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片马 by 易人北(古代,流氓忠犬攻,木匠跛腿受,年下,HE)

上
【上部文案】
「片马」,靠近边关的小城。不但杂,还穷。
有着小老百姓心思的何守根,只想当个木匠,安稳一生。
却因顺手救了个打抢他的小贼,从此成为舒三刀这小流氓的「囊中玩物」!
世事难料,
在岁月的淬炼下,
调戏良家民男的耍泼少年成长为一个……
恨不得吃了他根子哥的「硬豆腐」的流、氓、老、大!
这厢,守根的拳头教育还未成功,
这厢,自己与自家兄弟竟双双卷入难解的杀人案中……

下
【下部文案】
为了寻找失踪的三弟,
守根与三刀决定进山寻人。
深山老林中,「乾材烈火」果然容易燃烧!
──守根逐渐被三刀的深情感动。
然而,福无双至,片马城竟出现了他与三刀的流言蜚语!
加之一个足以颠覆边关情势的风暴正在蕴酿,
横行片马的大流氓,与正经贫穷的瘸腿木匠,
他们要如何度过考验、终生相守?

 
  序章
  
  片马——是一个靠近边关的小城。
  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因为片马不是汉语。片马是当地土著的叫法,意为「木材堆积的地方」。
  城如其名,围绕小城三周的都是连绵不尽的原始森林,一面则是望之不绝的大草原。
  这座城因为周围丰盛的木材而出名,也因为周围取之不尽的木材而招来祸事。
  
  城,依山而建。除了面临草原的那边城墙还有点城墙样,其他三边城墙都盖的扭扭曲曲,连小孩子都可以爬上爬下。
  不过小孩子中胆小的不会跑出城墙,因为片马哪怕是三岁的幼儿也知道,城墙外面的原始森林和城墙里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但城里就安全了吗?
  那也不见得。
  片马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杂的边城。不但杂,还穷。
  除了原本不到三成的土著人,剩下的大多都是汉人,而这三成不到的土著人约有两成都住在深山老林里,不会轻易出山。
  常驻人口四千多一点,流动人口约有两千。两千多的流动人口中,一半以上是附近城镇集中过来的伐木工,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想来这里赚一笔的中原商人,还有就是被流放的官员、在逃的罪犯、想来打秋风的流寇、从关外逃回来的逃兵之流,或想在这里避祸,或想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
  这样一座城,你当然不能求它的治安有多好。官府和官兵不但不管事,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也会扮演强盗土匪的角色。
  杀人越货,强奸掳掠,坑蒙拐骗,在这里是平常事。活在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在挣扎。
  直到舒家的人买下了片马附近两座大山。
  
  五十年过去了,舒家已经在片马城扎根。
  那原本住在山里的土著呢?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关心。
  在片马城拥有绝对权力的舒家,对片马城的掌控也是绝对的。
  不管你是谁,来到片马城,就得遵守片马城的规矩。
  你想在这里讨生活,有的是活儿给你做。
  你想在这里安家,没有人会问你原来是什么身分。
  吃喝嫖赌斗,片马城都有专门的地方供你享受发泄。
  换句话说,只要你守规矩,片马城来者不拒。
  那么不守规矩的人呢?
  
  如果说舒三刀守规矩,那世上就没规矩人了。
  至少守根就这么认为。
  守根,姓何。家住南大街。上有父母、还有一位二娘,下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和一个小妹。
  他家老爹何梦涛向以「书香世家」自居,心里颇有点看不起认不识几个大字的左邻右舍,对三个儿子更是寄予厚望,从小教导他们读书识字,就指望家里能出一个状元郎。
  可没想到家境困难,后来别说读书,就连吃饭都成了难题。守根见此主动提出去跟隔壁的木匠方驼子学手艺,减了家中负担,这两年甚至拿了家用回来。
  而老爹对他跑去作木匠一事,一直心有不快,觉得丢了面子。但养家的人最大,也就没吭声。
  守根对此心知肚明,他一直没跟老爹说,其实比起作一个书生,他更喜欢作一个木匠。作一个木匠多好啊,自由自在,虽然赚得钱少点,但安安稳稳的有什么不好?总比好高骛远想一步登天来得实在。
  像他家老二中元就完全中了老爹的毒,小小年纪就一天到晚考状元、娶公主、作丞相的说个不停。守根看着心都慌,这娃长大了咋办?要是给他考中了状元也就罢了,如果考不中,那还不是第二个老爹?唉!
  才十几岁想法就非常现实、非常小老百姓的守根,托他爹娘的福,生得还算周正,就是皮肤黑了点,笑起来感觉牙齿特别白。
  而皮肤黑牙齿白的守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小时候体弱多病,直到二弟出生才慢慢强健起来以外,总体来说就跟一般人家的长子一样,不太多话、比较老成、发起火来弟妹们都怕、在家里说话算数,跟街坊邻居处的不错,附近的小孩子看到他也都挺尊重他。
  只除了一个人,对他没大没小,没事就来招惹他。
  这个人就是姓舒名三刀的舒小流氓。
  就因为有了这个小流氓出现在他身边,他一心期望的安稳生活也逐渐离他越来越远……
  
  第一章
  
  舒三刀之所以被叫做小流氓,那是有原因的。
  这孩子他从小看到大,虽说没有坏事做尽,可在街坊邻居眼中那已经是一个十足十的祸害。
  尤其是他,看到这小子就头疼得很。
  想想看,如果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娃子,三天两头跑来敲你的窗户,往你家窗子上扔石子,走在路上也会有事没事故意过来撞你两下,你会喜欢他吗?
  而且这还只是一开始。
  等男娃子稍微长大一点,约莫十三、四的时候吧,敲窗户变成了撬窗户。
  干啥?
  说实在话,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还曾笑话撬他窗户的贼白忙一通,笑完了就把窗栓重新钉好。
  可是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后来逐渐发现他不是鞋子少一只、就是袜子少一对,更可甚的是,连他仅有的两条衬裤还给偷了一条后,他才敢确定他家真的遭贼了!
  而这个小贼就是小小年纪就开始祸害街坊的小流氓舒三刀。
  为啥会知道?
  这王八小子偷了东西竟然跑到他面前愤怒地吼:你衬裤怎么前后都有洞!
  气得他拿起扫把就揍他。
  臭小子!竟敢偷我的衬裤,偷了还敢嫌!看我不拍死你!
  那小子被他打得抱头鼠窜,一边跑还一边叫:大家听好了啊,有闺女可不能嫁给何守根啊!嫁了这穷鬼,小心闺女出门没裤子穿啊!
  这件事过后,也不知这小流氓是脸皮养厚了,还是看他好欺负,三天两头来找他麻烦。
  看他吃大饼,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直到他分他块儿。
  看他穿新衣,哪怕只是多块补丁,他都要凑过来摸上几把,非要摸得留下两个油手印才开心。
  看他和女孩子说话,就跑过来骂他黑皮蛤蟆想吃天鹅肉,同时顺便调戏调戏人家大闺女小媳妇儿。
  就连他走在路上好好的,这小流氓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打他一巴掌就跑。有时打在他背上,大多数都打在他屁股上……所以说这小子是流氓呢!
  看他做工,他没事也会过来溜达溜达,有时在他身边一蹲就是蹲半天。弄得他差点以为这小子想转行作木匠。如果不是有天这小子把他好不容易做好的一只雕花首饰盒抢了就跑——当然一个大子都没付!他真的以为这小子想学好了。
  事后害得他被那个本来就很小气、动不动就爱找理由扣人工钱的东家以耽误工期为藉口,不但让他自己掏钱买材料重做了一个,还扣了他一半工钱。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而其中最可恨的就是那小子有一个大大的怪癖——竟然喜欢偷看他洗澡!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他没在意。都是男的,对方又是半大不小的小毛头,哪会把这事放到心上。何况这是山里的溪水,谁都能来。兴许那小子也是来洗澡的呢?
  第二次,他想这贼小子不下来洗澡,躲在树后面贼头贼脑的想干什么?想想,走到岸边把脱下的衣裤拿到溪中的大石上。他可不想被坏小子偷光衣裤最后只能光屁股回家。
  第三次……他忍了。
  第四次,他冲到岸上把那行迹诡异的小子狠狠骂了一通!那次特奇怪,坏小子的态度显得特好,垂着头任他说教。直到他发现站在岸上的他一丝不挂,而那小流氓的眼光又落在那里后……
  第五次……总之这之后都很惨。你无法想像一个成年男子被一个只能称为少年的男孩儿偷看时的那种难堪到家的复杂感觉。
  真的很难为情,以至于以后他一看见那小子把眼光往他身上瞟,他就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夏天过去了,冬天的时候他以为对方肯定想偷看也偷看不起来了,结果却发现一到下雨天他的房顶就开始漏雨。
  爬到房顶上一看,挪开的瓦片没放好,看似放到位置上,其实根本挡不住雨水。这一留心,自然就给他抓住了上房偷窥的小流氓。不用说,当场就是一顿饱揍。
  其实这些都还好,片马城里什么样人没有?虽说舒三刀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流氓,但从来没给他造成大的麻烦,有时还会送些野味什么的给他。偶尔还会脑子发热帮他出出气啥的。比如说前面那个小气的东家,被人罩麻袋打得两个月没敢出门见人。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那小子每次「为」他做什么事,都要跑到他面前来领功。唉!
  所以,不规矩就不规矩吧,说到底,你能跟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啥气?
  可就在守根已经对这小子莫名其妙的行为习以为常、可以当笑话看的时候,小流氓舒三刀竟又想出了新的折腾他的方法。
  
  作木工做得全神贯注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有人低低地道:「喂,把衣衫合合好,都看见乳头了。」
  ……我忍!
  在路边方便的时候,突然旁边就贴了一个人,盯着他露出的某部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调道:「原来你尿尿时是这个样子。」
  ……害得他剩下的尿全部硬生生憋了回去。而这一憋就让他落下了一个可悲的病根,弄得以后每次在外方便的时候,总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生怕再有人突然出现在背后。
  
  山溪边。
  「为什么你的皮肤这么黑呢?不过黑点也没关系,好摸就行。」顺便摸两把。
  ……。
  去砍柴。
  「喂,这里没人把衣服都脱了吧。你看你热得浑身都是汗,这模样如果不是站着而是躺着,那就跟我昨晚做的那个梦一样。」
  ……。
  走在路上,小流氓贴过来,贴着他的耳朵道:
  「根子哥,我不要老盯着你的屁股自己摸自己了,晚上我来找你好不好?」
  「……滚!」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孩子也越长越大。
  十六岁的舒三刀已经敢把他拦在无人经过的山道上,一副调戏良家民男的流氓样道:「喂,作我的女人怎么样?」
  给这混蛋小子破坏了两次婚事的守根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绕过。
  过两天询问变成威胁。
  「喂,何守根,给你三天时间,你要不乖乖躺到小爷的床上去,小心小爷放火烧你家!」
  三天过后,小流氓恶狠狠地拦住往家赶的他。
  「我说姓何的,不要给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告诉你,晚上我来找你,如果你再敢把门窗都封死了,我就告诉你爹,你玩弄我!」
  ……他想,晚上让二娘烧点绿豆汤给他喝吧。天热,这孩子明显上火了。
  
  那小流氓出去闯荡前最后一次来他那儿的时候,提着一壶酒,硬是把他从热被窝里拖出来,逼他陪他喝酒。
  一杯酒被灌下肚,酒量一般般的他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听他说些恶心巴拉的疯话。
  类如什么从小就看上他,就因为大冬天他把他抱回家。
  这小子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守根就一肚子恼火。
  当时这小子也不知饿疯了还是怎么的,在他去山里捡柴的时候突然从树上跳下来用粗树枝敲他脑袋,抢了他的干粮就往嘴里塞,结果被冷硬的馒头噎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断气。
  看他着实可怜,自己也顾不上脑袋还流血不止,把他倒提起来,拍打他的背,帮他把馒头拍了出来。后来看他饿得眼发绿光、身上又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心一软就把他带回家了。
  现在想想,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以至于他爹娘到现在还责怪他,说他不应该把这小子带回家,弄得那个冬天家里差点就断粮。他年幼的二弟三弟更是提起这小子就恨得咬牙——这死小子来了一趟,不但跟小二小三抢食,第二天晚上还把他家存粮全给掏了。
  所以守根任他说,自个儿迷糊自个儿的。
  小流氓只顾着抒发情绪,似乎也没注意到身边人的脑袋已经快垂到胸前。
  当说到他本来打算一到十六岁就用十六人大轿把他抬回家,结果发现男人不能娶男人时,他愤慨道:「你知道我那时候多难过吗?我都想把你阉了。」
  你敢!我先把你废了!守根惊得瞌睡虫全部飞了,顿时坐直身体。差点忘了在这小子面前千万不能放松,否则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耍流氓。
  「喝!」小流氓一拍床板恶狠狠道。
  好吧,喝就喝。正好暖暖身子。
  咕咚!一口一杯下肚,不错,这酒挺来劲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小爷我老早就想出去闯荡,如果不是为了你……」
  哦?赶明儿放串炮仗去去霉气。说不定以后这日子就好过了。
  「我想好了,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你一定不会等我。我一转身你肯定就把老婆娶回家了。」
  那还用你说?如果不是你小子从中作梗,我会二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条吗?
  「所以,你就跟我走吧!」
  ……啥?
  
  小流氓没得逞,半夜被他撵出屋,一个人凄凄惨惨可怜兮兮地背着一个小包袱走了。
  他站在大门口,看着对方远去。
  男儿志在四方,可他不像他。父母在,不远行;他有家有口,这个家还得靠他撑着才行。
  「咿呀。」
  门内探出一颗头颅。
  「大哥,是不是三刀哥?」小妹清韵问。
  「嗯。」守根皱起眉头,「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还不快进屋睡觉。」
  「哦……」清韵撅起小嘴缩回了小脑袋瓜。
  「大哥,三刀哥明天还会来吗?」
  「睡觉!」
  「哦……」小清韵不情不愿地合上房门。
  守根摇头,幸亏这小流氓走了,否则他们家将来说不定就得招个流氓女婿了。
  
  小流氓这一走并没有像他想像的就此断了音讯,相反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他让人捎来的书信。
  信里总是用着歪歪倒倒的字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例如:
  六月十五,小爷今天去挑战雁荡高手李三盖。这李三盖真不是盖的,一拳就把我打趴下了。根子哥,那一拳好痛哦!
  可我舒三刀是什么人,一想到我根子哥还在家里等我骑高头大马回去迎娶他,我立刻就从地上爬起,再接再厉,被打趴下就再上!上了再被打趴下,被打趴下就再上。如此反覆数次,直到再也爬不起来。
  不过那李三盖心肠倒不错,竟然把我带到他家治疗。这是一开始,后来我才知道他拿小爷我给他女儿练医术来着!怒!哦,根子哥,你放心,他女儿后来勾引我,我都没理她。不过女人真奇怪,我对她越冷淡,她就对我越黏糊,真受不了!可我又不能像你揍我那样揍她,差点没把我憋死!
  总之,后来我好了,继续挑战李三盖。两次下来,李三盖就死活不肯给我医治了。他女儿偷偷给我送药,我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接受了。根子哥,你可别误会,我就用她的药,没用她的人。真的!
  再后来我去找李三盖,就找不到他人了,说是出外云游了。根子哥,你说他是不是感觉要输给我,所以才偷偷跑了?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江湖上有个武功排行榜,李三盖他位居第一。
  这是小流氓出去大半年后寄回来的第一封信,看得他心中直骂娘。
  你说这小子一出门谁不好找,偏偏要去挑战武林第一高手?!
  这就是他所谓的出外闯荡吗?
  我看根本就是找死!
  
  第二封信来得很快,大概隔了三个月左右。
  根子哥,江南的风光好啊,真想和你一起出来看看。你看那树绿的、那水清的、还有那大闺女小媳妇也长得比我们那儿周正。
  哎呀,你真该来看看,尤其要看我怎么把云中虎打了个落花流水!哈哈!
  他家银子满多的,听说人也是个鱼肉乡里的坏家伙,我就没客气,拿了他一些银两作路费。根子哥,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算为民除害啊?
  ——我看你才是那个祸害。
  第三封信年底来的。这封信差点没把他气死。
  根子哥,我好想你……
  想你凶巴巴的脸;想你黑黝黝的皮肤;想你肌肉结实的大腿,唉,那要能让我啃上一口该多来劲啊。
  我还想你很多很多。譬如你厚厚的温暖的手掌,瘦瘦长长的腿,还有腿上面那个紧紧绷绷的翘屁股。
  哦,还有你褐色的、老是躲在胸膛里不肯让我好好看一眼的乳头。唉,根子哥,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拨弄它、舔舔它。
  完了,根子哥,我今晚得去找个窑子泄泄火,否则明天我跟老和尚的挑战肯定要输!
  ——输了好,最好就此去作和尚,这样我也不用特地找个榔头出去敲死你!
  
  这一年,他忙于全家生计,闲暇之余才会想想那小子现在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人砍。
  至于那小子寄回来的三封信,他把它全部藏到床底下了。
  
  第二年,隔了很久那小子也没寄来一封信。
  不过他也没觉得有多奇怪,只是有时候会想那小子会不会死在外面了?
  他幻想了很多场面,例如小流氓在外得罪了某个老大或者挑战失败,最后被人殴打致死,尸体被扔进深山老林,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他也曾想过,那小子会不会在外面又对什么人耍流氓,然后……
  像我这样好脾气的应该很少吧?所以那小子的结局一定是被人扭送进衙门,而不是钻进某人的被窝里逍遥。
  守根非常肯定地想道。
  
  在第二年七月的时候,那小子让人捎来了第四封信。
  根子哥,这次我差点死了。其实我想写我已经不行了,怕你哭得厉害,就不骗你了。
  没想到那绵里藏针黄峰真的是绵里藏针。在最后的最后,我以为我要赢了,结果他却对我吹出三根毒针。
  我输了。这一输差点连小命也输了。根子哥,你看到这里有没有为我担心?我知道你嘴上肯定在骂我自己找死,不过心里一定七上八下连觉都睡不好。
  哈哈,你放心吧!有人把我救了,是我刚出江湖时认识的一个世家子弟,姓石,明明很瘦却喜欢被人叫胖子,还特爱摆谱。当时给我狠狠敲了笔竹杠,他一开始不肯给,后来我把他揍得连猪都比他瘦,他就乖巧了,还死活非要叫我大哥。
  根子哥,你说我魅力是不是太大了点?可为啥你就看不上我呢?嗯,不爽,我决定再去揍那胖子一顿。
  后来我养好伤,再去找那绵里藏针,这次我要了他一条胳膊。
  没错!根子哥,你没看错!我赢啦!我赢了江湖上排名第六的武功高手!哇哈哈!我就说老子天下第一嘛!
  根子哥,你等着,等我跳进长江游回去找你!
  
  那晚,他睡得特别香。梦中竟然梦见那小流氓像条大鱼一样,一路游回了片马城,并且在江里对岸边的他直挥手。
  梦中,他决定明天买条鱼杀来吃。
  「咚。」
  「……谁?」迷迷糊糊的,守根还在想鱼是红烧还是糖醋。
  「根子哥,开门。」
  一个激灵,守根猛地睁大眼睛。
  「根子哥。」
  不等对方叫第三声,守根已经掀被下床冲到门前拉开了大门。
  门外,一个衣服穿得随随便便、瘦瘦高高的大男孩正冲着他嘻嘻笑。
  一伸手,拧住那小子的耳朵就把人拎了进来。
  「哎哟,哎哟,哥,你轻点,轻点!你知不知道大侠我是谁啊,我现在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浪子三刀。」少年期的公鸭嗓子现在听来竟悦耳了许多。
  「大侠?你要是大侠,世上就没流氓了。说,你这小子,怎么突然跑回来了?是不是在外闯了祸?」守根松开手,转身去关门。
  三刀揉着耳朵,嘟囔道:「哪有。我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你呗。哥,我困了,我要睡觉。」说完,人就往守根的床上窜。
  「你!」守根一回头,只见那小流氓已经连被子都蒙上头了。
  「啊啊,幸福啊。我根子哥的味道,我根子哥的棉被。」三刀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竟然把被子夹在大腿间,做起了一些非常诡异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别糟蹋我被子,起来!」守根走过去抬脚踹他。这小子,一回来就做些恶心巴拉的事。
  「不要。」三刀抱着被子不肯放手。
  无奈,守根在床头坐下,放低声音道:「你到底回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回来看你有没有打算趁我不在偷偷娶个老婆呗。」
  「你怎么知道的?」守根惊。他二娘刚给他说了门亲事,是衙门仵作的女儿。他去偷偷看过那女孩,觉得女孩子挺好,样貌不错,看起来性子也挺文静,心想应该跟他合得来。本来打算这几天就去提亲。
  「你说什么?!你真找了一个!」三刀当场就炸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抓住守根就吼。
  「嘘!你轻点!你想把我家人都吵醒吗?」
  「隔了一个院子,他们听不见。你不要把话题岔开,说,你是不是真的背着我乱搞!」
  ……什么叫背着你乱搞?你是我什么人啊?
  守根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坐下,没大没小的,我的衣襟你也敢抓。」
  「根子哥,你怎么可以这么水性杨花!」三刀是把他衣襟放开了,但他整个人也直接抱住了守根。
  「什么水性杨花!不会用词就别乱用。」守根给他气得多了,现在已经气不出来。
  「你也不想想我现在多大了,我已经二十二了。再不娶个老婆,人家还以为我有啥毛病呢。你脖子上……等等,我看看!」
  守根一把扒下三刀身上的衣服。
  「看啥呀?」三刀莫名所以,从守根怀里挺起上身,很大方地脱衣解带,还卖弄道:「怎么样,我的身材不错吧。」
  守根默然不语。
  「怎么了?」三刀凑到他面前。
  守根摸了摸他的背,又摸了摸他的胸膛。
  「……以后小心点。命是自己的,别不要钱似的让人乱砍。」
  三刀呆了呆,「哥,你的意思是只要对方付钱就可以给人砍?」
  守根一巴掌把人推到一边,出去做早饭了。
  三刀趴在床上,看着被小心掩上的房门,笑了。这笑,已有了那么点已知世故的男人的味道。
  「心疼就直说嘛,死鸭子嘴硬,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说着,就又把脑袋埋进棉被里。随着他这一低头,只见一道从他后脖颈一直划到背中的丑陋伤疤清晰地刻印在他赤裸裸的背上。
  
  等守根端着饭碗进来时,床上已经没有人。
  守根也没在意,这小子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落脚的地方也总没个定性。除非他来找他,否则他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里。
  七月底,没把流氓小子的话放在心上的守根在家人催促下,去提亲了。可就在他去提亲的时候,本来对他还满中意的未来老丈人突然提出要他用十六斤盐、十六斤茶砖、十六两银子做彩礼。
  别说他家拿不出十六两银子,就是盐和茶砖也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在当朝盐和茶都是被控制的,有钱想多买都不行。
  「这是怎么回事?当时他也没提这些呀?」他爹气愤道。
  「算了,谁不宝贝自己的女儿,兴许他觉得咱家穷,怕女儿嫁过来吃亏。」守根倒没特别生气。正巧小妹清韵这段时间身体有恙,看了很久大夫都没看好,家里人都在急此事。
  于是这事便这么搁下来。八月初,清韵被一位老郎中诊断说是患了富贵病,要每天用人参煨老母鸡的汤做引,再配以他家祖传秘方,连服七七四十九个月才能痊愈。
  家人先是不信,后来发现依方行事,清韵的身体果然有所好转,便不由不信了。
  可是……问题来了。
  小妹清韵身体能有所好转,让家里既喜且忧。喜可爱的小女儿总算有了笑容,忧这养家的担子就更重了。
  而守根对这个小妹清韵可以说异常宠爱,从年龄上看,他比她整整大了一轮,作她父亲都可以,自然也就忍不住想要宠爱这个小东西。
  为此他跟家里提出要去林场工作,在那儿苦是苦一点,但赚的钱要比在城里给人作木工来得多。而且林场大师傅看他年轻有力气又懂木工活,已经答应带他进林场。
  当然,除了养家这个理由外,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他想避开那些说亲的三姑六婆、还有家里为了他的婚事没少操心的爹娘们。说实在的,他着实不想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女孩和她过一辈子。
  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复杂心事的老爹一开始不太同意他的想法。
  在老爹看来,书香世家的何家出了一个作木工的大儿子就已经够丢脸的了,再去作伐木工岂不是比木匠还要低一级?
  对老爹的看法他很无奈,他总不能直接跟他家考了二十年都没考上秀才、读书读到顽固的老爹说:我不作木工谁来养家?娘带来的嫁妆已经没了,爹!
  所以他只能说:爹,家里出一个状元就够了。我不是读书的料,您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中元身上吧。现在家里已经没什么存银,小妹身体还需调养,将来还要给中元准备赶考的钱,如果我不进林场,怕是中元将来赶考……
  最后他爹思之再三,觉得有理。
  
  「你要进林场?」晚上跑来找他的三刀叫,「为什么?你不是作木匠作的好好的?」
  「缺钱呗。」
  三刀闻言抓抓头,「对不起……」
  守根愣,「你跟我说对不起干啥?」
  「我说我要养你,结果还得让你进林场养家。」
  守根啼笑皆非,「我要你养干嘛?你又不是我儿子。」
  「你是我老婆嘛。」三刀小声嘀咕。
  守根当没听见。
  「你真要进林场啊?」
  「那还有假。」
  「那好,我带你进去。」三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不用了,我已经跟林场大师傅说好,他说会带我进去。」
  「切!他能带你去哪里?还不是到老林子里作伐木工,又累又苦还玩命。」
  「到哪儿还不是一样。」守根笑笑,把针线打了结,低头凑到三刀胸前把线头咬断。
  「好了。以后注意点儿,别再让林子里的狼抓破你的衣服。」
  「呵呵。」三刀抚着衣襟傻笑,「根子哥,你说带你进林的大师傅叫什么来着?」
  
  第二章
  
  八月底,守根拎了一些换洗衣物跟林场大师傅进了林。
  「呸!」吐口唾沫在手上,搓搓手,三刀抡起斧头一斧头砍倒一棵碗口粗的大树。
  守根惊呆。旁边其他伐木工看了,也不由都发出惊叹的声音。
  转头望望守根,三刀得意地笑。
  指指那个打着赤膊的小子,守根问边上的工头:「他、他也在这儿做工?」
  「是啊。」工头奇怪地看他一眼,「那是三刀,从小就在林子里长大,说起这片山林,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他说哪片林子不能伐,那就不能伐。他说哪片林子不能进,那就不能进。原来他都在深山里头干,前两天突然跑我这儿说要给我帮帮手,我当然求之不得。」
  守根沉默。什么叫人不可貌相,这就是。之前就奇怪这小子怎经常不见人影,原来都到林场来做工了。谁不知道进林场苦?看来这小流氓也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嘛。
  「怎么?你认识他?」
  「就见过。」
  「是吗,」工头点头,突然抬头大叫:「三刀,这有个新人,交给你了。帮我带带他,晚上请你喝酒。」
  「好咧!」三刀回头答应得可干脆,那笑容差点闪花了工头的眼。
  「好了好了,都给我干活!干一天算一天工钱,发现偷懒一天工钱全扣!」
  工头一声吆喝下,工人们都动了起来,包括守根也向三刀走去。
  
  一开始守根还担心,怕那小流氓只顾跟他捣蛋,不让他好好做工。
  可惜他白担心了。当真是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三刀虽然口头上占了他不少便宜,但教起伐木、整木、以及运送时却也一板一眼,而且极为详细。最让守根窝心的是,三刀绝对不会跟他发火,不管他做错几次,都不会像他以前的木工师傅一样抬手就打、张口就骂。
  而且三刀真的对他非常照顾。看看三刀怎么对他,再看看跟着其他大师傅的工人,这比较就出来了。
  就是这小子每次找藉口非要钻进他的被窝和他一起睡,让他头疼得很。幸好同一个工棚的人见三刀来得多,也就见怪不怪。而且林子里冷,晚上两个男人挤一个被窝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日子久了守根也习以为常,有时候三刀不过来睡他还觉得被窝冷得慌。
  日子过得充实,这日子过得自然就快。很快片马已进入深秋季节。
  深秋的片马,一般天气都相当晴朗,奇怪的是这段时间却一直在下雨,下得人连干劲都没了。
  「我们歇一会儿就出去,这两天上面一直在催,工头急得跟什么似的。」守根用小火烤着馒头,渐渐地,馒头发出了诱人的香气。「给。」
  三刀接过馒头,也不怕烫,狠狠咬了一大口,大力咀嚼着。
  「没关系,我们的速度比别人快多了,你不用担心。娘的,也不知道舒家现在的当家人在想什么,不管不顾,拼命砍砍砍,这大片山林迟早给他们糟蹋光!」
  守根摇头,「怎么办呢。舒家是这里的土皇帝,他们说啥就是啥,况且没有他们也没有片马。你知道上面怎么这么急着要这么多百年老木?」
  三刀咽下馒头,灌了口水,抹抹嘴道:「听说皇帝老儿要翻修宫殿,看中了片马出产的百年杉木。」
  「原来如此,怪不得急成这样。」守根点点头,又烤起另一个馒头。
  「三刀,你身上的伤……」
  「哥,再给我一个。」
  「别把话岔开。我问你,你这次回片马到底为了什么?你敢骗我试试看。」
  三刀抓抓头,讪笑,「那个……」
  守根看都不看他。
  「我是逃回来养伤的。」
  守根转身。
  三刀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说的含含糊糊,「那啥,我上次受伤较重,赢了绵里藏针后,伤势没好透,弄得伤上加伤。想找个地方好好疗伤,又想你,就回来了。」
  守根苦笑,「你跑那么远,就不怕伤势加重死在路上?」说完就觉得晦气,立刻呸呸了好几下。
  三刀乐了,「我才没那么呆,我一路坐船回来的。没错,一路上找我的人多得要命,有看我不顺眼想教训我的,也有想利用我快速成名的。可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走水路,更想不到我会不远千里藏到这个边城来。所以躲到这里既可以安心疗伤,又可以看到你,两全其美。」
  「美你个头!就你这样闯荡,迟早给人砍死在外面。我看到时连替你收尸的人都没有。做人要收敛,要收敛懂不懂?」可怜守根苦口婆心。
  可惜怀着伟大江湖梦的少年显然没把这话听进去,反而收起笑脸,沮丧地道:「根子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孬种?被人打了就逃回家来。」
  「有什么孬种不孬种的,狗被打了还知道往家跑呢。你风光了也好,落魄了也好,这里都是你的家。」
  「那你会不会永远都在这儿等我。」舒三刀说着,眼巴巴地瞅着守根。
  「……美得你!」
  一巴掌拍碎了他的美梦。
  「何守根!我诅咒你永远都找不着老婆!」三刀气得一把抢过馒头张大嘴巴一下全部填了进去。
  「你也不怕噎死?」守根差点被这小子的傻样笑岔气,赶紧给他倒碗水,帮他顺背又帮他揉胸口。
  「你呀,说你聪明吧,你又老犯傻气。我能到哪里去呢?我生在这儿,将来死也会死在这儿,只要你回来就能看得到我。走吧,傻小子,该出工了,否则等会儿工头要来催了。」
  好你个何守根,你就折磨我就是了。算我舒三刀倒霉,竟看上你这只呆头鹅!
  三刀好不容易咽下那个差点把他噎死的馒头,看看外面雨势,皱起眉头。
  「等等,天气不对头,怕是要出事。」
  「乌鸦嘴,会出什么事?」对林子还不太了解的守根只是觉得冷,倒不觉得下雨有什么不对。
  「你不知道,」三刀收起嬉笑,面色凝重,「我们要砍的这片林子长在山坡上,而山上面因为以前砍伐得厉害,已经没有什么大树。如今连下这么多天雨,怕是土层会被冲软。偏偏上面还有条溪……」
  「什么意思?」守根没听懂。
  「我去山头看看。我没回来之前,你下午别出工知道吗?」三刀第一次对守根发出如此慎重的声音。
  「好。你也要小心。」被三刀首次表现出来的慎重所感,守根也不由担起心来。
  
  「出工了!出工了!」
  三刀离开没多久,出来催促的工头一个个工棚找人。
  工人们在工头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从各自避雨的小棚子中走出。
  「山上已经开工半天,你们还要在这儿歇到什么时候!都给我上坡去!」
  「头儿,这雨下得这么大,手上打滑、脚上也打滑,你看是不是等雨停再开工啊?」
  「等雨停?等雨停你们也别指望发饷了!上面在催,还差三十棵,无论如何都得在这三天运出去!」
  「头儿……」
  「去不去?不去我就换人!」
  「头儿,三刀刚才说要到山顶上看看,他看雨下了这么多天担心会出问题,你看要不要等他回来再说?」守根走出雨棚,开口道。
  「三刀上去了?走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
  工头犹豫起来。
  「那三刀是谁?怎么他去了就要等他回来?」工头身后走出一人。
  只见此人年约四十余,山羊胡子瘦长脸,身上穿的竟是锦袍。
  守根想,这人八成是个有身分的。
  「回二掌柜的,这三刀是林子里的老手,对林子的情况比很多大师傅都还熟悉。他说要上山看看,可能是察觉到……」
  「察觉到什么?误了皇家工期,你承担得起?」二掌柜冷笑。
  工头一咬牙,手一挥,「开工了!走!」
  工人们彼此互看一眼,没动。
  「看来你们的工钱都不想要了。本掌柜可以这么跟你们说,如果你们今天不上山,以后你们也不用在片马讨生活了。」
  终于,工人们动了。
  二掌柜看工人们开工了,心里暗骂一声:一群穷鬼!好吃懒做,借下雨就想不干活。当爷我治不了你们是不是!
  确定工人们都上坡了,二掌柜跟工头交代了一声,便往下一个伐木场走去。一边走一边骂,这该死的雨天、该死的懒鬼们,把工期都给耽误了,害得本掌柜也不得不进山直接督促你们。
  守根见工人们三三两两都往坡上走,心想自己一个人留下也不好,只好跟着一起上坡。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那时三刀正察觉险情往回急赶,途中就听到伐木的沉闷响声。大惊下,也顾不得暴露与否,直接施展轻功急扑山下。
  这时,守根耳中听到了一声极为奇异的闷响。接着!
  山似乎动了动。
  「根子!快跑!」
  三刀?守根抬头,远远就看到三刀竟然在树梢上飞奔。一边飞还一边对他挥手大叫。
  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工人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头,抬起头来四处探望。
  守根看到了!
  山,崩塌了。夹杂着倒塌的树木倾覆而下!
  「三刀!小心——!」
  「根子,山体塌方了,快跑——!」
  两人的声音混杂到一起,也惊醒了其他正在伐木的工人。
  「快跑!山体塌方了!不得了了,山神发怒了——!」
  所有工人一起丢开工具,拼命往山下跑。一些在坡上的工人眼看就要被山石泥土淹没。
  工头吓呆了,看着奔腾而下的山泥和树木,不知所措。
  「头儿,快跑啊!」守根从他身边经过,拉着他就往山下跑。
  「跑!快跑!大家快逃命啊!」工头反应过来,大叫着跌跌撞撞地直往山下跑。也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么的,竟一下被绊倒在地,接着就怎么都爬不起来。
  「守根,救救我!救救我!」
  守根回头,看工头倒地,立刻回身往回跑。
  「根子!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啊!跑啊!快跑!」三刀拼命大叫,急得目眦欲裂,一边心急守根安危,一边还要躲闪从后面冲过来的泥石和倒下的树木。
  几名工人被迅速淹没,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
  守根拖起工头,「快走!」
  「走!走!」工头爬起身,被守根拖着往前冲。原来他只是被吓软了腿。
  身后坍塌的山土夹杂着大量泥浆和树木,势不可挡、奔腾而下。
  糟了!连日暴雨,山溪膨涨,山体坍塌,加上此处正是山坡,势势相乘,竟形成了最可怕的泥石流!
  「根子!根子!爬上树!赶快爬上最大最粗的树!往顶上爬!」三刀在后面急切地大叫。
  守根听到三刀叫声,既担心三刀安危,又无法丢下手中工头,赶紧照三刀说的办,转身就朝附近最大一棵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家快往树上爬!快!」
  听到的工人有人反应过来立刻往身边最近的大树跑去,而有些工人就算听到了,也停不下奔跑的脚步,就怕慢上一步就被泥石流追上。
  守根刚爬上一棵大树,却听到树下有人喊:「你们干什么!杀人啦!杀人啦!」
  守根低头一看,竟然是两名工人一起踩着工头在往上爬,刚刚爬了一半的工头又被踩掉下树。
  「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一名工人把手伸给他,守根立刻伸手把他拉上来。那名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最高处拼命爬。
  守根被他踩了两脚,看看在树底下哭叫的工头,再看看以极快速度迅速逼近的山泥。
  近了,越来越近了。
  「根子!快往上爬!」三刀拼命叫喊。
  工头也看到了,几乎绝望的,他抬头望向守根,哀求地哭喊:「守根,救救我,救救我,不要丢下我!」
  另一名工人也爬上来了。守根错开身,随即一个哧溜滑下大树。
  「根子哥!你疯了吗!不要管他!快上树呀!」三刀停在一棵大树上急得要杀人,嗓子都快喊破。
  「我顶你,你快往上爬!」
  泥石流冲过来了。
  眼看怎么都无法把工头顶上树,守根急切之下,抽出腰带三两下在树腰处打了一个结。随即,他立刻朝大树上爬去。
  「不——!不要丢下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工头以为守根要抛下他独自逃亡,拼命去拉守根的衣服。
  「不要拉我!你踩那个结上来,我爬上去拉你上树!」
  守根爬上树,骑在树丫上立刻探出身去拉工头,「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工头连忙脚踩绳结,伸手去构守根的手。
  「根子,小心——!」
  泥石冲到,一棵碗口粗的大树猛地一下撞击到守根腿上!
  「啊!」守根疼得惨叫一声,身子一歪倒进奔流的山泥中。
  说来话长,但从山体塌方,到守根掉进泥石流,不过弹指一挥间。
  「根子——!」
  好个三刀!临危不乱。一个大鹏展翅直扑守根落下的下方十尺处,恰恰截住被冲进泥石流中的守根。
  为了保住两人性命,三刀使出浑身功力,硬是逆流三尺挣扎着拖着守根攀上一截露出泥浆面的高大杉木。
  刚才在山坡上的那些工人们已经一个都看不见了。三刀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逃出这次劫难,说实话他也不在乎。他只希望守根能挺过这次灾难就好。
  「根子,根子,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回答我,回答我呀。」三刀低头,不停呼唤怀中昏迷不醒的守根。
  怕泥浆堵住守根呼吸,两手用不起来,他就用嘴去吃守根脸上的泥土、用嘴去吸守根嘴里可能有的泥浆。
  「呸!呸!根子,根子你醒醒啊!」
  有什么在泥石中碰到守根的右腿,尖锐的疼痛硬是把守根从昏迷中唤醒。
  「唔……痛!」
  「根子?根子你醒了?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我还没死呢,叫啥……噗!呸呸!」守根一张口,吃了一嘴泥。
  「你没事吧?」守根睁开眼,首先去看身边男子。
  「没事。你呢?」三刀沾满泥浆的脸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还好。」
  「好你个头!我不是让你待在山下等我回来再说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找死吗你!」三刀变脸怒吼。他简直快要急疯了。
  在看到守根被泥石淹没的一剎那间,那种绝望……三刀直想一口咬死面前一脸无辜的人。
  「我跟工头说了呀。看工头的意思也想等你回来再说,但还有一位二掌柜在,那位二掌柜……三刀!」
  三刀单腿勾住大树,一掌挥开迎面击来的断树,立刻再次抱住树身。
  二掌柜是吗?哼!你给老子记着!
  守根此时才发现,三刀竟然一直在用他的左臂紧紧抱住他。他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了他的这只手臂上。
  「三刀,放开我,我自己会抱住。」守根急忙叫道。
  「好,你小心。我在你后面。」
  三刀看守根抱紧了大树,这才放开手,改为两手环抱大树,把守根围在中间的体势。下面,他的两只腿也紧紧攀住了大树。
  三刀的腿也同时圈住了守根的。守根疼得头顶冒出冷汗,可他却一声未吭。
  「你看见工头他们了吗?」
  三刀环视一周,「不知道。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
  守根沉默。
  「根子哥,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里。」
  三刀不是在开玩笑,天上还在下着大雨、脚下流着泥石、顺势而下的断木残枝,这些都会成为要了他们命的凶器。而维持他们生命的仅仅是一棵高约六七丈的百年老杉。如果这棵树的树根一旦咬不住泥土被连根拔起、或被拦腰截断,那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将变得极为渺小。
  此时人的力量在大自然的惩罚面前是如此渺小,任你有盖世武功,也只能紧紧抱着一棵大树借以维持生命。可是还能支撑多久呢?
  何况他伤势未愈、还带着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守根。如果他一开始不管守根,以他的功力也许可以逃出生天。但他能丢下守根吗?他知道他舍不得。
  「怎么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不知道这棵树还能支持多久。」
  「……你不应该来救我的。」守根苦涩地道。
  「呵呵,」三刀在后面笑得胸膛震动,「我的根子哥,你说什么傻话?我丢下任何人也不可能丢下你啊。能和你死在一起,老天爷算是优待我了。」
  「能挺过去的,一定能。」守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异样。
  三刀在后面蹭了蹭他,「哥,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地方吗?」
  「嗯?你会佩服我?」守根笑,苦中作乐。
  「我最佩服你的,就是你这种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的坚定。你知道么,我练的功夫有个名字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有人叫它『九死神功』。也就是说我要死过九次,方能进大成之界。」
  守根想,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三刀谈自己的事情。
  三刀可能为了分散守根的注意力好不让他想太多,只听他缓缓回忆道:
  「你在山林雪地里把我抱回家那次,正是我刚闯第一关——饿死之境时,其实也就是所谓的辟谷。我年纪小,无法控制食欲,没办法弄了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
  「等我破关而出时,附近都找不到吃的,看到你从山下走来,心想你身上肯定有干粮,就……嘿嘿。后来有好几次我都差点熬不过去,太痛苦了。有次我在你面前疼昏了,你还记得吗?」
  守根点头,他当时还以为这小子被人揍到内伤,快要死了,叫来郎中也说无可奈何。
  「那时你抱着我,哭得好伤心。」三刀简直像在回忆什么最美好的事情一样,梦呓一般地道:
  「你一边哭一边对我说: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能挺过去的,你是谁啊,你可是舒三刀呀。你不是说要祸害我一辈子的吗,你不是说要盯着我不让我娶老婆的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这个小流氓,这么坏,老爱来折腾我,没道理老天爷会收了你,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你一定不会死!」
  守根脸都青了,「我什么时候哭得好伤心?你胡说八道什么!」
  三刀没理他,继续沉浸在当时的美好回忆中,「那时你握着我的手,深情万分地对我说:就算别人都会死,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死。你要活着留下来陪我,你要活着留下来和我一起走下去。」
  「我绝对没有那么说!」守根气得连疼痛都忘了。
  「我说的明明是:你小子就是个祸害,别人都会死,我不相信你小子会这么就死翘了。不过你真要死,那我也没办法,正好以后就不用来祸害我了。」
  三刀很坚定地摇头,「我相信自己当时听到的。」
  守根气晕。
  突然!一块跟着泥石流冲来的磨盘大小岩石在泥浆中翻滚着,向两人砸来。
  三刀运气于臂,猛击来石。岩石偏开,从他们两人身边擦身而过。
  「后来每当我忍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听到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我不要放弃,叫我一定要努力挺过去,说你会陪着我永远永远……呃!」
  「三刀?三刀你怎么了?」守根不能回头,看不到三刀口角的鲜血,但他听到了耳边三刀突然变得急促破碎的呼吸声。
  「三刀?」守根小心翼翼地叫。
  「我……没事……」
  「没个屁事!说,你是不是内伤加重了?」这次轮到守根大急。
  三刀轻轻把头搁在守根的肩膀上,没说话。他在努力调息。
  「三刀,你别怕,泥石流很快就会停的。我们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守根不停地说,好像不说些什么,三刀就会怎样一样。
  「哥……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守根鼻子一酸。
  「我现在也知道男人喜欢男人是不对的,男人是不能娶男人的。哥,你为什么不是个女人呢?……为什么?」
  守根想骂他,那你怎么不去作女人。可又骂不出口。
  「我认了,哥。我只想这辈子和你在一起,赚很多银子,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不要你再穿破破烂烂的衣服,也不要你每到冬天就唉声叹气,更不要让你饿着肚子把食物省给你弟妹,我要让你吃得饱、穿得暖,让你不用再到林场干活……」
  泪,模糊了守根的眼睛。他知道这小子在意他,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小子到底有多在意他。
  「哥……你不要娶媳妇好不好?我求你……」
  守根抱着大树,把头顶在树干上,说不出话。
  「哥,你还是不愿意吗……?唉,我真傻,哥你怎么会答应我……」
  守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三刀再说一个字。
  等了又等,「三刀?」
  「三刀——!」
  三刀的手从树干上慢慢滑落,圈住大树也圈住守根的腿也松了开来。
  「不——!」
  守根猛地回头,转身就去抱三刀。
  迟了!
  就差那么一点,三刀的身体从守根指尖滑落。
  「砰。」
  小小的泥花溅起,三刀的身体被泥浆淹没,转瞬之间已经只有上半身一点还留在泥面上。
  守根跳了下去!
  他拼命朝三刀身体的方向游去。这时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腿伤的疼痛。
  可泥不比水,别说无法靠近,就连他自己也在逐渐下沉。
  眼看三刀被泥浆带着离他越来越远。
  「三刀!三刀——!」守根哭嚎了出来。

