之中,故而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就连发上的金冠也换成了银的,一身白素,烟雨蒙蒙之间,隐然有出尘之意。
隐姬抱着些衣物,远远地从后面过来,看着这俊美修长的背影,不由得站住了呆呆的发愣。
“隐娘在做什么?”
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霍去病。
她轻轻拍着胸口,小声道:“少爷吓了我一跳呢!”
去病微笑着:“你发什么怔呢?”
隐娘抬抬手示意了手上的衣物,小声道:“天下雨呢,有点冷。我找了这件外氅来,想给侯爷送去。”
霍去病看时,果然,她手上挽着一件青锻白里绣白鹤流云的外氅。便问道:“舅舅要出去么?”
隐姬点点头:“宫里召见得急……”
霍去病皱皱眉头,心中全然是对皇帝的不满:舅舅本来在热丧之中,本应在家守丧,但自从外祖母丧事完毕之后,宫中朝里就不断地召。若是平常也罢了,可是舅舅这一段时间意气消沉,脸色也不大好。陛下也太……
他没有敢想下去。
便对隐娘说:“交给我吧,我也要进宫去的。”
果然隐娘一看,霍去病早已穿好外出的衣服。他素来偏爱黑色,故而身上除深衣外全是黑色的,只用银丝在领口和袖口之处掐了万字回纹。束身细腰,修臂宽肩,竟是十二分人物!
隐娘点点头,便将衣物交给他,指指卫青,便独自悄悄地去了。
这里霍去病接过衣物便向卫青走去。
那卫青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廊下雨滴竟是没听见他从后面走来。他的背影修长,几个月在家守丧,似乎清减了些,因此显得特别的高挑俊逸。
卫青浑然不觉有人靠近,待去病轻轻地将外氅给他披上,才猛然惊觉。
“去病,怎么是你?”
“隐娘送来的。”去病说,“舅舅,您要进宫么?”
“嗯!”卫青叹了一口气,“匈奴刚刚犯了代郡,杀了太尉朱英。陛下想再度用兵!”
“可是外祖母刚去了,我们……”
卫青用眼色止住去病的话语,温言道:“国事之前,岂有家事!”
去病知机地住嘴了。
“你也要出去?”卫青此时才看见去病身上外出的衣物,便问道。
“今日该我当值!”去病闷闷地。把个活蹦乱跳的他拴在刘彻身边,肯定是难受的事情。
见他样子,卫青不由得一笑,想起当年自己当这个什么侍中的时候,也是被刘彻拘束得好不难受。
唉!如今虽然不是侍中,却也始终被拴在他身边了。是缘也是劫呵!
“我们一起走吧!”卫青说。
去病欣悦地点头。从小,只要能陪在卫青身边,就是他最快乐的事情。
甥舅二人沿着回廊到得门口,早就有下人撑好伞遮着迎上来。因为下雨,二人便同乘一辆蓝帏朱幄车进宫。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不知是因为蓝色的车帏滤过的光线的原因还是心理的作用,去病觉得,在车里微微闭目休息的舅舅脸色如莹玉般要透明,斜斜依靠在车壁上的身体,似乎有几分脆弱。
作为大汉王朝的核心,未央宫永远都是人来人往的。一种有节制的忙碌总是弥漫在这里。
卫青和霍去病在仪门外下车,这是皇上特许的。其余人等便在宫外就要下车下马了。现在,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湿漉漉的。
因为都要去见刘彻,于是二人没去承明殿,都往宣室殿走去。
走不得几步,便遇见了丞相公孙弘。
公孙弘远远看见卫青,便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霍去病楞了一下,看看卫青,他竟然一脸无奈的样子。
“舅舅,怎么……?”
霍去病不明白:堂堂丞相,百官之首,和卫青相见顶多也就是叙平礼即可。可这公孙弘行的却是参见之礼!
卫青无奈地摇摇头。
事情,就是起因在公孙弘身上。
公孙弘本也是儒学名家。
七十为相,算得上大器晚成之类。不过他年纪虽大,却对功名利禄极端热衷。
和他同朝为官,正直出名的主爵都尉汲黯曾经当着皇帝的面斥骂他:多诈而无情,奏事看风,忽东忽西,是为不忠!
而善于伪装和谈吐的公孙弘对于这样的斥骂只是嘿嘿一笑,对皇帝道:“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其实,皇帝刘彻比谁都明白公孙弘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孙弘狡诈,公孙弘善于伪装,公孙弘善于迎奉,公孙弘热衷名利……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丞相,他只要一个为他所用的有用的人。
公孙弘在儒学方面相当有造诣,并且很有做事的能力,他奏请刘彻开办太学,也积极筹备做成功了此事。
作为一个敏锐的政治家,刘彻知道他允许的公孙弘做这一切事情的意义: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所官办的最高学府,从这里,将走出去他需要的那种被儒学打磨过的人!这些人将巩固着他的统治!
在这件事上,公孙弘很有用,那么,公孙弘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重要的呢?
于是,公孙弘仍然在他丞相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公孙弘为官一直信奉两条诀窍:希合上意和结交权贵。
在他荣升丞相前,他一直和深得皇帝宠信的廷尉张汤交好,两人互相吹捧,成为莫逆之交。但是,如今他已经成为丞相,张汤可以帮到他的时候便少了。当然,圆滑事故的公孙弘不会因此而抛下张汤这个有力的支柱,不过,他需要更为强大的支援,在丞相这个位置上。
没有人比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更为合适了。
但是大将军卫青虽然贵盛,行事为人一向低调。
不交朋结友,不结党呼应。就连好友平陵侯苏建劝他多蓄养些门客,他也只是笑道:“何苦来!不见当年窦婴田蚡么,门客众多,何止三千!但陛下却恨之入骨,十分反感!为官者,当以民事天下为主,哪里来的余力去和门客周旋?”
因此自己越是权重,便越是收敛。如今军权在握,和武将打交道不可避免,但为防止小人多口说他纵览朝纲,便绝不与文官兜搭。即便政务上若涉及内政也绝不多口的!
如此滴水不漏之人,公孙弘就是有心,也找不到机会的。
但是,公孙弘就是公孙弘,卫青不和他兜搭,他自有办法借卫青引起皇帝的注意!他知道卫青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只要皇帝知道他对卫青非同寻常,那么必然也会对他许可在心!
于是他分外尊重大将军,无论在朝堂或外面,若见到大将军,必然恭谨庄重行礼。
当时旁人看见这一国丞相如此,都觉得有些惺惺作态。便有人不忿地去禀告了皇帝,不过是说丞相公孙弘如何如何有失官威,竟然对大将军施以如此大礼!
不料告状的人却碰了一鼻子灰,因为皇帝刘彻冷冷地看着他说:“怎么?大将军出生入死替尔等保家卫国,竟然当不得区区一礼么?”
众人方才明白,原来最聪明的是公孙弘!做了皇帝早想让大家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事;也方才明白皇帝原来是要从丞相以下,都跪拜大将军!
故而从那时候开始,对大将军行庭参礼的越来越多了。
没有任何公开的旨意,也没有任何官方的命令,群臣见大将军时参以大礼逐渐成为一个惯例!
这是个让刘彻满意的惯例!
他是那种爱就不吝付出的人,什么都要给他挚爱的人最好的,包括他的臣子们的礼遇!
这也是个让卫青分外难受的惯例!
他不愿做焦点,可刘彻要他成为焦点;他不愿被膜拜,可刘彻要他被膜拜;更重要的是,他害怕别人怀疑,而皇帝刘彻的一些举动,在他看来,是多么的容易被人怀疑!
这让他心中的纠结越发的痛苦,然而他却说不得半个“不”字,因为刘彻做这一切,都是,以爱的名义!并且,真正的,出于爱的原因!
而就算以爱的名义,伤害也同样锋利!
只有三个人对于皇帝刘彻的暗示作出了不同的反应。
未央宫外。
大汉王朝最正直的人——主爵都尉汲黯和往常一样,从未央宫出来。他的旁边,三三两两也都是些才从宫中出来的朝臣。
远远地,大将军卫青带领侍中霍去病从前面过来,看样子是进宫有事。
还未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些朝臣早已纷纷跪拜下去。
汲黯只是冷冷地看着。
那卫青不能跪拜相还,但是却连连请起,十分谦逊。快要走到汲黯面前时,汲黯忽然发现,尽管大将军一如既往仪态端严,但面色却十分不豫,似乎很沉重的样子。
汲黯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卫青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不卑不亢,只拱手一礼。同时眼睛牢牢地盯着卫青,看看他有什么表示。
不料卫青竟然似乎松了一口气,十分欣悦的拱手还礼。
待卫青走远了,汲黯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上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东西。
一个四品官员悄悄在汲黯身边对他说:“都尉大人,陛下已经要群臣对大将军行跪拜礼了,您不能不拜的!”
汲黯冷冷地道:“怎么,难道大将军有个把不用跪拜他的人,就会损害他的尊贵么?”
不待那人答言,便重重的拂袖而去!
椒房殿里。
知道皇帝让群臣拜大将军的时候,皇后卫子夫正在把一支修剪好的鲜花插进瓶子里。
听到这个消息,她的雪白的手骤然停住了,怔怔地悬在半空。
一瞬,只过了一瞬。皇后卫子夫仍然优雅的将那朵鲜花插入瓶子里,然后站起来叫她的侍女:“雪儿,把剪子拿来,剪一剪这片叶子。”
侍女拿来金剪,奇怪地问道:“娘娘这花已经修剪好了,为什么还要剪呢?”
“你看不出来么?”卫子夫淡淡地道,“它长在不该长的地方了!”
平阳公主府。
平阳公主从曹襄口中知道时真正的大惊失色!
“大将军怎么说?”她焦急地问着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儿子。
“大将军能怎么说呢?”曹襄不以为意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平阳不语了,一种真正的焦虑涌上心头,作为看惯了权谋争斗的皇室中人,在皇家长大的她,敏锐地感到这后面隐藏的危险。
“该不该提醒他一声呢?”平阳想。
骠骁校尉
宣室殿后殿皇帝的书房。
厚厚的夹绸帏帘,隔绝了外面冷冷的空气。巨大的铜鹤香炉口中冒出的缕缕香烟,不仅带来了馥郁的香气,也似乎给室内增添了一丝暖意。
在黑漆红纹的巨大的书案旁,皇帝刘彻和大将军卫青正伏在上面仔细思量着,偶尔交换一下意见,然后各自寻思。
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一本正经跪坐着侍中霍去病,虽然脸上一脸严肃的样子,但是好奇和焦急的灵动的眼神却不断地瞟着书案面前的那两个人。
皇帝刘彻一身深红色黑锦织边的袍服,黑色蝉翼冠上缀着几颗亮丽的红玉。红色鲜明的张力,衬得他比平素高大伟岸,整个人带着张扬的俊美;和旁边一身素白的卫青的超然飘逸正好形成鲜明的反衬。
此时他们或者皱着眉头在巨大的帛图上划划,或者在竹简上的名字上指指,间或问点什么或者答点什么,十分的融洽。
去病知道他们在考虑着下一次征伐的路线和人选。
出于某种心理,他竖着耳朵仔细地听,希望听到最想听的东西。因为不过是个侍中,并且是个“小侍中”,因此,他没有参赞军机的权利。除非这两个人问他,否则他不能随意开口的。
不过,这两个人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自顾自的思忖讲话或争论,似乎没人想到他在这里。
去病十分郁闷:皇帝刘彻也罢了,连舅舅卫青也是,似乎眼里就只有皇帝刘彻一人。一进来,便只是在他的肩上拍拍,便全心投入到他们共同的事务中去了。
去病的郁闷中有一些心痛。
什么时候,舅舅能象看刘彻一样看着自己;或者,什么时候,舅舅会象和刘彻说话一样对自己说话呢?
卫青和刘彻正在头疼,这次征伐,想要跟着出征的人太多了。
除了原来的将领之外,还有两个人被他们反复斟酌。
一个,是原右北平太守,现任郎中令李广;另一个,是降汉的匈奴小王赵信!
李广任右北平太守期间,筑城修塞,加强巡边。匈奴士兵久闻“飞将军”的威名不敢轻举妄动。右北平得以平安数年。后来,因为朝中郎中令石建病故,李广因而得以被拣拔入朝!
不料这李广虽然打仗不错,政务上却只是勉强。他平素在军中,和士卒们称兄道弟自是快意。但朝堂之上,却因个性耿直为人轻忽,不免和同僚相处不相得济,久生退意。再加上,他一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封侯,而守在朝堂之中无论如何不能封侯的。于是,便上书皇帝,要求从大将军击匈奴。
他本来是名将,这上书皇帝也不可轻视。于是,便召了卫青来商议。
卫青本来甚是高兴,如此名将从征,那胜算便又多了几分。但刘彻却不这样想,他深知李广心胸气量,带兵方式,知道李广是勇将而非能将!便调了李广的卷薄来给卫青看。这卫青看着看着,眉头便紧紧皱起。
良久苦笑道:“原来如此!陛下想如何处理呢?”
刘彻无奈地道:“他本是天下名将,如不用他,恐天下说朕不会用人;但如用他,此人可带兵不可统兵,……就看仲卿怎么用了!呵呵!”
卫青看他一眼,意思是:“这个难题就这样扔过来了?”
刘彻嘿嘿一笑,道:“麻烦还有呢?你看这个。”便拿了另一卷宗来。
是翕侯赵信。
原来这赵信本来是匈奴的降将,刘彻为了安抚降卒而封为翕侯。这赵信是因为是降将,又是异族,朝中便往往有人轻视。赵信也因此有些不忿,于是上书请求从大将军征。欲博个光彩回来,也好扬眉吐气做人。
对于李广,卫青没有意见,但是赵信他却十分疑虑,毕竟赵信在汉时间不长,忠心方面还不足信服。但是,刘彻的说法他也赞同,用一赵信而收其余降将之心,虽有风险,也值!
于是,李广和赵信就这样被确定下来了。
在旁边的霍去病心里怀着鬼胎,左听右听,都没见他们提到自己最想知道的东西。心中不免惶急起来,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舅舅,还有我呢?”
卫青和刘彻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原来他们早料到去病会着急,故而把他放在最后说,欲让他着急,好逗他一逗。原以为他肯定早就会跳起来了,没想到这家伙却沉得住气,听到这时候才开口相询。
然后一红一白两个哈哈大笑的家伙,看着那个兴奋得跳起八丈高的黑色的身影!
刘彻已经同意了霍去病此次从大将军出征。
因为他系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与旁人分外不同,辅一从征便封为校尉。刘彻想到上次他请求出征演武时的勇悍,便封他为:骠骁校尉!
于是,霍去病的梦想终于实现,他这一次终于可以征战沙场,和舅舅卫青并肩征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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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春,汉大将军卫青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平陵侯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关内侯李沮为强弩将军,率兵十万,出定襄。
带着寒意的春风从还没有发芽的曲柳的梢头掠过。
远方苍黄的山脉的轮廓,近处没有流水的河道,在大地上画出苍凉的笔触。一轮红日正在西斜,映得天宇中竟是一片青紫的颜色。
尽管已经出塞两天了,去病仍然为这样的景色震撼。这样壮阔的景色,和他青春的激情和雄心互相呼应,一时竟然十分激动。他忍不住对身边的舅舅说:
“舅舅,这次出征,要是能抓住单于就好了!”
此时甥舅二人并辔而行,离后面的卫队有一段距离。
卫青侧头看看他。
这个高挑的年青人穿着汉军的铠甲和大髦,英姿飒爽。但是,固执的他,在红色的战袍外系了一条黑色的颈巾。策马奔跑或者有风吹来时,那丝巾便轻轻地扬起。给这个少年的将军增添了几分潇洒和不羁。
卫青微笑了,眼神中带着为他的骄傲。
他没有批评去病的不知天高地厚,他懂得这是来自青春年华满腔可以原谅的狂妄和初生牛犊的冲劲。
“要是那样,陛下肯定还要好好赏赐舅舅!”去病接着说。
卫青脸上的笑容隐去,但是很快又出现了,他淡淡地笑着说:“去病,你知道吗?这一次,就算我们大胜,陛下也不会再赏封舅舅的!”
去病惊讶地说:“为什么?陛下才颁布了军功爵啊?”
他所说的军功爵,是指刘彻为了刺激国人从军作战的积极性,特意设立的以军功赏爵的政令。
卫青看看旁边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去病,本来,这些东西我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但是,如今你从我出征,已不是守在府中的孩子。这些东西,你迟早也要应对的。”
去病看着满脸凝重的舅舅,点点头。
“去病,满朝文武之中,若以军功论爵,舅舅可算第一人。但是,去病,若舅舅再胜,陛下能赏舅舅什么?”
“……?”去病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未想过,只觉得如果舅舅再立大功陛下封赏便愈该隆盛,浑然没想到能再封些什么。
“舅舅的爵位,已经是军功中的极品!”
“并且,”卫青苦笑着说,“如今连战连胜,兵权在握,去病,这背后会有多少人不忿?”
“不忿便不忿好了,只要陛下信任便好!”去病虽然聪明,但人事之事一向是他最懒得操心的。
卫青叹息一声:
“还好是陛下信任!不然,去病,舅舅岂能承受得住!说不定早就被人用黑砖砸趴下了!不过,纵使陛下信任,但他又岂能完全弃他人的说法于不顾。若说得多了,陛下也会避忌一二的。故而,这次无论输赢,陛下,应该是不会再封赏舅舅了!”
卫青默默地看着远远的山峦,随着太阳的西斜,那山峦上的阴影加深,出现了纵横的沟壑的影子。
“并且,今后,还不知会面对什么!”
去病也默默地思忖着舅舅的话,这背后隐藏的东西太多,太深。他虽然聪明,却还是太年青。并且因为在卫府长大,公子哥儿的天性,便看得世路简单了许多。
现在他的眼里,还在对自己青春热血的梦想执着无比,对于未来还不能象卫青一样忧谗畏讥。
“那么,有没有办法能够避免呢?”去病问了一个有些幼稚的问题。
卫青含笑看着自己的俊秀的外甥:“有啊!让老天爷保佑舅舅这一辈子都打胜仗好了!”
去病看看卫青。
在战马之上,卫青身形挺拔矫健。他的微笑,很像春天柳条上初绽的新蕾,十分清新。他的眼睛像是黑夜中湖水上倒影的星星。离开长安,他似乎已经从丧痛中走了出来,军旅之中,举动气宇宣扬英气逼人。只有象去病这么亲近熟悉他的人,才看得见他明亮的眸子深处,隐藏着的忧郁的痕迹。
去病知道无论他的微笑如何悦目,那忧郁却始终在那里!
看着舅舅的脸,去病忽然想替他抹去那隐藏的忧郁,让那笑容真正能够在俊美的脸上荡漾开开心的涟漪。
于是他忽然心中一热,慨然道:“只要有去病一日,便为舅舅赢一次!”
卫青不过是跟他玩笑,不料他却如此郑重,当下一愣。
此时的去病,不过是个十八岁初上战场的少年,盔甲下清秀的面庞上还残存着少年的稚气,却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卫青想要笑,但是,看见他脸上坚毅的神情,一丝感动涌上心头!只微笑点头不语。
卫青不知道,年青的霍去病说出的这句承诺,竟然会成为他一生的目的!
后来叱诧疆场的骠骁将军霍去病,这一生果然没有败过,也因此成为了名传千古的“战神”!
现在,年青的“战神”还带着对未来的雄心、满腔的抱负和第一次征战的兴奋,在卫青身畔策马而行,他的身后,是他的麾下,大将军卫青专门为他精选的800精锐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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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十万大军,二月从定襄出发,深入匈奴境内数百里,歼灭漠南残敌数千人。然后返回定襄,稍做休整。
四月,大军再度出发,继续讨伐匈奴!
风云
卫青所料一点不错。
这里卫青的大军还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关于大将军凯旋后如何赏封的事情,就摆到了天子刘彻的面前!
这时已是二更时分,宫门早已下匙。
宣室殿虽然还灯火通明,在宫殿各室的不同角落,各种姿态外形不同的巨大灯架,把这座宫殿的各个角落照得如同白昼。灯架上托着的灯碗里,往往加了龙涎香,于是在明亮中带着隐隐的异香。
皇帝刘彻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今天最后一卷奏章。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旁边知机的宫婢连忙上来,在他的背后轻轻按摩。
刘彻闭着眼适意地享受着身心放松的滋味,半晌才道:“给朕换衣服。”
原来,他尽日忙碌,此时身上还穿着朝服。
内侍连忙为他宽衣,汉代服饰为重,衣物繁琐,而帝王尤其如此。
等到头上那高高的冕冠和厚重的织锦袍服被换成轻软的夹绸长袍;腰间宽宽的玉带换成了柔软的丝绦的时候,刘彻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想今日是去皇后那里,还是去他新近宠信的一个王氏姬人的宫室。
正在此时,忽然外面内侍禀报道:“陛下,现有主爵都尉汲黯大人,于宫门前请旨觐见!”
刘彻一愣,主爵都尉汲黯是他朝中老臣,最是正直严肃,忠心耿耿。此时觐见,莫非有什么要事!当下便命侍女重新更衣。
他身边的黄顺早已去世,现在他身边的是新任的宦监令吴正。那吴正因为年纪较轻,身手伶俐,又十分忠心,故而也深得皇帝信任。
吴正边和着其他内侍为皇帝送上衣物,边小声道:“陛下好不容易松泛会儿,不如不换装了。”
那刘彻无奈一笑:“若是别个大臣,朕才不费这个事呢!这汲黯是两朝老臣,最是正直忠心的。朕怎么能轻忽了他?”
那吴正心中暗暗纳罕,陛下见很多重臣的时候,都不是很注重仪态。见大将军不用说了,两人的亲密自如连吴正也不敢正视;但是见丞相公孙弘时有时连发冠也不带。以前吴正听皇后偶尔劝过,不料天子刘彻只是一笑:“人主不以自威臣,徒倚冠冕么?”
但如今皇帝面对汲黯却完全不是这样。吴正心中十分惊讶,难道这样威严强横的帝王,也有惧怕的人吗?但是他聪明地闭上嘴巴,没有敢询问。
吴正不知道,这个汲黯严直刚正,在朝堂之上连刘彻也敢顶撞的。 刘彻并非怕他,而是敬重这种无视威权的正直。在他的朝堂里,强横睿智的帝王面前,这种人是越来越少了!
天子匆匆再次穿上正装,宣汲黯进来。
主爵都尉汲黯进得宣室殿,按仪制行叩拜君王的大礼。刘彻正襟危坐受了,待他礼毕之后,才和蔼地道:
“如今夜深,宫门已经下匙,汲大人此来,想必有要事?”
汲黯昂然道:“臣确实有要事,只是惊扰陛下,甚是惶恐。”
这是个矮小的老人,象一棵经历了太多风霜,已经被历练得只剩下筋骨的老树。但是,眼光一展间仍然精芒四射,异于常人。他素来耿直,此时虽然口中惶恐,但刘彻看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惶恐的样子。
汲黯继续言道:“陛下!臣来是想询问,大将军得胜回来,陛下准备如何封赏呢?”
汲黯一开口,天子刘彻便笑了:“都尉大人,现在来说大将军的封赏是不是太早了些?前方战报,大将军才二次出定襄,胜负未分呢!”
汲黯脸上十分郑重地道:“正是因为大将军未归,才来和陛下商议,否则,便来不及了。”
“哦?”刘彻纳罕,知他必有话说,便道:“都尉请说。”
不待汲黯说完,刘彻已经脸色铁青,心中怒火越来越炽了。如果眼前不是汲黯,而是其他朝臣的话,他便要大声呵斥了。但尽管强自忍耐,他的态度已经变得冷漠和威严,像是刺猬被侵犯到了软肋,竖起了全身的刺。
多年以来,也有人或隐或现地说过那人的坏话,但是,都是略作试探便被他的态度吓回去了。
没有人可以说那个人的不是,就是汲黯也不行!
他冷冷地打断汲黯话,强压住怒气地说:“都尉多虑了。朕相信大将军绝无二心!便是全天下负了朕,大将军也绝不会!”
他此时神情已变,双眉间隐隐有风雷之色,眼光锐利而威势无比。
若是旁人,早就吓得禁言不敢再说,但是,汲黯性本刚直,是多年老臣,又一心为公,心中无愧,因此上装作没看见这君主忽变的脸色,继续说下去。
“陛下,臣也相信大将军绝无二心的。”
刘彻疑问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厌恶之心,似乎在说:“既然这样,你这个老货还来说什么?”
汲黯不管他如何想,自顾自的思路说下去:“陛下!臣和陛下一样,也知道大将军对我皇一片忠心。但是,陛下,我二人如此想,但全天下是否会这样想呢?”
刘彻眼光一闪:“哦?”
“陛下,如今大将军功在社稷,有目共睹,而我皇陛下对大将军的礼遇也人尽皆知。如有宵小之辈,借大将军之威,做出危害社稷之事,陛下又如何应对?”
刘彻一怔。
“陛下,如今朝中,对大将军已行跪拜之礼,这对于大将军来说,恐怕是祸而非福呵!”
刘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汲黯叹息一声:“陛下!朝中众臣行跪拜之礼,除陛下外,朝堂中唯大将军一人。对大将军来说,容易助长骄矜之心;而对其余心存希幸的下臣来说,大将军便成为各怀心机的目的。如此,陛下想敬大将军反而因此陷大将军于各色纷争里。”
刘彻愣住了,这一节他倒从来没有想到过。
汲黯见刘彻迟疑,便知话已经起了作用,便加紧说下去:“陛下,如今大将军掌全国兵权,如有人趁机作乱,恐怕第一个要拉拢或者对付的,便是大将军!”
刘彻心中砰地一跳:如此,岂不是陷他于危险境地!
这里汲黯又加上一句:“就算大将军忠心不为所动,作乱之后,那宵小乘机反咬一口,陛下是信还是不信?朝堂之上,大将军与其牵连可说得清?那时,陛下又如何处置大将军?”
他句句有理,刘彻已做声不得。
汲黯见他如此,长叹道:“陛下,不宜欲爱之,反害之啊!”
“陛下,老臣无礼,为社稷作想,有话也不得不说。如今大将军连战连捷,将士钦服,军中威信无人可比。陛下军中,最能打仗的将军,皆出自于大将军门下;陛下朝中,因军功封侯者,无不感念大将军之恩惠。陛下,就算大将军忠心无二,如此威势也是人臣大忌!”
刘彻听了,竟如闷雷响起,心中不断只是自问:“会这样么?会这样么?”
忽然眼前浮现出当时卫家丧事,他私去卫府探视,意外看见卫府来访的人等,似乎皆是朝中军中大员;而卫府彻夜如同白昼,人语喧哗;外面的下马墙上,挂满了一排排的马鞭子……
“仲卿绝不会有二心的!”他坚信。
但是,他也知道,汲黯的话,从一个君主的角度来看,是对的!若是此话是旁人所言,刘彻只会当他是个屁,肯定是嫉妒中伤大将军,但是,这是素来正直的汲黯所言,他不得不郑重考虑!
是的,卫青对自己是绝对的忠心,他毫不怀疑,但是,按汲黯所言,他必须防备有人借卫青威势在朝堂或天下与他帝王的权利分庭抗礼。
万一有那种情况发生……后果会是什么?
是失了天下,还是失了那个人?
哪一样,他都无法担承!
难道事情在自己不知不觉间,便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方面?刘彻苦苦思忖着。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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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虽然夜觐皇帝刘彻,但两人所谈并未避人。
于是,第二天,平阳公主便知道了汲黯对皇帝所说的大概意思。虽然平阳侯曹寿已死,但作为皇帝最信任的长姊,宫中最有权势的公主,平阳有能力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东西。
平阳默默地思忖了一日,反复掂掇之后,决定拜见皇后卫子夫。
她有很多理由这样做,首先是她唯一的儿子曹襄如今在卫青帐下,多得卫青照拂;其次,卫子夫和卫青皆出自平阳门下,平阳侯府和卫家早已是同一个阵营中的人;……
平阳有很多这样做的理由,但是,她没有也不会去考虑,这些理由中,有没有关于卫青本人的!
平阳在巨大的青铜镜中审视着自己。
这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高挑,修长,娉婷;瓜子脸,水杏眼,小巧的娇嫩的嘴唇左边有一个小小的笑靥,微笑的时候,为她的脸增添了几分可爱。尽管这样,这仍然是一个少妇而不是少女。那种经历世事后才有的自信和经验,展示着风雨不惊,泰然自若的风采!
她拿起脂粉,看着自己的脸孔。因为保养得济,肌肤柔嫩细腻,没有半根纹路,白皙中隐隐透出一种艳丽的桃红色。平阳微一皱眉,只是将盒子中的胭脂,用细簪子挑出一点,调了香油化开,细细地抹在唇上。
因为这一粒娇艳的红色,整张脸变得生动灿然。
侍女早已将她挑出的衣物备好。平阳仔细地换上衣服。
白色的深衣外是绯色的绕襟长袍,上面绣着花枝藤蔓,在青绿的藤蔓间,是各色美丽的花朵。
衣服穿好后,侍女连忙捧上两个巨大的锦盒。
平阳在第一个里面略略拣了拣,拿出一个银底珍珠白鹤簪,白鹤的眼睛是一粒亮闪闪的宝石,口中衔着一串米粒般大却均匀光洁的珍珠。平阳把它簪在前面的发髻上,又随意插了两根嵌珊瑚赤金发钗。
在第二个锦盒里,平阳挑出一双翡翠玉镯,带在手上。回身向惊艳不已的侍女道:“这便走吧!“
风云(二)
皇后卫子夫接到了内侍的通禀。在椒房殿里等待平阳长公主。
不多会儿,便见平阳娉婷来到。
虽然同样是女人,子夫依然真心叹服着平阳的美丽。容貌身条不必说了,只那数代人金马玉堂积淀下来的,骨子的高贵风华,便让子夫自叹弗如。
平阳见礼毕。也没有说什么大事,只是随意寒暄了几句。
而后,平阳似乎想起来似的,说道:“好久没见据儿了,不知据儿在哪里呢?”子夫道:“在后殿和姊姊们玩耍呢!一天尽是淘气!”
平阳微笑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我看据儿比襄儿当年乖巧多了呢!”又似乎无意地道:“据儿今年快满六岁了吧?不知陛下是否给据儿请了师傅,有师傅教导着,便好了!”
皇后卫子夫的脸色微微一变,平阳说的是她的心事。
刘据已经六岁,是皇帝刘彻目前唯一的儿子,照理是太子的唯一人选。汉室规矩,皇子自读书时受封。也就是说,从读书开始,太子和普通的皇子就要受不同的教育了。
但皇帝现在并未替刘据延请师傅,所以,刘据尽管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却没有太子的尊号。没有太子的尊号,那么,只要其他妃子生下皇子,那么其他妃子的孩子照样可以成为太子。
在宫中日久,卫子夫早已知道宫中的残酷,她知道景帝之后薄皇后是因为无子被废的;更知道景帝宠妃栗姬就是因为儿子没有成为太子而死的。女人的宫廷,不比男人战场的血腥少几分。
平阳此话正中了卫子夫软肋,但她何曾肯轻易表示出来,于是,她也微笑道:“何曾不是呢?只是陛下一直没有提到,我也不好说的!”
平阳见她如此,抿嘴一笑:“皇后不必过虑了。皇后如今荣宠正盛,陛下又只有据儿一个爱子,断不得延误的。”
子夫心中一凛,平阳已经知道后宫王姬受宠之事。
大将军卫青出征后,皇帝刘彻最近看上了一个会跳剑舞的宫人,说是舞起来英姿飒爽和普通宫女不一样。赐了一所宫室给这个王姓女子,前一段时间在那里歇了两夜。
聪明如子夫,已经知道平阳不是来话话家常那么简单,便正坐庄容道:“长公主!长公主不是外人,于子夫有深恩,子夫有话也不避长公主。如今据儿已经六岁了,如何请陛下为据儿延师?请长公主帮子夫拿个主意。”
平阳一笑:“皇后言重了,如今皇后宠于六宫之首,和陛下说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子夫心下嘿然:我宠冠六宫?宠冠六宫是那人做给天下看的。真正那人心中,我只是个替代品而已!
平阳窥她脸色,料她心中所想,便将话点明了:
“皇后,如今你在宫中主内,陛下深自信任。我听说陛下如有事出宫,则宫内大小事务皆由皇后处理。连同宫中车马人等,皆由皇后调遣。如此信任,历来的后妃都没有过!
况且大将军,军功赫赫,在朝堂之上陛下信任无比。
大将军于外,皇后于内,都是陛下所信任之人,那么,如皇后和大将军以为可行之事禀陛下。还有不可能的么?”
子夫闻言不语。这一节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如今自己已经是皇后,难道还要在那人的阴影下生活?情爱之事,旁人不知,忍便忍了;而其余的事情,……她委实不想处处仰仗那人!
那平阳见她沉吟,便把话挑的更明:
“皇后,大将军无论军功宠信,在陛下心中都无人能及。皇后有此外援,应该庆幸。只要皇后和大将军里外一心,何愁据儿不立!便是皇后,也少了许多疑虑呵!”
“故而,皇后与大将军之间,千万不可生分了!若生分了,便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这其中生事!”
子夫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每一个皇后,都有强有力的外戚支持,她尽自知晓,也曾经因为卫青的出色和威权感到庆幸。只是因为皇帝予卫青群臣拜见之礼——除皇帝外,那是只该有皇后才能享受的——而心中不是滋味,这些日子便想着疏远卫青。
现下,子夫再次肯定她早已经知道的事情,对于皇家来说,没有个人好恶,只有相互利益!
平阳静静地看着沉吟的卫子夫,她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也因此她相信,卫子夫会郑重考虑她说的话,姐弟之间能避免产生罅隙。卫青在朝堂之上不可避免已经招忌,而皇宫之中,便必须稳住。
而卫府一稳,和卫府有莫大关系的平阳府,也自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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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帐里,大将军卫青立于巨大的帛缣地图之前,微微皱着眉头,仔细思忖着自己的部署。他的眉头紧皱着,不仅仅因为全心思考,还因为身体的原因。
这些年来征战频繁,军中生活十分艰苦,断粮断水时有发生。而卫青律己极严,军中诸将与士兵无异,若士兵无粮,军中诸将无粮,若士兵无水,军中诸将无水。他因此大得士卒之心,只是如此无规律的生活,也落了个胃痛的毛病。
虽然此次从长安来,虽然备了药丸,但为免军心动摇,只实在熬不住时偷偷吃一丸而已。
其实,这时候他紧皱双眉并非因为仅只身体不适,更因为这次出征动用了十万大军七位将军;按卫青的部署,七位将军分六路出击,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现在,公孙敖、公孙贺、李广、李沮相继报捷,但赵信,苏建和霍去病却迟迟没有音讯。
卫青再次看着巨大的地图,心中隐隐的焦虑。
这些焦虑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前将军赵信的担心。
卫青初见赵信,便觉得此人狼音豺声,眼光闪烁,是多疑多欲之人。再加之看见赵信功利之心甚重,心中便有些警惕。如此在意得失,瞻前顾后之人,降汉未久,若仗打得顺利,他可以趁机捞一笔。但若战争失利,却难保其没有反复之心。
如果不是刘彻再三强调用赵信安降将之心的用意,恐怕卫青早就换掉了此人。
卫青只有暗自警惕,故而赵信虽然是前将军,却又派了右将军苏建与他合兵,也暗有牵制之意。
如今赵信和苏建毫无音讯,那卫青心中暗暗掂掇,揣测原因。
更让他不放心的,是那个初上沙场的霍去病,虽然二月出定襄时,他已经发现这个家伙作战几乎就是天才,身手了得,手下他精选给他的800勇士也个个彪悍。但战场之上,情况瞬息万变,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了。
毕竟是血脉至亲,卫青的心仍然提着!
因为焦虑,连胃疼都不分明了。
正在此时,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卫青正要命军校去查看。却见中军帐中踉跄进来一人,满面血污遍身狼藉。仔细一看,原来是右将军苏建!
那苏建一见卫青,便立刻匍匐于地,放声大哭。
卫青心中一惊,连忙询问:“怎么,苏将军为何如此狼狈!”
那苏建嘶声大哭道:“大将军,赵信那狗贼——反了!”
虽然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卫青仍然心中一紧:“苏将军,你快将实情说来,情况究竟如何?”
那苏建暂且压制心中的不甘和痛苦,流泪将过程一一说明。
原来两人共领3000兵马,联手深入敌境。恰遇匈奴主力,激战一天部下伤亡过半,但匈奴也伤亡惨重。这苏建聚齐剩余士卒,想要拼死再战。
不料赵信却在此关键时候受匈奴蛊惑,竟带了七八百人又投降匈奴。这苏建手下不过六七百人,被匈奴和赵信前后围攻,寡不敌众,以至全军覆没,只剩的苏建一人只身逃回!
这苏建越想越气,越气越悲,伏地大哭:“出征前大将军已自背地里嘱咐,这赵信要多多在意,只是末将无能,不知他何时与匈奴勾结,竟至全军惨败!是末将无能——,愿领大将军责罚!”
那卫青半晌做声不得,良久乃道:“此乃大事!苏将军且下去,其余容后再说!”
苏建不及抹干眼泪,踉跄去了。这里卫青心中如大石压住,沉甸甸的。赵信不可信,他早有知觉,但如此战阵投敌,却是令人震惊!便又念及不见音讯的霍去病,难道他也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
忽然毫无征兆地,一阵刺痛从胃部抽搐而上,顿时席卷全身。他强力抑制住不呻吟出声,但面色却已经苍白,冷汗涔涔!
一边强制忍住疼痛,一边调兵遣将去搜寻接应。
忽然帐外又是一阵喧哗,比刚才的大得多,便见身边侍卫报道:“禀大将军,霍校尉回来了!”
侍卫话音刚落,便见霍去病大步进入军帐,虽然满身征尘,但兀自神采奕奕。卫青不及问话,见霍去病的部下又送进一个人头,接着压进三人,一看便知是匈奴贵族。
“怎么回事?”卫青见去病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又见他神采,不像打了败仗的样子,先放下三分心事,便问道。
那霍去病朗声笑道:“这杀了的,是单于的本家祖父稽若侯,捉了的是单于的叔父罗姑,另外两个不知道叫什么,一个是单于的相国,一个是个大当户。”
卫青又惊又喜,还未及说话,那去病便又向外道:“抬进来罢!”便见外面的部下扛进两只麻袋来。
地下的亲兵连忙打开,看时,血肉模糊全是耳朵。一个亲兵不由得惊叫出声:“天爷!这么多,怕不有上千只了!”
古时征战规矩,杀敌“剜耳”为证,即割下敌人的左耳计数军功!
那去病毫不在意地道:“有两千零八只,我的亲兵数过!”
他此时神色轻松,那模样倒似乎像是刚从集市上逛了回来,买了点不足道的小礼物给他舅舅!
卫青此时胃疼飞到九霄云外,说不出的高兴和骄傲!
元朔六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歼敌19000余人,所杀匈奴官阶及相国,当户;擒单于祖父辈稽若侯,叔父罗姑。损失苏建赵信两部兵马3000人。若两相比较,功大于过!
赏封
大军就要班师,大将军卫青命手下书记文吏清点各将士军中表现,有功的记功,该罚的则罚。这本是军中战后惯例,不用多说。
但是,对于右将军卫尉苏建的处理军中众人则意见各不相同。
中军大帐中,大将军卫青一身绛红色战袍,黑甲鲜明,红帻束发未带头盔,越发显得英挺。大战已经结束,现在他正仔细听着属下军正,议郎,长史等军正执掌军法和其余参谋的激烈争论。
军中议郎周霸首先开口:“大将军,这苏建丧师已属大过,如今独自逃归,例应处斩!”
卫青微微皱眉,这周霸任军中议郎,执掌军中刑罚,最是鲠直顽固的一人。平素军中有事,他往往拘泥于事理,而于人情之外甚少变通。故而,军中士卒背后都叫他‘周木头’。
他此时说的,确实是根据军法而言,虽然无甚错处,却显得不近人情。
果然他话音未落,军正阎闳便接口道:“周议郎此言不妥,苏建以寡敌众,虽赵信投降匈奴,但他仍拼死力战归来,其忠心可悯。不宜责罚太过!”
周霸不以为然地道:“苏建折损兵将,丧师归来,如按军正所说可悯而免其责罚,那如何让我大军众将士知道拼死力战之意呢?”
长史樊正接口道:“不然,虽然我将士临敌是该力战,但是‘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小的部队虽然坚决抵抗大敌,但终究将被大的敌人擒获)。苏建以数千士卒挡单于数万精锐,力战一日军士俱亡而仍拼死浴血而归,可见其忠心不二。如此归来尚且处斩,那么,以后将士如遇此等情况,如何敢归?”
卫青听得此言,暗自点头。苏建虽然丧师,但忠勇之行可嘉,平心而论,卫青不想按律处斩苏建。
这里卫青尚且沉吟不语,那周霸已道:“军正此言,是同情之心,而非处事的道理。如果这丧师辱国之事不罚,以后恐将士便将为国力战看得轻了!再说,”
他看了看卫青,“大将军出师以来,未曾斩过一员偏将,如今,苏建之罪按律当斩,大将军也正好以此立威!”
阎闳和樊正还要再争,一直沉吟的卫青骤然抬起头来,极为锐利地看了周霸一眼,语气却仍然十分温和地道:“各位不必再争!我自有计较!”
帐下诸人便一起屏言,听他言语。
这里卫青慢慢斟酌言辞,缓缓地道:“适才几位之见,卫青已然明了。周军正适才立威之论,卫青不敢苟同!卫青自任职军队以来,自谓忠心可对日月。数年来与众将士历经大小战役,卫青是何等人物,军中众人尽知,何须立威!且卫青若要立威,当以匈奴贼寇首级,绝不以我军中同袍之血渍!”
听了卫青此话,帐下众人皆点头,那周霸满面通红。
卫青不愿让他过于惭愧,便接下去温和地道:“然周议郎所说,也是按例之言。只是,纵然苏建当斩,卫青也有权斩他。但卫青窃以为,应班师之后请命天子,由天子钦定方好!”
说罢目视众人,众人见他位极人臣而不自专权,皆十分钦敬!
那卫青脸上只不动声色!
末了,卫青果然命人将苏建押入囚车,一同回师长安,待天子刘彻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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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大军已在班师的路上,天子刘彻对于如何封赏他却还在迟疑之中。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一直反复思量汲黯的话语,心中竟是翻翻滚滚,忽冷忽热的。
他深爱卫青,也信任卫青,这点他毫不怀疑,但是,作为一个君王,他也明白,汲黯的话是老成谋国之言不可不听。
故而他十分矛盾:
作为一个倾心相爱的情人,他恨不得再重重的封赏卫青,那是卫青的功劳应该得的;但是,作为一个帝王,他不得不考虑种种可能的情况和后果!
于是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情人的本能和帝王的理智反复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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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春,大将军卫青班师。
《史记 卫将军骠骑列传》上记载:
“……是岁,失两将军军,亡翕侯,军功不多,故大将军不益封。……大将军既还,赐千金。”
在后人看来,这是一个十分矛盾的赏封决定:既言军功不多,不增加赏封,但却又莫名其妙地赏赐千金。这到底是赏赐还是抚慰?
并且,《史记》中还记载,虽然这次大将军卫青没有得到赏封,但是,初次从征的骠骁校尉霍去病,因出色的军功被封为冠军侯,封邑一千六百户。而和他同时封侯的上谷太守郝贤,则是随卫青出征四次,杀敌无数而被封为众利侯,封邑一千一百户!
反观历来军功封侯者,无论是苏建,张次公还是其他人,皆是多次征战中表现出色方可得封!两相比照,尽管霍去病确实军功出色,但皇帝刘彻对他的破格仍然十分明显。
那么,皇帝刘彻想要用这样对霍去病的赏封来透露些什么呢?
尽管当时的人们,对于这样的赏封的原因和结果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皇帝决定的事情,没有人敢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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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官面上已经说了军功不多,当然没有宣室殿的筵宴。
于是,在仍然热闹的欢迎仪式之后,大将军卫青得以很快的回到长平侯府!
隐姬早已得到讯息带领着家下众人跪伏迎接,如今秦织已死,卫老夫人去世,卫青不在的时候,她是卫府里唯一主人,尽心地照应着三个小小的侯爷。
卫青淡淡地道:“起来吧!各自都做各自的事去!” 便里外仆从侍女退下,隐姬和卫家三子方才拜见。
卫青随意问了些家中的话儿,此时长子卫伉已然十岁,生的丰神俊朗有乃父之风,只是性子内向,喜静不喜动。卫不疑也六岁了,脸儿圆圆的,一双眼睛极为灵动。那卫伉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在奶娘怀里抱着。
卫青看着三个孩子,心中不免想起秦织来,便黯然许多。
隐姬忙打发三个孩子离开,自己悄然上前,恭谨地道:“侯爷,已经备下了汤沐,是否现在沐浴?”
卫青素性喜洁,但军旅之中往往只得随便,所以养成回家便要沐浴的习惯。以前,秦织总是在卫青回家之前便将沐浴用的汤沐准备好,如今,隐姬便也如此周到!
卫青微微点头,道:“现在甚好!”
正准备要去沐浴,不料去病却来了。
“舅舅!”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卫青有一些奇怪,作为新封的侯爷,去病应该有许多的应酬。
“舅舅!”去病此时有些局促不安,舅舅领军出征本来有功,却是自己受封,他心中早已惶然,就像自己做错事一般。怕卫青心中不自在,故而匆匆回来!
卫青看看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去病,容长脸面,宽肩细腰,配上束发金冠,一身黑红相间的织锦绣金侯爵服饰,英挺贵气,十分的抢眼,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好一个英俊少年。
便道:“你刚刚封侯,正是应酬的时候,不应该回来的!快去吧!”
去病愧然喃喃,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卫青见他面色,知道他心意,便笑道:“傻小子!忘了舅舅跟你说过的话了?舅舅会往心里头去么?”
“真的不会生我的气么?”去病小声地道。
卫青好气又好笑:“你干什么坏事了我要生你的气?快走快走,忙你的去!别耽误了我洗浴!”
见舅舅神色如常,去病心中终于一轻,原来舅舅果然没有生气,便欣然笑道:“好!”
抓了抓头,却管自迁延不走,只想跟卫青多说几句话儿。卫青不耐烦作势要赶,那霍去病才笑着跑了!
这里卫青摇摇头:真是个孩子!