  第三章
  
  冥冥中不知是什么惊醒了三刀。
  三刀想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来。
  耳边似乎传来了谁在呼唤他的声音。
  ……根子哥?
  根子哥!
  三刀终于发现他的根子哥不见了,而他竟陷在泥石流中。
  「三刀——!」
  凄厉的、像是母狼丢了狼崽的嚎叫,叫得三刀的心都快碎了。
  哥,我没死。我来了!我就来了!
  
  在泥石流中抱住了一截断树挣扎的守根,眼睁睁地看着三刀在泥石流中没顶、眼睁睁地看着三刀就这样消失在他眼前!
  一把盐生生抹进心口,疼得守根几乎快无法呼吸。
  他抱着断树拼命划,朝着三刀被淹没的地方拼命划。
  他没死!他一定不会就这样死掉!
  三刀,如果你死了,哥来陪你——
  
  守根不知道,三刀却察觉了。
  他刚才竟在再一次的生死一瞬间,突破了「九死神功」的第八关!
  ——窒息之死。
  这第八关,他一直不敢轻易尝试,也一直无法突破,窒息的痛苦让他每次在最重要关头,身体就会自动寻求求生之道,让他每每功败垂成。
  这次,却因天灾、地祸、以及他的根子哥,让他无意间突破了这一生死大关。
  身体内功力自然流转,呼吸也在自然间变为绵长内息。
  哥,等我,我就来!
  
  天渐渐黑了。
  雨渐渐停了。
  守根不知道自己划了多久,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无论怎么划都无法到达三刀被淹没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在动,三刀也在随着泥石流移动。
  两人此时已经随着泥石流冲到了山下低谷处。
  在这里,泥石逐渐堆积,渐渐地,守根已经无法支持。
  寒冷、疼痛、乏力、伤心,让他逐渐放弃了希望。
  三刀,等我一会儿,哥就来陪你……
  爹,娘,恕孩儿不孝……
  
  一只手抱住了从断树上滑落的守根。
  另一只手则藉着浮木之力把两人的身体从泥浆中拔了出来。
  
  
  守根醒来的时候,三刀正在亲他的嘴。
  「……我死了吗?」
  三刀吓得一口咬到守根的嘴唇,把守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也因为这一咬,守根知道他还没死,两人都没死。
  「根子哥。」三刀讪笑。
  「……我以为你死了……」
  三刀低头,伸出舌尖舔掉他的眼泪。
  不习惯地推开三刀,守根胡乱抹了把脸,问了句:「什么时候了?」
  「快中午了。昨天发生的事。」
  「还有多少人活着。」
  三刀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守根手肘撑地想要坐起身。
  「哥,小心你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守根疼得大叫一声。
  冷汗从守根额头溢出,「我的腿?!」
  「哥,没事的。我已经帮你固定好,等下你好点了,我就背你下山找郎中。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三刀保证。
  
  守根腿没养好之前,三刀又要离开了。
  这次他还是提了一壶酒过来。
  三刀半躺在床上陪他喝。
  事后他才知道,那天他们那个工棚上坡伐木的,有一大半都没下来。
  三刀告诉他,舒家到底赶上了工期,没有延误皇家的要求,为此还得到了皇家的赏赐。
  因山体塌方死的那批工人,舒家处理了。凡是工簿上有名字的,每家都得了十两银子。有些人家觉得赔偿的少,要和舒家闹,很快一家老小就都在片马消失了影踪。久而久之,也没人敢闹了。
  守根也得了二两银子的补偿。三刀因为名字不在工簿上,自然什么补偿也没有。
  「出门在外要小心点。」
  「我知道。」
  「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在学雕刻,等腿好了,还是去作我的木匠。在片马,会雕刻的木匠更吃香点。」
  「嗯。」
  「你走吧。」
  「哥……」
  「干嘛?」
  「你真的不会娶个媳妇回家?」
  「谁会想嫁给一个瘸子。」守根捶捶右腿叹道。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爹娘要你传宗接代,逼你娶个歪鼻斜口的,你还不是照样得娶。」小流氓喃喃不安。
  守根给他气得冷笑三声,「照你这么说,我何守根只能娶那歪鼻斜眼的是不是?好!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是撞破头,也得把城里最漂亮的闺女娶回家不可!」
  小流氓腾地站起身,深刻地检讨道:「根子哥,我错了。就凭您,那还不是想娶谁就娶谁。不过我们根子哥谁啊?一般两般的根本看不上!您看看,就连我这样一表人才、未来金龟的浪子三刀舒大侠,您何爷都不放在心上了,更何况那些凡花俗草。根子哥,您说是不是?」
  「……你可以走了。天还早,我还能睡个回笼觉。」说完,守根拉起被子倒头就睡。
  跟这小子说话,你不给气死就得笑死。他不想给这小子好脸看,只能装睡。
  「根子哥?」
  守根不理他。
  被子被硬掀开一条缝。
  「哥,我真的好担心。我担心我这一走,你就会把我忘了。」
  尽胡扯!守根以为他想等天亮走,便往里边让了让,好让他钻进被窝。
  「所以,我决定了!」
  ……你又决定啥了?
  
  那个混账王八蛋!
  守根一想到那晚发生的事,就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
  那个不要脸的小流氓,竟然敢对他做那种事?
  守根气愤不过,心想自己还是太心软了,竟然没有当场用椅子把那小流氓砸死。
  一开始他还不知道那小子想干什么,直到他把他压在床上去扯他的裤子,他才……
  拼着那条腿不要,他立刻对那耍流氓的小混蛋拳打脚踢,用尽全身力量反抗。
  口头便宜占占也就算了,竟然真的敢把他当女人用!
  也许是他反抗得太厉害,也许是那小子担心他的腿,总之那小流氓并没有得逞,反而被他打得光着屁股裹着被子窝在被窝里哭了老半天。那惨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强了他呢!还有那该死的、难听的哭声,差点没把他家人也引来。
  一怒之下,他把那哭兮兮的小流氓赶出了家门,还发火道:永远都别再来找他,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没得逞的小流氓就这样离开了,背着个小包袱的背影看起来比第一次离开时还要沮丧、还要可怜。
  守根狠下心肠。这小子还小,他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走上错路。
  就因为三刀对他好,所以他更要断了他所有离经叛道的念头。
  
  一年后。
  根子哥,我占了一座山头。
  守根在打开这份久违了的信件,看到开头第一句话的时候,脚下立刻滑了一下。
  可是山大王好难作!
  那么多张嘴,你不但要喂饱他们,还得给他们立规矩。太难了,我混了两个月就干不下去了,然后我决定把这个烂摊子交给山寨里的二当家。
  我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也不知道他现在干得怎么样,因为当晚我就走了。当然啦,为了不让他以为我失踪,我给他留了一封信,还给他留了二十两银子。
  说到这儿,惨,哥,我忘记身上没银子了,可我现在住的是南山脚下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我还点了最贵的菜……
  哥,我出去转转,等会儿再给你写。
  我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去了哪里。我跟你说吧,我去了戴霞山庄一趟,找那个刚出炉的庄主聊了聊。他很大方,一听我现在囊中羞涩,立刻送给我五十两银子。
  看他这么识趣的分上,我决定放过他家那个突然宣布引退的老头。
  不过说来奇怪,今年好像有很多高手都突然宣布金盆洗手,要么就说闭关修炼,还有的说是干脆放下世事云游去了。
  最可恨的是,这些人很多都是榜中高手。害得我想找人挑战都找不到人。
  我决定了,我要再去找李三盖!这次不打败他,我就……
  我就回去让你养我!
  美不死你小子。守根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把信揣进怀里拄着拐棍出去干活了。
  而这份被他揣进怀里的信,在最下方用很小很小的字写着这么两句话:
  哥,我好想你……
  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时光缓缓流逝,就在守根想着那小子大概不会再来信时,终于有人捎来三刀的口信,说一切尚好无须担心。
  帮他捎话的人用异常羡慕的表情跟守根说:三刀现在可不得了啦,不但人长得越发精神,他身边那女子啊,简直……啧啧,要是能让我娶上那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媳妇,就是少我十年寿,我也愿意啊。
  守根听了点点头,心想那小子总算开窍了,转身就去忙活了。
  
  转眼又是一年终时。
  这晚,守根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梦到一片火光,而三刀就站在其中看着他。
  一睁眼,屋里静悄悄的。
  不知道现在是几更,透过窗纸的一丝微光,可以看到屋里一些朦胧的轮廓。
  守根睁着眼,刚才的梦极为真实,到现在他还觉得火烤在脸上的感觉。
  周围明明那么安静、明明知道那是一个梦,他的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怎么了?
  守根按住心口问。
  想闭眼,心中却老是有些不安。
  不知道还有多久天才会亮,看样子也睡不着了,守根索性披衣起床。
  一拉开大门,一股热浪扑面而至。隐隐的,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咦?这可是大冬天的晚上。
  守根抬眼。
  天空一片红光!
  这是?!
  「走水了!走水了——!爹!娘!二娘!你们快出来——!」
  「中元!耀祖!快起来!都给我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守根猛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房间冲去,顾不得速度太快让他的右腿一阵剧痛。
  「二娘!起来!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二娘惊慌的声音从屋里响起,伴随着还有清韵模糊的询问声。
  「二娘你快带清韵出来!东西不要收拾了,来不及了!」
  说话间,刚才还在邻屋肆虐的大火已经窜到自家。守根大急,什么也顾不得了,用身体撞开他二娘的房门,背起床上衣衫不整的小妹就往外面冲。
  「大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守根来不及回答小妹,回头大喊:「二娘,快!」
  他二娘吓得连衣带都来不及系好,穿上鞋子就跟着大儿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他爹及老二老三迷迷糊糊地出了房门,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火!火烧过来了!快逃!」
  何爹一回头,那火光!
  与此同时,南大街一片响起了「走水了」的叫声,家家户户都是一团乱。
  哭声,叫声,骂声,铜锣敲响的声音混杂到一起,何家老小全吓呆了。
  「爹——!」守根回头大吼一声。
  何爹反应过来,「我的书!」
  「爹!」
  守根又急又怒,大喊着弟弟们的名字,把小妹交给老三,催促二娘带他们逃出大门。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火已经烧到他们家!
  「爹!娘!」
  冲进他爹娘的卧室,却发现他娘竟在翻箱倒柜的收拾细软,可忙里出乱,塞了半天,包裹一个也没做成。他爹则忙着把他的书本和文房四宝装箱。
  「爹!娘!火已经烧过来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逃命要紧,快!」
  守根左拉一个、右扯一个,不顾他们大声喊叫,硬是拖着两人往大门冲。
  「根子!根子!我还有一对镯子,我还有一对镯子没拿出来!」
  「根子,放开我!我的书!我的笔!你这个不孝子,那是你爷爷传下来的!那是你……哇啊!」
  何父大叫一声,呆住了。他刚才还在睡觉的房间房顶突然就燃烧了起来,转瞬间,他们家祖传的二进小院就成了火的世界。
  怎么会烧得这么快?
  如果我刚才还在屋里……
  守根趁此机会,拖着两位惊呆了的长辈冲出大门。
  身后,何家已经完全被火吞没!
  
  隔壁的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人救火,更不见人逃出来。
  「师傅还没出来!」
  何父还没有从震惊中醒来,就看儿子大叫一声向隔壁的屋子冲去。
  「守根,回来!」
  守根师傅方驼子就住在他们隔壁。那边起火更早,能逃出来的人都逃出来了,逃不出的……
  「根子——!」何姚氏大叫。
  就在守根将要冲进火场的一刹那,一团火光突然从隔壁屋冲出。
  那是?!
  「师傅!」
  「杀千刀的舒家啊——!」吼出一声凄厉的控诉,方驼子轰然倒下。
  守根脱下外衣,拼命去拍打方驼子身上的火焰,其他人见了也赶紧上来帮忙。
  好不容易火灭了,人已经成了焦黑一团。
  二娘侍妆紧紧搂住女儿,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不让她去看。
  耀祖、中元木愣愣地看着,连哭都不会了。
  守根在方驼子脚边跪下,泪流满面。
  耳听南大街惨叫哭叫声一片,眼看家园被火海淹没,守根捏紧拳头,满怀怒火。
  舒家!我们怎么得罪你了?
  
  春天走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还没感觉到,片马的冬天就又来临了。
  从入冬到快过年的现在,挣扎于生活中的守根似乎已经忘了远在他方的人。
  根子哥,你成家了吗?
  这封信,数来数去就八个字。
  守根看着手里这封经过辗转反覆才到他手里的信,轻声笑了笑。
  第一次,他托人给舒三刀回了一封信。
  成了。
  就两个字。连落款也没有。
  他不知道这份信舒三刀什么时候能收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他只是想,他该给两人之间画个句号了。
  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样填饱家人的肚子、以及怎样挨过这个似乎漫长无期的寒冬。至于某个小流氓……他现在怎样,已经跟他没有多大关系。
  每天每天,起早贪黑,凡是能变成钱、弄到饭吃,只要不是违背良心的事,他什么都做。忙得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
  如果换在一般人家,有个像他这样努力赚钱养家的人,家里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差。只可惜何家不但有个患了富贵病的何清韵,还有两个只知书本不知世事的书呆子。
  日子虽然苦,但守根并没有绝望。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何家以后一定会越过越好、一定会度过这段煎熬的日子。
  
  两年后。
  三月,没有和煦的春风,还在刮着凌厉如同刀刃一般的冬风时。
  这天傍晚,他无意间看见了某人。
  说起来那人变化还真大。
  相信除了自己,大概没几个人还能看出那人就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地痞小流氓。
  他想那人应该没看到他。
  毕竟任何一个男人搂着本城最有名最漂亮的花娘、坐在本城最贵最好的酒楼、喝最醇最陈的花雕时,大概都不会注意到一个正跪在地板上擦抹客人呕吐物的杂工。
  把醉鬼吐出来的东西用煤灰盖了,扫进簸箕,再用抹布一点点把地板擦洗干净的他边干活边想:这小流氓不知道在外面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短短三年就发达成这样。不对,从他第一次出去到现在有六年了吧?
  ……没错,他承认,他就是心理不平衡。
  
  这之后,他又看到那人两次。
  一次是在他去城西借高利贷,被人拒绝赶了出来的时候。
  那时那人正在路上痛揍当地一个很有名气的赌场老大。在他周围,地上还倒了十几个惨哼不断爬不起来的小喽啰。
  他低着头从他身边绕开走过。
  过了几天,他就听说城西最大家赌场的老板换人了,只是老板的名字并不叫舒三刀。
  第二次是在他跪求药铺掌柜,求他按照药方子配两副药的时候。
  那时那人正在对面和点心铺的俏寡妇调笑。俏寡妇整个人都快依到他怀里了,那流氓索性来了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药铺掌柜没有给他药,就连他愿意给他白干三年都不成。相反药铺掌柜还说:要来我这儿做学徒的多着呢,不差你一个,去去去!真是的,要是人人都来求我送药,我这铺子还用不用开了?
  
  于是当天傍晚,他站在了城西最有名的卖市街上。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很不满的声音。
  守根抬起头。
  很高,很雄伟。
  男人身材相当高大,比一般人要高出一个头还多。光是那副魁伟的身材就能让胆小的人在他面前两腿发抖。
  男人不但高大,还特别结实。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体有多精壮似的,大冷天竟然只穿了件单薄的布褂,胸口那儿还敞开着。从那里可以清楚看见男人浑厚的肌肉和紧致的皮肤,还有些不太明显的伤疤。那种感觉,只要是个女人,大概都想趴上去咬两口。
  男人的脸也跟他的身材一样,充满威迫性。整张脸线条硬邦邦的,五官像是用尺子在脸上量好了距离一般,端端正正。整体说来算不上特别俊美,但却充满男人味,尤其再加上下巴一圈青厉的胡渣。
  从外表上看,这是一个会让最浪荡的妓女立刻腰软的男人。
  从内在看……内在就不用看了……
  瞅瞅四周,一群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一副沧桑瑟缩的穷样。守根心想:你看不出来吗?
  「喂,老子在问你话,你听不见啊!」男人双手叉腰,恶声恶气。
  「我老子还在城隍庙等我拿钱回去,这位大爷,您哪位?我认识你吗?」守根慢腾腾地道。不是他故意慢腾腾,实在是饿得没力气说话。
  「你!」恶霸双眼一瞪,「小子,敢这样跟刀爷我说话,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喂,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这儿卖呢?」
  「没错。这位爷,您要买吗?」
  「嗯。我是想买个仆人,不过就你这样……」上下左右瞄几眼,男人不屑道:「下锅都不够烧一锅的。」
  守根没吭声。
  「跟爷走吧,回去带你过好日子,你以后要好好侍候刀爷我知道不?敢不听话,一天三顿打!」
  守根眼睛一亮。
  恶霸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爷,您看我怎么样?小的很能干的!价钱便宜,只要五两银子买断一生!爷,我什么都会,什么粗活都能干!」
  守根用他最快的速度,绕过男人,追上一个看起来像是管家的人物。
  ……寒风吹过,撩起男人衣摆……
  「何!守!根!」恶霸炸了。
  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那瘦削男人的衣领,对正对他打量的管家样的中年男人大吼:
  「你他娘的给老子滚!蹲茅坑还有先来后到呢!这是老子先看上的!你看,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剁了你!」
  「小子无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中年管家怒了。
  「老子管你是谁!滚滚滚!」高大的男人一把推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中年男子,扯着守根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你竟然敢……」
  中年人话未说完,就见周围呼啦一下突然出现了四五个地痞流氓样的人物。
  「刀哥,怎么了?是不是有不长眼睛的人得罪您了。」
  「刀哥?你是舒三刀?」中年管家的脸色变了。
  「对,这是我们刀哥。哎哟,这不是高老二家的管家吗?怎么,不认识刀哥呀?还是高老二根本就没把我们刀哥放在眼里啊?」
  中年管家连话也不敢多说,低头从混混中挤过,一溜烟跑了。
  「哈哈!刀哥,您来这买仆人呀?」说话的混混上下打量了被拎在男人手里的瘦弱男子几眼,鄙视道:「就这样的?跟个病痨鬼似的,能把您侍候好吗?刀哥,您要找仆人,小的我包了,保管帮你找几个……」
  「闭嘴!」男人不领情,眼睛一翻,「老子就看上这个了!还有你们别再跟着我,老子看了就烦!」
  「是是是。小的们不会跟着您,小的们只会在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次轮到守根翻白眼了,这帮小混混也太不会拍马屁了吧?拍这么明显,当听的人都是傻瓜呢!
  显然叫刀哥的男人并不是傻瓜,挖挖耳朵,眼睛一斜,吐出一个字:「滚!」
  立刻,卖市街上一个地痞流氓样的都看不到了。
  「根子哥。」男人转回头,讪笑道。
  「放开我。」
  「哦。」男人立刻松开守根的领子,还给他拍了拍灰。
  守根抬腿就走。
  「等等!那个……」拉住守根的手赶紧松开,挠着下巴上的青青胡渣,男人凑近守根,腆笑道:「根子哥,是我呀。」
  「你是谁?」
  咻……几乎可以听到声音似的,男人立刻萎缩了。
  「我是、我是……你是真不认识我还是假不认识我!」男人突然挺直腰大吼。
  「这位爷,您也看到了,我是个什么东西,您又是怎样的人物,怎么看,我也不会认识您啊。喂!你干什么?放下我!叫你放下我听见没有!」
  没有!
  男人扛着守根大步向前走。
  「放我下来!他娘的!你不嫌丑,我还要出门见人呢!」
  直到听到这句话,男人这才把守根从肩头放下。
  「先说好,你要是不肯跟我走,那行,我就扛着你在片马城走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舒三刀买下了你何守根作老婆。」
  ……你要敢这样做,我立马去买耗子药毒死你!
  
  舒三刀回来了。
  岁月的脚步、外界的历练让他从一个要泼撒赖的少年成长为一个……
  有人说三刀越来越像一个浪子,充满男人味、诱惑着所有女人的浪子。
  有人说三刀越来越有气势,现在回来想来是要在片马做一番事业。
  也有人说现在的三刀充满了神秘感,没有人知道这六年来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发达起来的,他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舒家的看法呢?没有人知道。但城中蛇鼠们已经敏感察觉到舒家似乎变得紧张了一点?
  那守根呢?在守根眼中,三刀现在什么样?

  第四章
  
  何守根怒瞪蹲在地上一副痞子样的男人。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男人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乌龟,龟壳上还大大写上了何守根三个字样。
  守根气得走过去把乌龟用脚涂掉。
  男人转个方向继续画。
  「舒三刀!」
  「干嘛?」
  「干嘛?你还问干嘛?我问你这些是怎么回事?」守根气得声音都抖了。
  男人总算抬头了,瞄了一眼堆在空地上的木材和石块,突然大叫一声:「哎呀!这些是什么?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说完抬起头,一脸惊喜地道:「根子哥,你看老天爷对你多好!这不,地刚拿回来,就给你送盖房子的材料来了。」
  「舒三刀!」守根大吼。
  无奈的,男人站起身,高大的身材遮住了斜照在守根身上的阳光。
  「我说根子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不就一些木材嘛,人家给你送来,你用就是。」
  「什么叫做人家给我送来就让我用?你、你……我问你,你是不是又跑去威胁人家?这些建材是不是都是你敲诈来的?」
  「根子哥,说话要凭良心好不好。你看到我敲诈人家了吗?你看到我威胁人家了吗?还有这个人家是谁?」
  守根握紧拳头。
  有人从路边走过,看到两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还有人跟守根打招呼。
  「小何,盖房子呢?地什么时候收回来的?」其实来人更想问:钱哪来的。没好意思开口。
  守根当然明白这些街坊的意思,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点头致意道:「跟朋友借了些钱,刚把地收回来。」
  「记得打借条。」旁边多了一道凉凉的声音。
  「知、道。」守根咬牙切齿。
  「这位是……?」街坊好奇地问。
  「朋友。」守根含糊回答,换来三刀一记白眼。
  「不容易啊,你们家也总算熬出头了。」
  有一个人停住脚步,自然有第二个。
  「是啊是啊。真不容易,收回这地要不少钱吧?」
  钱?守根实在不好说出口,收回这地他一文钱没花。
  「守根你把你家祖屋的地皮给收回来了?你怎么办到的?尹发财他不是说要拿这地皮盖酒楼吗?去年有人出价一百五十两银子他都没肯卖。现在他怎么就舍得放手了?」
  「就是啊。守根你还真有本事。你说说你怎么办到的?我家那亲戚到现在都没办法从尹发财那儿拿回地契,你要是有法子可得告诉我。」
  法子?
  简单。找把大刀横在尹发财脖子上,别说让他出让地契,就是让他让出他家老宅也没问题。
  守根看了一眼抱臂靠在建材堆上的三刀。瞧瞧这家伙的得意劲!
  你这样做跟尹发财这种恶霸又有何区别?
  你竟然还有脸说这叫以恶治恶?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尹发财身后的人?你知不知道尹发财和舒家有关?你有没有想过得罪了当地土皇帝的舒家将来要怎么在片马城立足?
  当然这些话守根已经翻来覆去跟三刀说了好几遍。可惜全都成了对牛谈琴。对方不但没把其中利害放在心上,反而还得意洋洋地一个劲向他表功。
  表功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借此机会占他便宜说是收利息——不揍他,岂不让他好了伤疤忘了痛?
  「真没啥法子,就找朋友帮忙跟尹老爷谈了谈,后来他就答应了。」守根含糊以对,想应付过去。
  「朋友?哪位贵人?竟然可以和尹家大老爷说上话?」问话的人眼睛自然瞟向一副懒洋洋样子却仍然极具气势的三刀。
  指指自己的鼻子,三刀笑:「没错,就是你大爷我。想让老子帮你亲戚说话可以,开口银十两。包你卖出去什么价、收回来还是什么价。」
  「十两?」问话的人眼露怀疑,「你真的能跟尹家大老爷说上话?如果我付你十两银子,你真的能把我家亲戚的地契以原价收回?呃,能不能少点?」
  三刀无所谓地笑:「如果你先付十两,地契原价收回。如果你要看到地契再付,就得再加十两。你可以自己算算合不合算,决定好了,就到城西来找我,就说找刀哥,自然有人带你来见我。」
  「刀哥?你是舒三刀?!」城小,几个月时间已经足够让八成以上的人听过刀哥大名。
  「咳,邵叔,我还有点事要找三……刀哥,您看……」守根眼看三刀竟然在他面前做起生意,不想事情越惹越大引来尹家忌恨、舒家注意,连忙找藉口脱身。
  「哦哦,不好意思。刀哥,那且容小老儿与亲戚考虑一下,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守根哪,你们有事你们先办,记得房子盖好请我们这群街坊喝酒就成。」
  「一定一定。」守根躬身相送,对这些曾经照顾过他们一家的街坊,他一直心存感激。其中虽也有些见死不救的,但大多数见他们过不下去了都会施舍他们一口饭吃。
  三刀挥挥手,表示知道。
  两人刚离开,就看那堆建材边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两个地痞似人物往那儿一蹲。
  也怪不得三刀走得安心。守根则是完全没想到。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三刀走在后面看着前面走路微跛的守根,心里颇不是味。想上前扶他,可经过前车之鉴,知道上去只会挨骂,只得跟在后面慢慢随行。
  走着走着,那心情就慢慢转变了。先从那么点心疼变为一点点心酸,想自己对这人情根深种,这人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别说和他亲近,哪怕只是单纯地想要对他好,他还推三阻四。给他银两让他还帐,他竟然打借条给他,还明明白白写上了利息多少、什么时候偿还等。
  你说这让他情何以堪?
  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这份心酸就发酵成了重重怒火。
  「喂!」
  守根继续走。
  「何守根!」
  守根回头扫他一眼,转头继续向西城门的方向行去。
  「姓何的,老子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你什么时候成我老子了?」守根脚步停都未停。
  「何……!根子哥,你要气到什么时候?」三刀立刻就软了。
  守根沉默一会儿,看三刀走到身边,低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我现在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叫你不要得罪尹发财,花钱把地契买回来,你偏要用刀威胁他。他表面是怕了,是把我们家的地契还回来了,但是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不怀恨在心?
  「如果你以后离开片马去外面混也就算了,你既然说要在片马落脚,哪能得罪这些小人。你不怕尹家,但舒家呢?」
  「舒家?」三刀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怪怪的,有点不屑。
  「哥,你放心,我既然回来,就不怕得罪任何人。」
  「你啊……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到底混得如何,但一个人再厉害,又怎比得上一大家子,更何况他们在这里已经扎根五十多年。」
  「哥,那你觉得尹发财要价二百两,你能付得起?当初你那块地才卖多少银子?有没有二十两?你知不知道就算在最繁华的江南地带、哪怕是京城,地价才多少?二百两银子,我可以在江南买一栋两进两出的小院子,还有剩!」
  守根不吭声了。三刀说的没错,当初他家祖屋这块地被尹发财半强迫地收购走时,没算银只算米,一共折合了十九石下米,折合银子约莫十七两左右。而这十九石下米,大部分拿来换药换老母鸡换人参,剩下来的只够勉强果腹,又哪来银钱收回祖屋地契。
  而当初为什么会接受这么低的价,虽说跟他家只知书本又固执的老爹也有关系,但大部分还是因为尹发财使手段,让他们不得不低价卖地契、并不得不把地契卖给他。
  「想想看尹发财当初是怎么对你、怎么对这条街上被烧的那几户人家,我废他一条膀子还算轻的。如果不是当初他联合一帮痞子把你们逼得走投无路,又不让其他人收购你们的地,你们家又怎么会过得这么惨?再说,就算我,身上也掏不出二百两银子。」
  守根默默无语,他知道三刀说的都是对的,他也觉得尹家该受惩罚。可一事归一事,就因为他知道三刀对他好,他越发不愿意他插手他家的事。
  因为他不愿意三刀因为自己而惹上不能惹的人。
  「哥,我说你就别瞎操心了。舒家什么人,又怎么会因为我这样一只小鱼小虾大动干戈。放心,尹家不过和舒府管家有亲戚关系,一旦舒家换主,他们管家自然也会换人。」
  「舒家要换主了?」守根惊。
  「嗯。听说他们现在这个老当家准备让位,他下面几个儿孙正在为这事闹腾呢,城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根本不会过问,也没空过问。」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话说回来,」守根脸一绷,「我问你,那些木材石材哪里来的?有没有给人银钱?多少?另外还有请工匠的钱,一共多少?我……」
  「打借条给我是吧?好啊,等房子盖好,我一起跟你算。」三刀念头一转,一口答应。
  「你身上钱够吗?工匠的钱一定要付,大家都是辛苦人。」
  「我知道。钱够了。」
  「晚上你过来吃饭?」
  「就你那城隍庙?几个老少爷们睡一个破屋,我想对你做啥都不行,还是算了,我另外找地方窝。哥,我走了,明天工地见。」
  舒大流氓跑得快,没让守根用鞋底砸到。
  守根跛着腿走过去捡起鞋子拍拍,穿上脚,走出城门。
  三刀虽然回来了,但他们仍然有各自的生活要过,就像以前一样。
  对于守根来说,三刀归来,确实让他大大松了口气,至少他的债主将只有一人,而且不会逼他马上还。
  回去要怎么跟爹娘说呢,如果让他们知道家里的地契收回来了,不但如此,而且很快就能住进新屋,不知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
  
  何家众人大喜过望。
  乔迁新屋时,何父带着三个儿子给每位当初帮过他们的街坊邻居都敬了酒,挨家挨户送了两个鸡蛋。
  奇妙的是,帮了最大忙的三刀却没露面。
  一直到何家迁入新屋约半个月后的十二月初九那晚,三刀才在深夜溜进何家,敲响守根窗户。
  「你就穿这点,不冷吗?」守根摇头,关上房门。一回头,三刀已经在他床上坐着了。
  「这半个月你去哪儿了?都没见你人影。」守根过去推他,脱掉鞋子钻进棉被拥被而坐。
  「我也冷。」三刀扯他被子,想要把脚伸进去。
  「冷?冷你就穿这点?去!坐那边椅子上。」
  三刀怒,「你对我这个最大债主就这态度?」
  「刀大爷,下次您来记得跟小人提前说一声,小人一定敞开大门,把您迎至厅堂,盛情款待。并让小人全家对刀大恩人顶礼膜拜,再给您做一个牌位,每日三炷香。」守根住嘴了,三刀那表情像是要哭了。
  「你就欺负我吧!这世上也只有你敢这样欺负我!」
  「别恶心了,你来干什么的?每次都深更半夜来,见不得人是不是?」
  「我不是怕你妹缠上来嘛。」男人觉得特委屈。
  「你不说我倒忘了。记得离我妹远一点。」
  「根子哥,你放心。我对你的一颗心那可是唯天可表,绝对无人能动摇。你妹那小萝卜头,还没长开呢,我要她干啥?暖被子还嫌……」
  「闭嘴!」
  「噢。」
  「你这次一共花了多少钱?」
  「不多,前后加起来一共也就八、九十两。」三刀想去摸守根的手,又不敢。
  「八、九十两?!」守根晕了一下,「怎么会这么多?不就请了四个工匠?我还帮手了。」
  「材料啊,您也不看看小的我给您用了什么材料。谁叫你急着吼着要付钱的,对方跟我一算帐,那当然是按市价来,百年杉木做大梁,一共用去六根。光是这六根老木,就能占大半了,还有……哥?」
  「你怎么不问我一下?」守根声音都抖了,这次不是气的,是怕的。八、九十两银子,这要怎么还?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我还没说利息呢。我想过了,我也不会什么营生,要想在片马城混下去就得找点事做。放高利贷就挺不错的,看在哥你是我第一个主顾分上,我们这利就算少点,你看月利两分怎么样?如果你同意的话,喏,这是欠条,我都带来了,你在这儿画个押就成。」
  三刀说着,真从怀里掏出一张准备好的借条递到守根面前。
  守根看着面前的借条像是呆了。
  「你、你不是在城里给人作打手吗?怎么还要放高利贷?」
  「打手?」这次轮到三刀愣住,不过他很快就笑了,笑得两只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
  「哥,日子难混呀。小弟这几年在外赚得些辛苦钱可都花在你身上了,如果不趁着现在还有力气砍砍杀杀,多找几条营生,以后的日子难喏!或者……哥你养我?」
  「……养你,这帐就算了?」
  「别这样说嘛,亲兄弟明算帐,咱们一码归一码。何况打借条的主意还是你出的,当初我说送你,你不要,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客气了。」
  「三刀。」
  「嗯?」
  「你杀了我吧。」
  「哥,您看你这话说的!不就八、九十两银子嘛,哦,还有前面帮你还帐的,一共约莫百十两吧?这样吧,看在我们俩这么长时间的交情分上,算你一个整数,前面的欠条我都给你撕了,你就当一共欠我一百两银,利息呢,我们还是按照月利两分算。
  「哥,您看看,这是您以前打的欠条,您可确定好,我都撕了啊。至于这张嘛,就是……」
  「舒三刀!」
  「有!」
  「你都准备好了是不是!」
  「咋了?生气了?不打算还了?没关系,哥我和你是什么情分,你要不想还,还不一句话,那就算了。」三刀说完就把那张百两借条塞回怀里。
  「等等!」
  「嗯?」
  「拿来。」
  「哥……您确定?我是真无所谓,您要不还,我一句废话也不会说,谁叫您以前赏过我一口饭吃呢。」
  三刀那张小人得志的脸看得守根一肚子恼火。
  「闭嘴!」守根一把夺过那张欠条,咬破食指就在欠条上按下了手印。
  「哎……哎……」一个没看住,见他家根子哥咬破了手指,可把三刀心疼的。
  「哥,你这么快干什么,我印泥都准备好了……」
  守根一脚踹过去。
  「哥,这钱真的不难还,那个……你没银子还,可以用身子……哥,别打别打!痛痛痛!哥,你怎么可以用板凳砸我!」
  「我砸不死你这个混蛋!」
  「哇!哥,小心你的腿……」
  「往哪儿跑!我让你一天到晚想糊涂心思!我让你不学好,什么不好作非要作流氓!我让你放高利贷!你敢给我放高利贷试试,我不把你小子打得连你爹娘都认不得,我跟你姓!」
  「哥,饶了我吧,除了你,我发誓不放别人高利贷。哥,别用鞋底打我脸……」
  「匡啷」一声。有人撞开大门逃走了。
  「大哥,刚才是不是三刀哥?」有人听到声响,从里屋出来。
  「回去睡觉!」一只脚跳着出来的守根回头就是一声怒喝,吓得他妹脑袋一缩,不见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
  有了安身之所的何家渐渐摆脱了那两年的贫困,在守根一心努力下,吃上鱼肉的何父甚至开始重新考虑让老二中元去赶考的事。
  同时也就像三刀当初预测的,尹家吃了大亏却并没有来找何家麻烦,舒家那边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两年过去,三刀仍旧在片马混日子,不过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到他人。就连守根一年中也见不到他几次,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出城办事。至于办什么事,他没说,守根也没问。
  两年中,三刀虽然不怎么在城里,但该做的事他一样没少做。
  譬如:何母又给长子张罗了一门亲事,他得到消息,硬从千里之外飞骑而归,拿着那张百两欠款月利两分的欠条就直奔女方家里。不用说,这门亲事自然就这么无声无息、不明原因地没了。
  女方得到三刀警告,不准告诉何家人退亲理由,只说嫌弃守根右腿有疾。当然那是得了三刀好处,他们才肯这样说。
  而不明究竟的何家除了叹息也别无他法,守根心中多少有数,猜出八九和那流氓有关。不过不管真实原因为何,自己残疾是真,再想到自己那一身债务,心想还是别害人家闺女了。
  再譬如:这年年初,也不知三刀是憋久了还是憋急了,半夜摸进守根房里,拿着欠条要守根付利息。
  虽说因为守根死活不愿而未达成夙愿,但好歹也算解了一些馋,占到了那么一些小小便宜。
  同样的,他也因为占到了这点点便宜,不得不逃出城外躲了两三个月才敢回城。
  因为……守根那晚被他气疯了,竟然拿柴刀砍他,还说看他一次砍他一次。和守根相处多年的他,知道他根子哥这次是真发了脾气,不想死更不想还手的他哪还敢继续待在城里。

  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向早起的守根已经走在大街上。路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全都把脑袋缩在衣服里走路。偶尔碰到熟人,就互相打个招呼。
  拢紧衣襟,守根对着双手呵了口气。今年又是个大冷年,才九月底就冷得让人发颤。而且片马城的冬季本来就长,今年大概不冻死个把人,老天爷也不会甘休。
  可是再怎么冷的冬天也没有两年前那两个冬天难熬,连那时都熬过来了,这点严寒又算得了什么?
  看到街道对面走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守根眼神有了点恍惚。
  快半年了,这次那家伙一离开就离开了半年。走时说是去帮石胖子家那个厉害的祖母,帮她解决她的老情敌,不过到底帮不帮,要看他看谁顺眼。说的不明不白,守根也听得糊里糊涂。
  问他让他帮哪一个。他只能回答:帮弱的,帮有理的。
  就这么一句话竟然让三刀一副知道该怎么办似地点点头,飘然而去。
  这一飘就飘去了半年,而守根直到三刀走得不见人影才想起来、他的一封信里好像提过这个姓石的友人。
  到底怎么样了呢?
  有没有顺利解决?
  那石姓人家住在哪里?是否也和片马一样寒冷?
  那家伙是否仍旧一身单衣,不怕冷的把胸膛露在外面?
  还有他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停住脚步,等右腿断裂处那阵突来的疼痛过去。
  男人和男人……
  如果真在一起了,那日子要怎么过?
  周围人的眼光能不在乎吗?
  家里人的指责能挺得住吗?
  绝子绝孙的下场能对得起生下三刀的他的父母吗?
  三刀还是个孩子时,他以为他只不过胡闹、好玩。
  孩子变成少年时,他也以为这不过是对方一种朦胧的错觉,等三刀有了真正喜欢的女子,自然就不会再缠他。
  可是少年变成男人回来时,他竟然还对他有依恋、有情欲。
  有依恋,他可以理解,也愿意接受。
  可是情欲?
  说真的,如果不是那晚那家伙压上他的身,他还真不知道那流氓对他竟然还有情欲之心。
  他那时已经二十六了,如今更是二十七岁高龄。别说男人,就是女人看他也嫌他年龄偏大呀。
  那家伙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那他在外面会不会和其他男子……睡过?
  
  「早啊,根子,一大早就忙呢。」
  耳边突然传来街边烧饼铺大伯的招呼声。守根吓了一跳,脸色一红,赶紧收回心思,抬头回笑道:「早,章伯。您不比我更早?」说着,走过去要了四个烧饼。
  「带回家吃?要不要来些豆浆?」
  「不用了,我二娘烧了稀饭。」
  「你二娘就是勤快,你爹好命,娶到两个老婆,一个漂亮,一个能干。对了,」章伯一边用油纸包烧饼一边随口问:「昨晚你出城了没?」
  「没,怎么了?」守根也随口问。
  「昨晚半夜城东好像有人闹事,早上林场进城的人说,看到东城墙外吊了个人的尸体,看样子像是刚死。」
  「哦,这倒是稀奇。城墙外头好久没吊人了吧?」守根笑,事不关己地拿过烧饼揣进怀里捂着。
  「是呀,真的好久了。上次吊人还是年前吧?」
  「是啊,都快一年了。」
  闲聊中,新的客户上门,守根也转身离开了烧饼铺。
  
  吃早饭的时候,何家家主何梦涛捧着陶碗斯文地吸了口稀饭,放下碗,用筷子指指自己碗边。二娘侍妆理解地掰了半块烧饼放在他碗边。
  「二哥,城隍庙的老庙祝让我告诉你一声,过去帮他写封信。」何耀祖大口吃着烧饼含糊道。
  何家老二何中元点点头,表示知道。
  「信钱呢,你拿了没有?」守根突然开口。
  耀祖动作一顿,捧着碗说话越发含糊,「就十个大子,我先拿了。」
  「你又!」何中元气得搁下碗。
  「吵什么吵。饭不言觉不语,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家主发话,几个小子都沉默了。
  一顿饭很快吃完,耀祖刚想离席,就听老二中元慢腾腾地开口道:
  「爹,娘,二娘,大哥,现在已经是九月底。」
  何家人突然集体陷入沉默,表情各异,何家家主的表情最为复杂。
  半晌,何爹咳嗽一声:「九月底了呀,是该准备了。」说着,眉头却紧紧皱起。
  「要多少钱?」守根似乎早就知道弟弟有此一说。
  何中元盘算一下,道:「作为童生,我需参加明年二月的县试,及四月的府试和院试,都通过了才能获得秀才资格。可在这之前,先得花钱请廪生给我具保,这约莫要花二两银子。
  「通过府试,即可参加提学道在府城举行的院试,也就是说我不必跑两个地方。如我能顺利通过这次童试,取得秀才资格进入府里的官学,连路费加头年生活费,约莫十两银。」
  「十两!」耀祖叫。
  「十两?够不够?」守根问。
  中元不屑地瞥了眼老三,转头对着大哥恭敬道:「约莫够了,如能进入府学,我必定努力读书争取廪生的资格,这样每年可得八两三钱的生活补助。如不能取得廪生资格,我给人写信抄经也能熬到乡试的时候。到时如能取得乡试资格,还烦请大哥再担待一二。」
  守根低头,算自己床铺下的存银有多少。
  何爹看向大儿子。
  何家两位夫人也看向大儿子。
  何家大儿子守根,全家的脊梁骨。何家每个人都清楚,虽然家主是何爹,但真正撑起这个家的却是长子守根。
  其他几个兄妹也看向自己大哥。不过中元是期待,清韵是尊敬,耀祖眼光里却含了些埋怨。
  何爹又咳嗽一声,和声道:「守根,你能凑出多少?」
  守根抬起头,「爹不用担心,自还完欠债后,这两年我一直在给中元存赶考的钱。去府城考秀才的钱差不多够了。」除了我欠三刀的钱一个大子没还外。
  何爹点头,面上露出微微喜色:「这就好这就好。中元今年就没赶上,我还担心他明年也去不成。童试在明年春,如果钱凑齐了,收拾收拾也该出发了。」
  「是,我准备在来月初就出发。」
  「好孩子,何家光宗耀祖就靠你了。如果你能考中秀才,娘就是死了也开心啊!」
  大房何姚氏抚着次子的肩膀激动道:「你去忙吧,好好准备准备。娘和你二娘这两天就给你赶制件袍子,府城不比这里,那里的人更重衣冠,府试一过,你就是知府的学生,到时别给人瞧不起。你在外面看到合适的鞋面也买上两副,我让你二娘给你做两双鞋子。」
  「对,对。」何父及二娘侍妆也连声附和。
  何姚氏说完,又转头对坐在侍妆及她中间的幼女说:「清韵啊,如果你二哥考取秀才,你也不用担心嫁不到好人家,以后也不用过苦日子了。不过想要嫁个好人家,你就必须要有个闺秀的样子,从今天起,你不准再给我出门,听见没有?」
  「大娘……」清韵不依。
  何姚氏一瞪眼,清韵顿时不敢作声,心知她娘肯定不会帮她。于是低头前偷偷瞟了眼最疼她的大哥。
  守根对小妹笑笑,心想城里这段时间有点乱,不让她出门也好,也就没有反驳母亲。
  见大哥没为她出头,小清韵嘟起嘴,暗地里诅咒二哥考不上秀才才好。
  本要离席的耀祖此时突然重重哼了一声,「匡当」一声踢开椅子大步向门外走去。
  「耀祖!你这是干什么?做给谁看呢!」何爹怒声喝斥。
  二娘侍妆眼光复杂地看向这个亲生儿子,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耀祖扶着门框转回头,眼圈有点红,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没什么,我去找小巧。」说完转身,却还是忍不住低低说了声:「偏心鬼。」
  何爹怒,刚要怒斥三子,却被长子拉住衣袖。
  耀祖趁这个机会,溜了。
  「这孩子,一直都这么毛毛躁躁的。上次他就说做生意做生意,你给了他五两银子吧?结果呢?出去一趟不但一个铜子没赚到,相反还把本金赔个尽光!如果不是他赔了这笔钱,中元需要等到明年去赶考吗?」
  「做生意?我看他是拿去赌了吧。」老二中元冷哼。
  「中元!」守根一瞪眼,随即转头安慰父亲道:「爹,话不是这么说,耀祖有向上的心总是好的。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那五两银子就当给三弟买个经验,等下次他就知道什么路是不能走的,什么人是不可信的。」
  「哼!什么向上心?我看他不赌就好了。而且他哪是做生意的料子?下次?下次让他自己掏本钱。家里能有多少钱给他赔?让他踏踏实实的在林场工作,他又嫌苦又嫌赚钱少。那孩子!」何爹怒其不争,不住摇头叹息。
  二房侍妆不便开口,暗中拉了拉大房的衣袖。
  大房何姚氏意会,开口做和事佬:「相公,算了。耀祖还小,等他娶了媳妇也就安定了。」
  「小?都十八了还小?他大哥十三就拿工钱回来养家,他十六才进林场。两年来,拿回来的钱还没老二给人写信抄经的多,而且他又不像老二是个读书的料子,要不是你们一直宠他,他现在……」
  「爹,耀祖是老幺,难免依赖心重点。家里也不缺他那两个钱,只要他不往坏道上走就行。况且就像娘说的,等他成亲搬出去住后,自然知道养家糊口的重要。」
  二房侍妆连忙点头。
  何爹看大房还有长子都开了口,也就不再说什么。
  「娘,二娘,你们在家里给中元准备下行李,有事就去刘东家那儿找我,我先走了。」
  安慰了三位爹娘,摸摸小妹的脑袋瓜,守根就出门了。
  随之,中元也去了城隍庙。家里的事向来不需他操心。
  
  「大哥!大哥!」
  守根回头,看到后面小妹拎着裙角追了出来。
  「娘不是让你别出来的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守根拿这个被他宠坏的小妹妹没办法。
  「大哥,」清韵拉住他的衣角,小脸红红地道:「你这段时间有没有看到三刀哥?」
  守根微微皱起眉头,「爹不是三令五申地跟我们说了,不要在别人面前提我们认识三刀吗?」
  「我没有在别人面前提呀。而且你叫我不要去找三刀哥,我也没去找啊。」
  清韵委屈地噘起小嘴,「爹也真是的,三刀哥作打手又怎么了,老说他是下九流,叫我们不要跟他来往,我们家明明承了人家天大的恩情。」
  守根伸手拧了拧她的小鼻头,无奈地笑道:「你啊,收收心思吧。三刀不是你能沾的人,知道吗?倒是娘和二娘给你选的几个未来夫婿,我觉得里面有几个倒不错,如果你想见,我可以偷偷带你去见见他们。」
  「大哥!我才不要嫁人呢。」清韵不依,撒娇道:「大哥你觉得那几个人能比得上三刀哥吗?他们有三刀哥高吗?有三刀哥那么有本事吗?而且他们能比得上三刀哥那么……有男人气概吗?」清韵的脸更红了。
  唉!守根在心中叹气。死流氓,衣服不好好穿,偏要敞着衣襟到处卖弄。那身板、那样貌,男人中有几个?你说看到这样一个男人,还是未婚的男人在城里晃,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心里能安生吗?这下好了,他家妹子也要陷进去了。
  不行,下次看到他得好好跟他说说,让他离清韵远点,今后最好不要出现在何家五里之内。
  「大哥,我知道你和三刀哥关系很好,你能不能、能不能……」清韵低下头,害羞地拧着手指。
  「不能。」守根斩钉截铁,不给小妹任何希望。
  「大哥!」清韵跺脚,「你、你……你最讨厌了!」说完就冲进何家大门,砰地把大门关上了。
  「这丫头。」守根摇头苦笑,心想清韵要是知道三刀其实喜欢男人……哈哈!
  干脆下次小丫头要再问他三刀的事,他就告诉她那流氓和点心铺罗寡妇之间不清不白,而且还经常留宿花街,借此打消她的念头,反正他也没说谎。
  
  「刘东家。」守根站在宝生家具店铺外喊。
  「哟,根子,你来啦,坐。」
  宝生家具铺面很小,东家大儿子的刘宝生三十出头,老早就成了铺子里的一把手,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守根来了,抬头招呼一声,照样忙自己的。
  「你爹呢?」守根进来也不客气,找了一张凳子坐下。
  「他去舒家铺子了。看能不能请他们大掌柜帮忙让咱家的家具跟他们车船一起走。」刘宝生一边刨木面一边说。
  「他们大掌柜不是很好说话吧?」曾经为了找工在舒家铺子大掌柜那儿碰过不少钉子的守根苦笑道。
  宝生抬起头,笑:「我爹带了二两雨前去。」
  「二两雨前?不少钱吧?」
  「没办法。我们店小,这里木工店又多,做了家具又八成都盘给舒家铺子,赚不到多少钱,不把家具运出去不行。可咱家也负担不起一路的运费,只能去求舒家铺子的大掌柜。」
  对着木面吹口气,吹去木屑,宝生想起来了。「对了,你过来雕椅背的是吧?喏,都在那儿,就两张,图样在柜子上,自己拿。你看能不能雕?」
  守根依言过去拿过图样看了看,再瞅瞅椅背,道:「能。雕刻、打磨、上色全部要半月时间,可以不?」
  宝生摇头:「十天,不能再多了。这两张椅子是婉楼花魁婉娘要的,说是下月初旬就要。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要来,她屋里家具旧的磨损的都要换。」
  「是吗。」守根有点头疼,他向来是慢工出细活,要他快,真有点难。
  「嗯,还不能雕差了。婉楼的嬷嬷说了,要看了货、婉娘满意了才付钱。」
  「我尽力。」守根点点头。自他从林场回来后,宝生铺子帮了他很多忙,可以说至今为止他拿到的木工活七成都是出自这儿。
  宝生铺子安静下来,宝生专心致志的刨木面,守根一心一意地对着椅背研究手里样图。
  不知过去了多久,正在比对揣摩图样的守根突然听到了「匡」的一声。
  「爹?您怎么了?」宝生焦急的声音响起。
  「刘东家。」守根起身。
  刘苇蒲揉揉膀子,脸色难看,道:「守根,你来啦。」
  「爹?出什么事了?」宝生担心地迎上前,扶他爹坐下。
  「唉,别提了!」
  守根拎了茶壶倒了一杯冷茶递去。
  两杯茶水下肚,刘苇蒲这才忧心忡忡地开了口:「你们知道东城墙外吊了个死人吗?」
  守根、宝生互看一眼点点头。
  「那是舒家铺子的二掌柜!」
  「什么?!」两人同时惊叫。
  「嘘——轻点!这事外边还不知道。舒家铺子正在为这事闹呢,说三日内必定要抓住凶手,并严惩不贷。我回来的时候,大掌柜的正让人去请刀哥。」
  「什么?请了刀哥?这事跟刀哥有关?」宝生小声叫。
  守根脸上也有惊色。
  二掌柜?哪个二掌柜?难道……
  还有三刀回来了吗?什么时候?
  「不知道有没有关,也许只是单纯讨消息。听说城里其他几位有头有脸有门道的也都被请了去。」放下茶杯,刘苇蒲叹:「总之,这段时间大家安生点。守根啊,你让你三弟这段时间少往赌场里钻,别撞在刀口上。」
  「赌场?耀祖?」守根脸色变了。他怎么不知道他弟又去赌场的事。
  「怎么?你还不知道?」刘苇蒲惊讶,顿时脸上就有点后悔的表情,摇摇手,「唉呀,也没什么。耀祖那孩子应该有数,赌也不会赌大的。可能就是去玩玩罢了。我因为上次接了红灯笼赌场的活计,在那出入了几回,看见过耀祖两次,不过玩得都不大,你别担心。」
  「不大也不成。那小子都在想什么!刘东家,你是什么时候看见我弟的?」守根脸都黑了。这个王八小子,你大哥我想赶紧还完那混蛋的高利贷,你倒好!不帮我还败家。有种你就别给我抓住!
  「好像是上月月底,还有这月初吧。」
  守根沉着脸,道:「刘东家,宝生,我回去拿工具,下午过来。」
  
  且说守根并没有回家拿工具,而是带着一肚子怒火去了城西。
  城西,全城最乱的地方。
  吃喝嫖赌斗,别的地方有的,城西一样不缺。
  他不止一次来过城西,但这两年每次来城西十有八九都是为了他家老三何耀祖。
  这个小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染上了赌瘾,赚来的工钱都花在赌博上不说,光只是从他这个大哥手上拿去还债的就不下十吊钱。
  上次自己相信他所谓和人做生意的谎言,把本应该给中元赶考的钱给了他做本钱,而他却把它全部拿去做赌资输得精光。
  在自己质问他的时候,也许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也许尚还有那么一点悔过之心,一五一十都跟他交代了,还说是几个人合伙骗他。
  看看可怜巴巴的幺弟,他原谅了他。人孰能无过,只要肯回头就好。
  那时小三也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沾赌。可从那时到现在,这才过去多久?
  太阳已经快升到中天,但多余的云朵遮住了太阳的热力,再加上刀子一样的寒风,让九月底的片马城冷得跟冰窟窿一样。守根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身体直发抖。
  歇歇走走,红灯笼到了。
  红灯笼门外的大红灯笼还没有点亮,可就算是大白天,依然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热闹至极的吆喝声。
  一想到三弟很可能就在里面挥霍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守根看到这红灯笼,心底就泛出一股厌恶。
  片马城的日子苦,流徒多,妄想一夜致富的人随手抓。而城外来的伐木工中不乏混日子的人,这些人领了工钱没处花,赌场、妓馆就成了他们挥霍发泄的地方。
  不光是城里,林场也有不少小型赌场和流莺。男人们就算不出林场,也能快活。
  几乎是带着一种仇恨的心理,守根拖着腿恨恨地向大门走去。
  一只手拦住了他。
  看门的痞子歪头看看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问道:「来玩什么的?」
  痞子的眼睛毒得很,来人是不是赌徒一眼就能看出。
  「找人的。」守根实话实说。
  「没你找的人。」痞子伸脚挡住大门。又来了!为什么每天都有赌鬼的家人或朋友找上门?这不是明显破坏赌场生意嘛。
  「我找我弟,家里有急事。烦劳这位大哥到里面叫一声,我弟叫耀祖。」守根耐着怒气道。
  「我说了,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怎么了?有人闹事?」大门内又伸出一颗头。
  「哟!这不是根子吗?咋啦?你也跑这儿来玩?」
  守根一看是熟人,表情松了一点,「大头,是你啊。你在这讨生活?」
  「是呀,大爷我和林场姓王的管事不对盘,我表哥说我力气大,就介绍我来这看门。你呢?来这有事?」大头用食指边挖鼻孔边往外走。
  「我来找我弟耀祖。你有没有看到他?」
  「耀祖?」大头忽然变得期期艾艾,挖过鼻孔的食指在短袄上擦擦。「不知道啊,我没看见他。你怎么跑这来找他?」
  「有人告诉我,他来这儿鬼混。」守根盯着大头的眼睛。
  大头用挖过鼻孔的手抓头,打哈哈道:「那啥,你听谁瞎说。耀祖这两天都在林场,今天发饷,他怎么可能会跑这儿来。」
  守根话也不说了,抬腿就往赌场里冲。
  「喂喂!根子!」大头张开双手,赶紧拦。
  「大头,让开!」
  「根子,别这样,耀祖真的不在这儿。」
  「喂,我说叫根子的,别以为兄弟好说话,你就不守规矩乱来啊。我警告你,你再胡闹,小心我把你扔出去!」
  「你扔扔看!」
  「哟呵!还横起来了呵!你个兔崽子,不给你点教训,你当爷爷我这个守门神当假的是不是?」痞子嘴上不干不净地骂,走上去就推人。
  大头没拦住。
  守根腿脚不稳,当场给痞子推得往后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哈哈!就你一个瘸子还敢来闹事!还不给我滚!」
  「滚你娘个蛋!」守根恼羞成怒,手撑地,爬起来就往前闯。
  大头再次张手拦,「根子,冷静些!」
  「小子,你说什么?!」
  「我说滚你娘个蛋!」闯不过去的守根破口大骂。
  「他娘的,看老子今天不剁了你这瘸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头,你给老子让开!」
  「胡哥,别,都是自己人。根子,你别冲动,耀祖真的不在,我不骗你。」可怜大头安慰了这个,又得捺下另一个。
  「大头,咱们从小一个裤管长大,你小子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你说,是不是耀祖跟你打了招呼,让你不要跟我说?他到底在不在?」守根越冲不进去越急。
  「根子,我……」
  「大头,你小子让开!我看这瘸子欠教训!竟敢跑到我们红灯笼闹事!」
  「我看你这王八蛋才欠教训!我找我弟,你挡什么挡!」
  瘸子瘸子,几声瘸子叫得守根脑门青筋暴起。也许他表面上是不在乎自己跛了一只脚,可被人这样当面嘲笑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何守根不会主动惹事,但并不代表他怕事。
  在片马城不会打架不会耍狠的男人,只有被人骑在头上的分。何况此时他认定耀祖正在里头赌钱,急得头上冒烟,哪禁得起痞子挑拨,三言两语,就要动手。
  「喝!敢跟老子叫板,今天不打断你另一条腿,老子也不用在这城里混了!」
  
  「打架了!打架了!红灯笼今天又打架了!」
  一声吆喝,呼啦一下,一圈看热闹地围了上来。
  
  这边守根已经跟叫胡哥的痞子打成一团。
  大头在旁边又拉又叫,不时还会挨上两下。
  门口如此混乱,自然惊动了红灯笼内部的人,打手又跑出两个。见自家人在和人干架,也不管大头怎么拦,冲上去就围殴守根。
  大头眼看守根只有挨打的分,也不知什么时候拉架的就变成抗架的,一起加入混战。
  见红灯笼三个打两个,围观的人还嫌不够热闹似的,叫好声、骂娘声、甚至还有指点守根大头怎么还手的声音混成一团。
  一时,红灯笼门口变得进不得也出不得,被堵了个死死。
  
  「哟,这里在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第六章
  
  很好听的声音。相信大多数人听到这个嗓音都会有这种感觉。
  有点戏谑、有那么点懒洋洋、略略沙哑的声音,综合成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味道。说起来奇怪,这声音听着并不大,却让在场的人个个都听得清清楚楚。
  围观的人回头看。
  「刀哥?」
  刀哥!众人一起回头。
  「你们挡在这儿,还让不让人进门?」很有点无可奈何的调调。
  打手们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本来应该在圈子最外围的刀哥竟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边。
  「刀哥。」
  打手之一停下殴打,退出圈外,畏惧地低声叫。
  一人停,众人停。
  除了地上纠缠成一堆的胡哥和守根,大头也抽身站到圈外,同时不停用担心的眼光看向地上的守根,却不敢再加入战圈。
  嘴角扯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迈步正要往赌场里走的刀哥忽然站住。瞄了那缠斗的二人一眼,竟然转身踱到了缠斗不休的两人身边,抱臂看向地上两人。
  「胡子!还不放手!刀哥来了。」打手之一出声警告地上的胡哥。
  胡痞子早就听见刀哥来了,他也想放手,问题是他根本脱不开身。
  这王八小子太他娘狠了!知道打不过他们,到后来只盯着他一个人打,别人打他十下,他怎么也要捣他一拳。
  身体一震,也不知怎么就被扔到了一边。被摔得头昏脑胀的胡痞子脱离了战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呼哧,呼哧。守根手撑地,用袖子擦擦流出的鼻血,狠狠盯着不远处的胡痞子,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惨。
  发结松了,袄子外褂被撕开,里面的短袄也被扯出棉絮。两只鞋子没一只在脚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破了一处。整个人就跟块破抹布差不多。
  「这是怎么回事?」
  守根像是现在才注意到身边站了人,顺着声音抬起头。
  很高,很雄伟。
  与他两年前看到此人时的印象相同,只是似乎又多了些霸气。
  这家伙真回来了。竟然也不跟他知会一声。
  守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怨气。怀着这股怨气,就像没看到来人一样,低头用袖子擦擦鼻血,从地上爬起。一开始没站稳,差点再次跌坐到地上,被大头一把拉起。
  「谢了,兄弟……对不住了。」守根接过鞋子套上,对大头愧疚道。
  刚才他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很有可能又来赌博的弟弟,心里本来就急,再被那痞子几句瘸子一骂,完全忘了闹起事来大头的立场。眼下,这事恐怕会害大头没法再吃这碗饭。不由越想越后悔。
  「没事,我表哥在里面说话还是算数的。」看出守根愧疚的大头悄悄在他耳边道。
  闻言,守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感激地看了眼大头,见他脸上也见了红,连忙扯起袖子帮他擦拭。
  大头也不客气,就着守根的袖子把脸上鼻血之类擦了个干净。
  被无视的刀哥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未变,但那眼神……那凶光射的!
  不小心瞄到的赌场打手顿时一个冷颤,拼命想着自己是不是犯了刀哥什么忌讳。
  「刀哥,您来玩啊?」一个有眼色的打手连忙上前殷勤地询问。
  刀哥没理他,见守根爬起,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三名打手,嗤笑道:「三个打一个?还是个普通老百姓?你们还真给你们洪哥长脸。」
  「刀哥,你不知道这小子……」胡哥收口,脸色越来越惶恐。
  刀哥收回不明意味的眼光,再也懒得去瞧这几人,径直向红灯笼内部走去。
  留下后面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
  打手们内心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些靠武力吃饭的打手们对杀气都有一定的敏感性,刚才他们确确实实感觉到了来自这名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的强大煞气。
  但为了什么?
  
  看热闹的人见没看到想像中的热闹,也都渐渐散去。
  守根拢拢衣襟,拖着腿埋头向赌场内走去。这次再也没有人拦他。
  一前一后。
  前面的人高大魁伟,步伐悠哉,步行间似有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狂妄和满不在乎。而眉眼间却噙着一丝凶狠。
  那氛围,在在告诉别人:他是一个流氓,大流氓。
  后面的人很普通,片马城像这样的人扫一扫都能扫出一大堆来。
  身高一般,五官清晰,与前面的男人相比,脸庞的线条稍微柔和了些。肤色比常人黑,类似于深棕色。这大概要归功于片马城比一般地方更毒的日照。
  在片马城里,穷人家的孩子小时没衣服穿,男孩们一到夏天就光着身子在外乱跑,守根不但在城里跑,他还跑到城外的山上捡柴火,有时带着两个弟弟在山上一玩就是一整天,想不黑也难。不过幸好他的皮肤不错,黑是黑了,但看起来是那种很细腻的黝黑。
  总体来说,守根一看就是那种出身正经人家的正经人,就算他刚打完架。
  这两人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就像他们现在之间的距离一样。
  一前一后,差着十尺远。毫不搭杠。
  
  前面的男人脚步放慢。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刻意压低的声音明显含了一丝怒意。
  守根没理他。
  「我问你,你跑这儿来……」话没说完,就看到赌场的头脑们已经带人向这边迎来。
  「晚上你来找我。」
  红灯笼一把手王洪祥在走到男人身边三步外,停住,对男人抱拳行礼,恭谨道:「刀哥。」
  男人也站住脚步,懒洋洋的「嗯」了一声。
  「听说舒家在找我?」
  王洪祥与身边的人互看一眼,更加谨慎道:「刀哥,我们就是打算去告诉您,舒家的人正满城找您。我们想过去问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刀哥摸着下巴的胡子拉碴笑,「他们又怎么了?我才回来不久,就又找上门了?」
  王洪祥刚准备回答,却看到后面有人靠近,瞪了那人一眼,看那人远远避开,这才小声说道:「不知道刀哥您听说了没有,舒家铺子的二掌柜昨晚被人吊在了东城墙外面。」
  
  守根无辜被瞪了一眼,心里愤愤。心想你们说话声音这么大,从大门到内厅就这一条路,要真怕人听到就到屋里说去。
  不过守根也只是心里想想,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他心里分得很清楚。与外面看门的小混混不一样,面前这帮人就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能惹得起的。
  不过……三刀不是干打手的吗?怎么那些赌场老板看到他那么恭敬?
  想必三刀功夫比一般打手高明,他们只有难事才来找他,而且帮他们做事的三刀肯定捏有他们的把柄,所以他们对三刀的态度自然要比对一般打手恭敬些。
  应该是这样吧。守根这样一想,随即释然。
  刚才三刀让他晚上去他那儿,正好他也有事想要问他。不知道两人要说的是不是一件事?看来只能今晚去找他才知道了。虽然他不怎么太想去他那落脚地。
  一直等到那帮人走到里面看不见了,他这才继续往里走。
  踏上石阶,绕过一尊庞大的弥勒佛,一间广阔的大厅出现在眼前。
  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炭火味、汗臭味、臭脚丫味、香粉味、还有各种酒水食物的味道。
  吆喝声四起,几十张赌桌。每张赌桌都是一场生死大战,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投入。衣着有贫有富,赌的有大有小,唯一没有分别的是他们对赌博的执念。
  找了一圈,也没看到自家三弟的影子。倒是赌场几个看场的,盯紧了他,不时在他身边走动一下。
  找不到耀祖,守根放心的同时,也忍不住暗骂了自己一句。
  怎么就这么容易冲动?听到耀祖赌博就往这边赶,也不想想耀祖哪来钱天天到这里赌?
  结果不但跟人打了一架,还给那小子看到自己的丑态。唉!
  从赌场出来时没看见大头,胡痞子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守根回瞪了一眼。
  被他这一瞪,那胡痞子一副不屑的样子,不再看他。
  守根在心中冷笑,对付这些痞子流氓,就得比他更狠更凶,否则肯定会被对方骑到头上撒野。经过此事,胡痞子虽然从此看他不顺眼,但也不会再轻易招惹他。
  此时,大头正在赌场后门拉着一个人说个不停。
  那人看起来似乎非常不安,不停地向四周扫视。后来像是被大头说烦了,一把推开大头,跑了。
  
  守根一路拣小道走回家,从后门偷偷溜回自己房间,用早上剩下的水简单洗把脸,脱下棉袄缝了缝,拎着工具依原路去了宝生铺子。
  看到守根的脸,宝生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守根含糊其辞,只说路上遇到一个痞子,为了一点小事从口角发展为打架。
  宝生摇头,对守根相当了解的他知道守根肯定是被惹毛了。在他看来他这个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急起来、冲动起来的时候会不管三七二十一。
  做事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感觉不过一会儿工夫,太阳就快落山。
  舍不得点灯的刘苇蒲催着工匠们快点回家,让他们第二天早点来。
  守根回家后,告诉家人他晚上去找三刀有点事,家人闻言也没多问。
  对舒三刀这个人,何家既感激却也排斥得很。自认书香门第出身的何父总觉得自家人受一个流氓的恩惠有点伤脸面。所以别人问起何家房子怎么盖起来的,他们也只说是委托了刀哥帮忙。
  偏偏三刀曾经放话说只要付银子他就能帮人收回房屋地皮,于是周围人也不觉得何家说辞有何奇怪。
  而守根不想让家人知道他和三刀之间的债务关系,便编谎言说三刀为了报当初他以德报怨、还把他带回家让他吃了一顿饱饭的恩情,帮他们家要回了地契并帮他们盖了房子。
  反正他觉得自己说的也并不离谱,这两年来他可没还三刀一钱银子。
  他二娘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把说给宝生的理由再重复了一遍掩饰了过去。
  守根出门前随口问了声:耀祖呢?
  何爹回答:回林场了。
  守根心下有点不安,但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出了门。
  
  三刀的落脚地位于城北,坐北朝南,两进两出,正统的一正两厢布局,据说原本是某个官员的住宅,后来该官员被召回京,这里就一直空了下来。而旁边就是片马城最大官、片马知县的官衙。
  守根不知道三刀现在的营生能赚多少,但能买得起这栋房子,还经常跑到城西花天酒地,显然赚得比他这个木匠多得多。
  守根举起手臂叩响门扉。
  门打开,站在门后的定一名干巴瘦长的老头。
  老头见是他,也没多言,侧身让他进来。
  对老头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也许不熟的关系,守根面对这个平日侍候男人日常生活、兼看守院子的老赵头总有点不自在。
  其实说起这个老赵头,他的来头还不小。听说年轻时曾担任过片马城城防军的将领,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被眨,消失一段时间后,再出现在片马城时就成了几栋房子的房主,同时还在城西开了一家杂货铺。
  而自从三刀两年前回到片马,这老赵头就成了他的仆人,连带他名下的房子也成了三刀的狡兔三窟。不过知道的人极少就是。
  「爷还没回来,灶台上有饭菜,吃过你就进屋歇着。」跟在后面,老赵头慢腾腾地说道。
  守根点头,表示知道。他来过这里几次,老赵头一般不会跟他多说什么,见他来,就让他进屋。如果三刀还未回来,他就会准备饭菜给他先用。
  晚饭后,老赵头敲门进来递给他一个小罐子,说是治跌打伤的。
  守根感激地朝他笑笑,老赵头看看他,眼中浮起一种奇怪的神色,接着就转身带上房门走了。
  守根等了一会儿,心想那家伙跑哪儿去了,要他过来,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等了又等,耳听外面二更鼓敲响,疲劳了一天的守根终究没坐住,头一歪,挨上枕头睡着了。
  
  夜深了,屋外刮着凛冽的寒风。风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呼啸。
  砰砰。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倒,在院中滚来滚去,偶尔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手指轻轻从床上人的脸上划过。
  眼角一块青肿,脸上有被指甲划伤的痕迹,嘴角还破了一块。左半张脸看起来也比平时浮肿了不少。
  这样的脸,没有人会认为好看吧?
  可是他却不觉得难看,不但不觉得难看,他还觉得这时的守根有着平时没有的脆弱和诱人。但若说他有多柔弱,却也不是。
  那为啥说他诱人呢?
  经常劳作的守根,身材不显高大却该有筋肉的地方都覆盖着劲韧有力的肌肉。只是此时因为寒冷,黑瘦的身体就那样蜷缩在床上,腿蜷在胸前,手轻轻搭在脸旁,脸上带着伤痕,睡得有些不安、有些瑟缩。咋一看比平时显得年幼了许多,也显得好欺负了许多。
  男人嘴角漾开一丝带有凌虐意味的笑纹。这样的守根,看了就想让人把他弄醒狠狠地欺负他。
  对,弄醒他,狠狠地干他!
  男人瞬间就硬了。
  
  守根迷糊中冷得发抖,伸手去摸棉被,摸来摸去没摸到,却在床边摸到一具火热劲韧的身体。
  拉了拉,没拉动。
  冷得受不了,干脆整个人抱了上去。
  唔……好暖和。
  守根心满意足地用脸蹭了蹭,两腿一圈,抱着这个大暖炉任由自己沉进深深的睡乡中。
  
  三刀想哭。
  不对,他想发疯,他想咬人,他想……
  他想的事情很多,可没一样敢对扒在他身上的人实行。
  憋了半天,实在气不过,翻过身来一把把那睡得香甜的人拥进怀中,抱了个结结实实。
  好吧,我没胆子强奸你,我抱你睡觉总可以吧?
  天冷,互相取暖嘛。
  扯过棉被裹住两人,三刀也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地闭上眼睛。
  
  「哥,你太好了……噢噢……哥……」
  守根盯着眼前这张脸,要不是这会儿他的手被圈在这人怀里拔不出来,他发誓他一定会狠狠给他一拳头,打掉他脸上的淫荡!
  这个不要脸的流氓!
  竟然!
  「舒、三、刀。」
  三刀闭着眼快速耸动下身,坚硬的东西拼命捣着守根两胯之间的柔软,嘴里甚至发出销魂的呻吟声。
  「舒三刀!」
  「啊……哥……啊……哥你太好了……噢——!」
  三刀突然发出一声大吼,头往后猛地一仰,射了。
  守根脸都气白了。
  这混蛋不但抱着他做淫梦耍流氓,半途竟然就把那玩意儿掏了出来,最后还敢射到他身上弄脏他的衣服!
  他要杀了他!
  趁着他高潮后松手的一剎那,抽出手臂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
  