洗浴的地方在隐阁。
原本秦织逝世,里外人等都以为隐姬如此得宠,说不定卫青会扶她为正夫人,让她入住秦织正房。不料卫青却只是将正房锁了,自己要不住在隐阁,要不就停留于书房。倒是留在隐阁的时候多,于是,众人又猜测卫青不扶正隐姬的原因,恐怕是隐姬没有子息,便都替她可惜。
但那隐姬不管众人如何猜测,只一味的恭顺,并不因如今在卫府做主而作威作福。
这里卫青他洗浴完毕,已然天色不早,家下送上饭菜,因胃部不适,他只少少吃点东西。便斜倚在榻上,闭目休息。
这一路鞍马劳顿,不一会便沉沉如梦。
隐姬见他睡着,便悄悄过来将一床袷纱被替他轻轻盖好,又笼上秋香色纱帐。自己则跪坐窗子旁,拿起针线来慢慢地做。
良久。
忽然轻轻一声,隐姬看时,那边雕花木格博物壁橱缓缓滑开,知道是刘彻来了,连忙前趋跪伏。正要开口说话,那刘彻一眼看见卫青在帐中睡熟,便摇摇手儿。
隐姬会意,便不出声,悄悄收拾东西退下了。
这里刘彻也自悄悄近前来,
掀开帐幔,便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静静躺于纱帐之中,闭合的双目,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这是一张如此俊美的面容,却带着几分风霜疲惫之色。
那卫青征战多日,再加鞍马劳顿,兀自睡得十分深沉。平日英挺的身形此时显得如此倦怠,似乎有些隐隐的柔弱。
刘彻心中又爱又怜,便自端详着。见他眉头微微轻蹙,便似心中有大不如意事,便是在梦中也兀自忧虑不已。刘彻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欲抹平他的眉心。
他这里一动,卫青便已经惊醒,恍然见眼前是皇帝,吃了一惊,低呼一声“陛下!“便欲起身见礼。
却被刘彻一把按住,起身不得。
卫青正要开口,忽然看见刘彻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明亮的莹黑的,带着情人的无奈和君主的愧疚,流露出无比的心疼和惭愧!
刘彻想要说话,却只叫了一声:“仲卿,……”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那在心中准备了千百遍的解释和缘由,忽然全部都梗在了喉头。只怔怔地看了卫青,一张脸慢慢全是红晕。
卫青见此情形,心中早已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用说了,陛下!卫青明白的!”
皇帝刘彻心中一热,便眼眶微微一酸,忽地俯下身子,将头埋在他脖颈之间,紧紧地搂住了他,搂得那样紧,似乎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些为难,那些愧疚,那些反反复复地不安,那些辗转反侧的猜测,……都已经不见。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便觉得自己所有疑虑担心全是多余的。
于是愧疚,便更加的刺心!
韬晦
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出征回来,没有前几次的风光荣耀。
皇帝的赏封如此的不尴不尬,如不是骤然新贵的冠军侯也是大将军门下,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便会怀疑大将军已经失宠!
但是,人们依然暗暗猜测着,毕竟,在权利和政治的漩涡中,有些端倪是十分微妙的。
而象所有的漩涡中心一样,卫府却十分平静!
此时已是六月,天气炎热。这日,卫青和霍去病早已从朝堂回来,便在廊下树荫里乘凉。随意聊着今日军中朝中的事务。
去病虽然已经是冠军侯,但还没有自己的府邸,他也不急着自立。
由于自幼在卫府长大,在他的潜意识里卫府便是家,且和舅舅卫青感情融洽,故而虽然已经封侯,可以建衙开府,但他却只是于朝堂公事出去,起居一如既往,没有离开之意。
隐姬早已为他二人送上冰湃过的各色瓜果,其中有皇帝刘彻亲自赐下的西域葡萄,一粒粒如玛瑙雕就,酸酸甜甜,色味都十分诱人。
卫青平素不喜甜食,但对这果子却犹为喜爱。故而皇帝刘彻便命宫中内府,只要宫中有进贡,便挑上好的送至将军府。
故而,虽然天气炎热,但绿叶的荫蔽下凉风徐徐,甥舅二人皆卸去发冠,脱了织锦官袍,束发丝衣轻松自在。边吃边聊着军中战阵诸事,去病觉得十分惬意。
他自幼的梦想之一,便是有朝一日舅舅卫青不把他当小孩看待。此次出征一战成名,在舅舅面前不仅好好的露了一回脸,还赢得了他的看重;如今卫青有军中之事,也偶尔同他商议,他心中自是快意无比!
正得意间,忽然家人来报,门下清客宁乘请见。
卫青微微一怔。
这宁乘来卫府已经几年了,是个闷声不出气的家伙。
平素清客们往往在主君面前卖弄本事,希望得主君重用(或者运气好的象主父偃那样,被主君推荐给皇帝)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些木讷。故而卫府上下皆觉得他没多大本事,管家卫平还曾经暗示卫青:这宁乘没什么本事,这样养着没什么道理,还不如叫他离开罢了。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有什么事呢?
卫青有些好奇,便命人叫进。
这宁乘才一进来,霍去病就差点笑出了声。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男子,一袭士子青袍早已洗得泛白,在不起眼的手肘袍角处还有几个补丁。原本瘦削高挑的个子,却因为拱肩缩背显得猥獕。几根焦黄的胡须,一双如豆的眼睛闪闪烁烁贼忒兮兮。
就是这样一个活宝,偏自故作庄严,一步三摇地随着引路的侍从进院来。在卫青面前大礼参拜。
去病强忍着好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不料那宁乘才跪坐下,怪眼一翻,看见去病,便毫不客气地对卫青道:“宁乘此来,与大将军有要事相商,请冠军侯回避!”
卫青一怔,去病一愣。
这小小清客竟然撵起了大将军至亲冠军侯!
因是家中门客,也算是个士子,卫青不想让他下不来台,便强忍着好笑向去病点点头道:“既然这样,去病便回避一二。”
霍去病眼中冒火,看着这自以为是的活宝满脸的得色,便想一拳将他的鼻子打歪了。但舅舅一个眼色使来,也只有站起身悻悻离去。
不过,他可没有这么乖,只从院子拐了几拐,估摸着卫青和宁乘看不见他了,便绕个个弯子悄悄从背后回来,躲在廊后静听。
正听到宁乘正在滔滔不绝。
“……大将军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了吧?将军之功虽然厥伟,但陛下赏赐早已过胜,身食万户,三子皆封侯,这是何等荣耀,自我朝来只有开国功臣萧何能比。但是,如今大将军危矣,将军可知?”
卫青看着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口中敷衍道:“不知,请先生明说!”
那宁乘故意瞪大眼睛,满脸神秘地道:“为何大将军此次得胜回来,天子不赏,将军知道么?”
卫青一怔,口中佯说:“不知!”
宁乘点头叹道:“将军何故如此不敏乎!”
霍去病看着这猥獕人物在卫青面前一脸装模作样,口沫横飞的样子,便恨不得一把抓住他衣领,踢了出去。
却见卫青倒沉得住气,只看着宁乘道:“请说!”
那宁乘叠着两个指头,摇头晃脑地:“大将军不知,将军得有今天,皆因有皇后之故!”说完便牢牢盯着卫青,想看看卫青对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有何等震惊!
却见卫青面色如常,只静静看了他,看他如何说下去。
宁乘见此,便又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来:“此次将军得不到赏封,全因后宫王夫人之故!”
他的目的达到了,卫青一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作声不得。
他嘿嘿一笑,得意地:“确实如此!将军一身功名,本来皆出自皇后,若皇后固宠,将军无虞。如今王夫人得幸有子,皇后宠衰,故而大将军当然得不到赏封!不仅如此,以后恐怕连陛下信任也会渐渐减少的!”
卫青瞪着他,一言不发。
宁乘以为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便故作忠心地:“将军切莫担忧,宁乘有一计,可帮将军保得地位无虞!”
卫青心下已明白,此人是以为自己失宠,借此机会讨好献计来了。当下淡淡地道:“何计?”
宁乘呵呵一笑,得意洋洋道:“现在王夫人得皇上宠爱,但毕竟原本不过一卑微宫女,其宗族家人还未曾富贵。在下听闻不久之后是王夫人父亲的生日,将军如赠千金与其祝寿。王夫人必然感念将军的好处,这样,于皇后之外,将军于宫中又得一助力。何其不乐为乎?”
他摇头拈须而笑,为自己的好计得意不已。
听他说完,卫青微一沉吟,便笑道:“先生所说果然有道理,待卫青考虑之后便行!”
不待宁乘再说下去,对侍立于一旁的僮仆道:“来人,请了宁先生下去!告诉卫平封二十金给先生做小菜之费。”
又对宁乘道:“今日多谢先生。请先生下去休息,以后卫青还有请教之处,望先生不吝赐教!”
那宁乘得意洋洋地去了。
在旁偷听的霍去病早已按捺不住,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不长眼睛的家伙,他竟敢说舅舅的功劳都是因为三姨是皇后的关系。若不是自小敬重卫青,怕卫青生气他莽撞,他一早就叫人把这个活宝拖出去痛揍一顿了。
当下气冲冲地出来:“舅舅,这个东西该打出去才是,为何还如此礼遇?”
那卫青看着气急脸红的霍去病,知他肯定是躲在后面偷听,被气成这个样子,便微微笑道:“怎么了?”
去病怒道:“这个不长眼睛的家伙,他竟然敢说我卫家功劳都是因为皇后之故。”
卫青淡淡道:“这样说的人,何止他一个?”
去病急道:“舅舅!……”
卫青摇摇头,止住他的话。拈了一粒葡萄,慢慢看着,心中暗自沉吟。去病知他想事,不敢打断,便忿忿地坐了。
良久,卫青抬头道:“外面是谁在伺候?”
一个僮仆忙进来答应,那卫青道:“去把卫平叫来吧!”僮仆应声去了。
这里霍去病疑窦地问:“舅舅要做什么?”
卫青笑而不言。
卫平来到,他是卫府的大管家,甚是得卫青重用。
卫青吩咐:“你去账上支五百金,过日是宫中王夫人父亲生日。用我的名义送去王府祝寿。”
那卫平瞪大眼睛,大将军历来不喜交际,平素来往人情都十分勉强,不过塞责而已。如今却给不相识的王夫人父亲贺寿,奇事!
去病急道:“舅舅,你真的要听那活宝的?”
卫青不理他,接着问道:“我门下现在有清客多少?”
卫平一愣,答道:“来投我们府上的虽然多,但是,大将军有吩咐,不得多收。故而现在连同帮忙文书等类的先生,只一百二十三人。”
卫青边想着边慢慢道:“就是这个数字,不要再多!另外,你自理理,有才有能的给我一个名单,我向陛下推荐出去。以后我府中,留点可协理一些府中事务的人即可,用不着多大才能的!”
卫平张大了嘴巴,人家府中养门客,都是恨不得找贤士能人,自己的主君却好,要养笨的!
霍去病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加了一句:“那么这个什么宁……乘的呢?”
卫青也忍不住笑了:“这样的人当然要留在府中!”
卫平一脸惊讶去了,虽然不解,但是他素来崇敬大将军,知道大将军素来说一不二,他既然这样吩咐自然有他的道理。故而虽然满腹疑窦,但是还是依言而行。
其实,卫青如此,用意可不止一个:
首先,结交王氏,王夫人必然感激,虽然不至于企望有何重大帮助,但在皇宫之中,王氏便不至于与姐姐卫皇后过分不和。
其次,此事传了出去,天下人都知道大将军并不以自己位高权重而自恃,而是时时担忧陛下的信任。对于那些时时在皇帝面前提醒要警惕着自己功高震主的人,这样是示弱是必要的。
最后,是他最幽深的心思。刘彻虽然对自己满怀歉意,但确实如自己所料此次不予赏封,也就是说,他无论是自愿还是被情势所迫,已经开始顾忌自己了。无论他是否相信赠金王氏是不是自己的本心,这样的示弱对皇帝和在皇帝耳边叨咕的人都是十分必要的!
门客之事也是如此,记得当年窦婴田蚡因广蓄门客,招贤纳士甚得皇上猜疑。如今他地位已至此,不蓄门客则人必谓侨情,蓄门客过多又有嫌疑。故而如此处理,无非不想让人在刘彻面前又去提醒:大将军招贤纳士,恐有二心。
卫青并非不相信刘彻,他知道刘彻是一个倾心相爱的情人,十几年的感情,让他们之间的信任,比旁人想象的要坚定!
但是,他也没有忘记,刘彻同时还是这个庞大的王朝的君主。而君主的爱情,在很多的时候是不由自主的!
说穿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韬晦示弱,尽量减轻他和刘彻身上的压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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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卫青所料。天子刘彻很快便知道了卫青赠金于王氏的消息。
面对告诉他消息的人,刘彻冲口而出:“仲卿不会这样做,一定是有人教他这样的!”
就在当天晚上,天子刘彻急匆匆地从密道来道了隐阁。
见到卫青,二话不说,先一把抱住,不待卫青说话,便使劲地几乎是惩罚般地吻了一下,然后用力将他按倒在榻上,恼怒地道:“说!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卫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什么了?”
刘彻整个人压到他身上,气哼哼地:“做什么?你干嘛要送五百金给那个女人?”
卫青见他眉立,知是恼了,便小心将宁乘的话说了。
“就是这样么?”刘彻怀疑地问道。
“就是这样!”卫青保证说。
“哼哼!朕一直以为,仲卿也是聪明人,为何会听这样糊涂的话,做这样糊涂的事?”刘彻兀自气恼。
忽地用手抓住卫青的肩膀,使劲摇晃他:“你还用这样么?仲卿,你说你还用这样么?’”
卫青被他摇晃得头晕,连连笑道:“陛下!陛下!臣知道了,臣知道了!”
“我看你是不知道!”刘彻真的有些生气,这个仲卿,枉自共好十多年,却如此的不自信。他堂堂大将军,竟然猥自枉屈送东西给后宫女子托庇;什么时候,他刘彻一心让天下人跪拜的大将军竟然这样惶恐了?
又怒又怜间,于是便使劲扯着卫青的衣服,愤愤地道:“朕看你是不记得了!朕帮你记得!”
那卫青被他压在下面,是为鱼肉,见他生气也不敢挣扎,便只有任其宰割!
这些年来,他二人感情十分稳定,而床第之欢也更为和谐。而此次刘彻带着发泄的意味,比平常要激烈的多。
那卫青被他手口并用,且爱且虐,弄得欲仙欲死,只有呻吟喘息的份。
而刘彻更是乘胜追击,直将卫青舞弄得晕迷了几次方才罢休!
第二日,皇帝召宣宁乘为东海都尉!
卫青曾经提醒过刘彻,这宁乘何等人物。但是,固执的刘彻却道:“朕不管他是什么人,他为朕的心爱之人出谋划策,朕就要赏他,你说什么都没用的!”
卫青见他不听,也只得罢了!
刘彻此举,无疑是向天下宣布,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他为大将军作想,那么便可以得到皇帝的任用!
在他心中,卫青如此委屈,便下意识地要帮卫青在天下人面前扳回一局!
于是卫青无奈地看着自己韬晦的策略差不多被皇帝完全破坏,这简直就是自己退三分,这个固执的皇帝又帮着倒忙迫回一寸!
情迷
元朔六年后面的日子。
丞相公孙弘年老,很多政事不能担承,而卫青虽然是大将军,但无征战之时皇帝有也会将部分原该丞相处置的政务交给卫青。渐渐地,朝堂之中已经看出,皇帝要分丞相之权了。
大将军卫青在朝堂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
作为帝王,这是刘彻最感到高兴的一年。
在国内,他推行的‘推恩令’起到很大的效果。诸侯国被这道心怀叵测的政令一分再分,越分越小,除了少数还有一点实力之外,各国皆已无法和中央朝廷抗衡!
在国外,随着卫青几击匈奴,匈奴元气大伤。而汉室军威振奋,举国上下自有汉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满溢着无比的自豪!
况且,如今在卫青之外,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个军事的天才霍去病,这简直是老天派给他的最好的将领!为他心中的宏图而特意安排的。
所以,刘彻十分高兴!他用一种几乎像个父亲一样得意的眼光看着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年青人,心中涌起满满的自豪!
他比以往更关心霍去病,对他有更高的期许。
不过,对于他的关怀,去病是不是感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刘彻曾经听卫青提过,去病不喜读书,用兵几乎全出自于本能。
尽管这样一个天才的将领已经十分出色了,但由于刘彻对他有更高的期许,因此,刘彻希望他多读一些兵书,好好充实一下自己。
对于他的建议,卫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点头的意思是说,陛下说的确实如此;摇头的意思是说,在读书这方面,臣已经拿他没辙了!
不错,去病十分聪明,学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但一会就扔。
小的时候,卫青看兵书,他不爱看,只爱在旁边问东问西。甥舅两也曾经就古代战例辩论过,这去病虽然一知半解,但是往往独出心裁,有惊人之见!后来长大了,喜欢军事这点不变,不喜读兵书也不变!
于是,刘彻带着一个情人的讨好和帝王的自以为是决定,亲自帮卫青教教这个桀骜的家伙。
他把去病叫来,告诉他,自己决定亲自教他读《孙武兵法》。他以为去病要么会诚惶诚恐,要么会感激涕零的。
不料,向来在他面前不爱说话的去病却开口问道:“为什么?”
刘彻一愣,你是将领啊!将领有谁不读兵书的么?
那去病干脆地道:“不学!”
“为什么?”刘彻几乎想要在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不识抬举的家伙头上重重地敲一下,就像他小时候,皇帝陛下经常做的一样。那时候,那个小家伙只能揉揉大头,忿忿地看着他。
现在,这个已经长得又高又大的家伙已经是他最好的将领了,也是他新封的冠军侯。他当然不能在自己的大臣头上伸手敲一下。
于是皇帝捏捏有些痒的手,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可是兵书啊,你身为我大汉将领为何不学?”
那霍去病懒懒地道:“陛下认为,孙武之时国事,地理,兵情,与现在是否相同么?”
“不相同!”
“既然不相同,那便是孙武复生,他也得重新写一本兵书了。那么他过去写的,我学了做什么?”
刘彻说不出话来,而去病接着道:“所谓兵法,不过是如何打胜仗而已,战争情况瞬息万变,为将者当随机应变,为何要读死书?”
刘彻哑口无言!
……
末了,皇帝刘彻一脸无奈地对卫青说:“算了,你自个儿的外甥你自个儿去教好了!”
卫青知他在去病处碰了一鼻子灰,心下暗笑不提。
虽然去病毫不领会皇帝陛下的好意,但是,皇帝仍然喜欢这个任性的家伙,因为在这个桀骜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的身上,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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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大将军卫青处置完手中的事务,到未央宫复命。不料皇帝却不在宣室殿,而跑到了傲霜亭。
顾名思义,傲霜亭外,全种植着各色的菊花,许多是海内重金搜购来的名种。此时正是秋天最盛的时候,各色菊花尽皆怒放。那傲霜亭犹如在花海之中的仙山亭阁!
卫青在内侍的引导下一路行来,只觉得空气中一股子隐隐清香,说不清道不明,春花无此韵味,夏荷无此含蓄,冬梅则多了一层冷冽。看看四周层林尽染,青的如黛绿的如翠红的似火黄的如金,便如在画图中一样,不由得暗暗称奇!
到得傲霜亭外,远远便看见里面一黑一红两个人影,面对面跪坐,聚精会神地不知干什么。
进得亭中,卫青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来穿红的是皇帝刘彻,一身大红织锦宫袍,高华富丽;穿黑的竟然是冠军侯霍去病,黑色玉绸长袍,衬了白色深衣,腰间一条银带,英武中十分俊秀!
两人居然在下棋!
卫青本是奕道高手,可是刘彻和去病,一个性子急,一个坐不住,故而两人虽然都会下,却是水平实在都臭得可以!
如今这两个家伙在这里装模作样,卫青忍不住好笑!
待得往棋盘上一看,终于憋不住了,“呵呵!”笑出声来。
刘彻执了一子,正在苦思冥想,听见他笑声,转过头来:“笑什么?朕刚刚跟一名高手学过,棋力大涨,仲卿要不要试试?”
卫青笑着行觐见之礼,行完后道:“臣是来复命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呵呵,臣不敢和皇上对弈!”
刘彻看着他,他母丧未满,仍穿一身白色。素发银冠衬得发色漆黑,而一身白色起暗底云纹的长袍分外的帅气。见他样子刘彻的眼光一闪,笑道:“不信?不信朕和你下一盘!”
去病本来就不想下,如今听见这话,忙不迭地让开。
卫青执了黑子,刘彻执白。两人便一来一往下了起来。
不上数十子,刘彻便已露败相。
他也惫懒,见势不对,便伸手哗哗抹乱了棋子。笑道:“玩这个没意思!去病也不得玩,这样,我们另一个新鲜玩法可好!”
卫青见他耍赖,已经习惯了的,便只是笑笑;而那霍去病见这一国之君在舅舅面前如此无赖,哪里有帝王的样子,心中管自腹诽不已,面上却也不露半分!
刘彻看着俊逸无双的卫青,眼光微微一闪,笑道:“这样罢!朕宫中新造了些菊花酒。咱们摸棋子赌赛,输的罚酒如何?”
卫青没什么意见,但去病不干:“臣向来不喜饮酒,臣做个见证好了。”
刘彻应允了。
于是将两盒棋子和在一块儿,放在案下,两人轮流伸手进去摸一枚,然后自己猜是黑还是白,猜中的赢,猜不中的输。输了的罚酒一杯。
刘彻先来,一来便输了。
去病笑眯眯地斟了酒,刘彻端起来便一仰脖。
卫青接着摸了一枚,道:“黑色的。”拿出来,果然是黑色。卫青便赢了,只啜饮一口。
刘彻再来,再输!
去病兴高采烈地斟酒。
这刘彻满脸的不服气,道:“朕就不信朕会再输!换大杯来!”
卫青连忙阻拦,却如何拦得住。
不料,一从换了杯子,那刘彻连赢,卫青连输,便被刘彻强着灌了几杯。见舅舅被灌,去病心中担忧,便斟酒时悄悄少斟了。却立即被刘彻抓住,不由分说,两人都被他罚酒一大杯!
去病不善饮酒,马上觉得脸上发热,胸口火辣辣的,再不敢作弊了。
而卫青酒量虽好,但被他这样子死灌,也不由得有些醉了。朦胧迷糊之中更是乱猜,却次次猜错!
刘彻却次次都赢,去病暗自觉得这个惫懒的皇帝是不是在棋子上做了什么手脚了。自己也悄悄拿了几颗棋子捏弄,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这里卫青酒已沉了!
醺醺然间,斜斜倚于旁边的栏杆之上,酒劲上来,便无意识地伸手略松着自己的衣领。此时他面色晕红,神态慵懒,睇凝之间,目光如春水般。那橄榄色的肌肤在白色深衣的映衬下本就十分明净,如今多了几分酒意,便透出隐隐的粉红色。
去病不知如何,刘彻早已心痒难禁,如不是有人在旁,恐怕早就扑上去了。
正想叫内侍将他搀扶进去,打发了霍去病,好慢慢享用。
不料他话还未开口,那去病便庄重道:
“陛下,大将军醉了,恐君前失仪,臣告辞陛下,搀大将军回去!”
刘彻忙道:“既然醉了,便叫内侍搀去休息一回……”
去病不待他说完,便接着道:“谢陛下隆恩!不过,宫中例无外男留宿,臣等不敢破例。且大将军有胃疾,如今醉酒,待会儿需得吃药,臣便不敢打扰陛下了!”
……
一时想不到这个变故的刘彻找不到任何理由,只得满脸生疼地看着去病搀了卫青踉跄而去。心中火急火燎的,见卫青斜倚在去病的身上。竟发现去病已经长得如此高大,蜂腰猿臂身长玉立,那卫青脚步踉跄,随他二人安排。但脚下虚浮,只得靠在去病身上。
忽然之间,刘彻便一股说不清的酸意妒意涌上心头。
这里去病搀着卫青出得宫来。
外面冷风一吹,那酒劲上涌,卫青早已站立不稳。只靠定了去病才未摔到地上去。
去病半扶半抱,好容易到得仪门。
车马连忙赶来,御者连忙协同去病将卫青扶上车子,待去病也随同坐了,便一扬马鞭,啪地甩了一声,向长平侯府驶去。
那卫青在车中兀自坐不稳,去病只得将他靠在自己身上。
除少年时代外,他再未和卫青如此亲近。
肩上身畔,感受到他的温度,耳边是他平和的呼吸,鼻端嗅到带着酒香的他的体气。去病伸手揽住卫青的腰肢,心中便如小鹿乱撞起来了。
侧眼看去,卫青靠在他的肩头上兀自熟睡。那长长的黑色眼睫一如他少年时见过的那样浓密。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心中咚咚乱跳的去病,乍着胆子终于圆了少年时的梦幻,摸了摸卫青的眼睫。
那长长的眼睫果然在他手心里痒痒的。
然后,去病做了自己一生最后悔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他一手环住卫青的头颈,对着他温润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卫青依然醉梦之中,无知无觉,只呼吸绵密,胸膛微微起伏。
上林(一)
元朔六年的秋天,因为冠军侯军功出众,皇帝刘彻命人在长安城东边为他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以示恩宠。
刘彻本来性子就急,如今不知怎么的对这事是十分上心,每每催促。皇帝如此那些将作如何敢怠慢,加了急地赶工。待得府邸造得差不多了,那刘彻才对霍去病言及。叫他看看去,要添些什么东西。
听到大黄门传话的时候,去病正在和卫青研究匈奴的侵扰路线。闻言硬是楞了一刻。
君有赐,臣不敢辞,去病只有谢恩答应,一边答应一边向卫青看去。
见卫青闻言也是一怔,原来刘彻竟然未对他提及。
去病看看他脸上的惊讶,心中慢慢定了。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地图,指着一条线道:“舅舅,你看这里!”
紧接着和卫青接着认真议论。却将此事丢开,绝口不提。
府邸建造期间,他连看都没有去看一次。待得府邸造好,他也置若罔闻。
倒累了皇帝刘彻,替他置了全部家私奴婢,不断催促他搬进去,那去病虽然口头答应着,却不动身。
此时已是元狩元年,卫青和去病加紧了对匈奴下一次征战的准备!
刘彻催促几次未果,催得急了,去病硬邦邦地蹦出一句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对于卫青来说,这件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去病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他爱之如子;如今去病一战成名,他有如父亲般的骄傲和自豪。但是,若是去病现在就离开他自立,他也如父亲般的不放心。总觉得去病征战虽然出色,其他地方却还太年轻了。
但皇帝如此盛情,他也不好帮去病挡着,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二人去!
那去病见卫青不开口,尽自放心地住在卫府,只可惜偌大一座华丽的冠军侯府,就这样空置着。
而刘彻又便生出一件事来,这次是去病的婚事。
当时的人大都早婚,男子十六七岁便成家了。
去病十五岁便有人提亲,但卫老夫人怕他成亲过早剥削元气,便迁延着。卫青任大将军后,一时给去病提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卫老夫人左挑挑右拣拣,定要给她最爱的外孙挑一房十全的媳妇儿。
后来,秦织和卫老夫人先后亡故,故而去病的婚事是耽搁下来了。
如今卫家权倾朝野,等闲人等也不敢高攀。皇帝刘彻却在那为数不多的可供挑选的人当中,给去病挑出一门好亲事来。
便是他异父姐姐修成君之女,名唤南婉儿!
南婉儿年方十六岁,活泼美丽,当年王太后在时爱如掌珠。想着替她早早定一门好亲,便替她强订了淮南王的太子为夫。并命修成君将婉儿送去淮南王府。
不料淮南王心怀鬼胎,怕娶了这媳妇,他的野心外露,虽然接回了婉儿,却一直迁延着。王太后薨逝,淮南王以不敢高攀为由,将母女二人送回。
修成君又羞又气,但王太后已死,只得咽下这口气。却一心要替婉儿找个更好的丈夫,出一出这憋在心中的闷气。
她本来属意鳏居的大将军卫青。
卫青虽然鳏居,婉儿嫁给他也是填房。但他此时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顶峰,权势富贵不说,又英俊无比。
无奈修成君才一打探皇后的口气,皇后只言母丧,不愿提。她又去找皇帝,不料皇帝也硬邦邦地顶回去:“大将军丧母不久,热孝之中,不好提这事的!”
于是乎她只有作罢,不承望皇帝却要做媒人,将婉儿许给霍去病!
去病虽然地位权势不如卫青,但是,如今也是赫赫冠军侯,又是卫青的外甥,皇帝也十分宠信的。且年纪和婉儿更为相近,人物也是十二分。于是修成君喜出望外,不待刘彻把媒人做成,便开始筹备各色嫁妆东西。
但那皇帝的媒人一作一个钉子!
去病几乎恼羞成怒,强按着心中怒忿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去病有言在先,不平匈奴不立家业!”
皇帝刘彻按住心中的真正想法,佯作关爱地责备道:“胡说!若是这样,我大汉男儿都打光棍去了!”
皇帝便命皇后卫子夫,找来少儿之母,将婚事说了。
那卫少儿如何不喜。修成君是皇帝异父姐姐,也是皇室一脉的。如今皇帝皇后来做保山,何等的荣耀光彩。便一口答应下来。
不料和去病一说,去病竟然暴跳如雷,连母亲的面子都不顾了,当即拂袖而去。
少儿自去病幼小之时便拿他无法,于是便谋之于卫青。
男婚女嫁本事人生大事,卫青素来最爱这个外甥,比自己的儿子还上心。便命隐姬以送礼为名偷偷去看。那隐姬虽是刘彻的人,对卫青也十分忠心,便认真偷看,还打听了一回。
回来后将婉儿说的千好万好,十分的合适。
于是,卫青也放下心来,寻了个日子慢慢跟去病说。
那去病待舅舅说完,只半晌不语,脸色渐渐阴沉。
他少年时十分依恋舅舅,长成后性子固执,在外人面前不喜多言,但在卫青面前一向却有话必说的。如今这个样子,卫青便知道他心中不乐意。
当下问道:“去病,你是不是有别的心上人了?”
去病忽然脸色涨红,眼光闪烁,不敢看他一眼,口中结结巴巴地:“谁……谁有心上人了?”
卫青笑道:“不是有心上人,舅舅看不出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没有!”去病断然道,仍然脸色通红,看不出是害羞还是气恼。
“既然没有,那舅舅做主,便应了这门亲事!”卫青道。
去病的脸色渐渐由通红变得发白,心中由郁闷烦恼渐渐变得气苦。一种苦苦的滋味从心底如翻卷的浪花一样涌出。
“你也要赶我走么?”不假思索地,话冲口而出。
卫青一愣,讶然道:“这小子,怎么这样说话?”
去病霍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卫青的双眼,眼光异样而炙热,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要赶我出去么?”
卫青好气又好笑地道:“什么?这家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你一生大事,怎么是舅舅要赶你出去?”
去病愣愣地看着卫青,喃喃地说:“是啊!人生大事!”似乎在询问,又在自语。
卫青含笑望他,丰神如玉,俊朗的脸上满是对这个最爱的外甥的温和宠溺!
去病怔怔看着舅舅,良久,他转开头,不让卫青看到他的脸。
卫青只看见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呼出,似乎在竭力的平息心中的激荡。
良久,才淡淡地道:“只要舅舅觉得合适,便可以了。”
元狩元年年初,冠军侯霍去病与修成君之女约为婚姻,择定卫家满服后,在年末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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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狩,刘彻更是兴致高昂!
这一次他选择上林苑为秋狩之地。
上林苑本是他在建元二年在秦代一个旧苑上扩建的宫苑,不仅宫室众多,且有连绵山林湖沼,放养百兽。规模之巨大,令人称奇。
那绵延二十余里的建章宫不过是其中一处宫城,而上林苑中周长四十余里的昆明湖也不过是那十几个湖泊之一!
天子刘彻豪奢的园林,象他的人一样,恢宏而霸气!
春秋两季,如不去甘泉,便到上林射猎。
此次选择的地点,离长安两日的路程。
这次卫霍两将皆不出征,本来皆应随行。但天子命冠军侯留在长安负责京畿安全,同时照顾他忙忙自己的婚事,因为婚期将近。
只命大将军卫青随行。
冠军侯虽然满脸不得意,但天子之命,只有照尊。
于是皇帝摆开车驾,一路迤逦而行。
这次不过是狩猎而已,但皇帝坚持要大将军陪乘。
汉代皇帝出行的仪仗中,也有大将军陪乘的仪制。不过,那是皇帝在车辇内,而大将军执戟同乘在车外做个样子,意思即保证皇帝的安全无虞。
但皇帝刘彻将大将军的安全责任落实如此得认真,——只要百官叩首完,车辆行进到百官视线之外,大将军就必须进入车辇以更好地保护皇帝。
于是,在行进的车辇中,负责皇帝安全的大将军,满面春色,衣衫凌乱地被皇帝紧紧地搂着骑坐在身上,那刘彻一边轮流吮吸着他胸前两点,一边在下面尽情蹬纵□不已,而卫青尽自意乱情迷却不敢开口出声。只蹙紧了眉头咬着下唇,压抑着口中的呻吟!
当然,到达歇息之地的时候,皇帝从车辇上下来容光焕发,神清气爽;而大将军下来的时候明显地踉跄了一下。
于是皇帝刘彻笑眯眯地叫内侍扶一下大将军,笑道:“大将军征战时骑马过多,连乘车都不大会了!”
大将军面红过耳,一声都不出,谢绝了内侍的搀扶。只乘人不备,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得意的家伙!
第二日,仍然是大将军陪乘。
这次皇帝换了花样,将大将军全身衣物褪去半躺于御座之上,他则半跪于座下,将他的大将军从头到脚好好清点了一番!
反正车辇行进中也也自摇摇晃晃,策马随侍的又是心腹内侍,倒也没人疑惑!
这次秋狩之初,对于皇帝刘彻来说,一路如在云端!便是这路直接通向天边也不管了!
上林(二)
皇帝刘彻这次的上林秋狩开始是惬意的。
信马由缰的愉快,张弓搭箭的刺激;远离那些朝堂规矩;甩开那些烦人的仪注,……这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更何况,身边还陪着最心爱的人!
算起来,他和卫青相知相爱已经十多年了。本来,这个时候是爱最容易疲惫的时候。再狂热的激情,都会因为相处时间太长而变得有些理所当然,然后会慢慢地变得平淡!
所幸,这时间卫青不断的征战使得他们总是聚了又离。短暂的离别是爱情的良药,所以在这一段本来应该是感情的温水阶段,他们奇迹般地保持了彼此之间的激情和爱意。
接着,刘彻以一个情人的防范和敏感,察觉了去病对卫青隐藏的情意。这一点更刺激了刘彻对卫青强烈的占有欲。
狡猾的刘彻没有惊动卫青,他清楚知道,这样不伦的爱意,去病绝对不会也不敢说出去。
而只要去病不说,全心全意把去病当成自己的儿子的卫青永远不会从这方面考虑!
在这种情况下,让去病离开卫青的身边是最明智的选择。
于是刘彻安排了去病的离开,安排了其他女人的介入,……用一切手段拉开卫霍之间的距离。他悄悄地用他老练的手腕压制着毫无经验的去病的感情。然后,作为胜利的情人,刘彻志得意满!
此时,在上林青葱的猎场上,看着身边的卫青跃马立缰的英姿,回眸一笑的俊逸;刘彻暗暗涌上一种得意——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无论作为情人还是作为君主,这个家伙都有极强的控制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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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今年的秋狩增加了一个新的内容,检阅羽林!故而此次除了原来随行人员之外,丞相,都尉等官员也跟随了一大批。
羽林军是皇帝最贴身,最直接,最有力的亲随军队,直接负责着皇城和帝王本身的安全警卫!可以说,他们是皇帝生命和安全最后的一道保证。所以,皇帝刘彻十分看重羽林军的日常演练也不足为奇。
视察的结果让皇帝十分满意:招展的旌旗下面,骑兵剽悍敏捷,步卒虎虎生威。进退之间谨然有度,攻伐对抗也精神振奋。果然不愧为京畿第一劲旅!
于是皇帝大乐,赐宴军中将领,!
那天筵宴之时,各低级将士在自己的军帐中领宴,高级的陪侍在中军大帐皇帝刘彻的宴席里。
虽然皇帝和蔼可亲,命众人只管轻松随意,但天子在上,众人虽然笑着谢恩,却都拿捏着不敢放肆!
堪堪饮到宴中,刘彻离席更衣。
刚刚完事,正整理衣物,忽然听见外面隐隐有一阵喧哗。声音不是很大,似乎是什么人在鼓噪。
回到宴席上的皇帝刘彻问军中将领:“怎么回事?似乎有人喧哗?”
那羽林统领是陈文,原本虎贲军中老将,当下便匆忙出去看视。
不一会儿,陈文匆匆进帐,带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将领,看服色是军中偏将一级的人物,年纪不大,眉清目秀。一进来,那将领便匍匐于君前,惶惑之极。
陈文禀道:“陛下,此人是我羽林军偏将林爽,刚才臣一出去便看见他和一群军士在鼓噪,臣便将他带来了!”
刘彻见这将领年青倒也相貌堂堂,只失仪君前,吓得脸色雪白,嘴唇都抖了起来,便不发火,只温言问道:“既然是我军中将领,何故带人喧哗?”
林爽叩头战战兢兢答道:
“陛下,……臣万死不敢领头喧哗。……皆因全因军中诸人闻大将军随陛下前来,士兵们久闻大将军威名,那些未曾见过大将军的士卒十分好奇,想一见大将军。臣恐他们鼓噪惊了圣驾,正在那里弹压!……臣句句属实,望陛下明察!”
他此话也不假,此时未来的大汉战神霍去病不过初露头角,而大将军卫青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早已是普通士兵汉军将士心中的一个传奇!
如今军中上下一致公认的英雄和偶像就近在咫尺,士兵们想一见也是理所当然的。
刘彻微笑着看卫青一眼,卫青一愣,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妥,但仓促之间,却无法仔细思忖!
“原来如此!”刘彻并不在意,“既然这样,便叫大将军同了你去,和士卒见上一见好了!”
话音刚落,刘彻便觉得有一道敏锐的视线射来,仔细一看,在军帐的左边,宴席里,主爵都尉汲黯一双锐利的老眼,直直地盯着自己。待自己看见之后,汲黯便将眼神转开,紧紧地钉在了卫青的身上!
刘彻心中一凛!
忽然不知怎的,刘彻心中一动对林爽问道:“这位将军年纪不大,是原来的建章卫士吧?”
林爽连忙叩头道:“臣今年二十一了!回陛下,臣不是建章卫士,是从京畿南军调过来的!”
“哦?林将军也想见大将军吧?”刘彻微笑着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那林爽一直得皇帝温言相询,心中慢慢放宽,胆子也大了起来。当下咧嘴笑道:“陛下明鉴!小人果然想见!”
看了一眼旁边的卫青,林爽憨憨地笑了,想想又补充道:“其实不止小人,咱们当兵的,上上下下,哪个没听说过大将军威名?都想见一见的!”
刘彻呵呵笑了,道:“既然这样,仲卿快去。给他们看看你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众人都笑了。
卫青微微犹豫了一下,但皇帝有命,只得遵命随林爽出去。
这里刘彻依然和帐下其他人等宴饮。
不知怎地,心思却老是集中不起来,老是想要听听外面的动静。
他不听也不行,因为卫青出去后不久,那鼓噪声停了一会。然后又响起来了,一阵接一阵,似乎越来越大的样子。
不久,听见外面的营地似乎开水开了锅一样嘈杂不已。
帐中诸人已经停止了交谈和吃喝,不知不觉地注意外面的情形,如不是碍于皇帝在座,军中诸人早就出去了。
未及,心中不安的羽林军统领陈文道:“陛下!……臣出去看看!”
刘彻点点头,不语!
陈文出去良久,回来禀道:“羽林士卒把大将军围住了!大将军正在安抚他们叫他们回去!”
天子刘彻似乎没什么在意,只和身边几位近臣随意聊着,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若有若无地回避着主爵都尉汲黯的眼光!
不久,外面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刘彻有些讶异,他还来不及表示。便听见外面卫青朗声说了些什么,便听得外面军士一阵大笑,笑完又安静了下去。接着卫青又说了几句,外面便轰雷似的答应一声。
只听得人声便渐渐散了。
又过一时,那卫青方才进来!
见他回来,刘彻只一笑,问道:“散了么?”
卫青回禀:“禀陛下,羽林士兵已经散去!”
刘彻端起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待得皇帝从军营回到行宫,面对告退的主爵都尉汲黯,皇帝似乎是解释似乎是宽心地对他说:
“这羽林军前身本是建章卫队,是仲卿一手操练的!”
主爵都尉微微一笑:“正是,臣也闻得大将军当年改制建章卫队,收获甚大。不仅羽林军,如今我京畿主力南军之中,统帅刘毅峰,也是当年由虎贲军中调到大将军身边历练过的。他也正在南军中推行大将军当年的制度,说是卓有成效的。”
刘彻的话,原本为了安汲黯之心,或者还有安自己的心的用意。但主爵都尉一席话,刘彻不仅没有安心,心中反而又沉重了几分。
检视羽林军后不久,皇帝结束秋狩,回銮长安。
回銮的路途中,依然是大将军陪乘。
回去的路途中,皇帝刘彻依然放纵自己的□。不过,在欢爱的时候,他更喜欢用激烈的方式强制卫青的臣服,甚至模糊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用手臂用绳索,或者不管什么方式缚住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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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狩回到长安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令举国震惊的事情!
——淮南王刘安派人刺杀大将军!
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刺杀。
卫青如今身份不比平常,平素身边侍卫众多,他自己也武功高强。再加上,非常蹊跷地,在刺杀前两天,有一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示警。于是,等刺客来到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落入彀中。
刺杀的五人,被冠军侯霍去病射杀二人,卫青近侍击杀一人,其余两人被活捉。而这五人或死或被抓竟连卫青的面都没见着!
审讯之下骇然发现:淮南王刘安企图起兵谋逆!
那刘安有不臣之心多年,但此人心高手低,优柔寡断,对起兵之事一再犹豫。
直到刘彻的推行‘推恩令’,老谋深算的他看出了刘彻的用心,便一直口中答应却不实际推行。但他庶孙刘建因为父亲(刘安之子刘不害)和自己受到歧视,早就指望推恩,好承袭封地。在希望化作泡影后,满腔怨怒之下的刘建便将祖父的不臣之心密告了皇帝刘彻。
当时卫青大军在外,刘彻只得暗地隐忍,只削去刘安两个县的封邑表示惩处,处罚之轻几乎等于零。
刘安见此,便以为刘彻顾忌他的势力,野心更炽。便和臣下密谋起兵。
因当年卫青轻易退去刘菲大军一事在刘安心中印象甚深,再加其女刘陵在长安搜集的情报之中,对当今大汉军事上对卫青的倚重说得分明。于是刘安在举事之前,派人向大将军卫青行刺!
他本想乘卫青毫不提防时下手,只等如卫青一死,汉室兵将群龙无首,皇帝刘彻必然措手不及,他好趁势出其不意起兵。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刺杀前夜有人投书卫府示警,刺客全部落网,他的阴谋也全部暴露了!
此事让皇帝刘彻大为震骇!
他绝不是因为刘安计划谋逆而震骇。
刘安迟早会反,这个精明的帝王早就估计到了,他震骇的是,刘安刺杀卫青的事件,应证了主爵都尉汲黯的预言!
汲黯曾说过:“陛下,如今大将军掌全国兵权,如有人趁机作乱,恐怕第一个要拉拢或者对付的,便是大将军!”
这话现在被证明是对的!
汲黯还说过:“……如今大将军连战连捷,将士钦服,军中威信无人可比。陛下军中,最能打仗的将军,皆出自于大将军门下;陛下朝中,因军功封侯者,无不感念大将军之恩惠……”
上林羽林军本不是卫青直接录属的军队,却如此的听从卫青的意志!那么由卫青门下刘毅峰统领的负责京畿安全,大汉腹心之地驻扎的南军也更应该如此!卫青在汉军各部中的势力,遍及边境,关中,京畿!
汲黯曾言,这是人臣大忌!
当时听说,刘彻只心中略有警醒,虽然注意,但不大在心;如今一桩桩,一件件,都在眼前!
天子刘彻如何不震惊!
除了震惊,心中还有说不清的滋味!
他绝对相信卫青!但是如今已经证明,正如汲黯所说,卫青就算是忠心不二,他也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或杀或拉拢的目的!
万一,就算只是万一,若卫青走向他的对立面,他便会失去这个不管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爱人对他都如此重要的人!
失去卫青,是绝不能忍受的事情!
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情人和一个睿智的君主,他必须,制止一切可能!
刘彻仔细思忖着,在他的种种想法之外,有一种深藏在内心的忧虑,却是他自己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的。
——在以前,他和卫青之间,他一直扮演着高高在上的赐予者的角色,于是他带着一个君主和一个优越情人的理所当然,毫无顾忌地拥有着卫青的身心。
他从来没想过,如果他的优势不是那么的明显的话,那么,这个完美的,象高高的山峰一样的男人,还会对自己的爱情称臣么?
现在,皇帝刘彻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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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元年,在淮南王刘安的谋逆暴露之后,天子刘彻迅速调动军队平乱。
他并没有象人们想的那样调动卫青大军平乱,而是调动了淮南附近的地方军来处理这件事情!
尔后,淮南王刘安在乱中自杀,其子刘迁其女刘陵及其部下僚属在乱中被抓,一起被押往长安交廷尉审理。
亭尉张汤顺藤摸瓜,大肆株连,凡是和淮南王有过交往的列侯,官吏,郡守等皆被牵连,包括卫青好友张次公在内的有关侯爵贵族一律处斩,诛家灭族!
整个谋逆事件共诛杀各色人等三四万!
紧接着在处理刘安谋逆一案中,又牵连出衡山王刘赐也图谋不轨,于是又调集地方军队,诛杀刘赐。
亭尉张汤再次使出手段,这一案,又牵连诛杀上万人。
借这两个大案,皇帝刘彻以他出名的冷血和残酷,告诉了天下谋逆者的下场。不仅如此,皇帝接着命朝中制定出《左官律》、《付益法》、《阿党法》等铁的法律。于是,天下震慑,诸侯股栗!
武力和政治的双重铁腕,令刘彻的中央集权统治坚如磐石,稳如泰山!
至此,大汉王朝再也没有出现“七国之乱”的诸侯叛乱。
但是当后人读着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却发现处理这两件大案时皇帝刘彻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
照理说,两件大案都是足以震动大汉根本的案子,如若有半点失误,后果难以预计。但为何皇帝刘彻在镇压这谋逆时为何不用更有把握的卫青大军?
对于这一情况,后世史家说法不一。有的认为,这不过是小战,在刘彻心里“杀鸡焉用牛刀”,自然更不会用他手中卫霍这两柄神兵;
也有史家认为,刘彻此举是对卫青有猜忌之心的最初表现,——因为卫青连克匈奴,威名远播,但其军队部下,熟悉的是境外战争。如果再回师国内……那么,也就是说,卫青大军的铁蹄,将会熟悉整片辽阔的刘氏名下的国土!
而控制欲望及其强烈的刘彻,当然不会容许这种状况发生!