  三刀捂着眼睛蹲在床下呜呜哭。
  「哭什么哭!自作自受。起来,我有话问你。」
  三刀不理他,背过身继续哭他自己的。
  「舒三刀!」守根气得坐在床上用脚踹他。
  「我问你,二掌柜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
  「什么?」声音太小,兼夹杂着鼻音,守根没听清。
  「何守根!」突然,三刀腾地站起,猛地转过身怒视坐在床上的人。
  「干嘛?」可惜男人眼中还含着眼泪,眼睛更是乌黑一块,威慑感降低了九成。
  「我、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哈?」
  「老子不管了!今晚、今晚你给我还钱!」
  一听还钱,守根说话声音顿时小了许多,「那个……你知道这两年我们家……」
  「没银子还是不是?那行,那就拿人来抵!」三刀索性摆出恶霸嘴脸。
  守根立刻下床穿鞋。
  「你往哪里逃!」
  守根抓着鞋子抬起头,只见男人凶神恶煞衣衫不整地站在他面前,面色通红,热气腾腾。
  招招手,拍拍身边床板,「过来。」
  男人犹豫了一眨眼,立刻在他身边坐下。
  叹口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老婆收收心了。」守根拍拍他的大腿,低低地说。
  三刀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收回去。
  「我就要你。」
  「你想让全城的人都笑话你吗?」
  「谁敢笑话我?让他站出来看看!」
  守根无语,流氓的思维果然不能同一般人语。
  「你不怕人笑,我怕。上次我二娘给我找的婚事,是你暗中使坏是不是?」
  「你二娘又给你拉亲?!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三刀勃然大怒。
  「你就装吧。」守根嗤鼻,「说正经的,舒家铺子二掌柜被人吊在东城门外,真的跟你没关系?」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二掌柜你认识?」三刀怕守根冻着,把身后的被子扯过来裹到他身上。
  守根抖开被子,把身边大块头也包了进来。
  三刀脸色立刻从寒冬腊月进入阳春三月,乐滋滋地伸臂揽住他根子哥的腰,被守根一肘子无情地捣开。再接再厉,这次不管守根怎么用手肘顶他,他坚决不松手。
  守根挣了几下,没劲了。
  三刀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混合着自己精液的味道,也不知哪里受到刺激,鼠蹊部像是有什么在窜一样,撩得他心猿意马,那手自然就不规矩起来。
  「真跟你没关就好。我怕这件事舒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们细查起来……」守根忍着怒气,把那只大大的毛手推开。
  大毛手继续扒上来。
  「哥,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最好。」三刀大喘了一口,像是得到什么许可一样,抱住守根就往床上压。
  「你干什么?」
  「哥,今晚这么冷,你就在这儿睡吧。」
  「你脱我的衣服干什么?」
  「根子,我想你这么多年了,今晚你就从了我吧……」男人的呼吸变重,动作也变得毛毛躁躁、没轻没重。
  守根气急。这家伙今晚怎么了?怎么这么死缠不休?
  「滚!放开我!听见没有?」
  「哥,给我吧,给我吧……」
  「嗤啦」一声,守根衣服被扯破。
  「三刀,别这样。你想要就去找女人,别拿我充数。」
  「拿你充数?」三刀表情立时变得狰狞万分,撑起上半身吼道:「何守根,你他娘的还有没有良心竟然说出这种话!好!老子今晚就拿你充数了!」
  说完就往他身上一骑,伸手就去撕他衣服。
  「三刀!放肆!」守根急得浑身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流氓想来真的!
  「放你娘的肆!老子今晚不上了你,我就跟你姓!」手指摸到身下胸膛里的那点柔软,下意识地用指尖捏住搔了搔。
  「舒三刀!」
  「嘿,哥,我帮你吸出来。」一颗大脑袋低下,伸出舌尖就舔。
  守根身体一震,「三刀你别开这种玩笑!我们有话好好说。」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如果没做那场春梦也就罢了,偏偏他做这梦,梦中人还就在他怀里。这种隔靴挠痒越挠越痒的状况,逼得他都快疯了!
  用舌尖舔不够,张嘴就把那块全部含了进去。用劲一吸。
  守根当即发出一声怪异的呻吟。
  三刀竟然兴奋到浑身颤抖。扣押住守根的力道也越来越重。舌头在那逐渐变得硬质的肉粒上来回刷,刷完这边赶快又换另一边。
  「舒三刀,我警告你!如果你真敢乱来,小心我们朋友都没得作!」
  男人抬起头,双眼通红。「不作就不作!你以为老子想跟你作朋友?老子只想用XX操你!」嘴用不上,就改用手指去提拉揉弄。
  「舒三刀——!」
  屋外寒风依旧凛冽,天暗得诡异。
  片马的寒冬真正来临了。

  第七章
  
  守根裹着棉袄,顶着大清早的清寒,大踏步向家中赶。
  路上有熟人看见他,想打招呼的,举起手又放下。因为守根的气势太可怕,那脸上明显的怒火可以烧熟一锅粥。
  也许就因为这份可怕的气势,路人并没有人注意到守根穿了一条看起来不太适合的裤子。
  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太在意。家里穷嘛,裤子互相穿那是常有的事。
  守根快要气炸了。
  其实你真要问他气什么,他也回答不出。
  总之,他就是气。气到三刀后来放开他,他还大吼: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个月!欠你的银子我一个子儿不差地都还给你!
  吼出这句话时他完全没想到他要怎么在两个月中筹到一百……不对,五百两银子。月利两分,太狠了,幸亏没说利滚利,否则他只有撞墙的分。
  死流氓!有种你一辈子别来找我!否则见你一次砍你一次!
  刚推开大门。
  「守根!你终于回来了!」二娘侍妆见到他,立刻眼中含泪急迎了上来。
  一听二娘声音悲戚,守根心中一震,连忙迎上去问道:「二娘,怎么了?」
  「守根!根子!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二娘哭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守根心知不妙,收敛好自身情绪,立刻追问。
  「爹呢?小妹呢?还有我娘呢?」
  「夫人带着清韵在屋里,老爷他……」二娘哽咽,不住抽泣。
  「二娘,你别急,慢慢说。爹怎么了?」守根一边问,一边扶着二娘往家里走。
  二房侍妆擦着眼泪,边走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昨晚何家老三耀祖不知为何在城西一家酒铺与人发生争执,很多人都看见他们吵架最后耀祖被那人赶出酒铺的场面。结果不久后那与耀祖吵架的男子被人发现死在榆荚巷里,头上还被人砍了两刀。
  「死的那人是谁?」守根问。
  他二娘回答:「听说是红灯笼赌场的二当家,就是在城西专门放高利贷的那个高剥皮。」说着就又哭了出来,「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哦!我的儿啊,你做了什么事,要去找那个高剥皮啊!呜呜,老天爷呀!」
  「二娘,你别哭,后来呢?耀祖到哪儿去了?」守根急忙道。
  「耀祖他……唉!」
  侍妆告诉守根,昨天深夜高剥皮家人突然带来官差,说要捉拿耀祖回去问话。
  何爹问清事由,气得发抖。让中元去找耀祖,但找遍耀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
  高剥皮的家人蛮不讲理,见找不到耀祖就要把何爹带去衙门,还说耀祖欠了他们一大笔钱。
  何爹发怒,拿扫把赶他们走,结果却被官差说成阻挠官差办事还敢行凶,就把何爹锁了去。
  「呜呜,中元跟在后面去衙门打点……守根你说怎么办呀?耀祖又不知死到哪儿去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呜呜!」二房侍妆可能从昨晚就一直哭到现在,两眼肿得像核桃一般。
  「二娘,你别急,现在先把爹弄出来最重要。不管耀祖是不是真的犯了事,他们抓爹去毫无理由,我这就去把爹弄出来。至于耀祖,」守根一咬牙,「暂时随他去,如果他回来,二娘你问清缘由就立刻让他进山躲起来。」
  二娘不住点头,拉着长子又哭又笑。哭他们家近几年灾情不断,眼看着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又出新灾;笑这不是她亲生的长子却对哪一个兄弟妹都是掏心窝的好,对她更是孝顺。
  「守根!」房门拉开,等不及的大房何姚氏听到儿子声音,也含泪奔了过来。后面跟着清韵。
  「大哥……呜呜,爹被抓走了,呜呜……」
  两大一小三个哭泣的女人,守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娘,二娘,小妹,你们别哭,我这就去衙门看看。如果我和中元他们错开,就让他们在家等我,知道不?」
  他娘拿着手帕一边擦泪一边点头,「守根,你爹身体不好,人又倔,被抓到牢里这还怎么得了!你快点把他弄出来,就算把家里的底子全掏了,也得先把你爹弄出来!」
  「娘,我知道了,你和二娘带小妹待在家里,谁来也不要开门。还有你们看着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也许用得上。」
  两位母亲一起点头。
  守根刚要走,他娘又一把拉住他。
  守根回头。
  「根子,你弟他……你看见他别骂他,让他逃得越远越好。那孩子、那孩子……唉!」
  「娘,我知道。」守根拍拍他娘的手,让她放心。
  二娘侍妆扶着大房、原是她小姐的何姚氏,眼里满是浓浓的感激之情。
  何姚氏反手拉住她,两个女人抱头痛哭。
  守根无法,只得和小妹把两位母亲一起扶进里屋,安顿好了,这才匆忙向衙门赶去。
  
  中途碰见沮丧而归的中元,得知赎回老爹要一吊钱。守根一声苦笑,只好又转回头回家取钱。
  「大哥,我……」中元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守根顿住脚步,「中元,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哥不会耽误你!」
  「大哥……」中元脸色通红,低下头。
  叹口气,守根拉着他继续赶路,「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你不用有什么负担,赶考最重要。爹娘说的没错,只要你能考出功名,以后咱家哪还会碰上这种事情。」
  「就是!如果我考取秀才,甚至登入龙门,看还有谁敢对我何家无礼!」中元脱口而出。
  摇摇头,守根忍不住刺了自己弟弟一句:「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及才气才行。」
  「大哥,你不相信我?」
  「大哥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世道不是你有才,就代表你一定能考取功名。你还小,得失心不要那么重。明年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没什么,再重考就是。」
  中元有点不服,但这时节也不适合和大哥辩论他能否一定考上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自家老爹给赎出来。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就过去。钱交上去了,老爹却不见出来。
  守根心急火燎地到处询问缘由,最后总算出来一个衙头,说是何爹涉嫌放走自己行凶的儿子,现在不能放。
  守根气得一把抓住这衙头的衣领,叫道:「你们不是让我们拿钱赎人的吗?现在我们钱送来了,你们怎么不遵守约定?你们到底是衙门还是强盗?说我爹放走耀祖,你们看到他放人了吗?说耀祖杀人逃跑,你们又有何证据?」
  「反了你小子!竟敢在衙门前闹事!找打哪!」
  那衙头歪鼻子斜脸,根本没把愤怒的守根放在眼中。一脚把守根踢倒在地。呸的一声,吐了口痰在地,理都不理地转身就走。
  「等等!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把我爹还出来!官老爷,官老爷!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呀!」
  守根气得要吐血。
  从来都是民不与官斗,明知高剥皮家联合了官家故意来整他们,但知道又有什么用?
  他们何家在官府一无人,在片马城又无权无势更无钱,偏偏惹上本城地头蛇,他们能走的路不多。要么拿耀祖抵,要么就一个字:等!等官老爷发慈悲。
  片马城现任知县刘孝,官誉一般。和本城富绅走得较近,对百姓说不上好心,但也不至于天怒人怨。
  守根无奈,只得让中元赶回家去写诉讼的状子,他则抱了点侥幸心理,一个人留在官衙外等了一天,也求了一天。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出来理睬他。
  
  「爷。」
  「怎么了?」要出门的男人止住脚步。
  「何家出事了。」
  「哦?」
  「何父被关进大牢,何家三子何耀祖逃亡在外。」
  「怎么回事?」
  「说是何耀祖杀了高老二,还欠了高家大笔银子。」
  「何耀祖能杀得了高老二?笑话!」男人嗤笑。
  「高家人盯准了何家,看样子不管高老二是不是何耀祖杀的,高家都不打算放过何家。您看……」
  「看什么?」男人懒懒地道。
  「您……不打算伸手帮帮何家?」
  「再说吧。」
  「爷?」
  「等何守根过来求我再说。」男人一脸怨怼,恨恨地走了。
  老人无言望着男人背影远去。
  
  又累又饿,又渴又急,忿怒至极担心至极却完全束手无策的守根突然感到右腿骨断裂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疼得他眼前一黑。
  来了!
  守根单手撑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强忍着,等这阵痛楚过去。
  明天大概要下雨吧,而且这雨还不会小。守根揉着右腿苦笑。
  四年来,这痛楚一次发作比一次厉害,不是每次下雨都会发作,但每次发作必定会下大雨。
  他也为此去看过郎中,但看过的郎中总是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骨头断过的地方,在阴雨天疼痛那是正常的事。平时注意保暖就好。
  先回去吧,再等下去也没多大意义,不如回家和中元商量一下。待疼痛略微缓和,守根怀着沉重的心情拖着脚步走上回家的路。
  
  「啪!喀啦!」
  只顾低头想心事没看路的守根一下子踢倒了搁在路边的一根扁担。
  偏偏那扁担好死不死就砸在了扁担旁边的瓷器上。砸在瓷器上的扁担发出沉闷的响声,接着就是一声「喀啦」。
  这响声也惊醒了坐卧在路边打盹的挑夫。
  守根眼睁睁地看着扁担往瓷器砸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肚子青瓷花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根本就来不及伸手去扶。
  那挑夫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花瓶裂了一个大口子,当即腾地站起,反应奇快地一把抓住守根大喊:
  「你别跑!你怎么搞的!走路不长眼睛啊!你知不知道这花瓶值多少钱?你给俺赔!」
  守根有苦说不出,张嘴不停赔不是。
  「对不住,兄弟,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看能不能……」
  「俺管你有意这是无意,俺这花瓶坏了,你不赔俺谁赔俺?走,你要不赔俺,俺们就去衙门说理去!」
  「兄弟,这位兄弟,你且息怒。我们有话好好说。」
  见这里吵起来,老百姓的天性,一见有热闹可瞧,立马围成一圈。外面看不到的,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心使然,就更想往里挤。
  结果不到一会儿工夫,这街道处就围了一大圈人,愣把路也给塞了。
  看到围观人众多,觉得自己抓着理的挑夫声音也就越发大了起来。
  「不行,俺这花瓶是要送到舒府的,你把它砸了,要俺怎么跟人交差?」
  「送到舒府?」守根呆住,送到舒府的瓷器,能便宜吗?这下他得赔多少钱?
  守根皱起眉头,无奈地问道:「这位兄弟,你可知这花瓶大概值多少钱?」
  「值多少钱?俺不知道。不过至少也要这个数吧。」挑夫张开大大的手掌比了比。
  「一……千文?」守根不敢肯定地问。
  「一千文?俺呸!这花瓶最少也值十两雪花银!」
  什么?!守根大惊失色。
  天哪!怎么会这样?这该死的这么贵的花瓶为什么就让这么一个挑夫随随便便挑上了大街?
  一听一只青瓷大花瓶竟要十两银子,众人都伸长了脑袋想看那花瓶长成啥样。
  「这位兄弟,我家里有点急事,我得赶着去办。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跟你东家解释,如果舒府要我赔这花瓶,你就到南大街丁号房找我,门口有棵枣树的就是。我姓何,这里有不少乡亲都认识我,你到南大街说找姓何的人家,包你一找一个准。好不好?」
  挑夫也不知怎么走了神,眼睛东瞄西看,似没听到守根说了什么。
  守根急啊,急着回家想办法救出老父。
  就在这一团乱的时候,巡街的衙役也闻讯赶到。
  守根心一横,一跺脚,趁衙役过来、挑夫走神的当儿,悄悄溜出人群。
  有认识守根的,都是同城的人,自然帮里不帮外,帮着他遮掩,让他溜得更加顺利。
  钻出人群,走没两步,守根忽然抬头向斜对面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酒楼上,一个人正临窗望向这里。
  那人……
  
  临窗的那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
  因为这个挑夫,本来想甩开狐朋狗友去找某人谈谈心的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两只醉鬼,来到这家与其离之不远的酒店继续喝起第二摊。
  他在城外看见挑夫的时候,看到花瓶上有舒家的隐秘标记,好奇下就找人跟了他一程。
  没想到对方既没入店也没立刻赶往舒家,却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了处地方停下来歇脚。
  这人发现有人跟踪他了。
  有意思的是跟踪他的人不止一批,除了他安排的人以外,还有别的人也盯上了这名挑夫。
  于是他选择了这家酒楼,就是想看看会有什么事发生。没想到,倒真的给他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说,他虽然可以预料到他家根子哥现在很有可能奔波在外解决一些不得不解决的家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守根会在这个时辰打这里路过,并那么一不小心踢倒了人家的扁担,那扁担还就偏偏顺便砸碎了那花瓶。最妙的就是他把那几个跟踪的人牵到了明处。
  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所以说哪,世事难料。哪怕是再聪明再会算计的人,也不会知道下一瞬间究竟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究竟那花瓶里藏了什么秘密?
  跟踪挑夫的那伙人想得到什么?
  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就在挑夫身上?
  现在这事又会如何变化?
  摸摸下巴,男人笑:有意思。
  不过一想到某人,男人的眉毛又耷拉了下来。
  唉!说起来那人明明也不是什么七窍玲珑心的人,更与狡狯、机智等词沾不上边,怎么他就是搞不定他呢?竟然还让他说出桥归桥路归路,这可以让人气得七窍生烟的屁话!
  想跟老子一刀两断?美得你的!老子这一辈子就缠定你了!
  喝了一天酒,瘫在酒桌上的另外两人听到叹息声,其中一锦衣公子抬起头醉醺醺地看了男人半晌,确定坐在对面的人还是之前与自己喝酒的友人后,咕哝着问了一声:
  「三刀,你在看什么?」
  看我们家根子。
  「三刀?」
  「看我那浑家。」男人没好气地回答。
  「什么?!」霎时,锦衣公子酒醒了一半。
  「你说你在看什么?」
  「我老婆。」
  这下连另一个已经快趴到桌子底下的人也忍不住爬上来了,「你说你在看谁?」
  男人闭上嘴,懒得再复述。
  两个醉鬼突然一齐冲到窗口,挤开那人,扒着窗棂,探出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在哪?在哪?美人在哪?在下怎么只看到……那是?」
  「就是,我怎么没看见车马轿?那不是立威镖局的副总镖头无影棍张绍吗?他怎么跟衙役纠缠在一起?三刀,你夫人是不是看你一日夜未归,出来找你的?」
  两个醉鬼说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而且可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半晌眼睛也没收回。
  叫三刀的男人握着酒杯,轻轻晃着杯中黄汤,叹道:
  「如果他真是出来找我的就好了。」
  「怎么了?」锦衣玉带的英俊公子回头问,那眼神,突然间变得要有多亮就有多亮。
  三刀搓搓下巴冒出的青青胡渣,表情有点无奈,「好久没看到他了,昨晚我想跟他亲热,结果……唉!」
  「哦?怪不得前段时间你急着要回家,原来……嗯嗯,也是,风流了那么长时间才回家,要我是你娘子,我也不会理你。」锦衣公子不住点头,看三刀的眼神充满幸灾乐祸的嘲讽。
  另一个青年也放弃去研究那裂开的花瓶到底装了什么,回头……天!这脸长的,简直就是招灾惹祸的。异常俊俏的男子挤到男人面前道:
  「哎,三刀啊,我们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长成了什么样,让你可以当着在下天下无双的妹妹的面,说我想我老婆了,该回家了。可你却藏着掖着,当宝贝似的连引见一下都不肯。你也太那个了吧!」明明长得非常好看,却穿得异常臃肿的青年激动地把桌子拍的啪啪响。
  「承丰,同是男人,你怎么不理解三刀的心情呢?想你要是有一位闭月羞花、美丽不似人间的妻子,你会舍得把她引见给其他男人看?就算是我们三刀,也会担心会不会引来其他人的窥伺之心呀!可惜啊可惜,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却依然没有这个眼福啊!」
  三刀斜了这借酒装疯的戴霞山庄现任庄主一眼,这家伙,不知道以前是不是被他揍得太多,逮着机会就恨不得损他一通,可胆子太小,只敢借酒壮胆。
  三刀哈哈两声权充嘲笑,伸长脚,直接架到了窗棂上。
  这个动作本来很粗野,偏偏这个男人做来,却把他的男人味挥发得淋漓尽致。就是脸上一个黑眼圈看起来有点……
  锦衣公子,也是戴霞山庄现任庄主的余非用异常妒忌的眼神瞪着那双长腿,那表情看起来像是恨不得用刀子把那腿上的肌肉全部刮下来才开心。当然,腿骨也能顺便剁掉一截那最好。
  粗犷的男人大冷天敞开着衣襟,腿架在窗棂上,可能觉得用杯不过瘾,直接吸了一个酒坛抱入怀中,拍开坛口,对坛直饮。
  「哈!」一口气喝了半坛,烈酒烧灼着喉咙,男人满足地眯起双眼。
  「你们会见到他的。以前我不经常沾家,也怪不得他对我有怨言,你说的对,平时积累很重要!日久生情嘛。也怪不得他说要和我桥归桥路归路。现在嘛……」
  「现在又怎样?告诉你,女人的怒意可不是那么简单能消得了的!这点你问我爹最清楚。」余非不无醋意地咕哝。
  「在下倒越发想见见这位奇女子了!在下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竟能和浪子三刀说出桥归桥路归路这样的话,而我们三刀还巴着不愿放!这要是让在下妹子知道,啧啧!」长得太漂亮的石家堡少堡主石承丰不怀好意地瞄了三刀一眼。
  嘿嘿,浪子三刀,如果你不希望我家那个小花椒跑过来找你老婆麻烦,就看你要拿什么来堵我这张嘴了。
  浪子三刀显然没把这两个狐朋狗友的威胁放在眼中,搓着下巴,表情带了那么一点点烦恼。
  「你们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把他明媒正娶,所以他才不想跟我?」
  「哈?!」两个男人一起大叫。
  「那样的美人你竟然没把人家明媒正娶?!」
  根子美吗?男人歪头想了想,凭良心说,根子长得也算周正,可离漂亮、美之类的词就差得远了,男人嘛,自然长得粗了一点。如果说石胖子美,那倒无可厚非。按理说他跟石胖子的交情也不差,认识的时间也不短,怎么他就没看上石胖子?没有想要对石胖子干些什么?
  而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打十三岁起就想爬到那个不美的何守根身上干些什么,之后为实现这个夙愿挑战无数次,可惜每战每败。唉!
  「浪子三刀,你太过分了!」
  「就是!你说吧,你要用什么贿赂在下?否则在下就告诉在下的妹子,说你并未成家,她做大房的可能性还很高。」
  「砰!」
  两个拳头一起砸到穿得胖墩墩的石少堡主身上。
  三刀砸他,是因为他敢明目张胆地威胁他。
  余非砸他,是因为昨天这个作哥哥的还说要帮他追他妹妹,今天就当着他的面说要把他妹嫁给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扁他扁谁?
  「让你妹进我家门?不行,太危险。」
  一想到他家已经二十七岁还是只童子鸡、而且一心想娶个媳妇回家的根子哥以后要天天和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美女的女人待在一起……他笨啊?自己给自己找情敌!
  「危险什么?怕闹家乱就养在外面。」余非拿话气石胖子。
  「行啊,只要我妹能作大房,你在外面养几个,她都不会管。」
  「那让你妹作我情妇好了。」三刀色迷迷地笑。
  「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怪不得你老婆不要你!」余非鄙视之。
  「呵呵,谁叫小花椒喜欢我呢?那么漂亮的女人摆到家里也好看啊。」气余非说他根子哥会不要他,三刀说出最让余非介意的事情——他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他。
  偏偏石胖子大男子主义,别人要他妹妹作情妇,他也不生气,竟然还说:
  「食色性也,男人嘛,三妻四妾有何奇怪。只要三刀养得起,别说三五个老婆,就是养上三、五十个,谁敢管?不过三刀,在下可是跟你说好了啊,在下妹子嫁你那肯定是要作大房的,你可别找个人来给她气受。」
  余非侧头,心想我打不过姓舒的,还治不了你这个假胖子?你给本庄主等着!
  「再说吧,如果我老婆不要我,我就去找小花椒帮我传宗接代,呵呵。」
  余非气疯,冷笑道:「舒大侠,我还没问您,世上何时又出了一位高手、竟然能把坐上武林排行榜第一位的您揍得眼睛黑了一只?」
  摸摸左眼眶,三刀非常平心静气地道:「我老婆。」
  余非、石承丰一愣之后,同时大喊:「我们一定要见你老婆!」
  「再说吧,今天天气不错,我去散散步。」三刀忽然道。随即就扔掉手中酒坛,收回双脚,一脚踹开椅子,挠着胸膛走了。
  「散步?」
  「天气不错?」
  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余非、石承丰一起把脑袋伸出窗外,望向那阴沉沉的天空……
  「要不要一起去散散步?」余非提议。
  石少堡主撑着下巴,两眼迷离。
  「算了,你继续养肉吧,我去去就来。」

  第八章
  
  且说这边守根一路急赶,也顾不得腿脚生疼。
  回到家中,守根没去见两位母亲,而是先回了自己卧室。
  打开房门,直奔那张睡了两年的木板床。
  掀起薄薄的垫被,抽起一条床板,伸手一摸。
  东西在。
  守根脸上露出一点微笑,从床板中提出一个小箱子。
  这小箱子里装的可是他全部积蓄。本来想给老二赶考用,现在则成了他挽救父亲的全部希望!
  嗯?
  守根心里咯噔一下。
  箱子的重量不对头。
  慌忙打开箱盖,掀起一看。
  守根一屁股跪坐在床板上。
  谁?谁拿了他的积蓄?!
  
  厅堂里家里人都在,显然都在等他。
  「娘,二娘……」
  「你爹呢?怎么没见和你一起回来?是钱不够还是什么?」何姚氏急道。
  「娘,你先别急,钱我交了,但衙门还是不肯放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爹弄出来。你和二娘先去休息,别爹还没回来,你们二位先倒了。」
  「现在哪还能顾得上休息,就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呀!根子,你不是还有一些存银吗?还有多少?全部交了能不能把你爹放回来?」
  「娘!」中元叫了一声,立刻止住。
  守根看了二弟一眼。
  瞒还是说?
  如果瞒,到时拿不出钱来,等着去赶考的中元肯定以为自己这个作大哥的骗他,以他那小心眼的性子肯定会在家里闹上一番。
  如果说,也许会让大家一时失望难过,但总比把希望留到最后打破的好。
  长痛不如短痛!决定好的守根收拾起情绪,抬头道:
  「娘,二娘,我刚才一回来就去房里取银子。可是……银子没了。」
  「你说什么?!」。
  「我想……大概有人知道我藏银的地方,趁我不注意,偷拿了。」
  「谁?是谁干的!」中元叫得最激动:「我知道了,肯定是耀祖!除了他没有别人!」
  见中元脸色一紧就要发怒,守根接着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还不知道是谁拿的。没有证据不要乱冤枉人。」
  耀祖亲母侍妆脸色苍白,踉跄一步。守根连忙上前扶住她。
  侍妆挣脱长子扶持,碎步上前拉住二子中元的袖子,眼中有羞愧、也有乞求。
  中元心中闷气,冷哼一声,拂开袖子。
  「中元!」守根厉声怒叱。
  中元一抖,勉强对二娘鞠了一躬。「二娘,中元失礼了。」
  「没事没事,中元不失礼。都怪二娘没把耀祖教好,竟让他……」说着,二娘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二娘,这跟您没关系,中元糊涂,您别理他。」说着,守根从后面就给他弟脑勺上来了一巴掌。打得中元往前踉跄一步。
  「就是,二哥最坏了,你又没有看到三哥拿大哥的钱,凭什么骂他嘛。」坐在椅中两脚悬空的清韵为疼她三哥打抱不平,小声嘀咕了一句。
  没想到这一句话却引发了她娘冲天的怒火。
  「你这个死丫头!我让你胡说八道!」二娘侍妆疯了一样一把扯下小女儿,逮住就打。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祸害何家!」
  「二娘!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守根惊吓之余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前去一把夺过被她娘打懵了的可怜幼妹。
  「呜哇——!」知道安全的清韵这时才感觉到痛一样,大哭出声:「大哥!大哥……」
  「根子,你让开!今天让我打死这个死丫头算了!这个扫把星,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自从她出生,家里就没有过好事!让我打死她,让我……呜呜!」
  「侍妆,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看你把清韵吓的。」大房何姚氏也总算反应过来了,连忙拦住二房,劝慰道。
  「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啊!我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败家,女儿带楣,呜呜,这都是我的错啊!」二娘侍妆一把抱住大房嚎啕大哭。
  「侍妆,这怎么会是你的过错?养不教父之过,如果作母亲的真有错处,我是耀祖大娘,一样难逃其咎。说清韵是扫把星,这更是从何说起?侍妆,这是我们何家的命,这是我们何家的命啊!」何姚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二娘,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清韵不是扫把星,您不要这样说她……」中元低头,喏喏难言。
  「二娘,就是呀。清韵怎么可能是扫把星?如果她是扫把星,当年那场大火,我们全家又哪能落得命在?您有没有想过,也许清韵根本就是小福星,所以当年林场山体塌方,死了那么多人,我却只断了一条腿。南大街起火,只有我们家得以全家逃脱。
  「那两年我们那么难,可不也熬了过来?二娘,耀祖不学好,那就更不是您的过错了。」
  侍妆泪汪汪地回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踉跄走到小女儿面前,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道:「清韵啊,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你哥哥耀祖他、他作孽哟!」
  看一向坚强的二娘如此伤心,守根简直恨不得把耀祖抓来狠狠地用扫帚抽他一顿。
  待二娘情绪平定一点后,守根示意中元把母亲和二娘及哭累的小妹一起送回房,空荡荡的堂屋只剩下他一人。
  慢慢地在椅子上落坐,守根呆呆地望着堂屋的青石板……怎么办?
  外面,大雨倾盆而下。
  
  第二天天没亮,守根就冒雨带着中元写好的状子直奔衙门。状子递进去了,可就这样,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守根恳求见老父一面,从早上求到中午,说破了嘴皮衙役们也只是摇头。说是何爹涉嫌放走自己行凶的儿子,不能放也不让人见,除非何耀祖出面。
  有那认识守根的,悄悄告诉他,高家为此事付了大笔银子,铁定了心要抓住耀祖。现在想要何父出狱,一个字:难!说完,就进去把衙门大门关上了。
  「开门!把我爹放出来!把我爹放出来——!你们为什么收了保不放人!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们何家冤枉啊——!」
  时间已经过午。路过的人偶尔会看他两眼,却没人上来多问。
  前后不过两天时间,何家三子欠债杀人逃跑的事已经传遍这座边城。
  有的人纯粹怕惹事上身,要知道高剥皮一家人可不好惹。
  有的人不看人笑话就不错,哪会管别人闲事。
  就算有那有心想帮的,上有官、下有匪,想管也不敢管啊。
  守根叫得声嘶力竭,可此时的衙门口别说人影,就是狗影也不见一条。
  担心,焦急,愤慨,不管三七二十一,湿透了也冷透了的守根拿起衙门门口的鼓槌就往皮鼓上擂。
  「咚咚咚!咚咚咚!」
  「咿呀——」衙门大门拉开了一条缝。
  「守根,你想死了啊!竟然敢击鼓鸣冤?你疯了是不是?」
  上午告诉守根内幕的衙役急得从门中闪出,一把夺下守根手中鼓槌,骂道:「你想死也别连累我,今天是我轮勤,到时候县太爷问我外面是谁击鼓鸣冤,你要我怎么跟他说?」
  「王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交了银子就能把我爹放出来吗?怎么银子交进去了,连人都不让见一面?」守根简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拉着王姓衙役不停追问。
  王姓衙役看守根着实可怜,四周瞄看一番,凑过去,低声道:「我跟你说呀,这事麻烦大了。」
  「怎么麻烦大了?」守根告诉自己不要急,一定要沉住气。
  「我听说有人跟县太爷发话了……」
  「什么话?你倒是说呀!」
  「说是何梦涛不能放,除非拿何耀祖来换。你明白了没?就是一命换一命!明白了就快回去吧,别在这闹了,如果你也搭进去了,你想想你那一大家子要怎么办?」
  守根站在大雨中,看着紧闭的衙门,握紧双拳。
  
  高大的男人站在巷角的阴影处,默默注视着那站在雨中似已忘记寒冷的黑瘦男子。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来求我……」男人很是不高兴地皱眉喃声道。
  站了一会儿,守根也不知想通了还是怎么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头走了。
  
  整整两天,守根到处奔波,求爹爹拜奶奶,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也没能见到老父一面。
  耀祖更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根本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大哥,去求求三刀哥吧。三刀哥一定有办法的,大哥,呜呜!」小妹清韵拉着他不停哭泣。
  三刀?大哥难道没有去找他?老二中元抬起头。
  「根子,没有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何姚氏脸色悲伤,满脸绝望。
  二娘侍妆短短几天已经自责得骨瘦神消,连看大儿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面是不知老父在牢狱中如何的心焦,一面是家中母亲们的日夜哭泣,再看看宛如失了希望郁郁不得志的二弟,还有失了天真笑容的幼妹,守根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你明明知道有谁能帮助你,你明明知道只要那个人肯出面,也许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为什么还要犹豫?就为了你可悲的自尊?
  何守根,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娘,二娘,我再去找人想想办法,你们不要急。」守根咬牙说出了这句话。
  
  站在这离知县官衙不远的院子后门,守根不容自己有踌躇的工夫,一跺脚,抬手敲响门扉。
  门「咿呀」一声,打开了。
  老赵头看见他,愣了一下。
  「赵伯,三刀在吗?」
  老赵头摇头,奇怪道:「你怎么来了?爷让你来的?」
  守根脸一红,摇头道:「不是,我、我找三刀有点事。我能不能进去等他?」
  「进去等也没用,爷没说要过来。」
  「那我在哪里能找到他?」
  老赵头抓抓头,「城西吧,他在那儿还有几个落脚地,你到城西去转转,说不定能碰到他。」
  「谢谢你了,赵伯。」
  老赵头挥挥手,表示没什么,转身把门关了。
  守根走没两步。
  「何守根。」
  守根回头,就见刚把门关上的老赵头又打开了门,站在门的暗影处,对他说道:
  「不要再跟爷来往。还有……小心舒家。」
  说完,不等他询问,就把门闩栓上了。
  什么意思?守根一头雾水。
  难道老赵头已经知道他和三刀之间的事?对了,那晚他们俩闹得动静那么大,老赵头不可能什么没听见。
  一想到这,守根脸颊立刻变得滚烫。
  但舒家?
  守根搓着滚烫的脸心想我和舒家从无来往啊。怎么老赵头会要我小心舒家?
  难道……这跟耀祖的事有关?
  
  城西能不来,守根真的不想来。
  一踏入城西最著名的花街,他就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站在婉楼前,守根拉了拉衣摆。抬起头咳嗽一声,一脚跨上一节台阶。
  「哟,王头,你来了呀。奴家这就去叫我们丽丽出来迎您啊。」
  站在台阶上的刘嬷嬷一看熟客来了,立刻一摇三摆地迎了上来。
  「刘嬷嬷,我几天没来,丽丽好不好?」叫王头的中年男人哈哈笑着越过守根,大步跨上台阶。
  「好?怎么好得了?您不来看她,我们丽丽都得了相思病啦!丽丽,还不快把丽丽叫出来!」
  「这位小哥,来玩啊?」刘嬷嬷转回头注意到台阶上还站了一个人。
  木掉的守根赶紧摇头,两手连摆,老老实实地收回脚,重新回到婉楼墙根下站着。
  刘嬷嬷上下扫了他一眼,哼,穷鬼加胆小鬼!立刻决定不予理会。
  「嬷嬷,婉娘今晚可会出来抚琴?」
  「刘公子!哎哟,这可是真是稀客!您老快请进快请进。今晚呀,我们婉娘亲手调教的一个女娃儿要出来献艺,还请刘公子赏脸捧个场啊。」
  「好!好!」刘公子在花娘的簇拥下满脸笑容地走进婉楼。
  时间一点点溜走,守根靠着婉楼墙根从站变为坐。
  他不敢确定那人一定就在这里,但他能想到的稍微正经一点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人的行踪,最后还是城西凤凰酒楼的老板娘告诉他,刀哥这几天都住在婉楼。
  月上中天,婉楼门前已经从嚣闹变得安静,两名龟奴无聊地靠在门柱上聊天,偶尔也会瞟他一眼。
  守根紧紧衣衫,捶捶腿,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有点傻。
  本来想得好好的,大着胆子走进去找到那流氓,然后恳请他帮忙,无论那流氓提什么要求。
  结果却在门前却步,连迈进婉楼的大门都不敢。
  想回去,又怕他正好出来。结果变成要在这里吹一夜寒风。
  犹豫来犹豫去,是回去等、早上再来问问看,还是干脆在这儿等到他出来?
  眼角余光中,对面有名的半掩门子一条街闪出一条身影,沿街快步向东边走去。步伐匆匆,很快就融入黑暗中。
  守根愣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追了上去。
  耀祖!
  守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虽然只是一闪眼,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不可能不认识。
  耀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就不怕……
  想叫三弟名字,又怕给他惹来麻烦。这里可是城西,高剥皮的地盘。
  这时守根已经顾不上去等三刀,好不容易才看到这个惹事生非的三弟,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对方给他几个大巴掌,再逼问他高剥皮是不是他杀的。
  如果是……
  他得让这个王八小子赶紧离开片马,而不是在城西高剥皮的地盘瞎穷转!
  守根一路紧追,也不晓得对方是不是感觉出后面有人跟踪,步伐越来越快,且尽往小巷子里钻。
  守根眼看着就要跟不上了,没法,只好张口叫道:「小三,是我!我是大哥,等等我!」
  可前面那人在听到后面的叫声后,竟然飞跑了起来。
  守根腿脚不便,哪能追得上前面跑得飞快的身影,不到一会儿就跟丢了人。
  「这个混帐东西!跑什么跑!」守根双手按膝,气喘吁吁地小声骂。
  等腿疼稍微好一点,守根转身往回走。
  这个死小子,竟敢听了他叫声还敢跑,八成是做了亏心事!
  怎么办?难道他真的杀了高剥皮?
  为什么?
  为钱?还是为了别的?
  耀祖真的欠了赌债?
  守根到现在还有点难以置信。他家这个三弟虽然有点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做事不能踏踏实实,也确实好赌。但杀人?他怎么都无法相信。
  他家弟弟他知道。绝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砰、匡当。
  右手边的巷子里突然传来沉闷的响声,似乎还伴随了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
  守根站住脚。谁?耀祖吗?
  若非夜深人静,若非他正在追他弟弟,他一定不会因为这点声音就在城西的暗巷中停下脚步。
  「小三?」守根对着巷内试探地小声叫。
  「……」低低的,几乎无法传进耳中的呻吟响了一下立刻消失,似后继无力。
  守根往前踏了一步。这里是?
  一抬头,在月光下,守根看到了这条巷子独特的标志,一棵栽在巷子口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的老榆树。
  榆荚巷。
  高剥皮惨死的地方。
  进,还是不进?
  