如果相信后一种说法的话,我们隐隐知道皇帝刘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有疑虑的。
我们还可以猜测作为一个君主,当他亲眼看见他身边有一个人能轻易地操纵不在直接指挥下的军队时,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哪怕这个人,所有的一切权利都是他赋予的,哪怕这个人是他最亲密的爱人!
他爱这只鹰,并且放飞这只鹰,但不表示他会允许这只鹰飞出他的掌控的天地!
束缚
元狩元年末,冠军侯霍去病娶妻自立,搬离卫府!
妻子很美丽,很活泼;冠军侯府很大很富丽。而年青的冠军侯却是那么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似乎他的兴趣就在于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就研究如何打,怎么打!
而打仗也好,研究打仗也好,于公于私他都要同大将军卫青商议!
朝堂和公府,去病是最准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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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刘彻衣冠严整地在承明殿的大殿上巍然正坐,下面的百官也寂然无声,只听见大殿正中冠军侯霍去病低沉的嗓音。
他正在向皇帝陛下和群臣上呈着下一次攻伐的设想。
虽然是跪坐之姿,但依然可以看见他身体矫健刚劲的线条,头颈高昂肩背挺直。他的脸极为微妙地糅合了男孩和男人的特点,显得年轻而不青涩,稳重而不古板!
在群臣之首,大将军卫青温和地看着这个年青人,眼中带着赞许。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骄傲,他看着他一天天地长成这样出色的将领!
此时去病所陈说的,是他们两人反复商议了很久的计划。卫青在这个计划上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以至于他虽然不敢说完美,但也绝对相信:如果按这套计划实行,那么,汉室将迎来另一场巨大的胜利!
去病陈述完毕,看了卫青一眼,在那些微微佝偻着肩背的群臣里,此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卫青显得英风流露,十分俊逸。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对自己的欣悦和赞许,去病心中一喜,便低头退下了。
在高高御座上的皇帝刘彻眼光一闪,但他没有任何表示,只仔细询问了几个细节。去病一一答了,有两个不大容易说的清的地方,大将军卫青补充。
最后皇帝刘彻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皇帝不说什么,群臣也不会有多大的意见。在仍然显得冗长的廷议之后,这个帝国庞大的国家机器又开始缓缓地因为一场新的战争而转动起来!
这场战争,卫青和去病一样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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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有什么心事,卫青感觉得到。
但是,他知道刘彻的脾气:如果他想说,就是不让他说他也会告诉你,如果他不想说,那问了也不起作用的!
于是,隐阁亲密的夜晚,卫青一如既往,没有表示过多的关注。
而刘彻那天晚上特别的温柔,床笫之间异常的和谐,带着几乎爱怜的感觉。
待欢爱结束后,精疲力竭的卫青听见他忽然冒出了一句:“仲卿,这次攻伐匈奴,让去病一个人去吧!”
卫青惊跳起来,看着他:“陛下,去病还是个孩子!”
刘彻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眼睛半眯着,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眼神。
觉得自己的话太直接了,卫青便解释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说,去病上次征战虽然表现出色,但是他毕竟只征战过一次,骤然将此大任托付与他,臣恐怕他还太年青了!”
刘彻淡淡地道:“去病行的,这个你我都心中有数的!”
“陛下!……”卫青还要再说,刘彻温柔地打断他的话道:“仲卿,朕知道你不放心,不过,小鹰不练练翅膀,怎么能担当大任呢?此次出兵,你已经帮他计划周详了,放心!没问题的!”
皇帝的语气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卫青知他甚深,知道事情绝对还另有隐情。虽然心中忐忑,也不愿再说。然而思虑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陛下,臣……不能跟着去病去么?”
“嗯,”刘彻道,伸臂搂住他的肩头,轻轻吻着他的耳垂,“朕想大用去病,这一次,便让他单独练练好了。仲卿这些年来幸苦,这次就好好陪陪朕!”
他声音极温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味!
于是卫青没有再问,能够让一军主帅在战前忽然不出征的原因和可能太多太多了,而每一个都会是沉重的!
卫青觉得,有一种苦味从胃脘深处泛了上来,直涌到心中。
毫无征兆地,胃部一阵抽痛,像是有人用铁条重重地捅了一下,瞬息卷遍全身。他背对刘彻,强自忍耐着,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刘彻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卫青不再问,他也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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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三月,天子刘彻封冠军侯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将精骑一万出陇西!
此次,在对匈奴的征战中一直作为统帅的大将军卫青第一次没有参与。
春天的风并不都是柔和的。因为一个季节的改变,往往都会带着一些暴力。春天以风,夏天以日,秋天以雨,冬天以雪。
那改变一切也催生着阵痛的春风,呼啸着从秦代旧宫上掠过去,远远地卷到了远方犹如汹涌的浪涛一般的群山上。远方的天空,带着空漠的蓝色。
咸阳城外十里,高高的望城坡上,一身蓝色便服的大将军卫青驻马而立,看着远方逶迤的黄土大路,那路上,黑压压如蚁群迁徙的军队正渐渐远离。
他是来送行的。
送那个自小在他身边长大,只上过一次战场的人出征。那个只上过一次战场的,刚满二十岁的人,独自带领着一万大军,去征战,去杀敌!
虽然知道他的英勇,虽然知道他的本领,但是,在卫青的心里,他还是那个搂着自己的颈子睡觉的孩子,还是那个抓着他衣角不肯离开的粉团一样的小人!
“大将军!骠骑将军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随侍的亲兵道。他们有二十来人。至卫青遇刺后,皇帝要求加强保卫,于是这些人更像狗皮膏药,紧贴着卫青。
“再站一会儿吧!”卫青淡淡地说,仍然看着远方的军队的背影。
皇帝刘彻忽然不准自己领军出征,敏感的卫青隐隐从中嗅到了一些东西。
“难道,这就是开始么?”眼中看着面前的景物,却什么也看不进心去。只是默默地想,“我努力想要避免和阻止的,就这样开始了么?”
远方的山峦还没有被劲节的春风吹绿,黄黄地憔悴着。
旌旗飘舞甲胄鲜明的汉军队伍中,全身黑甲黑袍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在马上不断回过头来看着后面的山坡,猎猎的长风翻卷着他的大氅使他的身形变得高大了许多。
那还泛着黄黄草色的山坡上,一行人已经成为小小的黑点,但他清楚地感到,有一个挺拔的身形还在依然固执地挺立着。
“放心吧!”去病在心里暗暗地说,“不管将要面临什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终于,远行的军队在地平线上隐没了它最后的旌旗,大将军终于勒马回程!
一路之上,他都不太说话,他的随身侍卫和亲兵,也不敢开口,只随了他,慢慢地任马缓行。
到了离长安还有数十里的一个小集镇,卫青说:“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吧!”侍卫长杨荣道:“这里离长安不远,不如我们疾驰一阵,连夜回去吧?”
卫青淡淡地道:“不用,就在这里歇一夜吧!明天慢慢地回去!”
他的话语中隐隐有一丝疲惫。于是旁人便只有听命。
亲兵连忙找到这里最大的客栈,扔了一锭银子给掌柜的,便撵出了所有住店的客人。一行人住了下来。
那掌柜阅历极深,见领头之人虽只一身蓝色丝袍,浑身上下无半点装饰,连束发也只是蓝色巾帻,但气度高华,迥异于常人。
“好出色人物!”掌柜的心道,便知必是遇到贵人了,不住的上来问东问西献殷勤。却被侍卫客气有礼地挡驾了:“店家不必忙乱,要什么我们自会来说,如今大人想清净清净!”
店家唯唯去了,那些侍卫安排完毕,在卫青的示意下,也各自回房歇息。
夜色慢慢上来,一轮皎洁的明月也渐渐升上空中。卫青打开窗子,清冷的带着寒意的夜风便扑面而来。
他想用这寒意的冷风,减轻心中难言的焦灼和无奈!
乱哄哄地心中的思绪如乱麻翻卷。卫青愣愣地站在窗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为了即将到来的比武准备了许久的人,等真正的比武开始的时候,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到底还是开始了啊!象许久以来自己一直担心的那样!
不过,不是知道迟早会发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等到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的时候,自己心中还会是那么的不是滋味?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啊!
怪不得别人!
怪不得任何人!
良久,卫青微微打了个寒噤,便关上窗门。
这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卫青没有心情搭理,脱了外衣,自顾自的准备歇息。
忽然,一阵咚咚的上楼的声音,接着急促的脚步奔到了房门口。卫青一怔,便听到有人啪啪地敲门。
打开一看,楞住了,皇帝刘彻!
“陛下!”卫青讶然说。
没有回答,一个炽烈的,真正的吻!
未及再次开口,刘彻已经一把将他抱起来,迈步就向房中走去!
卫青本来高大又是成年男子,但刘彻臂力奇大,抱着他几步便跨进卧室。将他仰放在床榻上,却两手撑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古怪而狂热。
几日不见皇帝明显的瘦了一圈,眼塘下面出现了青色,腮边有短短的胡茬儿!
“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卫青问。
刘彻哑声道:“我来接你!”忽地俯下身压住他,再次紧紧吻住!
卫青心中一震!
他离长安不过三天,却让这一国之君如此憔悴,还扔下政事远远迎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更是在心头翻滚,卫青无奈地闭上眼,觉得全身乏力!
温润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光洁的额头,优美的脖颈……还有温暖的胸膛,白色深衣衬托着的蜜色的肌肤……
那刘彻一边吻,一边喃喃地在他耳边唤着:“仲卿!仲卿!”
接着直起身来迅速地扯开卫青的衣服,拉下长裤,又扑了上去!
……
那些不能出口的话,就在动作里吧!
于是欢爱比平常更加充满激情。
“你要去哪里?”绵密的抚摸和挑 逗是这样说的。
“你什么地方都不许去!”激烈的几乎带着虐意的冲撞是这样呐喊的。
“你是我的!你要记住!”最后的冲刺几乎是一种强制的重复:“你必须,你绝对,你就是这样,你只是我的!”
卫青除了喘息,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
最后,那个软瘫在他身上的人,兀自紧紧地搂住他,不肯放开他的身体,只在他耳边说:“我们回去吧!仲卿!”
天明时,那家客栈的掌柜,看见昨夜来的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接走了先前来投宿的那个穿蓝色丝袍的客人。车里或许还有别人,但是,自始至终,掌柜的都没瞧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只看见,在清晨蒙蒙亮的时候,那辆华丽的马车,驶向还没有被日光照亮,因而显得黑沉沉的压抑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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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帅汉军向河西走廊出击。
这是一次典型的无后方作战,全军不要后勤补给,完全因粮于敌。汉军历经匈奴五王辖区,转战6日,过焉支山千余里,杀折兰王,户侯王,俘虏浑邪王太子,大败休屠王,斩首8000余。俘获休屠王祭天金人!
这年夏天,骠骑将军霍去病再次出征,这次进攻和大将军卫青当年一模一样,四路大军出击,只是仍然没有卫青的身影!
这次出征中,虽然两路兵马没有按预期的会合,但霍去病自己率领骑兵越过居延泽,经过小月氏,攻到祁连山,俘虏酋涂王。
这也是一次空前的胜利:匈奴率众投降的有二千五百人,杀敌三万零二百人,俘获五个匈奴小王、五个匈奴小王的母亲、单于的妻子、匈奴王子五十九个,还俘获匈奴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共六十三人……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流传在北地匈奴的这首凄怨的民歌,标志着狼一样的匈奴人,在那个年青的军事天才率领的大军铁蹄下开始知道痛苦和屈辱的滋味!
在大汉瑰丽的天空,又冉冉升起一颗明亮的星辰!
束缚(二)
建章宫中,新建了一座精美的高台,它叫承露台。
台高百丈,云石铺地,白玉为栏,正中高高耸立着的巨大青铜仙人,手捧黄金承露盘。
“你瞧,仲卿,这就是金铜仙人!”
皇帝刘彻笑眯眯地对大将军卫青说,将去病呈献上来的匈奴祭天金人指给他看。承露台刚刚修建好,皇帝是这样的急切叫他来看,几乎有些象讨好的小孩子给他看一个他以为他会感兴趣的东西!
可是一点点失望和愧疚如此迅速地掠过皇帝的心头,卫青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那笑容淡淡的,像是可以被风吹走。
“听说这是匈奴单于用来承接仙露的,那仙露吃了可以延年去病哦!”皇帝刘彻再次故作神秘地说,希望引起卫青的兴趣。
卫青不得不表示一下自己的注意,他还是那个微笑,但是问了一声:“是么?”
“是啊!”皇帝立即高兴接上去,“仲卿不是有胃疾么?等仙露下来,便赐予仲卿。仲卿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卫青只是一笑:“谢陛下!”
他是从来不相信什么仙人方士的。
“仲卿你莫不信,这夜露乃上天所降,应该有神效的!”皇帝说,又跟在身后的霍去病道,“去病,你说是么?”
跟在后面的冠军侯霍去病点头道:“匈奴族里是这样传说的!”
卫青回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去病。
如今,塞外风霜军旅重任已经将原来那张脸上原本残存的的稚气抹去。现在,面前是一个满身剽悍劲健的将领。
去病也看着卫青,依然的挺拔修长,依然的俊美逼人,但微笑之间,眉宇间隐隐的忧色似乎又重了些!
去病张了张嘴,心中堵得慌,什么话也没说出又咽回去了。一年来,他虽然在战场上大有斩获,性子却越发的阴郁。
见他沉默,皇帝刘彻只是一笑,又拉了卫青四处看去,边看边指点不已。
卫青只得随意附和。
元狩二年,丞相公孙弘病逝,皇帝刘彻并没有象以前一样挑一个资历和能力都出众的官员接任。而是挑了一个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的李蔡作为新的丞相。这意味着,在皇帝刘彻的朝堂里,丞相已经不具有原先那种地位和作用了。
丞相权限受限制,作为皇帝身边职位最高的人,皇帝交给卫青的政事渐渐多了起来。大将军卫青越来越忙碌。
皇帝似乎想用这些政事让他不去想他的军队,让他不去惦念铁血长戈快意厮杀的生活!
但是,他知道,卫青不快乐,只是以他隐忍的性子他永远不会表示什么!
皇帝刘彻真的想让他快乐,为此他费尽心机,除了让卫青回到他最爱的军旅生活里,什么都肯为他做!
现在,大汉的军队就交一部分给那个年青的霍去病吧!
虽然他的天才一点不亚于卫青,甚至或许更胜一筹。但是,几次征战下来,皇帝刘彻已经清楚地知道,去病桀骜阴郁的性子,强硬冷酷的治军风格,让他的将士对他畏惧多于爱戴,崇拜多于尊崇!
这样的性子让他不可能象卫青一样,有那么广的人脉和关系!
再加上,去病真的年青,他实在太年青了,而年青会让很多事情变得不那么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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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骠骑将军霍去病如同一颗冉冉上升的星辰,开始绽放出他明亮的光芒。但是大将军卫青的光芒还并没有被他遮住。作为朝堂中最有权势地位的人,他上不上战场,根本算不了什么。人们只要知道,陛下依然深信大将军就行了!
“哼!难道我大汉没有别的男人了,还是这些女子都嫁不出去了?”皇帝刘彻恼怒地对皇后卫子夫说。
卫子夫不敢答言,因为一个月来,皇帝已经是第五次这样生气了。
原因是又有一位侯夫人来请皇后做媒,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大将军。
这几个月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来请求的这些人包括皇室贵戚,朝中大员!因为谁都知道大将军为原配夫人的去世伤心不已,有提亲一概拒绝,于是便采用这个法子,请皇后出面保媒!
卫子夫如何敢答应,但这些人的权势地位她也不好断然回绝,于是,只有每次都认真回了皇帝,且看皇帝如何处理。
皇帝刘彻大不是滋味。
卫青是他心尖子上的人,好不容易才自己一个人独占了。如今要让他再往卫青身边安排别人跟自己抢,他一万个不情愿的。
听他恼怒,卫子夫只微微笑道:“陛下说笑了!这些人不过看青儿盛年失偶,想着替他续了这段姻缘,也是好意!”
“好意!哼哼!”皇帝的笑声很难听。
“不过,陛下也该早点拿主意。”皇后温柔地说。
“什么注意?”
“青儿正当盛年,不可能就这么一直独个儿过下去的!他一直不续娶,便是外人也会奇怪的。怎么设个法子,让大家不再盯着他就好了!”皇后说。
皇帝楞了楞,却不置可否!
不久,朝中很多人,连主爵都尉汲黯都在提大将军续弦的事情了,皇帝刘彻才勉强考虑着。
因为,来提亲的人已经包括了郡国诸侯!
卫青虽然不出征,但是,在名义上他仍是全军的统帅,仍然军权在握,对于任何一个侯国,都是最好的依仗和助力!
皇帝刘彻再不情愿,也得认真考虑大将军卫青的续弦的事!
为了断绝那些人的觊觎,卫青必须续弦娶妻!
那么,卫青娶谁呢,娶谁他能放心;他又怎么跟卫青提让他续弦的事?
他不敢也不能自己向卫青提。
如果卫青是他的鹰,那么,他已经把他关进了笼子,如今再向卫青提他的婚事,那不啻于给他的鹰再捆上一根绳索,他不知道,卫青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自始至终,皇帝刘彻对于每一次自己给卫青的伤害都清楚无比。
只是,在那时,他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理由;并且就象他的爱一样,都是带着强制性的!
几经考虑之后,皇帝极为隐秘地召见了自己的姐姐平阳长公主!
是的,平阳公主!
平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虽然有些期期艾艾,但是却还是毫不迟疑地说了他的意图:他想要,皇帝想要自己的姐姐,嫁给自己的大将军!
他没有告诉平阳自己和卫青的关系,平阳还是不知道的好,那么,她顶多也就是另一个秦织而已!
知道一切的平阳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自己的弟弟要求自己嫁给他的情人,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提议!
当然,卫青天下英雄,又英俊无比。对于一个寡居的并不太年轻的公主来说,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但是平阳知道,在卫青的背后,还有一个那么巨大的阴影。她看得出来,皇帝刘彻只是要卫青结婚,并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
“陛下容姊姊好好考虑考虑吧!”
平阳委婉地说。
作为皇帝最亲最信任的长姊,她的说法皇帝不得不表示同意!
长公主回到侯府后,整整三天没有出门,她仔细思考了三天,还秘密召集了府中备受信任的心腹家臣来询问。
这三天,皇帝的心腹内侍不断来往于平阳侯府,等待着公主最后的决定!
有的史书上记载,说平阳公主寡居后要在列侯中选择丈夫,许多人都推荐了大将军卫青,平阳公主笑着说,卫青是我从前的下人,过去是我的随从,怎么能做我的丈夫呢?然后左右劝说道,大将军今非昔比,如今姐姐是皇后,自己威震天下,三子封侯,找不到比他更配的上您的了。于是平阳公主欣然同意了。
据记载,皇帝知道后,笑着说,当年我娶了大将军的姐姐,如今他又娶我的姐姐,很有意思的!
不知道平阳是由于哪些原因同意了和皇帝扮演了这样一出戏。
但是,在秘密进宫面圣的那一天晚上,在辉煌的灯下,平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依然美丽的身影苦笑了。是的,她欣赏卫青,但不代表就渴望嫁给他!特别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嫁给他!
但是,她有选择的余地吗?
作为一个公主,她侥幸逃离了被父母当作筹码的命运,却仍然被自己的兄弟,当作了一颗棋子!
平阳同意后,皇后卫子夫立即奉命召见了大将军卫青!
椒房殿那种奇异的香味在空气中隐隐回荡,金碧辉煌的种种饰物,显得富丽张扬。
话已经全部说完了,所有的利害关系都已经剖析清楚了。大将军卫青依然微微垂头正坐。只是似乎听的时间太久,他的跪姿有些僵硬!
续娶平阳公主!
卫青从来没有想过!
当卫子夫看着他冷漠和坚硬的表情,打算把大义和利害再陈说一遍时,卫青冷冷地开口了:“这是陛下的意思吧?”
卫子夫怔了一怔,想想,便断然答道:“是的!是陛下的意思!”
虽然刚刚皇后一提,自己就猜出了原因,但卫青心中仍然一阵抽痛。
必须要防到这个地步吗?我的陛下!
“知道了!”卫青冷冷地说,“既然这样,请皇后回禀陛下,卫青会按他希望的做!”
翅膀是你给的,天空是你给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那么,你要折断羽翼,要绳索捆绑都无妨!可是,还要有这样的一道枷锁,才能证明我没有二心吗,陛下?
卫青低头辞出,椒房殿里皇后卫子夫愣愣地看着他的修长的背影,在夜的微光中,那白色的背影和周围无边的黑暗比起来那么单薄!
卫子夫没有按卫青说的回话,因为,皇帝刘彻在把任务交给她的时候便清楚地嘱咐过,一定不要让卫青知道是皇帝刘彻的意思。要把它做得,是因为平阳公主的请求!
元狩二年秋天,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尚平阳长公主!
没有多久以后,似乎为了对卫青表示安抚,对卫家表示点什么,皇帝刘彻立卫子夫的儿子,他的长子刘据为太子!
这标志着,尽管卫青不愿意,但是,在所有人的眼中,包括皇帝刘彻在内,都认为他是卫氏家族利益的代言人了!
探病
卫府和平阳公主府本就在间壁,现在两府合为一体,尽自大了去了。为了尚公主,两府里几乎重修了一遍,除了隐园,都焕然一新。两处大门都已经拆去,另外在正中重开了一道轩丽气派的正门。正门的上面,悬挂着皇帝亲题的御笔牌匾:长平侯卫府。
门前依旧人来人往:请见的,说事的,认亲的,拉关系的各色人等具足。不过,这些人如果幸运的话,可以见到卫青的大管事卫平,或者平阳公主的家臣王毅,至于大将军卫青和平阳公主,平常人则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的。
但人们仍然趋之若鹜。因为有时候,对于权势的渴慕是一种强迫的心里症候,哪怕是为了回去说一句,今日我到卫府拜访去了,都觉得在同僚面前分外的有面子!
这日一大早,卫府门前老远便传来了辚辚车声。一匹高头长蹄的枣红马上面骑乘着气宇宣扬的人,伴着一辆黑帏红缎的朱缨八宝车向卫府驶来。管门的门子一看那高头大马和的车帏上的标记,便知道是冠军侯霍去病的车马,连忙打开大门。
本来去病是卫青外甥,到卫府从侧门自在进入便可以了,但他如今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建衙开府的侯爵,故而按礼仪应该从大门进。
果然,车马到卫府面前停下,马上跳下来的果然是俊伟潇洒的冠军侯霍去病。他下得马来,便回身从车中接出一个穿着大大的绯色织锦绣金外氅的妙龄女子,一起进得卫府去了。
平阳公主得到通报,早在二门相迎。
去病看见她,连忙恭谨一礼:“长公主!”他身边的那女子也敛袂行礼只是动作间有些迟缓。
去病见礼完,不待平阳开口,便急忙道:“公主,我舅舅怎么样了?”
原来卫青新婚没有几日便胃疾复发,又不甚感染风寒,故而婚期虽满,却向朝中告病在家修养。这去病自卫青新婚后,一向在平口练兵。今日回得长安,就听得舅舅抱恙,他心中担忧,一大早便带了妻子南婉儿来探望!
平阳见他询问,便含笑道:“今日倒是好些了。只是总懒怠吃药,去病待会儿劝劝!”
去病点点头,道:“我这就去看看!”
他性子也急,不待平阳回答,就匆匆往里面走,竟是扔下妻子南婉儿连交待都不交待一声,便去了!
平阳怕南婉儿尴尬,连忙携了她的手往里面进去。
那南婉儿已怀孕两月,身子虽不臃肿,却行动迟缓。见丈夫都不同自己说一声便自顾去了,这等于是在外人面前冷落她,她心中便有些不自在。
好在平阳善解人意,慢慢携了她的手,问她一些女人最爱聊的话题,什么孩子啊,生育啊,打扮什么的。那南婉儿尴尬之意才缓缓回过来。因卫青是舅舅,外甥媳妇不好亲见,便随了平阳去说话儿。
这里去病匆匆赶到正房,卫青在里面。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有了隐隐的寒意,卫府里面各处的窗帷门帘都换了重绸的。去病揭开房门帘子,一股药香暖气便扑面而来。
但见床榻之上叠着两个大大的青金铜钱花的引枕,卫青穿着白色深衣披着暗青色夹绸长衫,斜倚在上面,手里虽然拿着一卷竹简,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另一边。竟是没听见去病进来。
他本来武功高强,等闲人等近不得他的身,如今去病已然掀帘子进来,他却惘然不觉,只眼光发呆,脸上不辨悲喜,竟是一片茫然。
去病见他这样,心中一痛,便轻声唤道:“舅舅!”
听得人声,卫青定定的眼光终于微微一闪,回神看见去病,便换颜笑道:“原来是去病!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去病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一头青丝黑发用一根锦带随意系在头顶,如瀑布般散披于肩头,更衬得面色憔悴。修长的身体倚于引枕上,竟有几分单薄。
猛然之间,去病想起同他驰骋大漠的时候来,那时的卫青于草原蓝天之间英姿勃勃,如今却如此……去病心中便酸涩起来。
他不欲引卫青伤感,便强自将想法压下,只问道:“舅舅今日可好些了。我这几日不在长安,所以今日才知道舅舅病了!”
卫青知道他去平口操练兵马,不说出来是怕自己心中不自在,知道这个外甥体贴自己,便强笑道:“好多了!其实我没什么事,都是公主担忧,替我告病,其实没多大点事的!”
去病见他脸色,应该是大病了一场的样子,却如此故作轻松,显见得是怕自己担心。他心中感动,嘴上却说:“这样不好么?舅舅也可以休息一下!这长公主对舅舅倒是体贴的!“
这话也是正理,但触及卫青心伤,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未见卫青之前,去病心中早已想过千百遍,有无数的话想和他谈。可真的一见了面,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为怕卫青疑心,便努力拣着家常话说了几句。眼中看着面前清瘦俊逸的人,心中无比爱怜,却不敢露出半分!
那卫青心中压抑伤痛,身体又不适,虽然强打精神和去病聊聊,但不知不觉间便会沉默。只是他只顾得想事情,竟没发现自己沉默的时候比平常要多得多!
去病自幼跟随卫青,深知他的,但见卫青虽然言语和悦,但经常茫然若失,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像是悲伤到极处的淡漠,或者是绝望的灰心,刺得去病眼睛酸酸的。
难受嗫嚅一时,去病忽然说了一句:“这几日朝中多事,陛下也自忙乱的!”
这句话说得好没头脑,卫青心中一跳,便仔细看看去病脸色,见他脸色无虞,才略略放心,只淡淡地道:“是么?有什么事呢?”
那去病也觉得冒闯了,原来他估量刘彻未来卫青心中不舒服,却没料到这事连提都不能提的。于是便连忙说了朝中忙乱的原因。
原来是驻防陇西的大行令李息飞马传来的消息:匈奴连战连败,单于伊稚斜迁怒于休屠王和浑邪王,欲诛杀二人。二人得到消息,惶恐之中,连忙派侍者到陇西,联系大行令李息,请求降汉。
这李息不敢自专,便飞马呈报天子,请予圣裁。
原本平静的朝堂因为这件事几乎炸开了锅。众官议论纷纷,有的疑惑有的兴奋,更有的乘机颂圣。疑惑的,觉得这是匈奴的计谋,企图以诈降做诱饵,以期乘机袭我边关的;兴奋的觉得这是我大汉的绝好机会,既可以分化匈奴,又可以扬我国威;颂圣的道是我皇天威赫赫,让这异族来降!……
一时朝中众说纷纭,各执己见,弄得皇帝刘彻也拿不定主意了,这几日都在和军中朝中大员商讨议论此事。
那去病说完,卫青暗自沉吟不已。
朝中众人和匈奴直接打得交道的人不多,去病虽然是征战天才,却于人事方面不是甚精。这卫青与匈奴征战多年,又是走一步想三步的人,才一听这事,就看出这其中的问题!
思虑良久,便缓缓地对去病道:“既然如此,陛下要叫谁去受降呢?”
去病摇摇头道:“目前还没定,不过,听说陛下属意叫我去!”
那卫青沉默一阵,去病见他脸色不对,便忙问道:“怎么,舅舅,这其中会有诈么?”
卫青缓缓摇头道:“也不一定!”
看了看外甥年青英俊的脸,又说道:“按理说,休屠王和浑邪王在上次和你征战中重创,匈奴单于必定降罪给他们,二人走投无路被迫降汉也是应有的。此事断无诈降之理!”
去病哦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么舅舅担忧些什么呢?”
卫青道:“那匈奴人居大漠,少教化,性子多疑,又如狼性狡诈多变。就算要降,恐怕也犹豫不定。故而,此次受降,其中变数恐怕极多的!”
去病看着舅舅,卫青言及军事,英风流露双目炯炯,全无刚才憔悴脱形的样子。不由得佩服地问道:“这样,还要不要受这降呢?”
卫青一笑:“当然要受!如因为担心变故而不受降,岂不叫匈奴人小瞧了咱们!再说,若真能招降二人,对我大汉今后攻伐之事可有天大的好处呢!”
去病点点头,道:“那怎么办呢?”
卫青久未征战,早已技痒。但因防刘彻忌惮,平素连这个话题也不说的。这时在自己最信任的外甥跟前,没有了顾忌,再加上朝廷可能派去病去受降,便不得不为他打算。于是打点精神,命人拿来地图,甥舅二人竟然在床榻上便商议起来!
堪堪到得午间,二人计议方完,那卫青轻轻叹道:“若大致情况,便应该如此,只是临到时候,还需的随机应变!”
去病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见时间不早,卫青脸色也有些疲惫,便告辞出去。那卫青也不强留,只交待道:“若闲了,便过来聊聊!”
去病心中一热,知他寂寞,连忙答应了!
说着便要走,忽然那卫青叫道:“等等!”
去病站住,卫青却管自出神,半晌才道:“若是陛下问你,你不要说这些是我说的!”
去病一愣,看看他,他脸色淡淡地,眼光却十分幽暗!
于是去病辞出,便寻了南婉儿来。
平阳苦留吃过饭去,但那去病却说刚从平口回来,要进宫面圣。于是平阳只得让他二人离开。
在卫府大门前上车时,二人却看见几个宫中内侍打扮的人抬着些盒子匣子匆忙地过来!
去病见其中领头的一个是自己熟识的黄门张顺,便笑道:“大黄门,这么匆忙来干什么,怎不寻我说话去?”
那张顺看见是他,连忙笑道:“哦哟!原来是冠军侯,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早知道您回来,我真得给您道乏去!”
去病朗笑道:“好!我等你!不过,”他话题一转,问道,“你抬些什么物件来呢?”
张顺抹了把汗笑道:“都是陛下赏给大将军的,吃的用的什么的都有!”您看我这些天每天都要跑好几回,啧啧,陛下待大将军,真是没得说!”
那去病心中冷笑,只面上不露地笑道:“这样,我先走了,大黄门,您忙吧!”
张顺笑着连连应着进去了。
不知为何,去病心中一阵烦闷上来。
弥情
话说去病去探了卫青的病,一路和妻子回来。
因心中气闷,欲随便走走散闷,于是便对车中南婉儿说了,命车马先回去,自己骑了马便随意往城中来!
城中依旧繁华,这一段时间他在平口练兵,闷得慌了,现在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倒觉得亲切。
忽然看见远远是泰和酒楼,便信马过去,意欲坐坐。
他不大喝酒,只是为了散闷,当下拣了一个靠窗的雅座,要了一壶酒,两样小菜,便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
一忽儿是舅舅卫青苍白俊美的脸,一忽儿是和他扬鞭大漠的快意,一忽儿想到自幼看见的舅舅和皇帝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一忽儿想到那日偷偷吻舅舅的热血澎湃……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心中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齐全了!
忽然一连几声女人尖利的叫喊从楼下传来,去病不由一愣,便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原来是一个摆夷女子,穿得花花绿绿的象头大凤凰一样,却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用绳子绑了,边打边走!他打得一下,那女子便尖利地叫一声,接着便是一阵哇啦哇啦的夷话,听不懂喊些什么,似乎是咒骂!
去病微微一皱眉,虽然他和当时汉朝其他的人等一样,把周边的少数民族都当蛮夷,但看见这粗大汉子如此折磨一个女人,却也觉得过分!
他眉毛微微一挑,便欲出声管一管。
不料他还未开口,那女子身边便窜出一个人来,牢牢接住了那汉子的皮鞭。去病在高处看得清楚,此人三四十岁,身材短小满面精悍之色,原来是李敢!
这李敢本来和去病有旧怨,后来去病领军,李家父子都在他帐下。但是去病做事历来光明磊落,对事不对人,因此两人相安无事!且河西战役中,那李敢独探匈奴,勇武豪强,去病也照样为他叙了军功奖励!
此时李敢出手,他便不出头,只在酒楼上静看!
那粗大汉子被李敢扯住鞭子,勃然大怒,使劲扯了扯,却如何扯得动分毫!口中便骂道:“小子,你管什么闲事,这娘儿是我买来的!我愿打就打,你管得着么?”
他这一说,去病心中就有数了。
原来皇帝刘彻使通西南夷,不料那些土王狡诈难驯,顺了又反,惹恼刘彻,派兵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女子必然是战乱中掳掠来的,不知如何给这汉子买到了!
李敢听说,也自一愣,果然是这汉子买的,他也不好多管。但那女子见有人帮她出头,便渴望地看着他,嘴里叽里咕噜的,似乎是在哀求!
李敢妻子早丧,还未续弦,此时这女子一双晶亮之极的眼睛看了他,便不由的心中一软。当下便劝道:“既然是你买来的,便好好待她……”
话未说完,那汉子觉得丢了面子,便骂道:“我自虐待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干,莫非是这婆娘的野汉子,就是也轮不到你管!”
那李敢本来性子就急躁粗鲁,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一骂,不由得怒上心来,抬手便是一下,把那汉子打个趔趄:“不识好歹的家伙!你买的又怎么了?信不信爷爷照样打你!”
那汉子也凶悍,便扑过来对打,旁边看热闹的人连忙劝架,好容易拉住。
便有人道:“两位消消气,何必如此呢?犯不着为个摆夷女子伤了和气!”
那李敢虽然忿忿,但毕竟是人家家事,不好管得,见众人劝解,便欲下台。不料那女子见他们住手,李敢要走,却一下子扑在他跟前,不住哭叫,似乎是哀求的样子。
这下那汉子更怒,连踢带打,踢得那女子叫不出声来,满脸泪水只看着李敢。
那李敢心中一动,压下怒气道:“这汉子,你买这女子用了多少钱?”
那汉子乜斜了眼睛,冷笑道:“怎么,你想买?”看看那女子的样子,恐怕是个养不乖的,便欲敲李敢一笔。便道:“那拿五十千来!”
旁边的人大哗一声,其时买一个人不过十来千钱,这汉子摆明是想敲人!
那女子见他们交谈,虽然不知说写什么,也知道与自己有关,便不再尖叫,只瞪了一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李敢。
李敢被她盯得心浮气躁,伸手从身上拉出一个钱袋,看了看,里面拈出一小块金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冷冷笑道:“小子,爷爷今天好兴致,便算你这个价,多的你买完药买棺材都还够呢!”
啪地一下扔了过去。
那汉子听得想骂,但是见这金子眼睛一亮,这可远远不止五十千。连忙捡起来,用牙咬了咬,便装进袋里!
便洋洋地道:“这个婆娘我不要了,你要你拣了去,大家都高兴!呵呵!”
便笑眯眯地去了!
这里李敢帮那女子解了绳索,那女子站起来,两人便面对面,你瞪我我瞪你,说话是听不懂的,比手势意思也不得明白。
众人看着,李敢忽然一阵狼狈,连话都听不懂的女子,要来做什么?
便看看钱袋,里面还有些碎银子和铜钱,想想便扔给那个女子,竟然抽身走了!
那女子楞在那里,拿着那个绣花钱袋,周围的人有指点的,有笑的,她却管自怔怔的。忽然惊发现那李敢去得远了,连忙追了过去。
这里人群一阵哄笑,见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没什么热闹再看,便都慢慢地散了!
这里去病看得大有意趣,不由得对李敢生出一丝好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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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堂之上,在廷议的时候,众臣又为是否受降,如何受降休屠王和浑邪王争执不休。那刘彻心中已有主意,但见去病站在旁边不吭气,便开口问道:“刚才各位都已经表明看法,冠军侯觉得如何?”
去病微一沉吟,便按卫青的思路说了。众臣边听便点头,只觉得这办法虑事周密,可进可退,竟是十分全面。不由得都纷纷赞同,且感叹冠军侯果然是天生将领,出得好谋划,定得好计策!
只有皇帝刘彻听着听着眼光一闪,看了去病几眼!
廷议结束后,皇帝诏冠军侯宣室殿觐见仔细商议受降一事!
待去病进了宣室殿时,皇帝刘彻已经换了衣服站在书案边。卸下朝堂之上庄重也沉重的朝服,此时,他换上一套藏蓝色绣金色海浪红日的常服,更将他本来高大的身形衬托得十分伟岸!
见去病进来,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去病见礼,也只是随便地道:“罢了!起来吧!”
却未及去病站好,便忽然问道:“刚才说的那些,是仲卿的看法吧?”
去病一愣,还未想好该怎么回答,那刘彻已然淡淡地笑了:“你自小就不会撒谎的!”
去病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那刘彻也不答言,半响才道:“仲卿他,这几日如何了?”
去病心中隐隐愠怒,舅舅生病这么久,你就是这样一句就算了?碍于此人是皇帝身份,他不得不答,但语调却十分不以为然的。
“昨日臣去看舅舅,已经大好了,可以坐起身来了!”
刘彻悚然动容:“竟然病得这样重?难道这些天那些太医令是哄朕的不成?”
去病才知道这皇帝竟然天天命太医回报卫青的病情。
但他历来对这个皇帝不忿,如今卫青生病,刘彻不闻不问,他早已气闷,故而也懒得纠正。只沉默不语!
“朕就说!只有仲卿能虑事如此周详啊!”刘彻长叹一声。
去病还是不开口。
可那刘彻并没有简单放过他,直问他卫青的脸色如何,饮食怎样,精神好不好。问得去病心烦不已,心中暗道:“要是真的这样关心,为何不自看看去?”
他却不知道刘彻是被逼得无法了才来问他的。
原来卫青一病之初,他就沿了密道打算去看望的。不料到得隐阁才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如今平阳下嫁,那府里上下森严,她贵为公主,普通姬妾皆不敢上前,况且隐姬原本是卫府中旧人。那平阳身边的侍女个个都是伶牙俐齿的,更把隐姬当了平阳的对手一般,平素无事也要压她一下。
故而尽管奉了刘彻的命,隐姬却在正院外面就被平阳的侍女们阻住了,一阵冷嘲热讽之后,隐姬竟是无法进得内院!
隐姬进不得,当然卫青也就不能来,故而刘彻白白在隐阁迁延了几个晚上,连卫青的面都不能见。后来听得卫青病越发重了,他又急又悔,几乎抓狂,如不是被隐姬死活拉住,又顾及亲姐姐的面子,几乎要冲出隐阁去看视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命太医令每日回报,但太医令报喜不报忧的脾气他深知的,故而尽管天天回报,他却仍然十分惦念。
今日去病朝堂之上一番话,别人尚可,他与卫青相知多年,如何听不出来这计策有卫青的痕迹,知道去病必然见过卫青了,便召了他来。表面商议受降之事,实则打听卫青消息!
此时去病将卫青病势故意说得重了,他果然相信,一时间心中竟然乱麻麻的,除了担心,还是担心!
唉!他这病,肯定是从思虑上来的,这人聪明非凡,又有凡事都要掂量一番的性子,朕逼他成亲,他如何会被蒙在鼓里!这次,恐怕是气得狠了,才会如此!
刘彻心中惦念,不由自主地冲口出来:“唉,果然是气得狠了才这样!”一语出口便觉得不妥,转过头来,看见去病满脸惊讶,忙用正事掩盖!
那去病心中如何不知,只装不注意罢了!
待去病走后,刘彻坐立不安,走去走来。半晌忽然念及今日送东西的内侍,说不定看见卫青了。便立即召来闻讯。
那张顺战战兢兢地回道:“陛下,小人未见大将军!东西送是送了,但都直接交了长公主,未见大将军面的!”
刘彻暗骂一声:“笨蛋!”便没有好气地说:“滚!“
那张顺才待滚出去,不料皇帝又叫道:“等等!”又连忙跪伏在地!
皇帝想想问道:“那,大将军有没有什么话呢?”
张顺张大了口,想想道:“没有!”
刘彻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真是一个废物!”
张顺吓得在地上不断叩头,口中没命地道:“小人不敢撒谎,确实大将军没有什么话!……小人也曾按陛下吩咐,问大将军若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可公主只是笑说大将军什么都不想要,谢谢陛下洪恩了。……小人不敢撒谎!”
那张顺叩得咚咚响,头都叩得青了!那刘彻又好气又好笑,便想再骂他几句。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公主果然是这样说的?”
张顺道:“确实这样说的!公主还说大将军身体不好,那些东西也没有看,等好了慢慢看了,再跟皇上谢恩!……小人不敢撒谎!”
刘彻心中已然明了,原来他送去的东西,卫青竟然是看都不看的!
此时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担心。气恼的是自己一片苦心,苦苦挑出来的东西卫青竟然看都不看一眼,辜负了自己一片心;担心的是卫青一向隐忍,如今竟然这样,显是真的伤心气恼了,此人性子外和内刚的,万一真的伤心绝情……?这便如何是好?
刘彻心中想着,一时便怔住了,居然忘了张顺还跪在那里叩头,结果张顺想停也不敢停,头叩得发晕!
半晌刘彻回过神来,才命这奴才出去。他这里反复掂量,挖空心思要挽回卫青。
想了良久不得要领,面前奏章和文牍如山一般堆积,一时怒火上来,便全部扫下案去。吓得几个服侍内侍宫女扑通跪在地上,没命地叩头!
身边的宦监令吴正也吓得脸色苍白,却不得不小心上来拾掇。那刘彻心中忧急,忽然问道:“吴正,若是你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怎么办?”
那吴正最是心思灵敏的,又是刘彻心腹之人,如何不知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小心道:“这个,小人想,恐怕得先劝回那人,才好慢慢解释的!”
“若是见不到那人怎么办?”
“这个……便写信给他好了!”
“不能写信怎么办?”
吴正几乎要抓狂了,咽咽口水道:“那就送他东西?”
刘彻脸上的沮丧已经十分明显了:“他看都不看又如何?”
吴正小心说道:“那就送他特别点的东西。?
“特别点的?”
“是啊,不用说,一见就明白您的心意的东西!”
刘彻眼睛一亮,慢慢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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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平阳苦笑着听门上的人通报,宫中赏赐物品的内侍又来了。虽然心中有百般滋味,却打算依然面如春风谢恩接受下来。
不过,这次来的人却非同寻常,竟是皇帝身边的宦监令吴正,平阳暗自惊讶,却不动声色。
那吴正笑眯眯的将其余物件点明,待平阳谢恩后,便道:“长公主,这里还有一件东西,要面交大将军的!”平阳如何不懂,便命人带了吴正到卫青居室去。
那卫青听说,忙披衣要跪拜,不料吴正却道:“大将军别忙着跪,这东西非同小可,还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卫青一怔,便命左右人等退下了,那吴正才小声道:“陛下有旨,大将军免跪接着!”
卫青楞了一下,那吴正从怀里小心掏出个匣子递过来。
卫青心中纳罕,接过来时,是个朱漆嵌金鸾凤纹的匣子。那吴正小声道:“陛下给将军的东西在里面!”
卫青依言打开,却是一方锦帕结成的一个小小包裹。
心中疑惑着将包裹打开,不由得愣住了。
却原来是一包松仁儿!
吴正走了好半天,那卫青还痴痴看着松仁儿发楞!
这不是普通的松仁儿,是那种叫铁壳松子的松仁儿。当年卫青牧羊之时,曾在野地松林中拾得此物,充饥当零嘴儿都当过的。后来贵盛,别的都罢了,却想起这个来。
后来刘彻命人找来了,他十分高兴便随时吃着消闲!
这铁壳松子松仁最香,但是取出却十分不易。因为松子极小,只比黄豆大一点,用敲用砸都不行,只能用牙磕了,慢慢剥出来。当时刘彻好奇跟他吃了两颗,皱着眉道:“折腾个二半天,什么都没吃到啊?也亏你,这么不怕麻烦!”便不再吃了。只有自己仍是喜欢。
如今这么一包松仁儿,怕不有上千颗,粒粒完整,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
当时那吴正道:“大将军,这松仁全是陛下亲口磕出,一粒粒地剥出来。选完整的送来!”
卫青当时心中轰的一声,热血便往上涌!
吴正接着道:“大将军不要小看这一点东西,陛下昨儿为这点东西,弄了几乎一夜,今儿早上只嚷牙疼,手指尖都剥肿了!”
卫青耳畔一热,心中便酸胀胀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吴正还说了些什么,如何告辞出去的,竟是全部都不知道了,管自对了那包松仁儿发呆!
无论是伤害还是爱,这个人总是要把它弄得让人心中如针扎一般的!
斩情丝
元狩二年秋,皇帝刘彻命骠骑将军霍去病受降匈奴休屠王于浑邪王!
肃穆的朝堂上,丞相李蔡在宣读着任命霍去病为此次受降主帅的官样文章。
论身份,冠军侯够高,足够可以充当大汉正使,接受匈奴的投降;论勇气机智,骠骑将军够厉害,足够应对一切可能发现的变故,因此,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故而大家对于这件意料中的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地庄严站立,却很少有几个人在真正细听!
皇帝刘彻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但他没有追究百官的不专心的责任,因为皇帝陛下自己就在走神!
在他右边百官行列之首,修长高挑的,正站着刚刚病愈上朝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
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刘彻终于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最惦念的那个人!
他的脸,他的眼,他的额头和眼睛……
心有所属的皇帝陛下根本就没有听丞相李蔡在读些什么。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但眼角的余光从来没有离开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不过,这个已经十分老练的帝王早已经学会把自己的感情和注意点掩饰得非常好。要对他十分熟悉且极为亲近的人,才能从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偶尔如精芒般闪过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微妙的情绪!
和他一样,下面的大将军卫青面如止水,尽管姿势态度依然庄严肃穆,却没有任何表情!
从来没有发现早朝是那样的累人和冗长。皇帝刘彻几乎在宣布“退朝!”的时候要长出一口气。
在他的示意下,宣旨内侍大声道:“宣,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宣室殿觐见!”
和以往一样,卫青庄重沉声道:“臣卫青,领旨!”
等那个高挑修长的身影跨进宣室殿殿门的时候,皇帝刘彻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仲卿!”
见皇帝迎出,卫青连忙庄重叩拜:“臣,卫青见过陛下!”