  「……」
  低低的呻吟再次传入耳中,这次似乎比上次清晰了些。
  是人。
  守根一咬牙,迈脚走进榆荚巷。
  矗立在巷口的老榆树默默地看着他拖着脚步从它面前走过。
  守根不敢抬头看老榆树,在明月下,奇形怪状的老榆树看起来十分可怖。地下的倒影伸得老长,长长的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鬼臂。
  在离老榆树不远的地方,大约是巷子的中段处,守根看到一团黑影倒伏在地。边上是一只大木桶和一把倒地的铁锹。
  想来那些声响就是这团黑影绊倒这些东西才发出的吧?
  没有人出来,除了他以外。
  城西这片地,普通老百姓都深知一条规矩:入夜了,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切记只管自扫门前雪,千万莫管他人瓦上霜。就连巡夜的城兵只要事情不在眼前发生,一般都不会改变固定的巡逻路线。
  换言之,只要不是在城兵固定的巡逻路线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晚上绝对没有人来管。
  咽口口水,守根在黑影前站住。
  呼,还好,不是耀祖。
  虽然对不起地上那人,但守根真的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敢大着胆子去瞧地上的人到底是死是活。
  「喂?」守根弯腰小声叫。
  刚才站远了还没觉得,如今这一靠近,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立刻传入鼻间。
  没有任何反应。
  看这人衣着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背面几道深深的刀痕,血把破出的棉絮都染黑了。
  他还活着吗?
  守根伸手轻轻推了推。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声息。就连一声微弱的呻吟都没有。
  不管是死是活,自己既然发现了就不能让人就这样躺在这里,至少也要把此人的尸体送到衙门,让他们把这人的家人找到吧。
  深吸一口气,默念着阿弥陀佛,克制住恐惧心,守根单膝跪地,双手插到那人头下,小心把那人翻成正面。
  啊!是那挑夫?
  不敢确信的守根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扶起那人上半身,仔细看了又看。
  没错,就是那挑夫。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
  怎么会在他追耀祖到此时死在榆荚巷内?
  想到自己还欠此人十两银子,守根心底一凉。
  怎么办?
  当时不知有多少街坊邻居看见他弄破他的花瓶被索赔偿。现在这挑夫却死在榆荚巷内,且是他发现的他。
  这、这就算他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清呀!
  放下此人,立刻离开?
  守根抱着尸体,心乱如麻。
  放下,立刻走。
  放下……
  衣领一紧,守根低头一看,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一只青筋毕露、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攥住了他胸前衣襟。
  「我、我、我……」我只是想想,我并没真的想要丢下你。守根在心中大叫。
  「你、你放心,我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害你的人,还有你家人。你、你……」
  可怜从没做过亏心事的守根,就因为刚才想了些糊涂心思,又以为此人已死,竟然以为死掉的挑夫不满他的想法来找他算帐,被吓得汗毛倒竖,冷汗湿了后背。
  「呃……唔……找……找舒春……山,说……说……」挑夫抓紧他的衣襟,伸着头,似乎努力想告诉他什么。
  舒春山?他是谁?舒家的人吗?
  「……舒……三……呃……」
  挑夫头一歪,手滑下,一口黑血从嘴中涌出,死在守根怀里,死不瞑目。
  舒三?哪个舒三?
  难道是?!
  守根愣了半晌,待心跳一点点平复,伸手慢慢覆上了挑夫圆睁的双眼。
  「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会转告给舒春山……还请一路好走。」
  死亡他看了很多,可真有个人就这样浑身伤痕的躺在他怀里,还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守根垂下眼帘,手撑地,想把人抱起。
  一次不行,再一次。
  他腿脚不便,但他有力气。只要能让他站起来,他就能把这个人送到衙门。
  冷不防背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根子。」
  守根吓得一抖,怀中尸体也差点落地。
  谁?
  谁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城西的老巷中?
  他会不会误会他杀了人?
  抱着挑夫的尸体,守根缓缓转过头。
  
  陋巷中,月光下,一个高大魁伟的男人敞着衣襟,就那么随随便便站在那儿,正皱着眉头看着他,下巴上的胡子好像也有几天没刮了。
  怎么是他?
  「大冷天的,你就爱这么穿。不冷吗?」
  随意的话语就这样脱口而出。守根也皱眉,急速跳动的心脏不知何时已恢复正常,也许就在看清男人是谁的一剎那间吧。虽说挑夫的遗言让他有点不安,但他知道面前的男人绝对不会伤害他。
  三刀不知道罪臣在听到圣旨恩赦时是什么感觉,但他在听到守根这句话时,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扑上去嚎啕大哭。
  「你怎么在这里?」三刀强自收敛表情,假装很随意地问,并随手合了合衣襟,走到尸体面前蹲下。
  「我看……我来找你的。」守根临时改口,不是他不相信对方,而是他不想再让任何人怀疑他弟弟又是杀谁谁的凶手。
  「找我?什么事?」三刀把他手中尸体接了过来,放在地面仔细翻看挑夫尸体,似乎在找寻他的死因。
  守根蹲坐在他身边,憋了憋,还是说了:「我想请你帮忙救我爹。」
  「你爹怎么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
  守根瞪他,我就不信我家出了这么大事你会不知道。
  三刀等了半天,没听到守根回答一句,有点奇怪,调整好表情,抬起头。
  「他怎么死的?」守根蹲累了,干脆一歪腿坐到地上。
  「你不怕?」三刀大起胆子,去摸他根子哥的脸。
  守根挥开他的手,蹦出一个字:「怕。」
  三刀笑。他已经控制不住飞扬的心情。
  「说说看,你怎么跑这儿来,还和一具尸体待在一起?」
  这男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最大的主儿,守根则是看到这人就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两个人竟然就围着尸体聊起天来。
  守根想想,两成谎话八成实话,除了没提耀祖外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我在婉楼前等你,见你老不出来,猜你可能要在里面过夜,就想先回去再说。结果回家的路上听到这条巷子传来声响,一好奇就……」
  「我不是跟你说了这段时间城里乱,叫你不要到处乱跑吗?你要找我,去找老赵头知会一声不就得了。」
  守根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保持了沉默。
  他曾想过许多三刀为难他的场景,他也做好了应对准备。可是……可以说在意料中、也可以说在意料外的,三刀似乎并没有把他那晚绝情的话放在心上。至少从他语气上是这么表现的。
  至于他内心到底怎么想,又打了什么算盘。他就无法预测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绝对没有这么好说话,就他那脾气,他说了要和他割袍断义,他还会主动帮他才怪!
  「我去婉楼有点事,没留宿,你别想那么多。那里乱,没事不要到那里找我。」三刀误会了守根沉默的意思,赶紧解释道,随即站起身,顺手把守根也拉了起来。
  守根心想,我乱想什么了?你嫖妓就嫖妓,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你看出这挑夫是怎么死的了吗?」
  「嗯。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会儿应该会有人来收尸。」三刀拉着他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就这样放着他不管?要是被野狗什么的糟蹋了……」
  「没事,人马上就到。还是你想在这里被人抓个正着?顺便再让人把杀人的嫌疑栽到你头上?」三刀嗤笑。
  守根犹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把挑夫的遗言告诉他。
  「我答应他要为他找到凶手。」话到嘴边,却临时改口。
  「你答应他?他跟你说话了?跟你说了什么?」三刀笑容未收,眼神却变得凝重。
  守根避开三刀眼光,低下头,摇了摇,「他只说要我帮他找到凶手,也没说出是谁,就在我怀里断了气。」
  「哦?」三刀习惯性地搓搓下巴,突然问了一句:「他有没有给你什么?」
  「没有。」守根抬起头,奇怪地看向对方。
  三刀笑,「一般遇到这种事,死者不都会托付些什么吗?比如说家书、或者藏宝图什么的。」
  守根再一次想要不要告诉三刀那名挑夫的临终遗言,顺便也问问舒春山是谁。
  而三刀却以为守根懒得理睬他的玩笑,哈哈一笑,拉着他就走。
  守根挣脱他,最终决定还是瞒住此事,免得另生什么意外。决定后,走到挑夫面前,对其一拱手到地,求其谅解。
  三刀看着他,嘴边挑起一个弧度。
  他一直觉得他根子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果然就如他所想,他根子哥干什么事都很有意思。
  「走了。」
  「他怎么死的?」守根紧跟上两步,问道。
  三刀看他一眼,似乎不太想回答。
  守根又追问一遍。
  三刀这才答道:「刑求过重。可能在逃出来的路上失血太多,到这就差不多了。」
  「刑求?对了!衙门的人那天把他抓了。」守根心中一下轻松很多,只要不是三刀……
  「不是衙门的人。」三刀的笑声低低的,听来很舒服。
  「那……」
  「你不要管那么多。有些事你能不沾就不要沾。」
  守根忍下怒气,他也知道三刀说的没错,有些事并不是他想管就能管的。可是这句话却在一瞬间让他感觉到他和三刀之间的距离,令人非常不舒服。
  「我爹的事……」
  「你爹什么事?」
  守根站住不动,三刀拉他没拉动,转回头。
  「只要你肯救我爹出来,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三刀突然笑出声来,而且越笑越大声。
  不笑不行,他等这句话已经等得脑子抽筋就差没提刀冲上门抢人了。
  守根虎着脸,看他笑。深夜笑那么大声,也不怕人家骂。
  「根子哥,你说真的?我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不骗我?哪怕我要你……」咕嘟一声,男人竟然很无耻地咽了口口水。
  天色暗,看不清守根脸色,想必不太好看。
  「那么……我现在要你转过身站到那墙根去,把裤子脱了,手扶墙,弯腰,把腿分开。你做不做?」
  舒流氓笑声突收,看他的眼神充满恶意。
  守根脸唰一下,通红。这个混蛋王八蛋!
  「我、我……」
  「我什么?不愿意?」大流氓坏笑着绕到他身后。一只手从后揽住他的腰,一只手不老实地在他腰边活动。
  「你!」
  「嘘……有人来了,不要出声。」大流氓一点点推着他,把他推到墙边,一边解他的裤带,一边在他耳边悄声说。
  「你这个流……」守根气得脸通红,抓住自己的裤子,刚想张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说话声,没说完的话只好咽进肚子里。
  舒大流氓在他耳边轻轻笑出声来,边笑边把他的耳朵含进嘴里。
  守根腿一软,连忙伸出双手撑住墙壁。
  「别……」
  「嘘……听话,别出声。」
  沙沙的笑声直接在他耳里回荡,麻麻的,感觉非常奇怪。
  守根觉得全身的温度似都集中到了那只耳朵上。烫得比男人口腔内的温度还高。
  温温的,湿湿的,软中带硬的什么顺着他的耳朵舔了一圈。守根愣了一下,瞬间血冲脑门,冲着墙一头撞过去。
  砰!
  墙没撞着,撞在了一只很大很厚很粗糙、但很温暖的手掌上。
  「呵呵!」
  三刀忍俊不禁,胸膛的颤抖从后面传到他身上,引得他也一抖一抖的。
  
  「嘘,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守根全身一下变得僵硬,「唰」一声,血从头顶降到脚底。
  三刀像是怕他跑了一样,从后面抱紧了他的腰。
  「哥……」
  极低极低的呢喃声就这样直接贯入他的耳底。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感觉从心底升起,守根用尽全身力气抗拒,紧紧抓住男人抱住他腰的手臂,越抓越紧。

  第九章
  
  挑夫的尸体边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望向巷子深处。
  「什么声音?」正在确认挑夫是否已经死亡的中年夫子状的人问。
  探头望的人听了半晌,转回头,摇头道:「不清楚,刚才好像听到有人的呻吟声。」
  「呻吟?这巷子后面住了这么多人家,鬼知道是哪家在打床戏。好了,别疑神疑鬼的,我跟你说了,在片马城西这片地,只要你不放火烧屋,没人会半夜出来多管闲事。老周,东西找到没有,找到我们就赶快走!这尸体看着就烦!」抱臂而站的年轻人伸脚踢了踢地上挑夫的尸体,不耐烦道。
  
  冷汗顺着守根的背脊往下流,死流氓不但不肯放开他,竟然扯下他的棉裤,开始用他那根硬起来的不要脸的玩意儿轻轻顶他屁股,一下又一下。
  而他们现在离那些人大约只有三十尺的距离,只要那些人再往里面走一点,就能看见趴在人家院墙上干龌龊事的他们。
  渐渐的,他觉得身后的死流氓似乎越来越兴奋,冲撞一下比一下重,甚至开始张嘴啃咬他的脖颈。
  守根忍不住了,刚想张口大骂。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
  
  「嘘,你们听!真有声音!」负责把风的男人回头对同伴轻声叫道。
  不耐烦的年轻人亦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半晌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笑……大概这巷子里哪家的女人在偷野汉子,半夜三更的在院子里就干了起来。啧啧,听听,这压抑的呜咽声,要有多淫荡就有多淫荡!老周,你快点,老子给这声音撩出火来了,趁着天没亮,还能到前面的窑子泄泄火。嘿嘿!」
  「猴子,你别一天到晚就想着搞女人。那东西如果找不到,我们都逃不过责任。」负责把风的瘦高个眼望向巷子深处,脸上疑惑的表情未去。
  「我去里面看看,如果是碍事的……」瘦高个脸色阴狠,小心向巷子深处走去。
  「等等,我也去。」年轻人可能觉得站在这儿太无聊,跟着瘦高个也一起往里走。
  中年夫子埋头在挑夫尸体上寻找着什么,没顾上二人。
  
  守根觉得自己的神经要绷断了。
  死流氓变本加厉,也不管人正朝他们走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只顾自己呼哧呼哧顶得爽快,嘴巴更是把他的脖颈当鸭脖子啃。
  这个死流氓!
  守根羞愤交加,简直恨不得拿头一头撞死身后的王八蛋!
  「哥,再忍忍,马上就好,马上……噢!」男人销魂的叹息伴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的撞击,只把守根气得什么也不管了,拼命挣扎起来。
  「唔唔……!」放开我!看我不剁了你这个混蛋!
  
  「嘿!远哥,你听!那女人被野汉子操得要升天了,你听听那声音……啧啧!」被叫做猴子的年轻人循着声音,眼神猥亵异常。
  「猴子,你想干什么?」瘦高个警惕道。
  「没想干什么呀。」
  「你给我省点事!等会儿我们过去看看,如果不是岔眼的,就不要惊动他们。我只是想过来确定一下。」
  「知道知道!听,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年轻人指着前面弯曲进去的巷道兴奋地小声叫。
  瘦高个神色越发小心,凝神向蜿蜒的巷子深处望去。
  
  脖颈被狠狠咬住,滚烫的东西瞬间大量喷洒在他亵裤上,一股又一股,激得气疯了的守根抬脚就踩!
  「啊唔!」丝毫没有提防还有这招的三刀当场痛叫一声,抱紧他根子哥颤抖着射出了最后一股。
  
  与此同时。
  「你们两个都给我回来!」
  三刀泄出的叫声被掩没。
  中年夫子脸色严肃,站起身,对着不远处的两人轻声喝斥:「这是什么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间去听人家墙角,不如在这周边看看那东西有没有落在附近。」
  「怎么?东西不在无影棍身上?」瘦高个回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就连那年轻人也收起猥亵的表情,回望的眼神中有了一丝紧张。
  中年夫子摇头,对二人招手,示意他们回来。
  瘦高个立刻转身向中年夫子走去。
  猴子则回头望了眼巷子深处,脸上有点不舍,但也没有任何反抗地走回中年人身边。
  「这无影棍也是江湖老油条,一开始就不肯说实话,后来我们得到消息,那东西就藏在他身上,可却疏忽大意让他逃了。我们虽然一路紧追,但这一路上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太多,如果他随手往哪儿一扔……」中年人看着无影棍的尸体皱眉道。
  「我想无影棍应该不会把那东西随便乱扔吧?像他这样的老江湖,肯定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绝对舍不得就这样扔掉,也许在他逃出来时有人和他接触过……」
  「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舒家人这么想得到它?听说为了这个东西,少爷和舒家已经正面对上了。」年轻的猴子好奇地问。
  「不该问的事就不要问那么多,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东西找到,交给老爷少爷覆命。明白吗!」中年人压低声音厉声喝斥。
  「听着,你们先在这附近找找看,如果实在找不到,那就先把这具尸体带回去覆命。」
  「是。」
  瘦高个及猴子接到命令,立刻在周边搜索开来。
  等猴子有意无意一路搜到刚才呻吟声传出的地方时,别说人影,就是鬼影也不见一个了。
  「娘的,肯定进屋了。」猴子踮脚望向院墙后紧闭的屋门,眼馋地嘀咕道。
  
  老赵头听到声响,披衣出来一看,他家刀爷怀中抱着一个人正在用脚开门。
  「爷,您回来了。我去给您烧点水?」老赵头边说边走过来,打开厢房卧室的门。
  「老赵,再弄点吃的来。」
  「是。爷,是守根吗?」
  「嗯。他在城西转了一个晚上到处找我,八成什么都没吃。」
  三刀让老赵头先进,随即抱着怀中人走进屋中。
  「他下午来找您,不知是什么事,我看他很急,就让他去城西找您了。」老赵头边点灯边慢腾腾地说道。
  「哦?以后他来,你就让他在这等我,别让他到城西找我,那里那么乱。」三刀把怀中人放到床上,脱下他染了血污的棉袄扔到一旁,扯开被子,抖开,盖在守根身上。
  「知道了,爷。啊……您?」老赵头看着回过头的男人,嘴巴张大。
  三刀立刻反应过来老赵头在看什么,按按右眼眼角,「哈!那什么……把根子惹急了。」
  「哦。」老赵头立刻收回细看的眼神。就说嘛,他家刀爷是什么人,哪有可能把脸这么重要的地方给人随便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守根那人被惹急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总之一句话:活该!谁叫你非要等着让人家求你,结果还不是等不住,主动送上门。
  「我等会儿再去煮两个鸡蛋。」
  「随你,去吧去吧,快去快回。」三刀挥手,对这个死活要做他仆人的前中郎将,他是打也打不得、赶也赶不走,头疼得很。
  「爷……」老赵头走到门口又缩回脚。
  「还有什么事?」三刀开始不耐烦。
  「咳,那个……爷的事,老奴也不敢多嘴。只不过守根他……快三十了吧?虽说爷对他另眼相看,老奴也明白,不过……」
  「老赵,你到底想说什么?别老奴来老奴去,听着别扭!」
  「咳,老奴是说……我是说守根好像不太愿意作您的女人吧?」
  「你什么意思?」三刀觉得自己现在很想拍桌骂人。于是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冷茶一口饮尽。
  「砰!」茶杯重重地落在桌子上。
  「我什么时候要他作我女人了?我要他作我男人行不行?」三刀斜眼看向老赵头。
  「咳,爷,您就当老奴什么都没说。」老赵头躬身,「老奴去烧水,再弄点吃的,正好天也快亮了。」
  「快滚!你这个爱听墙角的老家伙。下次我跟我根子哥上床的时候你给我滚远点!」
  「是。老奴一定滚得远远的。」老赵头一脸恭顺地躬身退下。
  「奶奶的。」
  三刀骂了一句脏话。回头看躺在床上被自己点了睡穴的何守根,摸摸有点肿胀的右眼,忽然奸奸一笑,走过去掀开被子就去扒床上人的衣服。
  「敢打我,让你老小子光着屁股陪我吃早饭!」
  
  守根穿着自己那套缝缝补补的冬衣虎着脸坐在饭桌边。也不顾衣服上是否沾上了血污。
  「吃啊,油条冷了就不好吃了。」敞着衣襟,呼啦呼拉喝着稀粥的大男人放下碗,夹了根油条送到守根面前的碟子上。
  守根没理他。
  三刀看看他,摸摸自己刚刮完胡子的下巴,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昂首道:「何守根,你给刀爷我听好了!老子我不想跟你断。只要你肯留下来老老实实跟我过日子,你爹还有你弟的事,我来想办法。」
  守根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想他应该找把刀砍死他,还是该就地取材拿屁股下的板凳砸死他。
  「怎么了?真的生气了?」三刀声音小了一点,头抬得高高的,眼睛斜着往身边瞄。
  「舒三刀。」
  「嗯?」
  「昨晚玩得开心吗?」守根告诉自己要冷静。
  「开……」幸亏收口早,没给板凳砸到。
  看到守根黑着脸站在那里,三刀老老实实站起,扶起摔在地上的板凳,送到守根屁股后面。然后又老老实实地走回原地坐下。
  守根瞪视三刀。
  三刀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削指甲。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他就这么想跟他上床?还是他根本就不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
  而且饭吃得好好的,削什么指甲?
  守根怒气忽然消了一点……这个做贼心虚又爱虚张声势的家伙。
  守根叹口气,矮身坐下,看着男人的眼睛,认真地道:「你就不怕人知道吗?如果让人知道你喜欢男人……」
  「知道又怎么样?谁敢啰嗦,我拆了谁的骨头!」大流氓削着指甲,满不在乎地撇嘴道:「喜欢男人又怎么了?老子女人也喜欢啊。」
  这算是他的优点还是缺点呢?他从不在他面前隐瞒他也有其他人的事实。
  他告诉他,他重视他。却又从不控制自己的欲望。
  当然这不是重点。守根赶紧在心中告诉自己。
  「我说根子哥,你在想些什么?别钻牛角尖,虽说大爷我也喜欢女人,可没人能跟你比。吃饭吧,天没亮我就听你肚子咕咕叫了。」三刀终于把小刀收起,重新捧起饭碗。
  「那还真是多谢刀爷您抬举了。」守根被气得不怒反笑,悠悠道:
  「刀爷,您知道,小的跟您不一样。小的嘛,从根子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如果没有您在里面搅和,小的现在早就子女成群。就像您说的,小的腿虽然不行了,但娶个老婆还不成问题。不过小的想小的该不会娶了,娶了干嘛呢,害人又害己。您老听我说完……」
  守根作了个手势,不管那流氓一副忐忑不安抓耳挠腮拼命想插嘴的模样,取消自谦继续道:
  「可是我还有一个家,不可能只过一个人的日子。
  「我二弟要赶考,三弟要娶亲,我爹娘又都是好面子的人。我这个长子到现在没有娶到老婆已经很让他们抬不起头,如果再让他们知道我和你有些什么。不说别的,就拿你这两次对我做的事情,只要让我爹知道,我可以跟你打赌,我爹就算不把我沉江,也会烧了那房子。」
  「根子,你听我说……」三刀想插嘴,被守根制止。
  守根没看他,「三刀,放了我吧,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情。我说了,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想在片马生活下去,我不想天天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想众叛亲离,不想最后真的只能躲进深山老林苟且一生。
  「三刀,我怕死也怕丢脸,更没有你的勇气,可以拍着胸膛说自己玩男人又玩女人。如果这次你愿意帮我解救我父亲,我感激你一辈子。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无可奈何,再说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你帮我是情分,不帮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怪你。」
  「何守根!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呆愣半晌,突然间暴怒,拍桌子大骂道:
  「你故意用这话来堵老子是不是?你不就希望我能离你远一点吗?你不就希望以后我不再找你吗?你不就希望我让你娶个老婆传宗接代吗!何守根,老子今天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一辈子都休想!」
  守根没吱声,任他吼。
  「你、你一天到晚就想着离开我!怎么着,和老子在一起委屈你了?」男人气得站起来围着守根团团转。
  「何守根,你给老子听着!」舒大流氓一脚踩在板凳上,一手指着守根的鼻子,面色狰狞道:
  「老子今天就跟你说明白了,以后在爷没有说不要你之前,别让老子知道你有其他男人或女人。当然如果你想尝尝光着身子被挂在东城墙外的滋味,你也可以试试。不过别怪爷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别说你和你的奸夫淫妇,就是你一家大小,老子也一个都不会放过!明白没?」
  大流氓恶狠狠地话音刚落,守根抬手就把面前的稀粥泼了出去。
  等老赵头听到声响敲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家刀爷正用手掌抹着脸上烂烂的米粒,头发上还一滴一滴往下滴着什么。
  「稀粥锅里还有,我再去端一罐来。爷……您看,要不要再给您打一盆水?」
  「滚!」
  「是。」
  三刀抹抹脸,无奈道:「满意了?满意了就给老子把这罐粥都给喝了!」
  「别老子来老子去,我老子还关在牢里呢。」守根抓过桌上的油条,狠狠咬了一大口。泼了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还有理了?」
  正在脱外褂的流氓老大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有时候三刀自己都会觉得奇怪,他怎么就会喜欢这样的性子?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敢这样对他,别说把粥泼上他的脸了,恐怕对方刚有这个意思,就被他把双手剁了。
  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吧,武林排行榜上名列第一的浪子三刀、片马城里人见人怕的流氓头子竟然心甘情愿地让人打肿他的眼睛、还被人泼了满脸稀粥。
  不过说真的,他可能真的有病,偏偏就喜欢何守根这样的性子,小时候也没被他少打过,照样追着他跑。他越打他撵他,他还就黏得越紧。
  那个……我他娘的不会真的哪里有问题吧?
  「你知道我弟的事对不对?我想起来了,你刚才不但提到我爹还提到我弟。」守根已经死心,跟这人根本不能和他讲道理,越讲越不通。得,先把自己喂饱再说。一边想一边抱起罐子给自己倒了碗粥。
  「哼。」扔掉褂子,对自己大为不满的男人正在不爽中。恰巧想穿的褂子怎么找都找不到,这火气嗖嗖嗖的就窜了上来。
  「在箱子里不在柜子里。天冷了,上次我把你的衣服全部整理了一下,冬天的衣服在柜子里,其他三季的在箱子里放着。喂,不要乱翻,你的外衫全部在右边,黑色的在上面、青色在的中间、灰色的在下面,绸缎的和毛皮的在檀香木的衣箱里。」
  三刀揉揉鼻子,嘿嘿了两声。
  守根当他发神经,刚才还怒火万丈的,这一会儿工夫,又笑了。
  「这个褂子给你罩棉袄。真是,也不知你那破棉袄有什么好,还不让扔。咦?这不是我那个百宝囊吗?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
  「以为又丢了是不是?你昨晚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弟?你怎么正好找到我的?」守根也没跟他客气,接过褂子罩上身。打算回去把棉袄洗干净后再把褂子还给他。
  「昨晚?」拽出合适衣衫的男人一边穿衣服一边把那个以为丢失的百宝囊揣进怀中。
  「昨晚你看到你弟了?为什么没跟我说?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守根心知对方不想说、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不如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看有没有什么帮助。
  听守根说完昨夜事情经过的三刀,穿好衣服,拖着凳子挪到他身边,低低咳了一声。
  守根看他一眼,想干嘛?
  「哥。」
  守根警觉起来,这声调,一听就没安好心。
  三刀想去摸他的手,被拍开。
  「好嘛,我错了还不行嘛,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好不好?我那晚不是忍不住了吗,昨晚你偏偏又说随我怎么样……好!你要是要我忍,那我就继续忍。没必要说什么桥归桥路归路嘛。您看,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刚才更把想说的话也都说了,就消消气吧。啊?」
  听听,多么让人感动的话语。
  他应该感激涕零吗?
  他承认,他确实被这小子的真情感动过。
  可是这份真情现在却成了折磨他的源头。
  那么觉得这是种折磨的他,对姓舒名三刀的男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呢?……打住打住!
  话说回来,感情这东西能当饭吃吗?
  就算他和舒三刀之间产生了永不背叛的真挚感情,可是他们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吗?
  如果被人知道他和三刀之间发生了不该有的关系,那么周围的人将会怎样看他?他们会以为他家现在的一切都是三刀给的,而他不过是三刀养的……「女人」。
  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守根苦笑。
  如果自己真成了三刀的「女人」,且不说外面的人如何看他,就只是他家人这关他就过不了。
  好吧,就算他撕破脸皮什么都不要了,硬是和三刀凑成了堆,可定谁能保证三刀对他的感情永远不变?
  他承认,他自私,他小人心理。但自私的他更有自知之明。
  他一不是什么天香国色的美人,二也不是二八年华的青春少年,三更无和他走天涯闯江湖的武学胆识,四他无法为他孕育后代。
  他,何守根,只不过是一个年将三十、家中贫寒、相貌一般的瘸子。
  如果他有三刀一半的勇气,如果他没有身后这一大家子,也许他会鼓起勇气接受他,在他离去时也能笑笑祝他未来的生活更加幸福美满。
  可是事实上呢?
  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个市井里常见的小老百姓,为了一斗米可以趴在地上给人磕头的蝼蚁之辈。
  像他这样的人怎能、又怎敢去横眉冷对千夫指?
  而且他怕。怕自己一旦敞开心防接受他,以后等着自己的很有可能就是无边地狱。
  守根不知道三刀心里在想什么,可他知道自己的。
  现在的他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两只蹄子已经悬空的奔马,没有冲下悬崖,只因为口中那根勒紧的缰绳。
  三刀,如果你心里真有我,求你给我一个回旋的余地吧。不要再逼我了。
  守根再次苦笑,他就知道不应该想。他本来应该对他发火,而不是分析自己对他到底抱了什么感情。
  算了,对他发火又有什么用?
  得不到都是最好的,也许让他得到一次,他就不会缠这么紧了。
  只有一次,天知地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都是男人,每次看那小子悬崖勒马,也怪可怜的。就当成全他吧。
  可我为什么一定要成全他?为什么一定要和他做那码子事?
  跟他睡一次就真的是对他好吗?
  何守根,舒三刀是个只长身体不长脑子的糊涂蛋,难道你也是?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放纵他,最后只会害了他?
  是谁说要把他往正道上领的?
  矛盾的不得了、也饿极了的守根连喝三大碗粥,吃了两个烧饼四根油条,喝杯茶抹抹嘴,这才对等了半晌眼巴巴看着他的三刀说了一句:「这样看起来也挺好,一边一个,匀称。」
  三刀一愣,等守根走出大门才反应过来,气得抓起茶壶就砸了过去。
  「何守根!天底下只有你敢这样对老子——!」
  
  何父被放出来了。
  据外界的说法,是与知县有过一点交情的老赵头出面说的情。片马城知县刘孝听后觉得此案尚有蹊跷,扣留人家老父也于官誉有损,便让老赵头作保把何父放了出来。
  只有刘知县自己知道,被片马城的流氓头子堵在妓院的感觉……
  刘知县很奇怪,明明自己都已经乔装打扮了,怎么还会被刀哥一眼就认出来?
  唉,错就错在为什么自己看上的姑娘,刀哥偏偏也看中了呢。如果他没点那朵兰花,也不会被争风的流氓头子踢破房门;没有被踢破房门,自然也不会被流氓头子发现知县在嫖妓。
  试想,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朝廷命官被人发现光着屁股趴在妓女身上,而发现的那人还是鼎鼎大名的流氓头子。而那流氓头子先前还一副怒气冲天要杀人的样子,在认出他是谁后,竟然能一脸诚恳地站在床头对他说:有一个可怜人被冤入狱,还请青天大老爷开恩,秉公处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让我穿上裤子呢,就听那流氓头子异常诚恳地再次开口道:如果青天大老爷您不答应,那在下只能请城里的百姓一起过来向您请命。说完就要转头喊人。
  你说,如果你是那个青天大老爷,你能不秉公处理吗?
  如果换了片马城任何一个人,刘孝也不会如此忍气吞声,但偏偏就是连当地土皇帝舒家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大流氓刀哥,想想自己还有两年任期,心想不如大方卖对方一个情面,免得得罪了此人,将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何父被放了出来。
  而对此,最开心的莫过于何家人,如果不是担心高剥皮的人找麻烦,何家甚至想放炮仗庆祝顺便去去霉气。
  只有守根一人,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高高地吊了起来。
  父亲被放回,自己家是高兴了,但高家呢?
  他们花了大钱却没了人质又找不到耀祖,会甘心吗?
  守根犹豫,要不要跟三刀提这事?想想又觉得真他娘窝囊,自己也是大男人一个,却什么事都要三刀帮忙。
  
  一番唏嘘后,憔悴的何父被两位妻子搀扶着歇下。
  等何父回来,守根这才得知父亲在牢里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说是有人打了招呼,牢役们对他都还算客气,吃的也不差。
  守根知道那并不是自己交上去的两吊钱的功劳。
  那个死流氓!守根在心中恨得咬牙。恐怕他家刚出事,那边就得到消息了,竟然一直压着不动,非要等他去求他。
  你给我等着!
  「大哥,你是不是去找三刀哥了?是不是三刀哥帮我们家把爹救回来的?」清韵紧跟在守根身后,问个不停。
  「小女孩子别烦大人的事,还不快去睡觉。」守根板下脸。
  「大哥,你就告诉我嘛,到底是不是三刀哥……」
  「大哥。」老二中元走过来。
  清韵见古板的二哥来了,立刻不吭声了。
  「早点回去睡吧,乖。」守根摸摸妹妹的头,催她去睡。
  「哦……」
  中元目送清韵回房,摇头道:「这丫头,一点闺秀的样儿都没有。这样要如何嫁入有身分的人家。」
  守根不以为然,「为什么一定要把清韵嫁给有身分的人?重点要看对方是不是一个知心知意会疼人的,否则我宁愿把清韵留在家中养着。」
  「大哥,就是你把那丫头给惯坏了。」中元不敢苟同地摇头。
  知道老二和老爹一样读书读到固执的分,守根也没多说,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哥,既然爹已经平安无事,那么我……」中元欲言又止。
  「中元,你能不能等明年再……」
  「哥!我……」
  两兄弟对看,谁都不想把话说死。
  「哥,我不想再拖下去了。」中元低头,再抬起头来眼中满含了深深的渴望与不平:「这是耀祖闯下的纰漏,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后果?」
  「中元,」守根苦笑,「你明知道家里现在没钱,如果有的话,哥又怎么会阻拦你的前程?」
  「哥,你不能偏心,当初耀祖说要做生意,你立刻拿出五两银子给他,我要赶考,你却让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现在又因为耀祖闯祸,把我赶考的钱也都给赔了进去。哥,你不帮我就没人帮我了。」中元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我知道了,让我再想想吧。」守根头疼道。
  「哥,你知道我认识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些穷书生,那些有钱的公子哥也不会借钱给我。你看看,你能不能找刀哥周转个五六两?等我高中,我一定……」
  「五、六两?」守根在心中叹息。比起不愿去城西,他更不愿意开口跟那人要钱,每次拿钱,他就觉得自己在那人面前又矮了一截。可不跟那人开口,他还能跟谁开口一借就是五、六两?
  突然他很想对自己的弟弟说:五、六两银子,不难。只要你哥马上去跟你口中的刀哥睡一觉就成。
  不知道他这样说了,他弟会是什么表情?
  想完,守根又想拿头撞墙了。是不是跟流氓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连自己的想法也变得流氓了?
  「天色不早了,回去睡吧。钱的事,我会再想想办法。」
  中元偷瞄他哥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两人分头回房。
  
  回到房里,守根脱下棉袄,打算用早上剩下的洗脸水把袄子上的血污洗掉,如果实在洗不掉,就在洗不掉的地方缝补丁,总之这唯一一件的厚袄子打死他都不会扔。
  至于这罩在外面的褂子,明天他就送去还给那人,顺便跟他开口……唉,真不想开这个口。
  就着微弱的灯火,守根把袄子染上血污的地方沾湿打上皂角,用劲搓。
  咦?衣襟这块上次在红灯笼打架时扯坏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补过,怎么又绽开口了?而且看补丁四周断线的痕迹,明明是给人扯开的。可他却不记得后来还有谁扯过他的衣襟。
  真奇怪。
  摇摇头,不再多想。一搓,手指关节突然碰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杠得他生疼。
  什么东西?守根用手摸了摸,硬硬的,铜钱么?不像。扁扁的,比铜钱厚得多,也大了一圈,藏在棉絮里也看不见到底是什么。
  没法,只得挑了线,顺着边沿,把那硬硬的东西一点点朝破缝处挤。
  渐渐的,那东西露了头出来。

  第十章
  
  那是一块呈椭圆形的石头。石头的表面很粗糙,还有一个个细微的小孔,颜色发黑。
  这样一块可以说是难看的石头,看起来并不起眼。石头不大,但握在手里感觉很重。
  守根掂了掂,猜想里面是不是含了铁。这一掂,却掂出了问题。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从掌心传入。感觉石头内部像是有什么在晃动。
  为了确认这种感觉,守根拿起石头放到耳边晃了晃。果然里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是什么?守根好奇心大起。翻来覆去的翻看手中石块,看有没有办法看到内部。
  可惜光线不足,根本没有办法看清石块内部。
  于是守根很自然地拿着石块凑近油灯边,仔细观看。一缕白烟从石块冒出。
  守根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白烟很快就消失了。
  怎么回事?守根摸不着头脑下,慢慢地把石块再次凑近油灯。
  没什么动静。没有白烟,没有任何异常。
  等了等,就在守根以为刚才只是巧合的时候,石块上又冒出了一缕白烟。
  反覆试数次,守根终于摸着了一点门路。似乎只要把石块凑近油灯,也就是接近火源等上约莫一个字(五分钟)的时间,石块就会冒出白烟,一缕又一缕。挪开,白烟立刻消失。
  「呵。」
  守根笑了起来。很好玩哎。忍不住又把石块凑近油灯。
  这次放的时间长了点,他想看看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也许是太靠近油灯,也许是放的时间太长,石块突然变得滚烫。
  守根被烫得轻呼一声,手指一松,「吧嗒」一声,石块掉在了桌子上。
  「啊!惨!」
  没想到这石块这么不经摔,掉在桌子上的同时,裂开了一条缝。
  「咦?」守根目光凝住。
  裂开的石块中露出一块荡漾出美丽光泽、似玉非玉的东西。
  把裂缝又拨开一点,守根这才发现外面的石块竟然是个非常巧妙的盒子,可以完全打开。
  石块中包含的是一块像玉石一样的东西,边沿有点透明,表面很光滑,上面有着一圈圈像波浪一样的纹痕,整体呈深绿色。在灯光下,那绿色的波纹就像真正的波浪一样发出光泽,荡漾在石块表面。
  守根小心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东西。不烫,不冰。温度很正常。
  守根觉得自己从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玉石,一时不禁被它的奇异所迷。
  轻轻从石块中拿起玉石晃了晃,他总觉得这里面像装了水一样。
  没有任何声音,也不再有那种晃动感。握在手心中很舒服,感觉很重。
  心中一动,这次把这漂亮的玉石拿到灯火下,等了会儿,不见白烟冒出。
  拿起刚才的石块再凑近油灯,这次等了很久也没看到白烟。
  也许要把玉石放进石块中,才可以出现这种现象?
  守根想尝试,又怕放进去后就再也无法打开。
  望着手心中这枚漂亮的玉石,他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这是哪来的?握着这块微微温暖的石块,他一点点回想。
  石块被塞在衣襟处的补丁中。
  衣襟,谁抓过他的衣襟?
  三刀那个流氓?
  他脱了他裤子,但好像并没有动他上面。
  那么……啊!
  是他!
  守根想起来了,最近唯一一次被人抓过衣襟的就只有莫名惨死的那名挑夫。
  没错!就是他,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是他故意扯破补丁把东西塞进他衣服里的吗?
  为什么不明着给他?难道是怕被人抢走?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是否来不及说?
  那要不要把这东西交给挑夫口中的舒春山?
  再仔细看了看手中石块,守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卖了它。
  这东西应该值不少钱。
  反正那挑夫也没跟他说要他把这石头交给谁。
  就算别人问他石头哪里来的,他也可以说是捡的。
  当然,守根只是想想而已。
  说来奇怪,当他把玉石放进石块中,合上石块,那石块就自然而然合在了一起,任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机关所在。再把内有乾坤的石块重新塞回刚才取出的地方,用针线缝牢,并特意在石块周围多缝了几圈,然后补上补丁。
  
  转瞬间又是三、四天过去了,这天守根接了活计正要去主顾家做工时,走出门外就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很年轻且非常俊秀的游方郎中。
  该郎中似乎正在朝他家里张望,守根见之,和声问道:「小兄弟,你找谁啊?」
  郎中看着门里,随口问了句:「这里是何家吗?」
  「是。请问?」
  郎中把目光转向他,笑道:「在下想找何守根,不知兄台是否知道此人?」
  「你找我?是不是耀祖让你来的?」情急之下,守根伸手就去抓郎中的袖子。他一听郎中找他立刻就想到会不会是耀祖受伤无钱治病,让郎中到家里来要钱了。
  郎中轻轻一转,守根抓了个空。
  「你就是何守根?」
  「是我。」守根愣了愣,心里有了点数,好歹跟那流氓认识了这么长时间,对方是否有武艺在身,也能感觉出一二。
  郎中上下仔细打量着他,守根也在看他,心想乖乖,好俊俏的少年郎!这走在路上得惹片马城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胡思乱想啊?
  郎中轻轻笑了声。守根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你就是何守根。」郎中点点头,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守根试探地问。
  「没什么。在下听一位友人提起过你,这次来找他,顺便来看看你罢了。」
  俊俏郎中的说话越发让守根糊涂起来,他的友人是谁?为什么会特别提到他?
  「你这位友人是?」
  俊俏郎中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更让守根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能让在下给你把把脉吗?」
  哈?「多谢,我身体挺好,没病没痛的,这把脉就免了吧?小兄弟,如果你没急事,恕我要赶时间,告辞。」守根见他不是为耀祖而来,也不想再耽搁,抱拳行礼就待离开。
  「等等!」郎中突然开口叫住守根,「你平时真的没有病痛在身?行医讲究望闻问切,在下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在下观你面相、查你颜色,可以断言你怕是病魔缠身已久,而你不可能没有任何自觉。你说,在下说的可对?」
  守根收回脚步,面向郎中犹豫了一下道:「你说的对,我确实有腿疾在身,但这是老毛病了,我也为此看过郎中,都说没有大碍,只要平时注意保暖调养就好。小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不怕你笑话,就算我想找你细看,可是难耐我囊中羞涩……」
  「你囊中羞涩?」俊俏郎中似万分惊讶,看了一眼身后宅院,低声道:「……怎么可能?」
  叹口气,守根苦笑一声,抱了抱拳走了。
  「我来,本来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否有值得我出手之处。可是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如此,他对你也不过如此。更有意思的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何守根,他命中注定是属于我的,而我现在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守根听到那俊俏郎中说的话了,但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不是傻子,郎中说的话,其中意思他大概都明白,也大概猜测到郎中的真实身分。
  没错,老天爷确实站在她那边,只要她是个女人,就已经有了等待的资格。可是这又怎样呢?他对那人的感情,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至于那人怎样对他,那就是他的自由了。
  