“快起来!快起来!“皇帝连忙说,边伸手要搀起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要伸过来的时候,卫青正好起身,于是,刚好避开了皇帝的搀扶。
刘彻微微一怔,但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欣喜地道:“终于见到仲卿了,朕想死你了!”说着,便想紧紧地抱住。
不料卫青听说,却再行庄重大礼:“谢陛下!”
皇帝的动作被这个大礼阻住,终于隐隐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仲卿,你还好吗?”
“谢陛下关心!臣已经好了。”卫青彬彬有礼。
皇帝被他一时一个大礼,一口一个陛下堵得发慌。然平素卫青对他,也以陛下相称,但是,今日里这语气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是以前没有的。
于是,皇帝刘彻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仲卿,还在生气么?”
“臣,不敢!”
“朕不是问你敢不敢,朕是问你是不是生气了?”刘彻有些沉不住气了。
卫青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脸色平静,那双狭长明亮的凤眼里,黑色的瞳仁很黑很深。
“陛下,臣也不知道生不生气。”
“为什么?”
刘彻心中初见情人的兴奋和激动的火焰,被他的冷静和理智的态度装进了一个大大的冰窖里!
卫青慢慢地,极清楚地说:“因为,陛下做得没错!”
刘彻一愣,他早已经准备好很多的说辞,打算开解卫青,也为自己掩饰。不料,卫青却说他做的没错!
他缓缓吸了口气,带着疑问地:“仲卿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是这样想的!”卫青淡淡地说。
“为什么?”刘彻忍不住问道。
“因为,您是陛下!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自然有陛下的处理方式!”卫青说,中隐隐翳痛:是的,您是陛下,皇帝。任何理智的君主都会防止他的大臣坐大,这个,千古历史早已经证明!这个,是他在这些天痛定思痛终于再次明白的!
刘彻心中带着愧疚和隐隐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毕竟是仲卿,从来都最深知自己。
他欣喜地笑道:“是吗?仲卿理解,那太好了!”便要伸手拉他。
但卫青身子一侧微微避了开去。
刘彻楞到:“仲卿……?”
看看卫青的脸色,那平静之中,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和疏离。刘彻长出一口气,道:“你不是说你能理解吗?为什么……?”
“陛下,臣能理解。但是,臣没有说过臣不伤心!”
卫青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让皇帝刘彻心中一震。
自始至终,卫青对于他们的感情极少提及,虽然行动之中两情相悦,但是,从不直接说明的。今日却如此坦陈,意外之余,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刘彻心头!
“为什么?既然能理解,为什么不原谅朕?”
“陛下没有做错,何来原谅呢?”
“但仲卿说伤心……”
“是的!”卫青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臣确实是说伤心,因为臣非草木,不能无情!”
他霍然抬头直视刘彻,看着刘彻俊美成熟的脸。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隐隐的动容。但是,很快,情绪在黑色的凤眼中隐去,他又恢复了淡漠疏离的眼光,不知如何,那眼光像是穿过刘彻的脸,穿过他的身体,看着一个站在刘彻身体里面的人!
刘彻心中一窒,不知如何,开始觉得身体渐渐发冷,那天晚上剥松仁弄伤的手指在隐隐地疼!
“仲卿是责怪朕无情吗?”
“不敢,陛下是天下君主,君主不可以以常人之情忖度!”
“……”
“仲卿想要怎么办?”被堵得有些沉不住气的刘彻终于带着苦味说出这句。
“臣想好好想想!”卫青说。语气和平常说话没有什么不同,但其中的坚决不容忽视。
刘彻觉得大殿里的门窗关得太紧了,屋子里有些闷!
“想什么,有什么可想的!”刘彻终于忍不住发怒了,“难道朕对你的心还有什么怀疑的?”
看见他气急发怒,卫青越加冷静:“臣毫不怀疑陛下的心,只是,臣觉得臣无法担承!“
“无法担承!无法担承你也担承了这么多年……!”刘彻气急。
卫青苦笑:“是臣无知!如今臣终于明白,望陛下给臣一个改错的机会!”
“改错!”刘彻又痛又气,“在你心里,朕和你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是一个错误不成!“
卫青再次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体里面的那个人,慢慢地:“是的,是一个错误!让臣执迷了十几年的错误!”
刘彻呆住了!手指间的疼痛开始蔓延到手臂,蔓延到心里,那是针刺一样的疼痛,伤口不鲜明,却疼的要命!
“你要怎么改错?”刘彻说,奇怪自己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扑上去撕碎眼前这个聚集了自己所有眼光和感情的人。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于是他把它握成拳,收在宽袍大袖里。
卫青庄重再拜,叩首,行臣子见君主最庄重的大礼!
拜,起!再拜,再起!如是者三!然后,庄严于一旁站立。
刘彻明白了!他会恪守君臣的本分,做皇帝刘彻忠心的臣子!如此,而已!
卫青是如何离开的,自己是如何放他离开的,在皇帝刘彻接下来的记忆中模糊不清!
他只记得那天心中堵塞着的一个情人受伤的自尊和君主被侵犯的骄傲。正是这点自尊和骄傲让他保持了作为君主和情人勉强的镇定和体面没有当场就歇斯底里!
卫青走后良久,皇帝刘彻还保持着一个姿势呆立在宣室殿大殿里面,周围的内侍不敢打搅。他就那样呆立着,呆立着。微黄的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显得他高大的身影异常孤单!
“你撒谎!你虚伪!你说你理解的!——”
良久,那声嘶叫从宣室殿里骤然想起,那声音不像是人类的呐喊,似乎是受伤的狼嚎!
未央宫所有的人因为这声嘶叫而全身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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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二年秋天,骠骑将军霍去病的陇西受降果然如卫青所料并非一帆风顺!
原来,河西战役后,匈奴单于因为休屠王、浑邪王连连惨败而大为恼火,大骂二王无能,丢尽了匈奴人的面子。便接连颁旨,宣召二王速赴王庭!
休屠王和浑邪王知道后吓得浑身发抖,两人暗暗计较:与其赴王庭送命,不如归降汉朝,保全自己!于是二人派遣使者和时陇西太守李息联系,请求降汉。李息不敢自专,连忙上告朝廷!
在消息一来一往之间,那休屠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忽然变卦,不愿降汉了。浑邪王大惊,他此时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索性发兵攻击休屠王。
杀死休屠王后,浑邪王便将两王兵马合并,共得四万余人,驻军黄河西岸,单等汉使前来受降。
霍去病一到,李息便将情况细说分明。去病心中冷笑,便传信于浑邪王,言汉使来到,准备受降。
此日,去病命李息率二万兵马原地待命,准备接应。自己带一万骑兵西渡黄河。
过河后,汉军和匈奴军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那浑邪王部将见汉军人数远逊于己,顿时有生他想,徘徊观望,甚至蠢蠢欲动,企图袭击汉军!
去病一面傲然带领少量骑兵直接驰入匈奴军中,于浑邪王当面谈判;又一面命部将果断出击,斩杀那些胆敢轻举妄动的人。
他气势如虹,语言犀利,浑邪王前倨后恭,折服于其凛凛神威之下;而他部下则如虎入羊群,锐不可当,当场击毙心怀二心的匈奴军士8000余人,而已方不伤一卒!
匈奴上下以为天神临凡,浑邪王终于命上下解除武装,乖乖降汉!
郭解
元狩二年年末,汉室举行了隆重的受降大典。
皇帝刘彻在未央宫前殿召见了匈奴投降的浑邪王。
原本迫于内部排挤和霍去病兵威而臣服的浑邪王,在内心的深处,对于自己的降汉有万般无奈之感。
不过,一路行来,他被关中的繁华和长安的富丽震惊的目瞪口呆。而在陇西太守李息的陪同下走进这座无以伦比的宫殿时,更几乎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这座把华丽精美和庄严肃穆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的宫殿,每一根栏杆每一级台阶,都彰显着巨大的权势和威严。
浑邪王紧紧跟随着李息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每一步心中都满是震撼,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高大轩敞恢宏富丽的大殿里,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人未在近前,口未曾开,只锐利的眼光在脸上一扫,顿时一种如冰剪如利剑的感觉带着皇权的威压让浑邪王心中一窒。
然而只是那样短短的一瞬,那冰冷锐利的眼光便收了回去,代之以温和的犹如春水的感觉,心中的寒意退去,浑邪王便又觉得心中暖洋洋地。
只一瞬之间,便经历冰火两重天!
现在,浑邪王的心里屈辱和无奈的感觉慢慢的被一种无言的崇敬和震撼替代——怪不得,匈奴会连战连败!
这样的国势,这样的君主,败,是必然!
于是,当浑邪王真正走到天子面前和百官一起的时候,这个在匈奴地位仅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的人,也随身边的众人一起跪伏在地!
“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面前的一切,御座上天子刘彻的心情本应该是骄傲和得意的,毕竟,让异族的首领跪伏在自己的面前,这是他的祖辈从来没有做到的事情!
但是,一种萦绕在内心深处的难言的沮丧和气馁,让他的欣慰带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皇帝刘彻脸上的神情,庄严多过兴奋,肃穆多过得意!
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皇帝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站在群臣右边上首的那个修长的身影,但目光只是微微一凝,便郁郁地收了回去!
大将军卫青面色如常,似乎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
天子刘彻心里暗暗恼怒,只不能发泄而已。
而卫青却根本没有感觉什么异样,他和群臣一样在看着跪伏在地的浑邪王,哪里想得到此时皇帝会注意自己!
受降仪式开始,典礼官大声宣唱出各种仪式的名字,一一按序进行。
群臣注目,目光中尽是对他们威严的君主的崇敬。
最后,那个高大威严的身影接过浑邪王献上的代表臣服的宝剑和书印时,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没有注意到,大将军卫青虽然和群臣一样地注视着他,只不过他的眼神里面有一种像是高兴的,又像是悲伤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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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刘彻对于归降的浑邪王是慷慨和大度的!
为了安抚来归的上下人等,他封浑邪王为漯阴侯,赏封邑万户;浑邪王随从两个小王也分别封侯,各有封邑!
而其余上下归降之人,皇帝的赏赐也如流水,金银珠宝,锦缎玉器,几日之间,内府便支出上万钱!
浑邪王喜出望外,诚心颂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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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骠骑将军霍去病回朝复命。如今他河西受降,再立奇功,天子再赐封邑1700户。而满朝上下,对冠军侯更是钦服。
“冠军侯真乃我大汉军神!”
不知道带着什么样的心理,皇帝刘彻用赞许的口吻说。
虽然满面含笑看着下面的霍去病,但皇帝的眼角的余光却斜睨着站在旁边的那个人!他几乎有些失望地看到那个人紧紧注视着自己最疼爱最骄傲的外甥,神色虽然有些复杂,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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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不仅是朝堂上下,就连回朝未久的冠军侯,都感觉到皇帝对大将军似乎隐隐有些什么不对劲!
皇帝的情绪是如此的变幻莫测,一忽儿对大将军所提千依百顺,一忽儿却百般挑剔,一忽儿什么事情都想问问大将军的意见,一忽儿却连理都不理。
不过此时,他加倍地宠爱去病,似乎要和那个人争一争,到底谁对去病才是最好的!
在风向敏感的朝堂上,群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妙的迹象。
随着冠军侯霍去病越来越受宠,皇帝对大将军的态度变化而变得更加的明显。于是,善于揣测的人们把皇帝态度的变化当作是大将军就要失宠的标志。
而后宫之中,宦监令吴正和皇后卫子夫无奈而担忧地看着皇帝的性子一天天地暴躁乖戾。他可以把上一刻陪着他昏天黑地的女人,下一刻就命人拖出去杖毙!
卫子夫隐隐有些明白原因,据心腹的内侍回报:皇帝留宿于宣室殿的时候(那里是密道口,卫子夫不是很清楚,但是觉得蹊跷)少了,这一段时间也没有宣大将军入宫商议事情!
皇帝刘彻和弟弟卫青之间,肯定有事情发生了。卫子夫想,但她绝对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卫青已无心眷恋,而深感受伤的刘彻也在赌气。
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情,朝堂中开始明确地知道,大将军真的要失宠了。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这日,卫青从朝中回来,便到书房中齐理诸般公务。忽然家人来报,说有人来访,言是大将军故人,却又坚持不说自己是谁。
卫青心中一愣,这故人好蹊跷,不过他素来最重朋友,性子也温和宽容。便不以为忤,命人领进。
来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身穿黑色劲装,短小精悍,貌不惊人。只顾盼之间,眸光精溢,定是武功高手无疑!
卫青初初一看只觉得隐隐面熟,仔细回忆不由得大为惊讶!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竟是见过一面的大侠郭解!
那郭解见卫青看着自己沉吟不语,便昂然笑道:“在下来此十分冒昧,不知大将军可曾记得何时见过小人?”
卫青微微笑道:“如何记不得,当时去病多承郭大侠相让之情!”
那郭解哈哈而笑,十分爽朗:“哪里,那时是我的不是!”
卫青也一笑,便邀郭解坐了。
那郭解坐下便开口道:“其实那日我与将军不是初见,将军知道么?”
卫青道:“那日听郭大侠提到,只不过卫青愚钝,实在想不起何时有幸与郭大侠相识?实在不恭!”
郭解笑道:“将军不用猜疑,郭解初见将军时,却是蒙面之人!”
卫青一愣,隐隐有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十分模糊!
郭解见他寻思,便出言提点道:“将军还记得当年蒙尘时,建章宫外的小树林么?”
卫青大惊,原来,当年围攻自己的几人中,竟然有郭解在内!怪不得对他的身影武功都觉得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当下讶然到:“原来是郭大侠!不过,此事早已久远,郭大侠为何现在提起?”
郭解愧然解释。
原来他当年受友人之托,合伙刺杀卫青。不料却折服于卫青本领风范,于是,待众人用诡计网缚卫青之后,便主动担承刺死卫青之任。而出剑之时故意略有偏差,卫青也因此在刘彻的救治下捡回一条命。
卫青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来,每念及此事他一直心中疑惑,当年伏击自己的人皆是高手,为何最后一剑却刺不中要害?
于是,卫青道:“原来如此,全亏了郭大侠了!“
那郭解更是惭愧,郝然道:“此事是郭解年青时不明是非所做,将军不见罪郭解便铭感于心了!”
卫青点点头,忽然心中记起一事,便忙问道:“既然这样,那么,当日淮南王……”原来,他记起当时投书示警之人,所用武功与当日的郭解相似,早已有所怀疑。
他未曾说完,那郭解已然接道:“当日淮南王买凶刺伤将军,郭解无意得知此事,便投书示警。不过是弥补当年失误,将军不用挂心!”
卫青满脸惊讶,正欲表示感谢,那郭解却道:“本来郭解不欲此事被将军知道,如今将军知道了,郭解正有事要求将军,但盼将军看在郭解有效劳之心的情况下,相助一二!”
卫青更是惊讶,这名满江湖的大侠,和朝堂中的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却说有求于己。于是便道:“请郭大侠明言,如无损家国之事,卫青甘愿出力!”
那郭解便将来意说明!
原来天子刘彻为了打击地方豪强,迁家产超过三百万缗的富户迁往茂陵地区。这郭解家产不满三百万,却也在迁徙之列。郭解不愿背井离乡,但迁徙令为当今皇帝所下,要法外开恩也只有皇帝才行。
其时天下皆知卫青贵盛,皇帝宠信非凡,故而,郭解左思右想,便只有恳请卫青出面说情!
卫青一听此事,半晌不语。
他素来磊落不愿虚应故事,便实言相告到:“郭大侠此事甚是棘手,迁徙茂陵为皇上既定之事,且已然执行多年。恐怕陛下不会轻易答应!”
那郭解心急地正要开口,卫青又道:“不过,郭大侠既然对卫青有惠在先,于情于理,卫青会尽力而为,但皇上是否会答应,却不是卫青能左右的!”
郭解大喜,他原本只抱一二分希望,不料卫青却答应为他说情,虽然说卫青已言明自己没有把握,但他是大将军,陛下宠臣,想来皇帝根本没有不允的道理,此事已成得八分了。
当下郭解感激莫名,又谈得一会儿,便告辞出去。专心在客栈中等卫青消息。
卫青却不急忙去找刘彻,只命了属下到郭解家乡查询,待得证实郭解家产确实不满三百万后,才去找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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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皇帝刘彻下朝一如既往到宣室殿批阅奏章。不料内侍来报:“大将军卫青请见!”
刘彻怔住了。
自那日二人见面绝情后,时至今日,除了公事朝堂外,两人竟从未私下见过。二人都是极强的性子,不过一个外露一个内敛而已。一旦撕破脸,便是谁也不会先低头的。
但十几年的感情,这刘彻一片痴心,又岂是说断就断的。因此上虽然面子上兀自强硬,魂里梦里竟是无时不想着念着的!
如今卫青竟然请见,莫非是为公事?似乎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公事会惊动这大将军来见朕的?
难道这个固执的家伙转了意不成?……
心中乍惊乍喜,忙道:“快叫进!”
内侍去了,刘彻心中不知如何怦怦地跳起来。
忽然起身,往旁边的青铜双龙衔扣照身大镜里看看自己,金冠束发面如冠玉的,只颈中的系带似乎松了,连忙叫侍女系紧。
堪堪弄完,装作无事地坐下,大将军卫青便进来了。
帛裂
卫青话才开口,皇帝刘彻的脸已经可以拧的下水来了。
心中的失望和不忿汇成的怒火渐渐的从胸口涌出,烧得他眼睛和额头十分难受。
“这郭解何许人也?”刘彻半眯着眼睛,语气颇为冷淡。
卫青答道:“臣刚才说过,此人是江湖侠客。因家产不在三百万之列,故而恳请免迁徙!”
“大将军认得的人果然不少,连游侠儿也折服在将军风范之下了!”
卫青听言一愣,刘彻这话里不知是猜疑还是妒忌,便欲从头说起。
而刘彻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枉自我如此心心念念,原来却是为不相干的人说事,难道果然如此绝情,朕如今在你心中,还不如一个刺你一剑的人?
又念及卫青是极为庄重小心的人,既说了绝情的话这些日子便不与自己私下来往,但如今却为了这个什么郭解来找朕。可见这郭解在他心中不是寻常人等!
如此一想,那心中的妒火由暗变明,轰的一声冒了焰儿。
于是不待卫青说完原因,便冷冷道:“如果真如大将军所说,这郭解不过一介布衣,那他如何能请的动大将军为他说情?看来这郭解应该也不是太贫困!”
他此言甚是伤人,差不多等于直接指责卫青不过是贪贿才为郭解说情。但此时刘彻只顾逞逞口舌之快,扳回自己心理上的面子,只觉得要刺卫青一下方觉得痛快,至于刺了卫青自己过后的心疼后悔却顾不得了。
果然卫青一听此话,脸色忽地涨得通红,接着又慢慢变得发白。
刘彻心中暗暗快意:哼,你也有被朕气得发晕的时候?
但卫青这些年来越发深沉,虽然怒忿已极,话到口边还是咽了回去。强自压下心中的怒气与委屈,只庄重低头道:
“陛下误会了,臣之所以帮郭解说情,不过因郭解曾有惠于卫青,卫青不过以友人的身份帮忙而已!”
“原来大将军如此情长,朕怎么从来不知?”
听见他含酸带刺的一番话,卫青心中又气又苦又恨,枉自我十多年委屈男儿身份,冒天下之大不违与你有不伦之情,却原来你从来不知我情有几许!
不由得冲口而道:“卫青素来重情,不过陛下是天子,天子自然不晓得常人之情!”
刘彻怒火上涌:“天子如何,大将军难道还有别的‘常人’不成?”
卫青几乎气得晕过去:“陛下此言何意?”
“嘿嘿!”刘彻冷笑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想知道大将军到底有没有心而已,还是说,大将军的心给了别人!”
卫青心中气极恨极伤心绝望种种涌上来,冲口而出:“臣确实将心早给了他人了,不劳陛下询问!”
那刘彻不听还好,一听那嫉妒的毒蛇便嗤的一声从心底冒出来,脸色乍红乍白,手脚冰冷,喘息冷笑道:“好,好,果然如此。朕原来是傻子!是傻子!”
忽然暴怒,乒乒乓乓将面前案上的东西全扫下案去,大喝道:“滚!滚开!你这个小人!”
卫青早已气苦难言,见他如此,更是身子都气抖了,当下昂然站起,转身就往外走。
那刘彻忽然喝道:“站住!说,是谁?”
卫青刹住脚步,却不回头,冷冷地道:“那是臣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如今早已不在了。”
“是谁?”狂怒的刘彻只想知道是谁,只想杀了,剐了,撕碎了那人。
“那个朋友,早已经不在了!”卫青一字一句地说出。
“死了?”刘彻冷笑道。
卫青倏地回头,脸色苍白,一双黑色的凤眼异常晶莹:“陛下何必再问,这已经不重要了,是么?”
刘彻七窍生烟,打了个哈哈道:“果然,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朕只要知道你是什么人就可以了!”
那卫青愣愣地看着他,胸膛激烈起伏,良久,哑声说道:“陛下知道卫青是什么人么?”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刘彻心中五内俱焚,只觉得狂怒上头,无法发泄,忽一眼看见旁边的铜龟香炉,便怒吼一声一脚踢去。只踢得那斗大的香炉咣郎一身滚了开去,烟灰四散。
被烟灰乍然所迷,皇帝刘彻满面扭曲紧紧地捂住了眼睛……
外面的天空开始下雨,这是元狩三年的第一场春雨,冷冷的,凉凉的。卫青疯狂策马在京畿大道上奔驰。
雨越来越大,卫青责怪雨把他的脸打湿!
其实卫青对于刘彻在郭解事情上的拒绝,倒确实没有什么意外。因为他早就料到了:郭解虽家产不足三百万,但门客弟子填其室,往往‘以武犯禁’。地方迁郭解入茂陵,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点,他在命下属却打探郭解的情况时便已经知晓了。所以,对于刘彻的拒绝他早就有准备。只不过因为郭解确实有惠于自己,卫青是个重义之人,故而明知不可为也为之,无论如何要尽了这个‘义’字。
而他料定刘彻以帝王的立场肯定会拒绝,不过,不管他拒绝与否,自己毕竟已经做过了,于国法不伤有私,对郭解可以无愧!
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刘彻拒绝的理由竟然不是这个,而是怀疑他卫青的感情!
十几年光阴,原来还是陌路人!
几乎就是从那天开始,天一直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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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卫府后的第二日,卫青将此事隐去相关私情,告诉了郭解说情被拒。
郭解虽然十分遗憾失望,但事以至此也无法可施。
郭解走时,卫青赠以千金,并循循暗示郭解小心约束门人弟子,免得官府生忌。那郭解虽然听了,却不以为意。
临行时,郭解诚心道:“当年郭解曾有亏将军,心中念及常常有愧。虽然后来也有微劳,不过与将军毫不亏欠而已。将军能不计前嫌,为郭解说情,郭解已然感愧不已。此事虽然不成,郭解也深谢将军高义!”
顿了一顿,又道:“郭解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将军为人重情尚义,有我辈侠义之风,若在江湖,当人人景仰。但将军却身在朝堂,朝堂中尔虞我诈,君威难测,恐将军之义气反而是朝廷之大忌。将军也要自己小心!”
卫青闻言,心中震撼,反观自己为朝臣所忌,为刘彻所疑,确有此因在内。不过,他与郭解毕竟交浅不能言深,只连连称谢。
郭解遗憾去了。
卫青于长亭之外送行,看着郭解远去的背影,心中苦笑:“十多年恩情,不如一个不过数面之人对自己看得清!”
后来,郭解只得迁移到关中,他临行之日,送行之人众多,且各豪客纷纷赠金。所赠之数达到一千万,远远超过朝廷迁移的规定。
郭解迁徙茂陵,本是朝廷的诏令,可是郭解的侄儿却把郭家原来所在地的轵县掾的头扭断了。后来,县掾的父亲杨季主也被人所杀。杨家上书武帝,上书人在宫门被杀。
有一儒生直陈郭解以武力‘奸犯公法’,立即被郭解门客所杀。
几桩血案下来,皇帝震怒,‘穷究所犯’。郭解难逃干系,因此逃亡。后于北地重镇太原被捕获。
按汉律法豪强郭解被诛,族灭。
不知在这次的案件中,皇帝刘彻有没有借故泄私愤的意思;大将军卫青即使知道郭解罪不可脱,皇帝的做法让他更为心灰意冷,却是十分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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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为郭解说情被拒,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朝堂和宫廷。所有人都知道,大将军失宠了!
果然,朝堂上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大将军更加寡言少语。
人常言道:见高拜,逢低踩!
不过,虽然卫青失宠,但他毕竟还是大将军,皇帝并没有收回他的印信,况且他还是皇帝姐夫,故而,倒也无人来轻贱。只是那来往不息的拜访的人渐渐少了去了,门前拥挤如市逐渐变得冷清。
与此相反,冠军侯霍去病的府邸却空前的热闹,奉迎的,讨好的,趋附的,卖乖的……多如过江之鲫!
那霍去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厌恶不已,若不是自幼卫青教导他如何与人相处,他早就派军士赶开这些讨厌的人了。
但这一次,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这日,去病下朝。他当红之人,才出宫门,便有不少官员跟着他出来,一路谈笑奉迎。那去病或哼或唔勉强答得几声。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官员也跟随在后面,不住地献媚,听得去病十分的恶心。
末了,那官员说:“……论当今真正的将才,唯有霍将军一人而已。”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不料却惹恼了去病,当下也不便发火,只淡淡地道:“这位兄台谬赞了,如今天下能为将者甚多,去病不过侥幸而已。如论真正将才,去病不及卫将军多了!”
那人只把他的话当作言不由衷的谦逊,连忙笑道:“哪里,霍将军太谦了。那卫将军虽然也是一员好将,但是算下来这些年的军功,那里及得过霍将军!”
去病霍然站住,冷冷地道:“兄台此话,恐怕有些不对!”
那些人见他脸色骤变,语气也十分冷冽,忽然想起他是大将军的外甥,不由得暗骂那个说好话的人不长眼睛。正寻思着如何挽回,那去病开口了。
“各位,去病年青识浅,不知各位可曾知道,在大将军未出定襄之前,我军中朝中大汉百姓如何看待匈奴人?”
众人知道马匹拍在马脚上,如何敢答言。
去病冷笑道:“各位不记得了,那时去病年幼,却知道军中如有人被调至前线,其爹娘便先给他做个生祭,说是一去便不得再回来的。为将者,都知道怒兵好带,哀兵易起,但军中若生恐惧之心,士气一沮百战不胜的。大将军当年以气馁之兵而胜匈奴虎狼之师,其艰难可知!”
众人连忙点头称是。
去病又道:“去病再请教各位,开山难还是行路难?”
众人纷纷笑道:“当然开山难行路易,这不用说的!”
去病缓缓道:“去病之于大将军,正如大将军开山在前,去病行路在后,虽日进千里,却全因大将军先驱而已!”
众人哑口无言,那去病也懒得看他们,只怔怔地看着远方,眼中晶亮无比:“去病就算年青识浅,也不敢比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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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冠军侯霍去病对卫青依然百般维护,但是,世道就是这样,大将军府邸仍然越来越冷清。
对这样的情况,卫青毫不在意。他是自小从苦难中过来的,读书既多,阅历又深,人情世事此般情况早已料定,于是尽管门前冷落,他却安之若素。
唯一让他心中痛苦的,莫过于皇帝刘彻那天的话语。每次想起,仍然痛彻心扉。
朝堂上刘彻的态度,更让他气闷。
那刘彻心中因爱生妒,因妒生恨。心中一时酸,一时苦;一时担心那时说伤了他,一时又觉得还不足以解恨。种种情绪怕卫青耻笑,却全部掩藏了起来,只终日一张冷脸相对,那卫青心中更是寒意横生。
如今身份,已经不可能如当年转身就走。于是气闷之间,便上书讨了个巡查的差使,意欲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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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差使是刘彻受降匈奴浑邪王时惹出来的。
原来受降当时,皇帝刘彻为了显示大汉的气派,命令长安令许槐火速征调战车2000辆,前去迎接投降的敌人。但是,许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征兵征马,却迟迟不能凑齐。
皇帝大怒,以为许槐办事不力,便要将他斩首。幸得已经升为右内史的汲黯进言,方才被赦免!
但马匹在当时乃是一个国家根本实力的保证,为何长安附近天子脚下却征集不出来?此事非同小可,与大汉军事息息相关。于是大将军卫青自请查明此事。
那刘彻心中正堵,不说什么,大笔一挥便同意了。
元狩三年春天,大将军卫青轻车简离长安而去!
李延年
卫青走后,刘彻越发的郁闷。
因为郁闷,还有感情受伤和自尊心的受挫,他的性子越发的乖戾暴躁了。
十几年来,他和卫青相守,卫青的宽和,卫青的包容,卫青冷静理智的处事态度,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他。从某种程度上说,卫青在他的身边,像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云,围绕着他,根据他的改变而改变,让他暴虐的本性表露得不是太明显。
但自从和卫青闹翻,出于赌气的叛逆心理,他和原来的作为背道而驰,而那暴虐的冷酷的本性也逐渐表露出来。
在朝堂之上还好一点。
毕竟帝王的责任让他勉强维持着他君主的威严,不过处事之时未免急躁了许多,动不动就发怒,言语行为更加的跋扈。
所以,朝中众臣除了汲黯等几个正直严肃的老臣还敢照言事外,很多胆小的臣子恨不得身上长出龟壳,把颈子缩进去。免得一不小心触怒这个喜怒无常的帝王,丢了小命。
但是在后宫就难熬了。朝臣怎么样总有回家的时候,可以不必时时面对这个难缠皇帝。可是后宫里的人却没有躲避的地方。
再加上,皇帝刘彻可不是那种会呆呆坐着生闷气的人,他是发泄型的家伙。于是,可怜了后宫的内侍和宫婢,好的话一顿笞杖还留半条小命;一个不小心,便连尸首都不全的!
在这种情况下,连有些身份的妃嫔们都心惊胆战,个个小心谨慎。
他后宫之中妃嫔众多,宠幸的也不少,不过大都是卫青在外征战时春风一度的结果。
这刘彻天生的怪脾气,若卫青不在,妃嫔宫女照单全收,反正不放在心上,一夜或两夜,过了有的连名字带人都不记得的;但卫青一回来,心中眼中只卫青一个,一味痴缠他,任什么女人都不入眼的。
如今卫青并非征战,往常正是两人好合之时;却不但不能成双,连此后成双的希望都没有了。念及此,心上身上,如火一样。
既然积火,便要发泄,于是每夜临幸宫妃,尽情发泄。有时竟夜度三女犹自不足。只觉得这些女人虽然温香软玉,情事之间更是婉转承欢,但却似少了许多情趣,如何也不能尽欢!
他这里尽情发泄,却令皇后卫子夫暗暗忧心,既担心他淘碌坏了身体,有担心如此雨露乱洒,惹出事来。虽然知道此事肯定和卫青有关,却急切之中思量出办法。只得把宦监令吴正叫去多多嘱咐,要他劝着点!
那吴正如何敢劝,这刘彻正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不小心,他吴正就真的‘无此正’了!因此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合团团乱转!
正好此时,平阳来了!
这平阳不动声色,将刘卫二人之间的种种纠葛看在眼中,心下早已暗暗计较了许久!
平阳是这样一种女人:如果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拥有的是什么,她可能对什么都不是太在意;一旦命运告诉了她必须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她便会为此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这一点,是刘氏家族血脉中共同的东西!
现在,命运借她的皇帝弟弟之手,给了她卫青!
虽然是为了一个和感情无关的理由,冷静的平阳接受了弟弟的安排。只是,卫青是这样出色的一个男人,他完全配得上平阳所有的梦想和所有的感情。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平阳的心,动了!
说不清是被这个优秀的男人和他的遭遇激发的母性的保护还是对这个出色的英雄的敬佩,总之,平阳爱上了卫青!
但是,卫青和皇帝刘彻之间又有着那么微妙的东西,如果平阳要拥有,哪怕是部分拥有卫青,她就必须面对这一道巨大的障碍。如何把卫青从刘彻身边带开,又不影响卫府(如今也是平阳府)的地位和利益呢?
平阳已经考虑了很久了!
刘卫的争执,卫青的离开,给了平阳一个绝好的机会!
卫青离开后的第二天晚上,平阳在灯下面对着那个叫到面前的高挑的男人,仔细打量着。
“不错!就是这样。”平阳优美的嗓音有一些慵懒,但语气却不容置辩,“你就是这样的打扮,记住,不论到哪里——包括宫中,都这样打扮。”
那个男人有些惊讶,但还是唯唯的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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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卫青离开后不久,平阳长公主以给皇帝解闷为由,向皇帝进献了一班歌舞伎!
皇帝并不是很热衷歌舞,特别是现在,但是,为了不扫自己最亲近的姐姐的面子,皇帝还是勉强收下了。为了答谢皇姐,也欣赏一二,皇帝设宴款待平阳长公主!
晚宴设在未央宫南华殿上。
这是一个难得而美丽的春天的夜晚,至少是现在。
一直下了很久的雨在晚上终于暂停了一会儿。从厚厚的云层中出来的那轮皎洁的月亮象一个大大的冰盘几乎要透明地挂在天上,带着微微的寒意的春风从珍珠帘外吹进来,被龙涎和其他什么名贵的香料一熏,便变得香喷喷的暖洋洋的了。
南华殿庭开孔雀,宴陈华簟。
那些舞女歌姬都是平阳一个个精心挑选出来了,舞姿妖娆,眼波横流,说不尽的艳丽娇媚,风流婉转。
那些音乐也极为特别,竟不同于刘彻熟悉的宫廷乐府,更为婉转悠扬十分动听。
但皇帝刘彻对这一切几乎是视而不见听而不觉的。
他的心里,还在牵挂着那个离开的人。在不被妒火烧昏的时候,刘彻隐隐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傻的一件事。不过,往往这样的认识才开个头,接下来的委屈和嫉妒的毒牙便会如此的啃啮着他的心,蒙蔽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皇帝刘彻的心酸和愤怒一样的沉重。
“陛下觉得这音乐如何?”平阳微笑着说。她今天认真打扮了来的,一身淡红色凤鸟牡丹宫装,衬得她脸如芙蓉。
见姐姐相问,刘彻不好拂她的意,便点头强笑道:“果然不错,皇姐是个中高手,如此音乐和宫中不同,另具一番风味的。”
那平阳笑道:“这是因为姐姐今日得了个好乐师了!”
“哦!”刘彻淡淡的。
平阳见他不感兴趣,也不再说,只笑道:“陛下,来品品这一首可好!”
刘彻勉强点点头。
平阳便向身边的侍女微微示意了一下。
刘彻没有看她,自顾自想着心事,眉宇纠结着。
忽然三声云板,响亮而清脆。
刘彻虽然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中,也不由得略略注意:怎么?
便听见隐隐的鼓声,开始很小,似乎只是一面,鼓声也如远方溪流,点点滴滴;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到后来如同众流汇集,百川入海,气势渐渐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和想象。
鼓声到得最大处,居然满庭震动,灯架上的火焰,悬挂的帏帘,案上的杯盏,杯盏中的酒,……连案边的人的耳膜和心都一起震动!
正惊心动魄间,忽然裂帛一声,鼓声嘎然而止。只留下满耳满心还在隆隆地回想着。
绕是刘彻满腹心事,此时也不得不注意了。
又是云板三声,便听得叮的一声,磬声悠扬。随着磬声,一个嘹亮的男声悠悠响起且吟且唱。只听声音从后面的帐幔发出,却不见人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
刘彻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清亮高亢,犹如龙吟凤鸣。男声无此圆润,女声无此浑厚,童声失之尖细,那声音便如一杯好酒,从耳中缓缓灌入,流进身体,让全身如同浸在温泉浮在云端一般!
他所歌咏之词,是《诗经 东山》原是从征士兵回乡,途中想念家乡亲人之辞……
刘彻不由得呆住了。
他此时全神贯注,平阳见此,便微微笑了!
那刘彻心随乐声,上下起伏。
“……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一唱三叹后,那声音在一个绵长的尾音后缓缓停了,只留下磬声铮铮,余韵悠悠!
堂上众人终于轻呼一声回过神来,刘彻忍不住道一声“好!”
半晌笑谓平阳说:“皇姐果然厉害,竟然弄来这么如此佳乐!不知是何人所唱?”
平阳抿嘴一笑:“这便是我刚才说的那乐师了。”
“宣来见见!”刘彻随便地说。
于是,帐幔微动,一个修长的青色的身影悄悄地从里面出来。刘彻心中霍地一跳,灯影之中,那青色好熟悉!
那个身影远远地在庭中跪下了,因为远,看不清他的面目。
刚才那个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又清朗地响起:“小人李延年,叩见陛下!”
虽然听见他报了名字,但是,刘彻的心里仍然提着,这么熟悉的身影,这么熟悉的颜色,不是,那个人么?
“你近前来些!”刘彻说,微微半眯了眼睛。
于是,那个青色的身影终于靠近了点,但是,仍然保留着一点点距离。
果然,不是!
但是,因为距离,因为灯影,因为同样是清俊修长的男人,更因为那青色的长袍和白色的深衣,刘彻的心有些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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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平阳抚着侍女,慢慢地出了南华殿。
南华殿里,音乐歌舞已经停了,隐隐有人声,却听不大明。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隐进了云层,天又开始下雨了。
宫中内侍和宫女小心地用伞照护着长公主,平阳一点也没有淋到。只一两点湿湿的水星溅在脸上,凉凉的,平阳觉得精神一振,心情轻松了好多。
青青子衿
那一年的春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巡视京畿。也就在那一年的春天,原长平侯府乐师李延年得幸。
那个有着一把好嗓子的,穿着青色外袍白色深衣的年青男人,就这样意外地走进了皇帝刘彻的宫廷!
先是命其进宫,为宫廷乐师;然后在一个月之内,封其为乐府协律都尉;然后是所有重大仪式上的音乐都由他编排执导;当然,还少不了很多很多的赏赐……
《汉书》中这样记载了这个汉朝最著名的音乐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和皇帝刘彻暧昧的关系:“与上卧起,甚贵幸,類如韩嫣……”
李延年成为了皇帝刘彻的新宠,这点毋庸置疑。
皇帝刘彻也似乎根本就不想掩饰,他的种种做法,就是为了直接让别人相信,相信这个有着天籁般嗓音的男人,如今是他最宠爱的人……
或许,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宣告他的不在乎,不在乎他痛彻心扉的失落和辗转难眠的痛苦。而这样的方式归根结底造成的是心中更大的失衡,他却是没有预料到,也无法预料的。
乐府都尉李延年,是元狩三年皇帝宫廷里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
李延年知道,对于他和他的家族,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这个世代相传的家族的话,那就是——卑微!
他们是倡优世家,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祖辈自愿或被迫的选择了这样低贱的行业作为自己谋生的出路。也因此给自己的后辈儿孙打上了卑微了烙印!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
这就是那个注重等级的时代给人们烙上的印迹。于是,人一被分到他生下来的那个阶级里,就很难摆脱!
李延年的一家,父母,兄妹,全都是贱民!
尽管李延年在音乐方面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但是,就连音乐本身在那个时代都是一种娱乐和腐化的东西,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怎么能尊重这个做音乐的人!
更何况,李延年还有一个巨大的缺陷,这也是他音乐上巨大的优越的原因,那就是,他年少时,曾因罪而受腐刑,——这种作为男人最屈辱的刑罚,永远剥夺去了他作为男人的权利。
虽然他因祸得福,这种制造阉人的刑罚为他保留了他几乎天籁般的嗓音。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不甘心的男人,他永远失去了男人的声音!
李延年,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阉伶!
生理有缺陷的人,更渴望得到别人的尊敬!
开始,皇帝刘彻对他的宠信,让李延年心中充满憧憬,或许,帝王手中无上的权势,是他和他家族现在的机会!
但是,李延年很快就失望了,确实,皇帝的宠幸给他带来了财富和表面的尊敬,但是,却无法带来地位上根本的改变!所谓的乐府协律都尉,在根本上,也只是一个高级倡优而已!
没有人,能跨越世俗的鸿沟。
或许这个历史上权势最大最集中的皇帝刘彻也不能。
或许,他不是不能,而是根本的漠视!
因为,在李延年之前,有一个人就是因为刘彻而超越了严格的等级界限,并且泽及了家族众人。这个人,李延年知道,就是当今皇后卫子夫!
卫子夫出生歌伎!
李延年在仔细思索之后,他认为他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卫子夫是女的!
这是个带着微笑的讽刺,在女性处处受到歧视的时代,这似乎是唯一的好处了,除了生下来的等级之外,女人比男人有多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嫁给地位高的人,从而改变命运!
而男人,作为生活的主导,很少有地位高的女人会俯就,所以,他们也就很少会有这方面的机会!
李延年和皇帝刘彻有类似于男女的关系,但是,皇帝刘彻不能给他任何名分,因此,也就无法给他和他的家族以任何的实质上的改变!
李延年清楚了这一点。他决定依样画葫芦,用一个女人来达到这他的目的。这个女人,就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妍!
对于引荐妹妹,李延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基本不担心皇帝刘彻的宠爱,是的,他认为,皇帝刘彻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从来没有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
尽管皇帝刘彻和自己夜夜春宵,但是,穿着衣服的欢爱,让他总是有蜷缩在另外面具后面的感觉。皇帝爱的,只是那个青色长袍,白色深衣的面具!
夜里,李延年蜷缩在皇帝刘彻的脚边,听着皇帝均匀的呼吸。是的,皇帝刘彻几乎每夜与他同床,却绝不和他共枕!他李延年能够得到的,就是皇帝刘彻脚边一块小小的御榻而已!
多年后,‘与上同卧起’这一点被《汉书》大写特写,而透过历史的字隙,是李延年漠然而微微带着苦涩的眼睛!
李延年没有抱怨,倡优的身份和经历,让他不会抱怨,他像是一棵有着超级生命力的藤蔓,不会抱怨自己生长的环境,只会在环境中努力寻找着生存的空隙!
他无意去找寻皇帝刘彻心中的真实意图,他只想好好的利用好现在的情况,毕竟,帝王的爱宠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在李延年美妙绝伦的歌喉里,一个美妙绝伦的女子被引荐给了皇帝刘彻。
这就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妍,后来的武帝宠妃李夫人!
那时,皇帝刘彻确实吃惊地看着这个眼前绝美的女子,为美貌震惊!但是,皇帝刘彻心却没有什么变化,因为后宫之中,早就充斥着太多的美人。
这时,犹如一树葳蕤的梨花一样的李妍低下头,微微一笑,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微笑已经过去,在脸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余韵。
刘彻的心砰地跳了起来!
若是告诉皇帝刘彻,这个微笑和那个人的微笑如此相似,他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同样他不会承认在卫青离开的时候,他最常做的已经几乎变成一种习惯或者强迫症候的事就是:在所有人身上,寻找卫青的影子!
这个潜藏的心理和习惯,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从卫青征战时开始,一直到在多年后,那座叫‘庐山’的陵墓上绿草早已郁郁青青的时候,年迈的皇帝刘彻在枯瘦的躯体里那颗如同当年一样的心依然固执的找寻……
但是,现在,被失败刺痛的情人和伤了自尊的君主,无论如何不会承认!
那一年夏天就要结束的时候,皇帝刘彻封李妍为李夫人!
李妍真的是个美人!
她不仅仅美在外表,——那是一种不同于卫子夫的温婉,不同于平阳的雍容的风流妩媚的美丽。
她美的,是她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出身倡优世家,见过的人情,经过的世面,让她深深懂得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她比谁都知道怎么笑能够让男人沉醉在那美丽的眼波里;怎么说话才能让男人觉得悦耳动听;她知道怎么转身,男人会溺死在她窈窕的身影里面;她知道怎么扑闪着眼睫,才有怦然心动的样子……
在这种情况下,她比卫子夫和平阳都知道,一朵普通的玫瑰,在哪一个适当的位置,会让她变得有哪一种美丽……!
对于哥哥的引荐,她十分高兴,和所有美丽的心高气傲的女人一样,她也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志同道合的兄妹两明确了一个唯一的目标,借用皇帝刘彻的势力,改变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族的命运!
皇帝刘彻对于他们的想法,也许知道,也许不知,或者根本懒于知道。他要的,是他们身上的那个幻影,对于他们的内心,他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随意地播洒着他的恩惠,而这个,正是李家兄妹想得到的!于是双方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妍儿不求陛下长久宠信,”李妍娇媚地说。
皇帝刘彻不是太感兴趣,但是略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皇宫中的女子,这样说的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李妍低下头,微微一笑,那个笑容让刘彻几乎痴了。
李妍用不为人察觉的满意地看着皇帝刘彻一刹那间有些失神的眼睛:“妍儿只希望在陛下身边,做陛下的知己就好了!”
皇帝刘彻喃喃地道:“知己!?”
这时,他们正在皇帝的宣室殿里,李妍陪侍着皇帝批阅他天天批阅不完的奏章简牍。
皇帝刘彻手里拿着的是大将军卫青快马从东元县呈上的奏章,他已经反复看了几遍了,每看一遍,心事又重了几分。
沉重,不仅仅来自于这封他盼了好久的奏章,和前几封一样,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都是公式化的,没有任何可以供他咀嚼的东西。
还因为,卫青在奏章中禀报,长安京畿确实民间确实没有私马,不仅如此,连平民的生活十分平困!
皇帝刘彻从自己祖、父手里接过来的是一个富裕的帝国,米烂成仓,串钱的绳子都朽烂了。怎麽会!?就算这几年连连征伐匈奴,民间也不至于如此贫困!
莫非,莫非是这个人危言耸听,是为了提出他下面的这个要求——继续巡查各地?
难道回到朕的身边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情??
但刘彻还是同意了,虽然心中不是滋味,但是,他知道,卫青不是那种拿国家大事为自己做托辞的人。
让他去看看吧!世间不会有比他更细致明察的人了,他应该会为朕找出问题在哪里。
可是,这就意味着那个人,还要在外面不知多少日子!现在,已经过了一百五十六天了!
“妍儿,什么叫知己?”
“陛下,据妍儿看来,知己就是,用不着时时刻刻在身边,但是却时时刻刻知道你的心意的人!妍儿愿意做陛下的知己,哪怕陛下不时时刻刻在妍儿的身边,妍儿也懂得陛下的心!”
当然皇帝刘彻的耳朵和心,是听不见后边的话语的。
……
“妍儿,为朕唱首曲子!”
……
“就唱《子衿》吧!”
……
然后,如珠玉落盘,清泉溅石,弦乐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李妍婉转明丽的歌喉在未央宫内袅袅萦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
漫天的连绵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从天空飘落下来,整个天和地,都是灰灰的,重重的,湿湿的!
憬悟
“大将军,我们离开长安有四个月了吧?”侍卫长杨荣看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问道。
“有了。”卫青淡淡地说,心里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