  俗话说的好,你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果然,不出守根所料,在郎中走后不到两天,就在何家老小都在想办法给老二何中元筹赶考的费用时,高剥皮弟弟高力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帮人找上了门。
  何家父子站在大门外面,何姚氏等妇道人家站在大门里面,高剥皮的人与他们对面而立。两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你们待如何?」中元怒气填膺,忍不住大声喝问。
  守根迈前一步,挡在全家人前面,冷冷地看向那帮放高利贷的痞子。
  「如何?哼!」高剥皮的弟弟高力搓了搓鼻子,阴阳怪气道:「废话少说,何耀祖呢!叫他出来!」
  「我已经跟你们说了,耀祖不在家,他已经近一个月没沾家。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是何家长子。」守根冷静道。
  高力怪哼着,上下打量他几眼,「嗤」的一声:「跟你说?高爷我当然要跟你说!告诉你们,你们一家都跑不掉!何耀祖欠钱杀人,欠的钱你们得还!杀的人何耀祖得拿命来偿!说!他人呢!何耀祖,你他娘的缩头乌龟,犯了事就躲在娘们的裤裆下了是不是!何耀祖,你给高爷我滚出来!」
  高力一叫,他手下那帮痞子一起帮腔怪叫起来,顿时南大街一片乌烟瘴气,路过的人也都驻足准备看热闹。而附近的街坊邻居见臭名昭著的高家人找上何家,虽想看热闹却有所顾忌,一个个探头探脑,各自站在远处或自家院墙里张望着。
  「住口!你们这帮血口喷人的畜牲!耀祖不在家信不信由你。你说耀祖欠钱杀人,证据呢?只凭你们片面之词,谁能相信!」何父眼见丢脸丢到家门口,简直要气昏头,抓着扫把就要赶人。
  「证据?人证物证俱在,欠钱有他立下的字据,杀人也有人看见他和我哥曾为还钱一事争执过,而后可怜我大哥就惨死在榆荚巷。你们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就是就是!快点!把何耀祖交出来!否则别怪爷们不客气!」
  五、六个痞子狗仗人势,一起跟在高力身后叫嚷。
  「你们够了没有?人人一张口,想怎么说那还不随你们!耀祖不在家,你们来闹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们再闹下去,我们就到衙门说话去!」
  「衙门?你以为提到衙门爷们就怕你不成?这世上哪有苦主怕杀人犯的,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哈!」脸色一变,高力一脸狠样。
  「爷们现在就跟你说清楚了,老子今天来不光是来找何耀祖偿命,也是来叫你们还钱的!」
  「还钱?还什么钱?」守根变色。
  「喏!字据在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伙儿也可以看看,这就是赌鬼杀人犯何耀祖因赌博欠下我高家的债!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借银五百两,十天一利,到今天为止,一共八百两银!」
  「八百两?!」
  不只是何家人失声惊叫,围观的人没有几个还能保持正常心。
  八百两,这是多大一笔银子?!何耀祖他疯了吗?
  甚至有些人想到:怪不得说何家老三杀人呢,这么大一笔欠帐,换了我,说不定也把债主给杀了。
  「拿来我看!」中元第一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立刻就要高力把借据拿给他看。
  「喏,你看可以,但不准碰!」高力得意洋洋地把手一伸。
  中元凑上前仔细阅读,那认真劲,怕是应考也不会这么认真。
  一盏茶后。
  「你看完了没有?」高力不耐烦了,手都举累了。
  中元往后退回一步。守根和何爹一起迎上他。
  「怎么说?是不是真的。」
  中元苍白着脸,摇摇头又点点头。
  「中元?」
  中元终于开口,「我……不知道,那内容是没错,但……是不是……」
  不等中元说完,守根立刻打断他,抬头对高家人正色道:
  「高二爷,耀祖不在,我们根本没法确定这借据是不是他打的。这样吧,等耀祖回来,我们一起到衙门对质,到时候欠债还钱该怎样怎样,您看如何?」
  「哼!告诉你,爷今天来找不到人就得见到银子,见不到银子就得找到人!想拖?门都没有!兄弟们,你们说,今天他何家如果既不交人又不还钱,我们要怎么办?」
  「让他用人来抵!」
  「用房子抵!用房子!」
  「对!要房子,把他们赶出来!」
  房子?他们想要房子?难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这栋房子?守根握紧双手。
  「说吧,你们是要交人还是交房?」高力的嘴脸得意异常。
  「不交!不能交!也不会交!」何父突然大叫。
  「这是我们何家的房子,这是我们何家的根,便是死绝了也不能交给别人!」
  何父激昂异常。自从原来的祖屋遭了火灾,不但被烧得片瓦不留,后更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把地契也转手卖给尹发财。
  因为是危难时,尹发财看准他们家急用钱,与别人合伙欺压他,最后他不得不以难以想象的低价把地契卖给此人,而他也因此气病倒,讽刺的是他卖地契的钱全部拿来给他治病都还不够。之后他们家就过了一段食不饱腹、衣不保暖、更无片瓦存身的悲惨日子。为此,何梦涛一直怀恨至今。
  如今,突然听说又有人来抢他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家,当场亢奋的大叫:死都不让房子!
  「不交?哼哼,不愿拿房子抵那就还钱哪。你们家不是挺有钱的嘛,地皮收回来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小日子过得也挺红火,怎么会没钱还帐?该不会你们家的钱都是这样赖来的?」
  「放屁!」何父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不是赖来的,那是怎么来的?乡亲们你们说说,何家从穷得只能睡城隍庙,怎么就突然有钱买回地皮盖起房子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明知高力在给何家泼污水,可听到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在心里想:是啊,他们家哪来这么多钱?怎么会突然就有钱盖房子了?
  「爷,依小的看啊,这事不难解释。」痞子中一个淫笑着瞄着站在何家大门里的何清韵,道:「喏,这不是有三个赚钱的主儿嘛。」
  「哈哈!没错没错,怪不得何家能盖房子,两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还有一个水嫩嫩的美娇娃,何家开店也行哪!哈哈哈!」高力等人看着何家女人一起大笑。
  「你们这帮渣滓!你们……!」何父气得话都骂不出来。
  何家三位女子羞得直往门后面躲。
  「爷,他们既然不愿拿房子抵,又不愿还钱,我看我们就把那三个女人牵回去,要不了一年半载,这钱不就回来了?」
  「嗯……那小的长得确实不错。好、好。」高力和几个痞子盯着门里的清韵望,一脸猥亵。
  守根突然转头冲回家里,正在众人惊讶中,就见守根手持一把砍柴刀又冲了回来。
  「根子!」
  何姚氏大惊,也顾不得妇道人家要避嫌,三个女人一起奔了出来。
  
  三刀接到线报时,正在婉楼婉娘的闺房中与石少堡主石承丰一起看一只花瓶。
  余庄主则无聊地玩手指中。
  「你说南大街姓何的那家怎么了?」本来不太想搭理来人的三刀在听到姓何的字眼后,立刻把人叫进屋中。
  「爷,您不是叫我这段时间把姓何的那个黑小子盯紧了吗?果然不出您所料,姓何的出事啦!」汇报的人显然不了解内情,说话的表情幸灾乐祸。
  「出什么事?说清楚!」
  「就是高老二的事,高老二不是被何家老三给杀了吗,现在高老二的弟弟高力带着一帮子人找上他们家啦!嘿嘿!我走的时候他们那儿正热闹哩,高力那个贪心鬼看中了何家的大房子,要何家把房子让给他,两方都快动刀了。
  「不过说真的,那房子真不错。爷,我说何家也是活该,谁要他惹上高老二……咦?爷呢?」头大身子小的少年正准备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见,一抬头却见汇报对象不见了。
  指指少年背后敞开的大门,本来一副无聊相的余非笑咪咪地道:「走了。就在你说两方都快动刀的时候。喂,小子,你知道南大街怎么走吗?」
  
  三刀一路急奔。
  远远的,只见何家大门紧闭,而他家惹急了就发飙的根子哥疯了似的,握着一把砍柴刀东砍西砍不让任何人接近何家大门。
  高力指挥着一帮地痞,让其中两个去爬墙,剩下的三个去围攻守根。还有一个满身鲜血的在旁直喊何家杀人啦。
  围观的人都远远站着,不敢多嘴更不敢管。有些邻里怕事,早早的把大门关了。
  三刀正待张口喝止,就见一地痞竟趁守根腿脚不便来不及躲避的当儿,挥起大刀对着守根的脸就劈了过去!
  「根子——!」
  三刀呼吸一窒,身比心更快,一片凌厉的刀影劈空而出!
  如果李三盖在此,他一定不敢相信这用来对付他、而他也因此败北的绝世一刀,竟被浪子三刀用在了一名只会个三招两式的地痞流氓身上。
  「唰!」
  该地痞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也许他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手腕忽然一凉,手中挥出的刀尖恰恰从守根眉间划过。
  「匡啷!」
  一只右手落地。落地时那手里还握着那把厚厚的金环刀。
  三刀看见守根脸上见血,心中大痛,一脚踹出。
  「砰!」
  可怜那断手的地痞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整个人就被踹飞了起来狠狠砸在何家院墙上,人事不知地顺着墙根滑了下来。
  「根子哥!」三刀心疼地叫,伸手去摸守根的脸。
  守根提刀就砍!
  「哪来的野小子!竟敢、敢、敢……」
  对方速度太快,快得还没等高力看清来者长什么样,围攻守根的一帮地痞无赖已经惨哼着趴在地上。等高力看清来者相貌后,一个「敢」字连说了三四遍,就再也接不下去。
  「刀、刀哥。」高力脸色大变。
  远远围观的人一开始只听到一声吼,随之就看到刀影闪过,待回过神来,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有那胆小的,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了。
  高力是个有眼力的人,从那闪电一刀他就知道来人不凡,可是他再也没想到来的竟会是……
  「刀哥……」高力脸色连变数变,硬是堆起满脸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抓着黑小子面色不善的刀哥面前。
  「刀哥您怎么来了?这事哪用得着您亲自出马,如果我大哥在天之灵有知,知道刀哥竟如此看重他,亲自……」
  阿谀的话音越说越小,高力看着暗中被片马城所有地痞流氓奉为老大的刀哥越看越不对头。
  刀哥为什么劈了他手下?又为什么把围攻那黑小子的他的几个伙计全部摔出去?
  可以肯定的是,刀哥一定不是来帮他场的。
  难道何家与刀哥有什么关系?高力有点后悔,他应该在来之前更加仔细调查何家背景才对。
  守根也不知是打红了眼,还是驴脾气上来,任由鲜血糊了眼睛也不去擦一下。男人想看他眉间伤口,不让看;想看他是否还有其他伤势,不让看;想看他腿脚是否无事,不让看;总之对方碰哪里,他就用刀砍哪里。
  偏偏三刀也不生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嘴中还说着些安慰的词语,类如:好了,没事了。让我看看伤到哪了?听话,不要急,我来了,不会有事了。来,哥,让我看看伤势如何,等会儿让那帮龟孙子给你赔医药钱。
  高力在心中骂:那帮拿钱不干活的龟孙子,老子带他们过来的时候,怎么没一个人告诉老子,刀哥和那黑小子认识?!……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认识啊!
  放过惴惴不安的高力不提,这边三刀好言好语,趁守根不备强行夺下他家根子哥伤人又伤己的砍柴刀,随手一扔,正正插在高力面前。把高力吓得一抖。
  一番打量,三刀已经大致得知守根的伤势情况。见他脸上血流得厉害,心疼下硬是扳过他的脸,撕下内衣一角给他擦净鲜血,又掏出止血剂给他洒上、抹匀,待确定伤口不再流血后,这才转过身,对高力招招手。
  高力挤出笑容,躬身贴过去颤颤地道:「刀哥,您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想要这栋房子?」
  「这个……这个……刀哥,不是兄弟我想要何家这栋房子,实是因为他家三子欠下我高家大笔银子,要他们还他们也还不出,这才说让他们用房子来抵。而且……不晓得刀哥知不知道……我哥他就是被这家的老三何耀祖给害了!刀哥,您可要……」
  高力的话还没说完,刀哥点点头,一把搂住守根,固紧他,不让他动弹分毫,反手用大拇指指指后面的何家宅子道:
  「这宅子是我送给何家的,你能看中这宅子,说明你眼光不错。这样吧,我跟我根子哥商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用这栋屋子和你高家大宅换换,你等会儿。」
  「刀哥!」
  砰!高力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刀哥,我错了!我是猪!我他娘的有眼无珠!不知道这宅子是您的,不知道您和何家认识。俗话说不知者不罪,求刀哥大人大量,放了我一马!刀哥,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
  咚咚咚,高力给刀哥连磕了几个响头。
  那帮被打趴在地上、以及准备爬何家墙头的地痞早在听清来人竟是刀哥时,就已经吓得抖抖索索,如今见他们老大都已经跪下磕头,也顾不得地下脏乱,连忙一起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刀哥,您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不知道呀!」
  有的甚至哭了出来,「刀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守根眼神闪了一下。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恶霸这么怕三刀?就算三刀身手高明,可他不过一个流氓打手,怎么能让城里称霸这么多年的地头蛇们怕成这样?
  「干什么呢?都给我起来。」
  高力等人哪敢起来,就怕这位随口丢句话,他们明天这时候大概就挂在东城墙外面了,当然不可能是活生生的。
  「起来!」
  一声厉喝把高力等人吓得爬起来又软下去,哆哆嗦嗦地站成一团。
  「刀哥,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欠债还钱,欠命还命,何家如果真欠你高家的,我会让他们一五一十都还给你。你们不是在找何耀祖吗?爷我负责把他找出来,带他到你高家对质。何家的事爷也担了,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三刀搓搓胡渣子,又似漫不经心地追加了一句:「传出去,以后谁敢再来找何家麻烦,我剥了他的皮再让他穿回去。」
  不用高力帮他传话,以他刚才的声调,不到今天晚上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何家与刀哥关系不浅。
  守根也不挣扎了,他用一种极为凶狠的日光怒视禁锢住他的男人。
  「干嘛?」这么强烈的眼光想忽略也难,大流氓只好偏头问。
  守根闭紧双唇不说话,只怒视着他。
  大流氓转过头,对那几个高家痞子微笑道:「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是不是打算让爷请你们吃饭?」
  话音未落,以高力为首的一帮痞子已经奔出三丈远,竟连摔在何家墙脚的那个断手兄弟也不管了。在片马城混的痞子都知道,不怕刀哥怒就怕刀哥笑,刀哥一笑肯定有谁的脑袋要掉!
  看到刀哥微笑的高力简直就恨不得今天早上重新来过,他发誓等会儿回去一定要让那几个打探消息的龟孙子好看——是哪个王八蛋告诉他何家无权无势没靠山的?!
  「把这垃圾给我带走。」
  一声不大不小的喝令,让高力奔出三丈远又奔了回来。
  
  好了,外面的事处理完了,现在该轮到家里的了。
  瞅瞅守根眉间伤口,觉得碍眼万分,三刀叹口气,随即强行搂住满脸怒火的守根朝何家大门走去。
  「放开!」
  「噢。」乖乖放开。
  「你真的只是打手?」
  三刀没想到守根会突然问他这个,抓抓头,心想也算吧。
  「你怎么知道……」
  「哥,你先进去吧,你爹娘肯定等急了。有话等会儿出来再说,我在外面等你。」三刀拍拍他的背,他很自觉,知道何父不欢迎他,他就不进去。
  「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来。」守根明白三刀心里所想,一个人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不说何家人在门里是如何担心,看到守根归来又是如何激动,听闻三刀出手相救,一向不齿三刀营生的何父也走出门来向三刀道谢。
  一番客气感恩后,何家一家老小怀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家中,紧闭大门。
  关门前,何清韵似想回头和三刀说什么,却硬被他娘拉了进去。
  守根看看三刀,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三刀说,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次又靠了他方度过此劫。他要……感激他吗?

  第十一章
  
  南大街,往北头走的方向。
  时间将近晌午,路上人不算很多。有些人正站在一起交头接耳,有些街坊更直接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和人聊着什么,这些人在看到关键人物中的两个并肩走出何家大门时,不由一起偷偷瞄向二人。
  「舒三刀。」
  「根子,你听我解释……」
  「谢谢你。」
  「哦……哦……不、不用谢。」三刀厚比城墙的脸皮竟然红了红。
  「不过……」守根眼光不自觉的温柔了些。
  不过什么?三刀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那么大声让人知道何家和你有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没有啊。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想以后让你家麻烦少点,就随口说了句。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好处当然有,在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人之前,先让大家适应一下嘛。
  守根突然站住脚步,他走不动了。右腿骨一阵阵酸疼,却不同以往那种钻心的痛,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骨头里爬一样,酸酸的,抬不起腿。
  也许守根看的时间太久了些,看得自认定力一流的舒大流氓都开始感到不自在,忍不住摸摸脖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算了,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三刀自然明白守根说的是什么意思,呵呵一笑,含糊了过去。
  「对了,你怎么正好赶过来的?」守根摸摸自己受伤的眉头,现在才感到后怕。刚才如果三刀没有及时赶到,那么……
  三刀看到他的动作,显然也想到同样的事情,忍不住就去摸他。如果他刚才迟来一步……
  「怎么了?冷吗?」守根看到三刀打了个寒颤,以为他冷,当下就要脱棉袄给他穿。
  「叫你平时多穿点,你非要穿这么少,受凉了怎么办?」
  「哥,我不冷。」三刀傻笑,赶紧把棉袄又给守根套回去。
  人来人往的,守根竟也没拒绝。
  反正不到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他家和刀哥认识,现在还避个屁嫌。
  「那个也不是正好赶过来,因为我找人看着高力……高老二的遗孀找到我,要我为她主持公道查明她丈夫死亡的真相。」三刀心想他这可不算说谎,高老二的遗孀真来找过他,并以千两纹银作为酬谢,虽然他当时没答应。
  「哦?你是说高剥皮也许根本就不是耀祖杀的对不对?」守根激动了,眼睛也亮了起来。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高力这样盯紧你弟弟,肯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我就让人注意他的行踪。结果一听说他带人来你家找麻烦,我一急就跑过来了。幸好……」三刀用劲搂了一下守根。
  守根到底没好意思,习惯性地一把推开他。
  三刀也被他推习惯了,自然而然走在他身边。
  两人竟然就这样在街上优哉游哉地走着。偶尔闲扯两句。
  三刀不时看看身边男子,眼中有倾慕也有渴望,更有一份浓浓的、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自觉的疼宠之情。
  「喂,能不能想法子帮我找到我三弟,然后再借我点银子,我想送我二弟去府城考秀才。」守根憋了好多天的请求终于说出了口,说出来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困难。
  「好啊,没问题,正巧,我也得到了一点关于你三弟的消息。」三刀不但答应的干脆,连眼睛都笑眯了。他喜欢他根子哥依赖他的感觉,这让他感觉自己特男人。
  「真的吗?他现在在哪儿?活着还是……」守根来不及高兴,连忙追问。好久没有听到老三的消息,都是亲兄弟,怎么可能不担心。
  「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三刀没有隐瞒,「我听说他在林场,前两天有人看到他。这样吧,我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进林场找他。」
  「不用。」守根摇头。
  「嗯?」
  「你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找他。」
  「你要进林场?」三刀不太愿意。也许是前面那次事故的原因,他总觉得他根子哥进林场不吉。
  「嗯,看不到人,我不放心。二娘嘴上不说,心里担心的要死,我进林找他,也能让二娘安心。」
  三刀半晌没说话,像是在考虑什么。
  「哥,你一个人进林我不放心。我决定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你弟。」
  哈?守根沉默。就经验看来,这流氓一旦决定什么,对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等到第三天,得到三刀消息,确定高家暂时不会来找麻烦后,守根在饭桌上跟家里人说他得了消息要去林场找老三耀祖。说完,他又掏出十两纹银递给老二中元。
  小元想接又不敢接,看了看他爹。
  何父看着那两锭小元宝心情复杂。儿子此时哪来这大笔银两,几乎不问可知。
  「拿过去吧,这银子是三刀借给我的,我立了字据,等中元高中后,再来还他就是。」守根索性敞开了说,随之把银锭放到桌上。
  
  「大哥。」
  听到身后小妹叫唤,守根头疼地揉揉眉头。那里,上次被刀划破的伤口刚刚长好,有点痒。
  「有事吗?」
  「娘让我过来帮你收拾行李。」
  「谢了,那就劳累你啦。」守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
  「大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小丫头低着头,脸红红的。
  「什么事?」守根停下脚步,柔声问。
  「大哥,你能不能跟三刀哥提……让他来我们家……」
  后面两个字声音太小,守根几乎没听到响,不过看小妹表情也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次守根是真头疼了。
  「清韵,以前我也跟你说过,三刀不适合你。他不是能安稳下来过日子的人,也不是那种能守一个女人过一辈子的人。如果你真的和他在一起,将来你连哭都没地方哭。明白吗?」
  小丫头低头不吭声,了解她的守根明白,小丫头心里肯定在反驳他呢。
  「就算三刀真的来提亲,爹和娘也不会同意你嫁给他。」守根想彻底断掉妹子的念头。
  「谁说的,他三番五次帮我们家的忙,如果他真的来……只要我愿意,爹娘不会不答应。而且他为什么肯帮我们家盖房子、这次又帮我们家对付高剥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对我、对我……又怎么会……」
  看着妹妹红通通的小脸蛋,守根彻底无语。你要他怎么跟他妹子说?说三刀看中的不是你这个水嫩嫩的小丫头,他给咱家献殷勤是因为他想爬上你大哥这只黑皮蛤蟆的背?
  「而且……」
  还有而且?
  「而且我小时候他经常买糖给我吃,还说等我长大了就……」
  「他说等你长大就怎样?」
  清韵小脸红红的,没看清她大哥脸色,拧着手指道:「他说……等我长大了就、就娶我作他小老婆……」
  「这个混蛋!」守根暴怒。
  
  守根背着一个小包袱从后门走了。
  出门往右,一路往东,舒三刀这时应该正在东城门外等他。
  到了城外,没看见人影,守根也不管他,自己闷头向山里的方向走。
  越往山林的方向走,人烟越稀少,偶尔会看见一些背负柴禾的人从路边经过。
  今天天气不坏,还能看到点阳光,晒在人身上暖和和的。守根的步伐不由慢了一些。
  一个黑影突然从路边的大树上跳下。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
  「一脚踹死你这个祸害!你无聊是不是?」
  男人嬉皮笑脸,大摇大摆地靠过来。
  「我看你出城门了,想逗你玩玩。哟,怎么一脸怒气?谁又招惹你了?」
  「……你说呢?」守根冷脸道。
  「唉,根子哥,我又做了什么事情,惹你发这么大的火?」舒流氓还不知道厉害,带了点调笑的口吻道。
  「你和我妹说什么了?」
  「你妹?」
  「不要给我装蒜!你跟我妹说,等她长大就娶她作小老婆是不是这样?」守根气的声音都抖了。
  「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三刀莫名其妙,完全想不起来的样子。
  「你!」
  「拜托,哥,就算我曾说过,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亏那小丫头还能记得,我早八百年就忘了。」三刀抓头,努力想。
  守根鄙视他。
  「啊!我想起来了,有次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我无聊逗你妹玩。跟她说……呃,说我将来要娶她大哥作老婆,然后她就问我:那我呢?我就随口逗她:你就作我小老婆好了。
  「喂,根子!根子哥,你等等我,别生气嘛,我只是随口说着玩,那丫头那时才五六岁,我哪知道她还会记得。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想一锅端的意思……唔!」
  流氓被他一脚踹得抱着肚子哎哟叫唤。
  「哥,别气了。怎样,你爹有没有说什么?」男人露出一脸可怜相,揉着肚子靠近他。
  「他叫我离你远一点。」
  「哦……」男人的表情有点沮丧。
  守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你。」
  「什么?」男人接过一看,「这是什么?」
  「借据。奇怪,我记得你以前识字的呀。」
  「何守根!」男人怒。
  「叫我根子哥,小鬼。」守根凉凉地溜了一句。
  「噗哧!」三刀没生气,反而笑了。
  「哎,根子哥,你这棉袄该换换了。」说着,顺手搂住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守根。
  守根毫不客气的一掌把人推出老远。可那人又飘了回来,这次再怎么推,都推不动了。
  路上有人看到他们两人,有认识守根的,睁大了眼睛站住脚步看他们两人勾肩搭背地从面前走过。
  守根没注意到在别人眼里他和那流氓实在过于亲密了些。
  也怪不得那些乡里乡亲的大惊小怪,一个看起来就像流氓的大流氓搂着看起来就很正经老实的守根,两人竟然还有说有笑,能不让人奇怪吗?
  「这借据我收了。以后让你弟还我。」
  「别打我弟的主意。」
  「就他?脱光了躺那儿我能给他扔出去。不过要是换了你嘛……」搭在肩头上的手慢慢往下滑。
  「滚!」这流氓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可能看你够黑吧。」
  守根白了他一眼,耳朵这么好,那么小声的嘀咕也能给他听见。
  「根子,你说,我怎么就放不下你呢。」舒三刀很认真地感慨,说完就抬起旁边人的下巴,一副流氓样道:「就这模样,你也敢站在卖市街上。除了爷愿意大发慈悲外,还有谁看得上你?」
  守根没跟他生气。这人似乎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因为这事也不知跟他嘀咕了多少次。
  「哥,你的眉……」三刀目光凝住,伸手去摸,守根左眉间被划伤的地方有了一道痕迹,成了一道断眉。
  「别闹,」守根拍开他的手,「你明知我是想去做苦力不是想卖……卖你个鬼!我问你,你现在对林场还熟不熟?」
  三刀收回手,笑,「你说呢?」
  
  第十二章
  
  守根抹抹头上的汗粒,他被辣得浑身冒汗。好久没过这样的生活,如今坐在这群人当中,忽然有种自己根本就没有出过林场的感觉。
  环视周围,十几个伐木工围成一个大圈,圈中一个篝火,篝火上挂着一口大锅,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冒出诱人的香气,工人们人手一个大碗,围着篝火,一边胡扯一边呼啦呼啦吃着辣面疙瘩。
  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舒三刀正靠在树上与一名中年壮汉聊着什么。两人手里也捧着碗,不过别人都是坐着吃,这两人非要站着吃。
  「根子,你怎么进林了?」
  「哦,进来看看有没有活做。」守根收回目光,回了一句。
  问他话的是他的熟人,在林场工作八、九年了,一年中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进城。
  「找活呀?我记得前几天有个工人失踪了,正好缺人呢。等会儿我带你找头目问问。」
  「那就先谢了。对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弟?」守根假装不经意地问。
  「你说耀祖?」那人皱皱眉,「那小子!不是我说他,拿了工钱就往赌棚里钻。这不,有一两个月没见着他了。怎么了?他一直没回家?」
  摇摇头,守根没说详细。
  「根子,我看你也别担心太多。他不是我们工棚的人,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的行踪。这样吧,我托人给你问问,他在四号工棚,那里比这里深,说不定进林伐木还没出来。」男人热心道。
  「谢了,琛哥。正好我也准备往林子里面走,到时我自己去问问好了。」
  「行!对了,你说要在这里找工,你腿好了没有?」
  「好的差不多了。」守根笑笑。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右腿前段时间明明疼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给他行刑一样,可这几天那痛楚却缓和了许多。有时候就算疼,也不再是那种疼得钻心的感觉,而是酸酸的,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骨子里爬一样。
  也许真的好了吧?守根忍不住抱了些希望。
  「根子,有消息了,你跟我来。」三刀在后面拍拍守根的肩膀,顺手把守根拉了起来。
  正巧守根也吃饱了,放下碗筷,对琛哥道了谢,转身跟三刀往工棚那边走。
  
  「你跟那男的说什么呢?说得那么开心?」大流氓近乎粗鲁地推着他往前进。
  「你干啥?我就问问耀祖的下落。」
  「我刚才问了下消息,林场这段时间也不太平,你最好不要和我离得太远,更不要独自行动。虽说你以前在林场工作过,但这里林深山险,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尤其是还有人祸的时候。」
  「人祸?」守根抬头。
  「嗯。这段时间林场失踪了不少人,有些笨蛋已经开始传林场里闹鬼,我打算去抛尸坑看看。」三刀带他走进工棚最靠边的一间。
  「抛尸坑?」守根惊,他刚进林场的时候也隐约听人提起林场里有个抛尸坑,三刀提起它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耀祖……
  「你知道黎家吗?」三刀点起油灯。
  「黎家,关外牧场那家?怎么?他们想打林场的主意?舒家会同意?」守根回身关门,使劲跺了跺脚。刚离开火堆就冷成这样,等会儿睡觉还不定怎么冷呢。
  「舒家当然不会同意,只是舒家这段时间都在忙着安内,这攘外自然就无力了点。」三刀拎起床上的薄被抖了抖。从床下掏出一个火盆,又掏出几根木柴。
  「安内?舒家发生什么事了?」守根凑过去帮助打火。
  「还能什么事?争家产呗!」三刀又从床下摸出一些干草引火。
  「哦?是吗,那片马不是要乱了。这火盆就是没有炕好。」
  「是啊,还是炕睡得暖和。舒家现任当家是个精明至极的老头,现在舒家会这么乱,跟他在里面搅和有很大关系,等他觉得该浮出水面的都浮出水面了,自然会出来收拾后事。就算他不出面,他也会找个人出面,那老家伙,打死他也不会舍得让舒家多年来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
  「原来如此。听口气,你好像对舒家很了解?」守根在一边添柴。
  「嘿!你看我找到什么了,这里竟然还有些炭。」三刀乐得直笑,「老子想在片马混嘛,地头蛇是谁都不清楚那还行?」
  「那你有没有听过舒春山这个人?」
  「舒春山?」男人眼皮跳了一下,「你问他干什么?」
  「嗯……」守根犹豫,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那个挑夫的临终遗言告诉三刀。光凭他查,恐怕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个姓舒名春山的人。
  而且他也想确定一下挑夫临终口中说的「舒三」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榆荚巷遇到那名死得很惨的挑夫吗?」
  「怎么?」
  守根闭着眼,把当日经过一一说来。
  「他口中的舒三,是你吗?」
  三刀半晌没有回答。
  守根挑起柴禾,好让火烧得更旺。
  「我不想骗你。」
  守根等他说下去。
  「可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挑夫之死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三刀认真道。
  守根点点头。
  三刀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怒还是什么,有点担心。
  「根子,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等我把礼物送到你手上那天,你就会明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
  守根轻轻一哂,「你有这个心我就很高兴,我不求别的,只要你……」
  「我明白。」三刀没让他说完,握住他的右手。
  守根一挣,没挣开,也就由他去了。
  「对了,那块石头真有那么神奇?」三刀一脸好奇。
  「嗯。很有意思,一靠近火源就会冒白烟,一离开就没了。」
  「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也许找到舒春山就明白了。你还没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舒春山这个人呢。」守根揉揉眼,烟熏得他想流泪。
  「舒春山吗……只要片马有点耳力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三刀让守根先上床,守根也没跟他客气,爬上床裹紧有点潮湿的薄被。
  「哦?他是舒家什么人?」
  「舒家长孙,也是这次造成舒家内乱的主要原因之一。根子哥,那块石头呢?你给我,我替你收着,等找到你弟,我替你把东西交给舒春山。」
  守根犹豫了一下,「我缝在棉袄里了,不太好拿。等见到他,再拿给他好了。」
  「好吧。」
  点好火盆,三刀跑出去弄了个盆,端了些水,就架在火盆上烧。热了后,先让守根洗了手脸,自己再洗。山里不讲究,洗完手脸,两人就着盆里的水把脚也洗了。
  山里冷,怕久未进林的守根吃不消,三刀抱着守根睡了一个晚上。守根见他手脚老实,也就没舍得拒绝这个天然大火炉。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离开这家林场向山林更深处走去。
  在林中徒步大半天,三刀身体健壮又有武功在身,不见任何吃力,可守根到下午时就跟得相当吃力了。
  「我们到前面的大树下歇歇再走吧。」三刀担心地看向守根。
  守根捶捶右腿,叹口气。
  「抱歉,本来说好今天中午赶到抛尸坑看看的。」守根拍拍三刀,表示歉意。
  「不去也没关系。」三刀顿了顿,忽然笑道:「谁叫你死要面子,我要背你,你死活不肯。」
  「去你的!臭小子,我还没七老八十呢。」不知为何,守根有种三刀不太想带他去抛尸坑的感觉。
  「等你到七老八十,想让我背你也没门。」
  「稀罕,指望你呢,我不能让我儿孙背呀。」
  「何守根,你给我老实说,当年你到底有没有成家!说,你是不是瞒着我老婆孩子都有了?」
  守根才懒得理他,挨到那棵大树下一屁股坐下。
  「何守根,我在问你,你听见没有?」看,典型的无理取闹。
  「你收到我的信没有?」守根一边揉腿一边抬头问。
  舒三刀一听这话,立刻就被点燃了。
  「如果不是收到你那封信,我会火烧屁股地赶回来!气死老子了,一回来看到你竟然连理都不理我。我以为你真成家了,一问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我天天在你面前打转,你竟然视若无睹!你不来找老子给你帮忙就算了,还敢给老子出去卖!我我我!」
  「我啥呀?别一口一个老子,过来坐下帮我揉揉腿。」
  守根招招手,都这时候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告诉男人说,当初不去找他,主要还是拉不下脸。
  你想啊,当时他在他身边转悠时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更没给他过什么好处,这看人发达了,就跑去抱人大腿,也太不要脸了。再说,当时他看到他那一脸跩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哪有可能跑过去求他。更何况那时他以为他在外面已经成家……
  不过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就怕这话一说出口,男人能立马生吞了他。
  「你刚才说你一收到我的信就赶回来了?」
  「是啊。」男人嘴中嘟哝几句,走过去恨恨地坐下,一把掰过守根右腿,放到自己膝盖上重重地揉。
  守根疼得缩了缩。那手立刻就变得轻柔了。
  「两年。」
  「什么?」
  「从我托人送出那封信,到你回来那天,整整过去了两年。」
  「哈?!」男人眼睛瞪得都快瞪出眼眶外。
  「别这样看我,事实就是如此。」
  「天杀的!我一定要宰了那个送信的小子。」三刀这话不是说笑,如果那送信的人现在站在他面前,他真的会剁了他。
  守根笑了笑,「前年他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信他送到了你说的那个联络处,那里有位很美的姑娘帮你收了信。」
  「根子,那女人……」三刀在心里大骂李三盖的女儿。他那段时间明明去找过李三盖,她却没有把信给他。一直到他打败李三盖那次,她才把那封信摔给他。枉费他还那么相信他们一家子。
  「你不用跟我解释任何事情。」
  守根看着他,三刀抓抓头,依言不再做任何解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两人间一时无话,三刀利用内力小心暖着那条受伤的右腿。从下往上,在断裂处来回摩擦。
  守根舒服得缓缓吐了口气。
  「根子哥,你恨我不?」
  守根愣了一下。
  「好好的,你怎么说这个?」
  三刀低头,轻轻揉捏着守根的大腿,声音有点低沉,还有点沮丧,「我回来两年了,结果也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
  「没有钱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等我有钱了,我就让你过最好的日子,穿最好的衣服,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可是看看你现在,你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几件,过冬的棉袄也只有身上这一件……你连厚一点的棉裤都没有,我一摸就摸到骨头了。还有你脚上的鞋……」
  「我自己有手有脚,日子过成现在这样,是我自己的事情。更何况你还帮了我那么多忙,我才要谢谢你。」
  谢谢你顾及我的自尊,没有过于干涉我的生活。谢谢你尊敬我、懂我。
  三刀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脱掉守根的鞋,把他冻到通红发紫的冰凉双脚一起揣到自己怀里,然后就抱住这双脚,闷头不说话了。
  半晌,林里静静的。透过树叶缝隙撒到他们身上的夕阳余光,发出淡淡的橘红色,没有温度却显得温暖。
  守根动了动自己的脚趾,他觉得脚趾热热的有点痒,忍不住又动了动。
  「哥,你在挑逗我吗?」
  ……守根沉默。幸亏刚才没说什么,否则还不让这流氓兴上天去。
  「你把手松开,我脚有点痒。」
  「那我帮你舔舔?」
  「……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反正我是流氓。」
  噗嗤!
  三刀眼中很快闪过一丝什么,「哥,天马上就越来越冷了。我去给你抓只狐狸做件狐狸皮的袍子,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哎?」守根还没反应过来,抱住他双脚的人就不见了。
  看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光脚,守根叹口气,给它们套上鞋子。这算啥?说风就是雨?刚说他衣服少,这就要给他去抓狐狸?一件狐狸皮的袍子,他抓一条狐狸能够吗?那得多大的一只狐狸啊!
  
  「呵呵。」
  余非顿住脚步,对挡住他去路的男人文雅地笑,点点头道:「你来了。」
  说完就溜,火红的锦衣掠起一道红影,看起来就像一条真正成精的狐狸在逃窜一般。
  舒三刀似乎对他这招早就了然于心,嗤笑一声,身形一展掠上树梢以大鹏展翅之势猛扑地上红影。
  余非一个劲急奔,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上次跟过去偷看,根本没看出个所以然,怕被发现又不敢靠得太近,两人说了些什么,基本没听到。就这样,还被看似粗犷其实观察极为敏锐的三刀发现,离开何守根后追了他两条街,硬是狠敲了他一笔竹杠才干休。
  这越不知道就越想知道,老是听三刀提他老婆,却不见他去找他老婆,倒是对这个姓何的瘸子木匠很是放在心上。对于好奇心比谁都重的余非来说,现在没有任何事比他调查这两人的关系更能吸引他。这次他见三刀出门就偷偷跟了出来,一路上只敢远远跟着,没敢靠近。
  跟了一天,见对方竟未察觉,胆子也就大了点,凑的也就近了些。
  结果大意失荆州,听得入神,竟忘记控制情绪……这下如果被逮到了,不被扒层皮才怪!
  身上一凉,就听身后传来男人的哈哈大笑声:
  「余小庄主,我答应我根子哥给他猎条狐狸做袍子的。可惜你这层皮不适合做袍子,我也只能毁了它。你想我根子哥穿那么单薄的袄子,你却穿这么厚,怎么也说不过去对不对?」
  声音一转,变得特阴险恶毒:「姓余的,下次再让老子看到你跟在后面,小心老子把你揍得跟猪一样胖!」
  再也没想到那人竟无耻地使出绝技,就为了碎他的衣服!
  余非护衣不成,剎势转身,回头就大骂:「舒三刀,我现在才算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个流氓!大流氓!枉费世人竟以为你是当世大侠,狗屁!你根本就不应该叫浪子三刀,你根本就是流氓三刀!你竟然大冬天的毁了我的衣裤,舒三刀,你无耻!我恨你——!」
  三刀掏掏耳朵,收好他的刀从树上一跃而下,教训完了,他要回去找他根子哥了。至于余非的裸体,他没兴趣。
  「舒三刀,你这个玩男人的大变态!你不要得意的太早!我要告诉世人你的真面目,我还要告诉你根子哥,李三盖要把女儿嫁给你,你跟他女儿花前月下早就定了终身!我还要告诉他,你、你横刀夺爱抢走了我的小花椒!你还在外面嫖妓!你……」
  三刀转身,直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山林中传来几声呜咽随即又恢复了安静。林叶一阵晃动,只见敞着衣襟完全不怕冷的大流氓手上掂着一个绣花荷包,乐呵呵地从树后绕出。
  此时,守根抱着右腿蜷在树下,嘴中发出嘶嘶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汗,从他额头一滴滴滚落,脸色变得铁青。
  一路笑回来的三刀一回来就看到这样的守根,大惊之下连忙冲了过去。
  「根子,根子你怎么了?」
  「……」守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手掌努力张开,抓住他的手臂,越抓越紧。
  就在三刀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下手时,那股尖锐的疼痛渐渐过去了。
  守根慢慢松开双手,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次疼得着实厉害,不仅是腿折断的地方,感觉好像整条右腿都在被人拿大锤子敲打一样。
  「哥,怎么回事?你怎么疼成这样?」三刀小心翼翼地抱起守根,
  守根缓过气来,摇头道:「没什么。老毛病,林子里阴,可能就变得重了点。」
  「你是说腿骨断的地方疼?那也不可能疼成这样啊!」
  「没事。这不是已经好了吗?」守根扶着树根坐起身。
  「等出林,我给你找个郎中看看。别是其他什么毛病。」三刀担心道。
  「大惊小怪。我跟你说没事就没事,不过难得会这么疼,今晚……最迟明天可能会下一场大雨。对了,你刚才说去抓狐狸,狐狸呢?」
  三刀不想把被友人跟踪的事告诉守根,随便搪塞道:「狐狸狡猾,给他跑了。」
  「走吧,我们去抛尸坑看看。」守根没有多问,三刀不想告诉他,他又何必让他为难。况且比起三刀的秘密,他现在更担心他亲弟弟耀祖。
  「根子哥……」
  「什么事?」守根回头,看到三刀的表情有点奇怪。
  「……没什么,走吧。」
  
  当晚,他们没有去成抛尸坑,就如守根预测的,红霞过后一场瓢泼大雨忽然而至。
  两人无法,只得找了一处山洞安身。
  山洞不大,但还算干净,似乎常有人使用这里,地上放了很多作为睡铺用的干草。
  「这个洞,我以前进山时常用,就备了点东西。」三刀解释道。
  守根丢下包袱,把干草收拾整理好,在草堆上坐下。
  三刀一边用洞中剩余的干柴生火,一边道:「你腿脚不好,暂且就在这里歇一个晚上。我出去找个人打听一下消息,明早来找你。」
  「你要现在出去?」守根瞅瞅外面密集的雨帘,担心道。
  三刀笑,「山里的大雨我见得多了,不碍事。况且下大雨有下大雨的好处。」
  守根没问他有什么好处,猜想这流氓八成不打算干什么好事,才打算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去找人麻烦。
  随即三刀交代了一些在山林里过夜的常识,生好火堆,把洞口掩好后就离开了。
  晚上,不知是否环境潮湿阴冷的缘故,守根腿再次抽痛,痛得他抱着右腿满地打滚。
  守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身边出现了一双脚,脚上穿了一双很漂亮看起来就很暖和的锦毛靴。顺着这双靴子往上看,他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为什么说这人奇怪,因为这人的衣着搭配得着实怪异。
  明明有一双很华贵的靴子,靴子上却穿着一条粗布裤,看起来很是不合身。腰间系了一条镶嵌了玉石的腰带,偏偏拴的是一件看起来非常老旧的老羊皮袄子,袄子里面是一件只有伐木工才会穿的粗布衣裳。
  不过这个奇怪的人,长得倒挺英俊。
  这个英俊的怪人蹲下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守根抬起手臂,擦去额头冷汗,吃力地翻过身问道:「你……是谁?」
  「没想到,真没想到……」怪人喃喃自语。
  没想到什么?守根喘着气,等待体力恢复。
  等了一会儿,英俊的怪人终于肯回答了,没想到张口却是:「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的情郎三刀现在在哪里吗?」
  情郎?守根怎么听怎么别扭。
  这人是谁?怎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在哪里?」守根随口问道。
  「在他一个情妇那里。」
  「哦。」
  「哦?你的表示就一个哦字?」英俊的怪人惊讶万分,声音陡地拔高。
  守根闭上眼,他觉得这人应该不会害他,虽然他还不知道他的来意为何。
  可能没有得到自己想象中的反应,怪人再三求证道:
  「喂,何守根,你真的不在意吗?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骗你。舒三刀现在确确实实在他一个情妇家里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守根这下连话也懒得说了。
  这人认识他,并向他告密三刀行踪,为的是什么?
  不外两个目的。一想让他怨恨三刀、疏远他、或者跟他闹;二想打击他?
  还有谁告诉他三刀是他情郎了?三刀那个笨蛋?那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朋友?
  不过可以明确的是,不管对方怀了哪个目的,没安好心是真的。
  「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那人激动道。
  守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这么激动,难道让他知道三刀有别的女人这么重要吗?他希望他怎样表现?伤心?难过?还是愤怒?
  无奈下他只得睁眼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现在我只想睡觉。还有,舒三刀睡在什么人的床上,是他的自由。我和他非亲非故,何必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那人大叫,叫得守根耳朵生疼。
  「什么叫多管闲事非亲非故?难道你不是他情人吗?你不是和他……那个……」那人似乎说不出口。两个男人,尤其一个还是他的好友,一想到他们两人之间像男女一样进行房事……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守根叹口气,慢腾腾地开口道:「我好难过,好伤心,好愤怒,明天等三刀回来我就找他算帐。这位兄弟,麻烦你把那边的水罐拿来让我喝一口好吗?」
  「……」怪人看着他,不言不动。
  「何守根,既然你对他如此有信心,那么我也不想瞒你什么了。」怪人正色道:「你可知道他已经与人订亲了吗?」
  哦?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守根非常想喝水,盯着那罐水,想如果爬过去会不会太难看。
  怪人起身走过去把水罐拿到他面前,还非常亲切地把他扶起,让他靠坐在山腹壁上。
  守根一连喝了好几大口,终于止了渴,抹抹嘴,对怪人笑了笑。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吧?」怪人在他面前坐下。
  「你是他朋友还是仇人?」守根问。
  怪人对这个问题皱眉想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我是他的竞争者。」
  见守根不明白,怪人补充道:「争名,争钱,争女人。」
  守根点点头,「他与之订亲的对象是你想要争的女人?」
  怪人非常斯文地摆了摆手,「哪里。我喜欢的女人,他打算娶她作小老婆,而那女人也说不定会同意。唉!」
  守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唉,你不知道,我一开始也不是多喜欢那小花椒,可时间长了,也不知怎么的,一天不见就想,两天不见就……喂,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天冷,兄弟,早点睡吧,有什么话等三刀明天回来你慢慢跟他说好了。」说着,守根打了个哈欠,往铺好的干草堆爬去。
  「哦,对了,麻烦你给那个火堆添点柴,别让它灭了。谢了,兄弟。」守根爬到干草堆上倒头就睡。
  怪人看着说睡就睡的何守根,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也不知想到什么,恨恨地一跺脚,添好柴禾,钻出山洞走了。
  朦胧中,守根看到自己站在两个缠成一堆的男女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那个男人抬起头,一边律动一边对他笑:「哥,你来了。你在那儿坐坐,等我一会儿。」
  守根看到两人身边有一堆衣服,衣服中露出了一把刀柄。
  看看正在疯狂的男人,再看看那娇喘吁吁的女人,守根走上前一把抽出那把大刀。
  刀,很锋利。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向男人的脖颈砍去!
  刀砍在男人脖子上的感觉非常生动,血喷洒在脸上的感觉那么真实,然后他看到一个身穿凤冠霞帔的女人冲了进来,抱着男人的尸首嚎啕大哭。
  守根望望她,再望望手上染上鲜血的大刀,突然疯狂大笑。
  我做的这是什么梦啊!
  守根被梦惊醒,对着空气大骂了一声。
  三刀如约归来时,守根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问。
  当三刀笑着把怀中热呼呼的吃食递给他时,一丝淡淡的脂粉香从三刀身上飘出,守根伸出的手顿了顿。
  「走吧,一边走一边吃,我想早点赶到抛尸坑看看。」
  「好。昨晚睡得好吗?我看你眼睛好像有点肿。」问话的三刀似乎也没怎么睡好,眼睛里泛着红丝。
  「没什么,昨晚想我弟的事没怎么睡。」
  「你要累了,等会儿路上我背你走。」
  「……多谢。」
  
  抛尸坑并不是一个坑,而是一个小山谷。
  这个山谷说来奇怪,周围山上都林木葱郁,唯独这儿却是寸草不生。
  这个谷,林场的人只要知道这里的,没有人愿意靠近这里一步。
  久而久之,从这个山谷往后的一片山林也没什么人愿意来了。
  越往抛尸坑的方向走,三刀越沉默。
  在到达地点后,他只说了两个字:「到了。」
  守根停住脚步,看着前方人影小声问道:「这儿怎么还有人看着?」
  三刀盯着不远处的山林,眼神晦暗不明。
  「三刀?」
  「走,我们过去。」
  过去?喂!
  看三刀坦坦荡荡地走了过去,守根不明所以只好跟上。
  看守山谷的是一个非常高非常瘦的老头,瘦得就像一架包了皮的骷髅。
  老人一看到三刀就问了一句:「酒呢?」
  「你不喝酒会死啊!」三刀极为不耐烦地扔出一句。
  守根瞅瞅两人。
  老头像根本没看见守根。
  「来干什么的?」老头坐在茅屋外面的岩石上,脱下鞋子敲敲鞋底问。
  「来看看最近这里又死了什么人。」三刀很随意地在老头对面的岩石上坐下。刚坐下没多久,他又突然起身走进老人茅屋,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个毛垫子。
  「喂!那是我用来焐腰的,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给我放回去!」
  三刀理都不理他,把毛垫子放到他刚才坐的岩石上,对守根道:「坐。狗毛的,暖和。」
  守根不好意思地看向老头。
  老头似乎此时才注意到守根,上下扫了他几眼,古怪地笑:「啧,是不是平时操伐太多了,一脸痨病相。」
  守根立时黑了脸。不对,他是红透了脸,但肤色黑,看不出来。
  「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你就一辈子孤家寡人的命。根子哥,别理他,你坐。」
  守根抬手就给他后脑勺一巴掌,「哪有你这么跟老人家说话的!没礼貌。快,把垫子还给人家。」
  「不要。」
  「你说什么?」
  「我说不……还给他也行,除非你坐我身上。」
  守根抬脚就踹。
  「嘿嘿,我知道你是谁了。」老头突然嘿嘿奸笑道。
  守根皱眉,他怎么觉得这老人家笑起来不像个好人?
  「你就是那小子半夜不睡觉念着你名字搓自己老二的根子哥,是不是?」
  守根木掉。
  三刀暴吼一声,冲上去就跟那老头打了起来。
  等守根反应过来,他发现他白给那老人担心了。两人打得那么热火朝天,都是能在树梢上飞来飞去的高手,而且那架势一看就是老对手。
  守根任他们打,这次他也不客气了,拿起那个狗毛垫子直接走进茅屋里。
  等三刀哈哈大笑着冲进茅屋,发现他的根子哥正坐在那张狗毛垫子上,手里还捧了一杯热茶。
  「你小子还真不客气!」随后进来的老头叫。
  守根眉头都没抬,「我看炉子上正烧着水,想你们打完了肯定口渴,看桌上有茶壶茶杯还有茶叶,就洗了洗冲了一壶。请,不要客气。」
  三刀闻言,立刻乐呵呵地走过去就拿了一杯,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小子,帮老夫倒一杯。」
  守根也没介意,顺手给他冲上一杯。对方年纪大得可以作他爷爷,跟位老人有什么好斗气的。
  老头眯起眼,捧起茶杯在主座上落坐。
  不错,小子还知道敬老尊贤,晓得要把主位留给年纪大的人。
  「你叫何守根是吧?」
  老头刚张口就听三刀打断他问道:「谷里这两天有没有添新户?」
  老头白了他一眼,「有。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有几个?」三刀不答反问。
  守根也紧张地盯着老头看。
  「两个,干嘛?有你们认识的?」
  「这要看过才知道。」
  三刀催着老人带他们去看尸体,守根拉住三刀落后一步,小声叫道:
  「这里有没有新的死人,他怎么知道?」
  「他就负责看管这片。过了这个山谷就是舒家的后山,他要保证没有人可以通过这个山谷到达舒家后山。凡是到这里扔尸体的人,不管做得多隐秘,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只要对方没有从这里进后山的意思,他就不会多管。」
  「对面就是舒家后山?」
  「没错。」三刀表情难看,但天色已黑,提着气死风灯的守根根本看不见三刀表情。
  「舒家怎么会允许自己家后山里出现一个抛尸坑?」
  三刀半晌没说话。
  「这样才不会有人敢到这山谷来啊。」老头在前面回头笑。
  「你不要废话那么多好不好!只管带我们去看尸体就行。」
  「三刀,你怎么跟老人家说话这么冲?」守根拉他。这老头虽然不讨喜,但好歹年纪一大把了,何必跟他生气。
  「嘿嘿,他啊,他在气我当初让他练九死,气我让他走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啊!原来这老人竟是三刀的……
  「他不是我师父。」三刀猜出守根的想法,当即没好气地道:「那本九死神功也是他从死人身上翻出来的,他自己不敢练,就扔给我做实验。那时我小,什么都不懂,只想变得强大,等练上了发现不对头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好歹你也是他养大的。」守根从三刀的话中猜测到。
  「哼!他养我?不如说这片山林养育了我。他呀,巴不得我死呢!」
  守根愣住。
  妙的是,老头竟也没有反驳。
  三刀……
  守根握住三刀的手。不为什么,他只是想,过去他应该对年幼的三刀更好点才是。
  三刀反握住他,紧紧的。
  我是不是对这流氓了解得太少了?守根忍不住反思。
  「到了,两具尸体都在这里。一具是三前扔的,一具是两天前刚扔下来的。」
  守根抬眼,立刻就被眼前的壮观吓了一大跳。
  一排排、一座座的墓碑,密密麻麻排满了整个山谷。
  墓碑群的最前面是一溜排的干尸,约莫有十具之多。
  干尸前则有两具看起来还很新鲜的尸体。一看就是刚死不久的样子。
  老头见守根如此惊讶,不无得意道:「如何?我打理得不错吧,这些死人都是我埋的,没化成骨头前就放在那儿,化成骨头了我就给他埋进土里。那两具新鲜的,先让风吹吹,等过两天,我就把他们做成干尸。这样一来,这谷里就不会有一股腐臭味,看起来也清爽的多。」
  老人说的轻松,守根听来浑身起鸡皮疙瘩。
  当时一看到这老人,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原来这老头还有这么一个本领。
  「这是他的爱好,他喜欢死人,他觉得死人最美,怎么样让人死时保留原有的样子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的目标。
  「他还喜欢给人刻碑,这里所有的墓碑都是他亲手刻的,上面记载了埋骨人的死期和样貌特征。他还喜欢搜刮死人的东西,不过他从来不会把死人的东西和他自己的放在一起。所以上面那个茅屋还能进人。」三刀阴森森地道。
  守根觉得后脖颈的毛都竖了起来。看老头的眼光也有了点异样。
  老头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觉得这是对他的夸奖一般,一边听一边点头,「小子,如果你死了,我可以把你制成永不腐化的干尸,保证你栩栩如生。」
  守根看了老头一眼,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刀则根本没放在心上,「根子,你看你要不要在这儿等一会儿?」
  「一起过去。」守根咬牙。都到眼前了,还有什么好退缩的。

  第十三章
  
  两具尸体,一壮一瘦,看起来年龄都差不多。
  三刀一看没有守根的弟弟,顿时放下心。
  「大头?!」守根上前一步,举灯看着眼前尸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认识他?」三刀走到他旁边,接过他的灯问道。这一看,他顿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让根子帮他擦鼻血的小子吗?嗯,死得不冤。
  守根点点头。
  「老头,这大头什么时候被人抛进来的?」三刀转头问。
  老头绕过两人,走到大头尸体边,蹲下来瞅了瞅,道:「两天前的傍晚。」
  「知道谁扔的吗?」
  「二十年的女儿红十坛。」
  「根子哥,我们上去吧,这里阴,待久了不好。」三刀拉了拉守根。
  守根轻轻推开三刀,在大头面前蹲下。
  「老伯,你告诉我,大头是被谁害死的?」
  老头嘴角立刻拉开一条笑纹,斜眼看了看三刀,张开十根手指。
  三刀默默点头。
  「哈!」老人大笑,看到三刀表情不妙,立刻收住笑声道:「高老二家的人。我不会看错,他的管家带人来扔的。」
  高老二的管家?三刀搓搓下巴的胡渣,笑了。
  可巧,不是?
  「走吧,哥。这事我会查清楚,到时候一定会给大头一个交代。」
  「大头的尸体不能放在这里,我得把他带回他家,至少也要让他埋在他家祖坟里。」守根眼眶通红。看到前段时间还帮过他的友人,现在却变成一具凄惨的尸体躺在他面前,甭提多揪心。
  「我们现在没办法带他走,等把耀祖找到,再来帮他迁地好不好?这里有老头看着,不会有东西来糟蹋他尸体的。哥,起来吧。」
  守根推开三刀的手,去看另外十具干尸。此时,他对三弟的担心完全压下了他对尸体的恐惧。
  三刀无奈,只得提着灯跟在他后面。
  一具具确认,确定这些尸体中没有耀祖后,守根回到大头面前。
  又一个他认识的人死了。
  第一个是挑夫,第二个却是他从小一起长人的友人,第三个会是谁……
  山体塌方时死了那么多人,火灾时也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死亡总是在他身边打转。
  「三刀……」
  「怎么了?」三刀的声音温柔至极,让听到的老人睁大了眼睛。
  「你要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然会活着啦。有你在,我可不想死。」
  守根伏身在大头耳边说了什么。
  说的声音极低,三刀竖起耳朵也没听见几个字。
  守根起身,对老头一鞠躬到地,「万事拜托了,到时我一定会带人来把大头接走。这段时间就麻烦老伯多多照应大头,大头在天之灵也一定感激老伯的照应。在此,小子就代替大头多谢老伯了。」
  老头刚想狮子大开口,就看见三刀用一种极为阴狠的眼光看着他,吓得他顿时改了口:「行,交给老夫。你们去吧。」
  守根谢过,在往谷外走的时候对身边的三刀说道:「三刀,我看那女儿红给老伯一坛就行了。老人家喝太多酒不太好。倒是他的茶叶不怎么样,看在他这次照应大头的分上,能不能请你给他捎些好茶叶?」
  「行!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哥你说得太对了,老人喝酒多伤身。」三刀哈哈笑。
  「老子不要茶叶!老子要酒听见没有!」老头在后面吼。
  守根总算知道,三刀一口一个老子的根源是打哪来的了。
  「今夜你们打算在哪里过夜?」老头站在谷口问。
  三刀看看对面黑漆漆的山林,再看看身边脸色有恙的守根。
  「山对面吧。从舒家后山走,进老林会更快点。他弟闯了祸,一定不敢待在林子外缘,肯定往深山里走了。」
  「你要去对面过夜?」老头的表情看起来很惊讶。
  「难道在你那死人窝里吗?」三刀声音阴沉。
  守根无所谓在哪里过夜,听说能尽快进入老林范围,也就没有反对从舒家后山走。他相信以三刀对这片山林的熟悉,还有他的滑头,绝对不会让舒家发现他们闯了他们家后院。
  「根子,走了。」三刀略微矮身,示意守根爬到他背上来。
  守根知道这不是争面子的时候,随即爬上三刀的背。
  老头站在谷口看三刀背着守根,两三个飞跃就消失在对面山林里,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表情。
  
  看着眼前这栋小木屋,守根拍拍三刀。
  「你怎么对舒家后院都这么熟?」
  「我从小就在这片山林长大,自然熟。」三刀直接背着守根走上台阶打开木屋的门。
  守根眼前一片漆黑。
  三刀却好像对屋里很熟悉,也许他能夜里视物吧。守根猜想。
  打火石响了两下,屋里立刻亮了。
  守根从三刀背上滑下,接过他手里的蜡烛,四处探看了一番。
  木屋看样子经常有人收拾,不但不脏,各种生活必需品备得都还很全。
  「这里是……?」
  「守林人的屋子。」
  「哦。那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里守过林子,很长一段时间。」
  守根点头,想起在那场天灾中死去的工头似乎跟他提过三刀以前都在老林里干活。
  「现在的守林人是谁?他不住这里了吗?」可是看样子也不像没人住的地方呀。
  「守林人有,但他不住这里,自从我离开后,这屋子就空下来了。但舒家负责打扫林屋的人不知道,所以还会经常过来收拾,放些水和干货什么的。」三刀说得含糊,守根也没多问。
  「看来你能住的地方还挺多的。」守根随口说了一句。
  「可没一个地方是我家。」
  守根看向三刀,三刀也正好看向守根。
  「哥,给我一个家好不好?」
  守根扭过头,没吭声。
  三刀眼中有了些失望。
  「……我不能给你一个家,能帮你生儿育女的女人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而且我现在很穷,怕是养不起你。」
  身体突然被男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男人抱住他的腰,头搁在他肩膀上。
  在他耳边低低地道:「没关系,我很好养的,你给我一碗饭吃就行。」
  「……稀饭也行?」
  「稀饭也行。」
  「我没房子,那房子还是你送我的。不过怕是不能带你住进去。」
  男人低低地笑,「我跟你住城隍庙都行。」
  「城隍庙现在有人看了,住不进去了。」
  「我盖房子给你住。」
  「呵呵,好啊,像这个木屋这么大就可以了,家俱我来做,房子我们一起盖。」守根此时真心地想,如果能与三刀一起住在山林里,这样的一辈子也不差。
  「好。」三刀抱着他,好像已经沉浸在他们未来的生活中。
  「我作木匠,你去伐木,我们一起建一个家。你要在外面生儿育女,随你,反正我就在这里,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等我死了,你把我埋在我们家门前就行。」
  「哥……」
  「怎么了?哦,对了,你说舒家会同意我们在他家山里盖房子吗?你饿不饿?我可快饿死了,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弄来吃。」
  三刀望着守根背影,默然无语。
  
  夜里,守根睁眼瞅瞅睡在身边的男人,摸了摸他的脸。
  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
  他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否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
  他对他,从一开始的怜悯,到后来被缠上的无可奈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被他的真情感动。
  当年那场天灾让他认识到,那小流氓嘴中所说的喜欢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之后,他抱着一种随波逐流的心态过着自己的日子。
  当听说他也许有了家室时,他并没有多意外。
  毕竟,两个男人在一起生活那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
  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家。
  那么今后他该何去何从?
  自己可以在山林中生活一辈子,可是他呢?
  他会据守于这一小方天地吗?显然不可能。
  以他对他的感情,也许他真的会像他所说的,会和他一起在山里中盖一栋屋子。
  可是房子盖好后呢?
  守根抬头、俯身,亲了亲已熟睡的男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不想欺骗自己,是的,我已对你生情。不管这份感情的由来是什么。
  既然我已喜欢上你,我也不想否认。但我不会告诉你,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
  你放心,我不会绑住你。
  你的天空在外面,你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当你倦了、累了、寂寞了、难过了、受伤了,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这是他第一次亲他,带有亲密意味的。
  男人睡梦中带着点朦胧的意识,闭着眼自然而然回亲了他。
  等等!
  守根……亲他?
  他回吻,他根子哥竟然没有怒骂、更没有把他踹下床?
  三刀一下就清醒了。
  翻过身,对着守根,不敢确定地轻轻唤了一声:「根子……」
  守根闭上眼。
  三刀粗糙的手掌摸上他的脸,小心翼翼的。
  「哥……」呢喃声在他耳边响起。
  碎吻落在他耳边、脸颊、唇边,然后……
  一开始,就宛如抚摸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一样,那样小心、那样轻柔。
  衣衫被拉开,逐渐带了点力度的亲吻落在他胸膛上。
  守根觉得怪怪的。紧张让他的身体绷得死紧。
  「根子,哥……」
  男人的喘息声在耳边变大。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探向他的……
  守根被他抚摸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这声呻吟引发了一切。
  男人几乎立刻就翻身压上了他。
  「哥,根子,我的根子……」
  守根闭紧眼睛,此时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轻柔不再,也许是期盼了太久、压抑得太久,男人越来越急躁,动作也越来越疯狂。
  近乎粗暴的,男人在他身上抚摸、啃咬、抓揉。
  「呃……」守根眉头深深皱起,初次体验的不知是愉悦还是疼痛的感觉交杂在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
  「哥,哥——!噢——!」
  男人竟然把他半个身体拖下床,一把扯下他的裤子,急切万分地分开他的双腿,挺身就要上。
  却怎么都进不去。三刀急得头上汗都冒出来了,连顶了好几次。
  守根吃不住痛,「你……轻点……」
  一句话让猴急万分的男人清醒了些,也知道要润滑了,结果把百宝囊翻了个底朝天,急得嗷嗷叫,总算摸着一小罐可以充当润滑的药膏。
  几乎在把药膏抹进守根身体深处的同时,还没等守根从羞耻的深渊中稍微恢复一些,三刀竟然就硬挺着把自己硬得不能再硬的粗大话儿刺了进去。
  守根趴在床上,高昂着头,发出不成声音的悲吟。
  守根刚想张口骂人,骑在他身上肆虐的人倒好,竟然哭了。
  一边哭,一边耸动腰身。
  「哥,根子哥……」
  守根疼痛中实在很想骂:你他娘的能不能不要一边哭一边干老子!
  肉体撞击声重重响起。
  这场性爱只维持了不到盏茶工夫,可在守根感觉中像是过去了几个时辰一样。
  激动过头,很快就射出的三刀不等守根喘过气,竟也不拔出,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变得生龙活虎。
  「哥,你真好……你真好!」
  好个屁!
  守根惨了。
  
  温热的、湿润的触感让守根从昏睡中缓缓醒来。
  「哥,你醒了。」男人抓着湿布巾,笑眯了眼。
  「舒三刀,你……给我记着。」守根恨恨地骂。可怜他第一次尝荤,却是被上的一方。
  「哥,我烧了早饭,你躺着,我端来给你吃。」终于夙愿得偿的男人幸福得快要飞上天,一大早就拼命献殷勤。
  守根闭上眼,觉得浑身上下就好像散了一样,尤其是腰部以下,针刺一般地疼。动一动就难受得要命。
  床章好像有点湿,守根觉得不舒服,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潮湿的感觉更厉害,像是……
  守根挣扎着坐起身,掀起被子看了看。
  「根子!」
  三刀站在门口看得一清二楚,吓得大叫一声扔了罐子就直往守根床前奔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根子哥,你疼不疼?你说话呀!」
  三刀看着床上一片殷红,看着还在从守根下身流出的鲜血,再看看像没有知觉的守根,急得一把抱起守根在屋中团团乱转。
  「你干什么?」守根终于开口说话了。
  「哥,我带你下山,我带你去看郎中,我……」
  「把我放回去。可能是哪里破了,没关系,你有止血药吗?」守根显得异常冷静。
  「有、有!我有止血的药。你看我!」三刀急得大骂自己,把守根放回被子上,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他身上,又怕他冷,扯了墙上挂的狼皮就往他身上裹。
  「先把药给我。」
  「噢噢!」
  男人完全急昏了头,掏出百宝囊就在里面直翻腾。
  「这个!你用这个!李晓霞说了,这个最好!」
  守根接过药,苍白着脸道:「给我打盆水来。热水。」
  「好!好!」男人砰地飞冲出去。
  守根瞅瞅没关上的大门,无奈地摇摇头。
  真是的,现在担心成这样,昨晚还敢那么乱来。
  不过怎么会流这么多血?难道男人和男人……都是这样?
  还好不是很疼,奇怪……
  血,总算止住了。
  途中守根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觉得下体怪怪的,心想那小子也不知抹了多少药在里面。
  摇摇头,试着动了动,感觉比之前舒服了许多,身体里也暖暖的。
  「哥,你醒了。」这次三刀看见他醒来,脸上是放松的笑容。
  守根伸出手摸了摸他下巴上扎手的青青胡渣,嘶哑地笑道:「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滑的,一根胡渣也没有。
  「帮我刮,怎么也不记得帮你自己刮刮。」
  三刀看着他,笑得露出白牙。
  「我睡了多长时间?」
  「还好,就一天。」
  「一天?我说我怎么这么饿呢。」
  「我去把粥端来,你等会儿。」三刀腾地一下飞奔了出去。
  途中三刀好几次想找守根说话,都给守根岔了开来。几次下来,三刀也明白了,他根子哥在害羞呢。
  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只要他心里清楚他根子哥对他的情就好。
  嘿嘿。男人傻笑中。觉得自己的真情终于打动这块木疙瘩了。
  又躺了一天,守根死活不肯再休息,他心急老三,又看大头惨死,就生怕高剥皮家的人比他们先一步找到耀祖。
  三刀看他急切,也没办法,只得答应带他上路。
  「这是?!」
  从他来到这片山林到他能起床,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见这舒家后山长成了什么样。
  守根看着这满山的林木,张大了嘴巴。
  三刀在他身后揽着他道:「怎么样,没想到吧。」
  守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三刀望着这片林子,脸上表情复杂,讽刺、痛恨、怀念,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守根已经脱离他的手臂。
  「这里就是舒家最大的秘密。」三刀声音低沉。
  守根回头看他。
  「可以说,有它们才会有现在的舒家。」
  守根走到一棵约有儿臂粗的树边,摸了摸,心情激荡。作为一个木匠,有几个人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它们?而且这么多、这么繁盛。
  「这他们自己种的?」
  「哈!」三刀冷笑:「怎么可能!这里原来属于土著所有,这片林子也原是这里土著人培育的。舒家人无意间来到这里,发现了这片林子,就想法赶走了土著,霸占了这片林子,怕人知道这里的秘密,后来靠这片林木发财后,就干脆买下了附近两座大山。
  「当然,除了这片林子,两座大山的老木也给他们挣了不少钱。」
  守根听他走到身边,抬起头看向他。
  「舒家人,他们才是片马最大的祸害。」三刀习惯性地揽住守根,恨声道。
  「那些土著人后来去了哪里?」
  「一部分迁徒了,还有一部分不肯走的都被丢在了抛尸坑里。你以为抛尸坑这名字一开始是怎么来的?」
  「三刀,你好像很痛恨舒家人。」
  三刀沉默,揽住守根的手臂无意间多用了点力。
  守根皱皱眉,忍了。
  「我有一半这里土著的血统。」也许因为他根子哥已经真正成为了他的人,心理上,三刀有一种什么都想向他说的冲动。
  「……我说你怎么会长这么高大呢。」记忆中,他小时候也看过几个当地土著,个个身材都很高大壮实,只是后来这些人就越来越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根子哥,你讨厌土著吗?汉人都骂土著是蛮子,是未开化的野人。你呢?」三刀忽然变得很固执,一遍遍追问守根对当地土著的看法。
  守根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说过,这里的土著相当野蛮,杀了很多进山伐木的人。五十年前,片马相当乱,到处都能看到土著和伐木人的争斗,片马几乎每日都不得安生。
  「后来舒家来了,他们镇压了当地土著,也管制了三五成群的伐木人,最终让片马走向安定。」
  三刀嘴边是不苟同的讽刺。
  「我小时候也接触过一两个土著人,他们汉语说的不好,对汉人也相当排斥。我上山砍柴时碰见他们,他们也总用一种很凶狠的眼光看我。
  「说老实话,当时我很害怕他们。但后来我有一次进林子太深,迷了路,还掉进捕兽的陷阱里,却是一位土著人救了我,他不但帮我裹伤还把我送下山。后来我再去找他,就找不到他了。
  「三刀,我不讨厌土著人。我想,没有人喜欢别人侵犯自己的家园。」
  「哥……」
  「嗯?」
  「我真喜欢你。」
  ……死流氓,这甜言蜜语当真越说越溜。
  「我一直奇怪舒家为什么要把宅子盖在深山里,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是为了守住这块宝地。三刀,我们要不要小心点?这么重要的地方,如果舒家发现我们进来……」
  「怕什么?没有人比我对这里更熟,只要我在,没人能在这片山林里伤害你。」顿了顿,三刀慢悠悠地说道:「哥,你知道么,我就是在这片林子里出生的。」
  守根转头看他,三刀已经把表情收敛得很好。
  守根拍拍他的背,「你是有福气的人,能生在紫檀林里。
  「你要知道呀,作木匠的人,一辈子能碰一次紫檀,那就是死也瞑目了。我托你的福,竟能在生前看到这么大片的紫檀林,够了,够了。哎,三刀,你说我砍根枝子回去没人会知道吧?」
  三刀心中一道坎,如今从守根嘴里说来却成了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的事。更紧地揽住他的根子哥,三刀爽快地道:
  「拣最粗的砍。等把你弟找到,我给你用千年木做屋,用这里的紫檀木做全套家具。就连吃饭的碗,我们都用紫檀做!」
  「哈哈!那我不是比皇帝还要跩!三刀啊,你要小心别让人抓到,要知道这紫檀可是皇家贡品,等闲人不能用之啊。」
  三刀真的给他砍了一段檀木枝作拐杖,守根拿着,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叫:「乖乖,这是……金星紫檀?!怪不得舒家人发了。」
  守根犹豫,「真的能拿?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三刀搂着他就走。
  「这山里的宝贝多着了,你要想要,我都给你弄来。」
  「那我当初那么穷的时候,你怎么也不给我弄点?」
  「那时候我哪知道它们的珍贵。而且……舒家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那你现在又稀罕了?」
  「老子打算把它们全部抢过来。」
  「啊?」
  守根完全没当真,两人一路说笑,往更深的深山里走去。
  
  绕过舒家大宅,他们这才算真正进入了深山老林。
  出乎守根意料,片马的深山老林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死气沉沉,或是只有山和树。
  在进入四号林场后,守根发现这里竟然什么都有。
  酒家,饭庄,赌棚,卖杂货的小铺子,靠在门边招揽客人的娼妓,甚至还有裁缝店,当真是应有尽有。只要伐木工想要的,这里基本上都有了。
  「跟外面林场完全不一样。」守根惊叹。
  「那当然。外面出去容易,里面在这里蹲上一年半载的都有,有需要,时间长了,自然什么都有了。」
  「舒家允许?」
  「他们求之不得。深山里的伐木工苦,在老林里待上十天半月,是人都会需要发泄,吃喝嫖赌,都给他们备齐全了,人也安生,舒家管理起来也好管理,而且他们还能从那些做买卖的人身上抽取一定利润。这样一举多得的事,他们干嘛不同意?」
  「哟,这不是刀哥吗!刀哥,您快里面请,热腾腾的饭菜马上就到。」认识刀哥的店家跑出店门热情招呼。
  三刀看看守根,「进去吃点热食吧,我顺便跟人讨个消息。」
  
  守根觉得三刀自从进了这片林子后,如鱼得水,欢畅得很。
  到处都吃得开,似乎人人都认得他。包括那些半掩门子的窑姐们。
  三刀也不再碰他,有时候半夜才回到两人暂时歇脚的地方。回来时身上一股脂粉香。
  守根什么也没说。
  他从来就没指望这流氓会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人什么性子,想开点,日子更好过。
  进入四号林场后,果然耀祖的消息就多了起来。
  三刀带着守根向山里走。守根跟着他,也不多问。
  三刀说:耀祖好像在逃避某些人的追捕,一个劲往深山里钻。我已经去查是哪些人在追捕他,争取在他们找到耀祖前截下他们。
  在老林子里寻找了近大半个月,有一天晚上,三刀忍不住又要了守根一次。
  守根没有拒绝,反而以让三刀惊讶的热情与他翻云覆雨。
  两人尽欢。尤其是三刀,美得他抱住守根不住说:「根子哥,你太好了。你是不是已经接受我了?唉,要知道你进了林子就这么……淫荡,我早就带你进林了。」
  守根一脚把他踹下床。
  三刀笑嘻嘻地爬上床,抱着守根继续磨,嘴中说些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喃喃细语,却没有再动守根。
  守根后来看他磨蹭得可怜,就用手帮他撸了出来。把那流氓舒爽得直叫唤。
  早上守根醒来时,发现男人神经兮兮地趴在他两腿间抹着些什么。
  「你干什么?」守根踹他。
  「我看肿了,我怕流血……」
  「没事。」守根推开他起床。
  两脚刚沾到地下,一个倒栽葱倒了下去。
  三刀一把抱住他。
  「怎么了?!」
  守根疼得说不出话。
  「是不是你的腿疼又犯了?」
  他全身的骨头都在疼!
  一盏茶后,守根缓过劲来,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三刀把他抱在怀里,又是帮他擦身,又是帮他按摩,又怕他冻到,一直在用内力在帮他推拿。
  守根默默地看着为他忙碌、为他费心的三刀。
  这个男人虽然有时候真的不是个东西,但却从来没有对他坏过。
  不但不坏,有时还好得让他不知所措。
  有一个人这样对你好,把你放在心上,哪怕是石人也会动心吧。
  「哥,我明天给你去弄点药,林子里的大师傅应该有治风湿的药,敷一敷总比现在好。」三刀眼中有着完全不掩饰的心疼。
  守根摸摸他,点点头。
  也许是湿气重的原因?怎么越往里走,就疼得越厉害?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连和三刀在山林中安家的梦也无法实现?
  「要是不行,我就带你先下山找个郎中好好瞧瞧,你弟的事就交给我,你在城里把身体养养好,等我把你弟的事解决了就去找你。」三刀提议。
  守根摇头,「我这是老毛病,没事。况且耀祖离我们已经不远,你不是说如果顺利,我们这两天就能逮到他?三刀,我必须找到耀祖,以后中元不在家了,家里没人不行。
  「耀祖虽然有缺点,但好歹也是个男人,家里有他总比没他好。你知道,我的腿不行,以后还不知怎么样,说不定将来就要靠耀祖来养这个家。」
  三刀不说话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三刀对山林的熟悉,加上他自幼为打猎摸索出的一套跟踪术,让他们就如同一开始预估的一样,第三天晌午就找到了正坐在树下啃食野果的何耀祖。
  「耀祖!」
  何耀祖看到他们,起身就跑。
  「何耀祖!你给我站住!」
  三刀让守根别动,他一个箭步直追耀祖。
  普通人的何耀祖哪里是浪子三刀的对手,还没跑出五尺远,就被三刀拎住后衣领,一把甩在了地上。
  这一甩,摔得耀祖头晕脑胀,半天没爬起来。
  「耀祖,是我,大哥。」守根看着弟弟,叹息道。
  可怜以前那么精干的一个孩子,如今却草木皆兵看到什么都害怕,整个就成了一匹丧家犬。
  「大哥……」耀祖抬起头,哆哆嗦嗦地开口叫。
  「大哥!大哥真的是你!大哥,呜呜!大哥救救我,救救我……呜呜!」耀祖确定眼前男子真是他大哥后,一把扑上来抱住守根大哭。
  哭得守根眼圈发红鼻子酸胀,「好了,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小子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
  三刀走过去搂住守根,冷声对抱住守根双腿的耀祖喝道:「放开你大哥。有什么事给我跪在那儿说清楚。」
  「你是谁?你凭什么……刀哥?!」耀祖吓得浑身一抖,看了看他大哥,又看了看刀哥。
  守根斜了三刀一眼,我家弟弟,要你发什么威?
  「还不给我跪好!」
  三刀一声怒吼,吓得耀祖连忙放开他大哥双腿,老老实实地跪得笔直。
  三刀拿包袱垫在一块突起的树根上,让守根坐下,他则在他边上落坐,一只手还牢牢搂着守根的腰。
  守根推他,没推动。
  耀祖低着头,虽然知道自家大哥和刀哥认识,但这么熟悉而且……亲密?
  「说!高老二是不是你杀的?」三刀绷着脸,喝问耀祖。
  守根在心里叹气,心想让他问也好,耀祖看样子怕他得很,想来也不敢瞒他什么。
  「刀哥,您听我说,这件事我是完全被冤枉的!高力他陷害我!是他杀了高剥皮!是他自己杀了他大哥!」
  守根心中一松,大喘了一口气。三刀听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心想他根子哥幼稚的时候也挺幼稚的。
  耀祖比手画脚,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第十四章
  
  原来何耀祖之所以被冤枉杀死高老二。只因他无意间在赌场中偷听到高老二和高力争吵,高力想依靠黎家得到城西霸主之位,高老二却说他不能背叛对他有恩的舒春山,为此两人争执。
  听到两人争执的何耀祖觉得其中有空可钻,竟然跑去找在酒店中喝酒的高老二,威胁他说如果不花钱堵他的嘴,他就告诉舒家,他弟弟想要引狼入室。
  高老二哪会被他这种小瘪三威胁,当即让人把他赶出店外。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高老二就死了,然后他就成了杀人凶手。
  「你就是个蠢蛋!」三刀讥笑,「高老二是你能威胁的人?他没杀你灭口已经算你命大。」
  耀祖低着头,不敢回嘴。
  「耀祖,我问你,那天晚上在城西的人是不是你?」守根问出了心中多日疑问。
  耀祖点头,「大头指点了我一条明路,说让我去找舒家长孙舒春山,让他为我做主。那天他告诉我舒大少爷就在城西一家青楼里和人谈事,我就去了。」
  耀祖偷偷拿眼瞄刀哥,见他表情不善,立刻又低下头。
  舒春山?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守根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衣襟,硬硬的一块,提醒他不久的将来他就会见到这位舒家大少爷。
  「那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因为……我发现黎家和高家的人都在找我,他们好像知道我要去找舒大少爷,我怕让他们发现、也怕连累你,就没敢答应。可是我在城西守了两天也没碰见舒大少爷,后来怕给高家人发现就逃进林场了。」
  「你想直接去舒家找他?」
  「嗯。」
  「那你怎么……」在这里流连?
  守根问话没说完,他弟已经明白他要问什么,回道:「我根本不敢靠近舒家,高家人把那片都盯紧了,没法,我只能拜托大头帮我盯着一点,打算只要高家一放松,我就去找舒大少爷。」
  大头……守根心里一沉。原来大头竟是为他弟弟而死。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高家人要杀大头了,他们以为大头知道耀祖下落,才会抓住他严刑逼供。而耀祖能逃到现在,这说明了什么?
  「大头!」守根心中悲痛,恨不得跪在大头坟前给他磕几个响头。
  「大哥?」
  「走,我带你去见大头。」说着,守根站起身。
  
  且不说耀祖看到大头尸体,是如何悔恨难当、满腹自责。
  事后三刀把二人带回林场。交代耀祖暂时留在林中,切莫露面,他会找人妥善安顿他。
  「等一下,耀祖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守根知道三刀办法多,心想先问清楚了,总比自己瞎捉摸强。
  「我已经让人在查高力,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让耀祖回家。」三刀简单地道。
  「高家的人会不会找到他?」
  三刀抱臂偏头看守根,「根子哥,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要保一个人,谁能害得了他?」
  「呵!好大的口气。」守根笑。
  耀祖听说刀哥愿出面保他,心喜之下连忙道:「大哥,有刀哥保我,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
  三刀气死。心想也只有你何守根敢这样小瞧我。
  
  待安顿好耀祖后,两人开始往山下赶。急于要把耀祖还活着、而且是被冤枉的消息告诉家人,守根一路急赶,不肯在途中多作停留。
  三刀担心他的腿脚,却拗不过他倔强的根子哥,无奈只得一路随行,遇到难走的路就背他一段。
  这天傍晚,两人赶到四号林场附近,三刀熟门熟路找到一户酒家住了进去。
  「刚才……」
  「刚才什么?」
  守根闭嘴,刚才在店中他似乎看到那天晚上来警告他的怪人,不过他也不敢肯定,观那人衣着打扮更像一位贵公子,虽说脸瞧着很像。
  瞄瞄三刀在忙的背影,心想会不会他看错了。如果是那个怪人,他和三刀一定彼此认识,怎么会在店堂中连个招呼也没打?
  「根子,天越来越冷了,这件袄子你拿去穿。我让人赶制的,你看合不合身?」刚才进门时在柜台上接了一个包袱的三刀打开那个包袱,把里面的皮袄子扔给守根。
  守根一把接住。「这是?」
  「羊皮袄子。不岔眼。本来想给你缝个狐皮的,怕给你你也不敢穿,就让做了件羊皮的。」三刀铺好棉被,乐滋滋地把两个枕头齐头放,放得整整齐齐。
  嘿嘿,他已经好几天没跟他根子哥亲热了,今晚……嘿嘿!
  「不用吧,我身上这件袄子挺厚的,倒是你,大冷天还穿单衣,你不冷我看着都冷。你拿去改成背心也好。」守根摸着略略有点刺手的羊毛,嘴中说着言不由衷的客气话。
  「切,假客气什么,别有福不会享。我穿单衣那是我不觉得冷,你那件老棉袄,拿给我垫屁股我都嫌硬得慌。」
  「是是是,我不会享福,我知道你小子孝顺,可是你大爷我就是天生穷命,这不该享的福一享,说不定阎王爷就把我的寿都给折了。」守根乐呵呵地开玩笑道。
  「……你再胡说小心我揍你。」三刀斜眼看守根,对着拳头吹了一口气。
  「敢揍我?胆子不小。」守根笑咪咪,拿起手边拐杖戳了戳他的屁股。
  三刀立马扑过来,守根赶紧举拐应战。
  
  「哥……」
  「嗯?」
  三刀趴在守根的胸膛上,成大字型压着他。守根闭着眼睛,累得连推开身上重量的力气都没有。
  「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三刀把守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中,再一根根合起。
  两手相握,不离不弃。
  守根轻轻握了一下手中同样粗糙的手掌。
  三刀回握了一下,喃喃道:「我是吸我娘的血活下来的,老头告诉我,他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躺在我娘怀里,嘴里含着我娘的乳头,而我娘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干瘪瘪的,已经没有多少血。
  「老头说我命硬,克人,所以他从不把我放在身旁,一开始他把我丢在抛尸坑里,等待我死,他说他那儿还没有婴儿的尸体。结果等他两天后再来看我时,发现我竟然还活着。他吓了一跳,又觉得有趣,就把我留下来了。」
  守根手指动了动。三刀握起他的手,放到唇边。
  「他喂我喝狼奶,喂我喝动物的血。不久他就发现我能自己爬着出去找食物吃了。我什么都吃过。地上的草根、地里的虫子、洞里的小老鼠,那时候凡是我能塞进嘴的东西,我都吃过。」
  三刀笑了笑,自嘲的。
  「等我会走了,我吃的东西更多。有好几次都差点吃死了,但还是给我挺了过来。
  「再后来老头从一个死人身上发现一本九死神功的秘笈,他不知是真是假,就扔给我让我练。
  「也为此,他教我识了字。我不恨他,但也不喜欢他。
  「直到我十岁为止,从没有人抱过我,也许除了我娘吧,但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怀抱了。
  「然后,那个山林里的大雪天,我打伤你,抢了你的干粮,结果你却救了我。以前我也抢过别人的干粮,那时候没什么功夫底子,抢不过只有挨揍的分,就算抢到了还得防止别人追上来打。
  「我有好几次差点就为了一点吃的被人打死。可是那天我明明把你打得头破血流,你却不但没怪我、救了我一条命,还把饿得没什么力气的我抱回了家。我想我到死都能记得你那天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让我安心……」
  三刀沉默了很久,久到守根以为他已经说完了。
  「哥,我认识你以后,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我抢人家的东西,你知道了就会骂我,有时还会用扫把揍我屁股;我偷人家衣裤,你追我追了半个城,最后拆了自己的被面给我做衣。
  「我肚子饿,捡人家扔出来不要的菜叶子吃,你看到了,就把你的口粮省出来一半给我。那时我多希望你就是我哥,偏偏我还不识好歹,不但认为你给我的吃食少了,我看到你带你两个弟弟玩,心里更是恨死他们。我恨不得他们都死了,那么你就只疼我一个人了。」
  「……你还真歹毒,我那两个弟弟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就找你算帐。」
  三刀咬了他一口。守根被他咬得「哎哟」一声。
  三刀一把抱住他,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胸膛有了湿润的感觉。守根伸臂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背。
  这人啊,从来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其实他明白的,三刀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这个看起来很男人很强硬的大流氓只有在他这儿时,才会撒泼耍赖的像个稚子,把一切弱点都暴露在他面前,甚至任他打来任他骂。
  这样的三刀,他怎能弃之不顾。
  「喂,你是不是跟舒家有仇?」守根摸摸他的头问。
  三刀不吭声。
  「做事小心点。本事大了,也要小心小人陷害。」
  三刀趴在守根胸膛上,任他在耳边喃喃地说些叮嘱的话,任他无意识地玩弄着自己的耳朵,就这样趴着,听守根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平静而又安详。
  根子,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一切。
  
  深夜,待身边人熟睡后,三刀轻轻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应已无人的店堂内,此时却在东边靠墙的位置坐了两个人。两根蜡烛点在桌上,从远处看,幽幽烛光,把那两人的脸照耀得有点慑人。还是两人脸色本来就不太好?
  看到三刀披衣出现,衣着臃肿的男子灌了一大口酒。
  「啪嚓!」酒杯被捏碎。
  几道暗影急射而出。三刀手掌一挥,「咚咚」数声,碎片全部钉进店堂柱子中。
  「你们半夜不睡,几次在我门口徘徊,就是为了叫我出来用酒杯砸我?胖子,你要是手痒,我可以帮你剁掉它。」三刀随手抓过一张椅子,在两人正对面坐下。
  一向白里透红的石承丰此时脸色难看异常,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余非,他怎么了?被女人踢下床了?还是又被哪个狂蜂浪蝶缠上了?」
  余非苦笑,嘀咕道:「我看他就算被三只狂蜂浪蝶同时缠上也不会这么生气。」
  眼皮子撩了一下,三刀一哂,竟也不问。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把半尺来长的单锋刀,开始削指甲。
  忍了又忍,余非还是没忍住,「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身上到底有几把刀?还有这些刀你都放在哪里了?」
  三刀很神秘的一笑,头也没抬。
  「据说你一开始行走江湖时,扛了一把很大的刀。那刀呢?」
  「当了。」
  「当了?」
  「嗯。」
  「你把自己的武器给当了?」
  「没钱,总要吃饭吧。」
  余非听了,考虑半天,竟也点点头,「也是。这就是白道和黑道的区别。」
  「我还占山为王过。」
  余非梗了一下。
  「无耻!」石承丰突然拍桌怒斥。
  余非吓了一跳。三刀眼皮也没抬。
  「咳,承丰,有话好好说,其实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他和男人搞在一起很正常?你觉得他们不恶心?」石承丰情绪激动,一脸厌恶。
  「你也听到了,你刚才也听到了,他们、他们……」
  余非叹气,如果不是听到不应该听的墙角,恐怕石承丰的怒气还没这么大。
  毕竟听人说是一回事,亲耳听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那动静还不小。
  脑海中浮现出那名肤色黝黑的木匠和他的友人三刀缠成一堆的画面,再配上两人声音……余非也是浑身不自在。
  两个男人,这也太奇怪了,而且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连自己都这样认为,一向奉行孔孟之道、而且因为异常俊俏的外貌深受不只是来自异性骚扰的石少堡主无法接受也是自然。
  「你们跑进林子里找我就为这事?」三刀终于开口。
  「自然不是。上次的事已经有些眉……」
  「舒三刀!在下视你为毕生挚友,明知你生性轻狂,但在下仍旧认为你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哪怕上次你没帮在下祖母却帮了她的仇家,但在下敬你这份帮理不帮亲的正直,也谢你从中周旋解决了两位老人多年仇怨,在下对你只有感激敬佩没有丝毫不满。
  「可是没想到今日你却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你视道德伦理为何物?」
  刀光一闪,三刀手上单锋刀消失了。
  三刀看向余非,余非讪笑,「那个……我没想到承丰会发这么大火,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
  「余非,难道你能接受此事?」石承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咳,这个……自然不能。只是……」
  「只是什么?这种违反常伦、只有邪魔歪道才会干的龌龊事,三刀你怎么做得出来?」石承丰痛心疾首,猛捶桌面。
  三刀懒懒一笑,两脚伸出架到桌面上。「我说,二位。老子和男人搞还是和女人搞,那是老子自己的事吧。我又没睡你们俩,你们激动什么?」
  「舒三刀!」石承丰大怒。余非哀叹一声,以手抚额。
  「枉在下妹子对你一往情深,枉李大侠之女杏林仙子不惜性命为你求得疗伤圣药,你却做出如此让人唾弃之事,你、你如何对得起她们,你又怎么对得起那帮跟随你的兄弟,你又视我们这些友人为何物?」
  三刀冷笑,「石胖子,天下间想嫁给老子的女人多的是,难道要老子全部娶回家?你别给老子把所有事搅在一起说。我欠李晓霞的情我会还她。王胜那帮人愿意帮我,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至于你们,老子和什么人睡关你们屁事!」
  「你、你!」
  「好了好了,你们俩先消停一下,有话好好说嘛。承丰你也是,火气这么大干什么?
  「三刀又没说要跟那木匠过一辈子,我们三刀什么人呀,看看那个木匠,快三十了不说,还是个瘸子,长得又黑。兴许三刀只是一时兴之所至,好奇玩玩……唔!」余非捂着鼻子弯下腰。他已经反应够快了,虽然仓皇下逃开了正面攻击,但那凌厉的拳风也够他受的。
  先是一阵难过至极的酸痛,眼泪还没出来,鼻血先流出来了。「舒三刀你……」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余非觉得自己简直冤枉到家。而且为什么这该死的流氓三刀老是喜欢打他鼻子!
  「舒三刀你!」石承丰也没想到三刀会出手,当即拍案而起。
  「我什么我?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老子当你们放屁。但你们不能说他,一个字都不行。」
  三刀脸色也难看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余非在为你说话,你竟然能出手打他?!」
  「老子没用刀砍他,已经是看了情面。」
  石承丰像是快要气疯了。「你、你!好!好!舒三刀,原来我们这些为你担心为你着想的朋友在你眼中,还不如一个不要脸的……」
  「石胖子,你嫌身上肉多,我可以帮你削削。」三刀声音不高,杀气却已溢出。
  石承丰气昏了头,挥拳就上。
  余非一把拉住他。「胖子,你给我冷静点!你不觉得你太激动了吗?你想想,如果三刀现在和一个女人睡,你还会这么愤怒?何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伤了朋友间和气。」
  石承丰张口,被余非制止。可怜的余大庄主用手绢擦着鼻血,鼻音浓浓地道:「还有你,舒三刀,你也给我有点数,孰轻孰重你心里清楚,我不相信你真的打算和那木匠过一辈子,又何必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弄得我们之间不愉快。你竟然还为了他打本庄主的鼻子,你给我记着。」
  「无足轻重?」三刀嘴角扯出一丝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微笑,「余非,石承丰,今晚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你们是我的友人不错,为了你们,我可以两肋插刀。但为了他,老子可以插你们两刀。所以……不要去招惹他,明白吗?」
  余、石二人愕然无语。
  「砰!」石承丰踹翻椅子拂袖而去。
  余非揉着鼻梁骨看着三刀,眼光中有惊讶,也有一丝敬佩。
  也许他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循规守矩,导致他活泼的天性一直被压抑,如今坐了庄主位子,更是不能随心所欲。所以他才会被张狂的舒三刀所吸引,如今听他如此离经叛道却也不是那么反感吧。
  叹口气,余非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希望他的平生挚友走上一条断子绝孙遭人耻笑的路。
  「你好好想想吧。不要因为一时情热,就什么都不顾了。你花费那么大心力、那么长时间布置到现在,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难道你希望就因为这件事这个人弄得众叛亲离?甚至功亏一篑?」
  想想,忍不住又加一句:「况且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对方想想,那木匠……不像那种人。」
  余非也走了,留下三刀一个人坐在店堂中。
  
  天蒙蒙亮时,习惯早起的守根一睁眼就发现三刀不在了。
  这段时间和他同行同住,守根晓得三刀此时已经在外练功。
  俗话说的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日不练倒退三年。三刀看起来懒惰,其实却勤快得很,无论内外功,每日早晚必各修行一次。
  一切就如同往日一样。
  看到床头已经给他放好的衣裤,守根为那个看似粗犷却心思细腻的男人的体贴微笑了下。
  身为家中长子,已经认为照顾别人是理所当然的守根,现在却得到了别人的照顾。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暖暖的,让人忍不住就想露出微笑。
  手肘撑在床上,自然而然掀被起身。守根忽然僵住。
  他的腿……
  一抽一抽的,不是很痛。
  明明不是很痛,守根却越来越紧张。就像身体中有什么在告诉他一样:来了,就来了。
  守根盯着自己的右腿,似已感觉不到寒冷一样,死死盯着。
  这条腿看起来要比左腿瘦了一点,尤其是膝部以下,显得更为明显。当初骨头断裂的地方并没有在皮肤上留下疤痕,如果单独看这条腿,并无出奇之处。就是一条很普通的男人的腿。
  真不明白三刀怎么会对这样的身体、这样的腿产生情欲,竟然能从他的头一直亲到他的脚,再从脚亲回头上。要是换了他,他一定亲不下去。守根咧咧嘴,为自己此时还能想到这个感到好笑。dmfq
  一道又一道血管眼看着在右小腿上浮起,鼓鼓的,看起来就像一些老人的腿一样,青色血管纠结,在小腿上缠成一堆。
  很痛,非常痛。
  痛得守根要咬紧牙关才能不大叫出声。
  以为过一会儿就会恢复,以为过一会儿这份酷刑就会结束。
  守根趴伏在床上,扯过棉被掩盖住赤裸的身体,抱紧自己右腿,咬牙忍耐……
  等三刀进来时,守根已经穿好衣裤,连行囊都准备好了。
  
  守根没有想到他的腿情况会变得那么糟,就像他没有想到回到城里后,城里铺天盖地竟然全是关于他的流言一样。

  第十五章
  
  「啪!」重重的一耳光扇得毫无防备的守根踉跄数步。
  怎么回事?这一巴掌,把守根打懵了。
  「给我跪下你这个畜牲!」何父手持家法怒发冲冠。
  「爹?」守根不明所以,但仍旧听话的在堂屋正中央跪下。
  这是什么?三堂会审?只见上位坐的是他爹和他娘。二娘侍妆坐在右首下方,老二何中元则坐在左首下方。
  「你说!外面说的那些流言是不是都是真的!」何父的样子像是快要吐血,一张脸铁青。
  流言?阴冷的地气通过阴冷的青石板钻进他的双膝。守根脸色一白。
  「老爷,给守根膝下垫块垫子吧,他腿不好。」二娘忍不住求情道。
  「住口!还给他垫子?怕他冻死吗!这种不要脸的畜牲,当初就应该死在林场!」何梦涛气得直拍桌子。这种事,这种伤风败俗、简直丢脸至尽的丑事,让饱读诗书以书香门第自居的他根本无法抬起头见人。
  「他爹,根子像是根本不知道啊。也许那些就是流言,是高家故意想要抹黑咱家……」
  「你也给我闭嘴!看看你生出的好儿子!还有你也是!老大老三,没有一个能让家里省心!真正气死我也!」
  「老爷,您别气,是我不好,没有教好耀祖,可是根子他……」
  「可是什么!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无风不起浪。何守根你可敢指天发誓,你没有做出此等伤风败俗、败坏家风、给祖宗抹黑的丑事!」
  守根心中一凉,伤风败俗之事,难道……
  「爹,我一进门您就对我施行家法,可是您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你还有脸问!」
  「他爹……」
  「住口!」
  「大哥,外面传言你跟刀哥……说你跟他不清不白,还说……」中元说得断断续续。
  「还说什么?」守根压下惊慌,强作镇定。
  「说你……」
  「说你拿人家的钱,说你在卖!你这个畜牲!你这个畜牲!」
  「他爹!」
  「爹!」
  一番慌乱,安抚下气得差点昏过去的何梦涛。
  守根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做这种事?」何父缓过气来,用手指着大儿子,颤抖地问。不管此事是否属实,他何家传出此事,已经足够他无法抬头见人。愧对祖宗啊!
  谁?是谁在胡说八道?
  守根惊讶慌乱中,根本没有听清老爹在问什么。
  「你说啊!说你没有做过这种事!」
  见守根神色不像平常那么自然,那神情明显就有一丝惊慌。何父的心凉透了。
  「你这个畜牲!」气得目眥欲裂的何父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守根面前挥起竹板就是一下。
  一竹板抽到背上。
  守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爹,不要啊!」何姚氏和二娘侍妆哭叫着扑上前拦阻。
  何父回头,暴吼:「你们给我坐回去!」
  两位母亲顿时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怕火上浇油,越烧越烈。
  何父怒气升腾,又是一竹板狠狠抽下。怒吼:「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做过什么?拿三刀的银子,有。和他睡觉,有。但……
  「你这个畜牲!我打死你!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和、和……」何梦涛说不下去,他觉得那几个字眼从他嘴中吐出都是一种侮辱。
  「根子!」大房何姚氏哭叫道:「根子,你说吧!你说你没有啊!你爹身体不好啊!你不要再气他了。」
  「你给我闭嘴!」何梦涛回头大吼。
  「……我没有卖。爹,您别对娘发火。」守根抬起头,终于开口道:「您放心,这房子的来源干干净净,我跟三刀周转的银钱,也都打了借条,不信你们可以当面质问三刀。」
  此言一出,不仅何父,就是其他三人也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是说外面那些流言都是假的?那你敢不敢发誓,说你和那舒三刀清清白白,绝无半点苟且?」何父握紧竹板的手略略放松了一些。
  守根看了眼刚刚年过半百的老父,又看了眼正用极其复杂眼光看他的二弟,再看了看用担心表情望着他的两位母亲……缓缓举起右手。
  「我,何守根在此发誓,我和舒三刀之间清清白白,以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如若说谎,不得好死。」
  仙姚氏不由放心地哽咽了起来。
  「记住你今天发的誓!头顶三尺有神明,如果你做了对不起何家列祖列宗的事,就别回来见我!死也给我死在外面,别回来脏了家里!」
  「知道了,爹。」
  守根单手撑地吃力地起身,对三位长辈鞠了一躬,表情疲乏地说道:
  「爹、娘、二娘,耀祖的事你们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找到他,也知道了事情经过,耀祖是被冤枉的,三刀也答应帮助我们家解决此事。」说完,不待长辈们提问,守根立刻跛着脚转身走出厅堂。
  二娘面色大喜,想追上去询问详情,却在看清守根表情后却步。
  中元面色复杂。他不是笨蛋,看他哥表情就知道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可是他要怎么质问他?有时候,有些真相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此时三刀正在离城百里外的小镇酒铺里。
  他收到了一封信。
  看到熟悉的字体,闻到熟悉的幽香,大男人苦笑一声,拆开信封。
  
  晓霞只想问君一句话:当日承诺可算数?
  
  三刀抬头,面前放牛娃还在等他回音。
  「你等着,我写封信给你。」
  三刀跟酒铺掌柜借来笔墨,很快地修书一封,就用人家信纸背面,甚至信封也用了人家原来的。
  「你把这个交给让你拿信给我的人,跟她说:我欠她的,一定会还。」
  「嗯。」还在流鼻涕的放牛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到比想象中还多的铜钱和信一起递过来,立刻绽开大大的笑脸。
  
  守根回来还不到两天,片马城里就布满了各种各样关于何家、尤其是何家长子何守根的流言蜚语。
  而这些流言蜚语的内容竟然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何家长子何守根其实是个喜欢跟男人睡觉、且靠跟男人睡觉赚家用的兔儿爷。
  为了证明这点,有人活灵活现地说,当年何守根进林场不久就勾引了在林场干活的刀哥,并陪其睡觉。
  谁都知道林场多的是男人,缺的是女人。林场这种地方,林子一进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甚至三、四个月都不能出林。这火气积累多了,总要有个发泄的地方吧。
  所以说刀哥被何守根勾引,进而拿他泄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何况当时活下来的几个工人也证明了,年少的刀哥几乎每晚都来找何守根,而且必定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
  所以我就说嘛,何守根就是个卖屁股的。林场多苦呀,他如果能攀上当时已是林场老手的刀哥,那干活多轻松。
  就是!幸存的工人证明道:年少的刀哥特别能干,一个人往往能做好几个人的活。何守根跟着他,从来没有受过气,更没有受过累,大家都瞧在眼里。当时大家还想刀哥怎么对何守根这么好呢,原来……
  这话一出,立刻也有人跑出来证明说,两年前何守根确实站在卖市街上出卖自己。而买他的人、正是现在片马城的流氓老大刀哥。
  你想,谁好好的买个仆人回去,会又送他屋子,又不用他待在身边侍候?就是买老婆也没这么好的事吧?
  况且,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又怎么会两年来都没有人知道何守根和刀哥的关系?
  不过我听刀哥放话说,他是为了报答当年何守根雪地里相救的恩情,这才帮助他家把地皮收了回来,至于盖房子的钱,何守根都打了借条给他。
  你相信吗?有人冷笑。台面上的漂亮话,谁不会说?刀哥那是在帮何守根遮掩呢!
  当然也有人提出来,刀哥有钱为什么不挑个更漂亮更年轻的,而要买个普普通通、黑不溜秋、当时已经二十四、五的何守根?。
  对此,有那知情人就出来说了。说刀哥年少时是和何守根认识的,那时何守根就骚里骚气的,勾引了年少不懂事的刀哥。
  而且这个知情人还说他曾亲眼看过年少的刀哥在路边摸过何守根的屁股,而何守根只是嗔骂,并没有真正生气的样子。
  这个知情人这么一说,马上就有另一个知情人跑出来了。
  就是就是!我还看见他们大白天就在山里的溪水边伤风败俗。那何守根光着身子站在年少的刀哥身边引诱他,完全不知羞耻,而年少的刀哥则一直低着头。
  我看哪,刀哥会买他,也是看那么点少年时期的情面,见他出来卖,就把他买回去用来泄泄邪火。谁不知道刀哥在城里有好多个女人,再多养一个年少时期曾有过那么一点露水姻缘的男人也属正常——看他可怜嘛!
  没错没错!想刀哥在林场尝过那厮的甜头,知道那姓何的床上功夫高明,这男人嘛,玩起来肯定跟女人不一样,刀哥想买来换换口味也是正常。你想,刀哥谁啊?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嗯,我也听说过老婊子都有些留客的绝活,这何守根别看他年纪大了、腿也瘸了,还黑不溜秋的,可样子看起来也算周正,说不定人这一脱衣服,就从人变妖孽了,屁股一扭,两腿一夹,什么男人能不升天?
  哈哈!你小子这么清楚,不会是上过何守根吧?
  我哪敢?刀哥不劈了我!
  有人骂,自然有人叹。
  唉,守根看起来挺不错的一个人,怎么会……
  会怎样?不就是一个卖屁股的兔儿爷?没听过人不可貌相吗。我就奇怪当初他家遇到那么大事,竟然就这么给他度过来了,小日子过的还比平常人好。哼哼,果然不要脸的人会干不要脸的事!我呸!我们家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干这种卖屁股的丑事!
  说得好,真是恶心!一个大男人竟然学娘们靠男人养他,我呸!真是丢尽祖宗的脸了。
  
  对于外面这种隐伏在暗处的骂声与鄙视,受打击和影响最大的就是老二何中元。
  出去参加本城读书人诗会的何中元怒气冲冲地回来,一回来就冲着他大哥发火:
  「大哥,如果你没做那种事,为什么外面都传遍了!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在外面多丢脸?今天那些有钱公子哥都对我含沙射影,他们说我、说我……我说不出来!」
  守根看着弟弟,没说话。
  
  而二娘侍妆在带着清韵去街头米粮店买米时,也遇到了难堪。
  米粮店的老板娘看到她来并没有像平常一样热情地迎上,而是站在一边与另一个布衣罗裙的女人说着什么,并时不时朝她这儿扫两眼。
  挑好米,侍妆走到老板娘面前付钱,那老板娘看着侍妆手中铜钱,阴阳怪气地道:「这钱脏不脏啊?我怎么闻着一股臭味?吴家大婶子,你说男人要怎么用后面去侍候另一个男人?哎哟,呸呸,你看我说什么,说出来都脏了自己的嘴!」
  「大娘,这钱怎么会脏呢?脏的是人不是钱,别有钱不赚。小心刀哥找上你。」姓吴的妇人掩嘴暗笑。
  「你们在说什么?麻烦你们说清楚点。」个性坚强的二娘也不是那种受委屈不说的小媳妇,张嘴就喝。
  回家后,二娘敲响大儿子的房门,走进去待了很久。
  出来时,二娘满脸泪痕,送她出门的守根脸上有明显的掌印。
  
  「大哥……」清韵站在院子中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自己最为尊敬的长兄。
  「清韵!你在这儿干什么?跟我走。」她娘叫她。
  清韵被她娘拖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大哥。
  「大哥,他们胡说的对不对?你和三刀哥不是那种关系,一定不是的。」
  「你这个死丫头,胡说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回来不准乱说吗!你大哥怎么可能是那种人?那都是高家在陷害我们!」
  「真的吗?娘,是真的吗?」
  守根站在门口,目送她们母女二人离开。
  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为了家用,守根必须要出去找工,又怕被鄙视的眼光笼罩,思之再三,他拖着腿去了宝生铺子,为怕引人注目,他出门从不带那根金星紫檀杖。
  「宝生。」守根站在铺子外面,对正低头算帐的宝生轻轻叫了一声。
  宝生抬起头。
  「那个,这两天你手头上有没有多余的木工活?」守根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的眼睛,问道。
  宝生没说话。
  「如果没有就算了。打扰了,你忙吧。」守根苦笑一声,转头欲走。
  「根子!」
  守根回头,脸上有种不忍目睹的豁然开朗。
  宝生避开守根充满希望的目光,低低道:「那些都是真的吗?」
  守根张开嘴。
  「你说啊!」宝生声音大了一些。
  「宝生,谁在外面?」铺子里面传来宝生父亲刘苇蒲的声音。
  「没谁,是个来找工的。」宝生回头喊了一声,回过头却发现守根已经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有点微跛,背影也略略有点瑟缩。
  宝生一拍台面追了出去。
  「根子,根子!」压低了声音轻声叫唤,三两步追上守根,一扯对方的手臂,宝生连声道:「你慢点,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你不是来找工的吗?」
  守根转头望向友人,半晌没有说话。
  「我……你知道我爹那人古板,他恐怕对你有些误会。不过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根子,你放心,这事会过去的。这城里认识你的人谁不知道你的人品,那些外面乱说的人都是人云亦云,还有人根本就是妒嫉!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多正经的一个人。」
  「你相信我?」守根低头望向友人扯住自己手臂的手,平静地道。
  「那是自然。你我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根子,不管你有没有做过那种事,我相信你都有你不得已的苦衷……」
  突然,刘宝生的声音越说越低,抓住守根手臂的手也一点点松开。
  守根抬起头,路上正有不少人望着他们,有些人更是明日张胆地对着两人指指戳戳。
  「宝生!你在干什么!你是想被脏水泼上身,还是想你媳妇回娘家啊!还不给我死回来!」后面,传来了宝生铺子掌柜刘苇蒲的怒吼声。
  手一点点松开,滑落。
  「根子,我……」
  「宝生哥,你回去吧。我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宝生明显松了口气,「哦,好……那你忙,我、我回去了……」带着一点不知所措,刘宝生低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守根目送友人可以说是仓惶而去的身影,又笑了笑。
  舒三刀,你可曾想过我会有今天?
  
  此时,三刀正在离城五百里的江面上。
  这是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江面上最常见的一种渔船。
  船在江心缓缓漂浮着,没有撑船的篙夫,也没有垂钓的老翁。
  渔船的船舱里面对面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三刀。
  还有一个身在背光处,桌上的烛火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能知道对方是一个年老的男人。
  这名老者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桌面上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看。
  三刀嗤笑了一声。
  对面老者抬起头,不悦地道:「笑什么?」
  
  次日,守根穿着那件羊皮袄子,拄着一根木棍出门找工。
  走了两家铺子,都说不缺人。其中一家甚至直接问他怎么不去城西的花街找活做。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
  守根知道这些人没有坏心,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墙倒众人推,看到流言中的主角不说两句嘴皮子难受。
  中午,他在一家馒头铺买了两个馒头,跟馒头铺要了一碗水,就靠在墙边一边喝水一边吃馒头。
  对面是一家酒楼,大冷天,酒楼二楼的窗户竟开了,窗边上坐了两名公子哥似的人物。
  「你是何守根?」
  几个痞子围了上来。
  守根直起腰,「有什么事吗?」
  「把裤子脱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XX。」
  「哈哈!脱!快脱!说不定这家伙根本就是女人。」
  「走开!」守根抓紧木棍。
  「你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看看你有没有XX,我们就走。怎么样?」
  「还要让我们看看屁X。哈哈!」
  「操,那么脏的地方你也想看?。」
  「老子好奇嘛,我想看看刀哥干过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嘛。难道你们没听过刀哥那玩意就跟他人一样长得特让女人受不了?」
  「对,对。让他再给我们看看他的屁X,看是不是给刀哥捅大了。哈哈!」
  守根挥起棍子就冲了上去。
  「大伙儿!给我打!打这个不要脸的兔儿爷!打这个给我们片马丢脸的屁精!打死他!看他下回还敢不敢勾引刀哥!」
  「打!打死他!」
  「打死这个不要脸的瘸腿兔儿爷!你老子不教训你,我们代你老子教训你!」
  「扒光他!让他光屁股爬回家!」
  几个痞子围着守根,像猫戏耗子一样逗着他。
  守根也不是好惹的,一根木棍打得两个痞子上窜下跳。
  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几个痞子眼色一施,两个从后面拦腰抱住守根,一个从前面对着他肚子就踹,还有一个则想方设法去抢他的木棍。
  守根身体被人困住,几番挣扎都挣脱不开。一个痞子缺德,竟然对他那只伤腿就是一脚。未等守根痛苦的叫声溢出口,接着另一个痞子趁守根倒下之势,扑倒守根挥拳就打,一拳打在守根肚子上,当场就把守根打得在地上蜷起了腰。
  几个痞子一哄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守根只能抱头护住要害。
  「喂,你们干什么?再打就出……」好心好意的馒头铺老板跑出来劝架,话没说完就被从铺子里冲出来的老板娘拉了回去。
  「你疯啦!这种事你也敢管?你铺子不想要了吗?那些人我们惹得起吗?而且你没听那些人在骂什么吗?那人活该被人打!走!跟我回去!」
  「对!识相点!否则小心老子砸了你的铺子!」痞子一边踢打守根,一边嚣张大叫。
  
  「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坐在对面酒楼二楼窗边的一个人开口道。
  「过分?这算什么过分?往后看吧。在下倒要看看,出了这种事,他还怎么在这城里待下去!
  「真不知道三刀怎么想的,就这种人,就为了这种人!害在下一直以为他真有一个天香国色天人姿色的妻子,哼。」
  「咳,我看就算了吧。免得三刀回来……」
  「算什么算?在下又没要他的命、也没说要再折他一只腿。给他点难堪而已。他要是连这点都受不住,就趁早离开三刀!」
  围攻守根的两名痞子从酒楼后抬出一桶泔水。颤悠悠、不怀好意地向倒在地上呻吟的守根走去。
  围观的人不敢靠近,站得远远的指指戳戳,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很多人脸上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看那德性!活该被人揍。怪不得快三十了还不肯娶妻呢,原来……哼。」
  「不会前面根本就不行吧?嘿嘿。」
  「这何守根看着也不像那种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太不要脸了!可怜他爹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哦!」
  「就是。你没见他弟,这两天都不敢出门,更别说抬头见人了。」
  「唉,不孝子啊!他也不想想,做出这种事情,他弟妹还要怎么做人?他妹也到嫁人的年龄了吧?这下能嫁到好人家吗?」
  「我看他们一家大概在这城里也待不久了。」
  守根咬紧牙齿想从地上爬起。他不能像一个软柿子一样趴下,如果这时候他屈服了,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抬起头见人。
  周围那些人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能被打败!
  你们想看我的笑话是吗?
  我偏不让你们看!
  你们想看我过得凄惨悲哀吗?
  我偏要过得比你们每一个人都好!
  你们要我家搬出去?
  我偏不搬!
  我就不信我还活不下去了!
  你们等着,迟早一天我会让你们把今天说出的话全部吞回去!
  眼看守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呼啦!」
  一桶泔水劈头盖脸的浇下。
  「石承丰!」男子腾地站起。
  「你这样做太过分了!我可不想死在你手上!告辞!」三句话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完,最后一个「辞」字话音刚落,男人就跑得不见人影。
  仍旧穿得异常臃肿的石承丰冷哼一声:「胆小鬼!」
  就在石承丰骂人胆小鬼的同时,楼下却发生突变。
  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响起。
  周围响起一片哄堂大笑。
  石承丰觉得叫声不对头,不由探头向楼下看去。
  只见那抬着泔水的两个痞子此时浑身挂满异物,一身异味,拼命用手擦脸摇头。
  而周围人一边叫骂一边躲闪。
  再看场中心的何守根,他已经站了起来。虽然一身狼狈,但身上并没有沾到泔水之类的东西。
  而他身边还出现两个人扶着他,一幅小心翼翼的样子。
  怎么回事?
  石承丰把眼光投向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群更像痞子的痞子们。
  新出现的这群痞子正巧挡在何守根与原来那几名痞子之间。
  只听后来这群痞子中的一人挖着耳朵、阴阳怪气地说道:「喂,你们几个哪里混的?怎么没见过你们?」
  没被浇到泔水的两名痞子互看一眼,「干什么?想多管闲事哪!你们是谁?又是哪里混的。」
  「我们?」挖耳朵的痞子笑,弹弹手指。旁边的人恶心得一闪三尺远。包括他的同伴们。
  「不长眼的东西!你问问看周围的乡亲父老,这里有谁不认识我们?这里又有谁不知道刀哥曾经放话谁敢惹何家他就扒了谁的皮再让他穿回去!
  「如果你们是我们城里的人,你们绝对不会没有听过这句话。同样的,如果你们在这城里混,就绝对不会对刀哥的心肝宝贝动手!」
  心肝宝贝?
  被这四个字恶心到的不止守根一人。听到这四个字的人一起皱起了眉头。
  「乡亲们,你们还想围观到什么时候?看自己城里的人被城外的人欺负,你们心里舒畅是不是?看刀哥姘头被人欺负,你们觉得心里很爽是不是?行啊,那咱们就代刀哥记住你们这份恩情了。」
  先不提这人说话有多恶心,但他的话很有效是真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围的人就散的散、跑的跑了。
  「去,你们几个,把这两个拎到前面的巷子里,让他们好好体会一下咱们的恩德。喂!你们两个,别跑!我可是为你们着想,免得刀哥回来把你们当腌货剥了皮挂城墙外面。」
  那几个痞子看势头不对,拔脚就溜,哪会真的留在原地等人过来教训他们。就连那被泔水泼到自己身上的两个痞子也顾不上弄干净自己,一头往人群里钻去。
  「哇!脏死了!你干什么!」人群中传来尖叫。
  挖耳朵的痞子对身边同伴使眼色,同伴意会,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几个痞子身后。
  「多……谢。」捂着胸口,守根接过木棍道谢。
  挖耳朵的痞子回头,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身后的痞子一起跟他走了。
  守根待恢复了一点体力,拄着木棍拖着腿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磨去。
  额头有点潮湿,摸摸,流血了。可竟然不觉得痛,也许身上、尤其是腿上的痛掩过了其它痛楚吧。
  
  他本来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三刀的同伴会来帮他。
  到最后还是三刀帮了他。
  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帮忙,今天到底会变成怎样谁也不知道。
  那些人会给他什么样的难堪,那些难堪有多可怕,他却可以预料得到。
  不过这些人到底是谁?听刚才三刀同伴的口气,那几名痞子好像并不是本城的人,那么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又要针对他?
  
  路上,所有人都看着他。
  窃窃私语的声音大得可以掩盖住其它任何杂音。
  甚至有小孩子特意跑到他身后,跟他几步,然后又一窝蜂地跑开。过一会儿又聚集过来,指着他嘻嘻哈哈,彷佛在看大戏一样。
  有认识他的,没有一个人开口叫他一声,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就这样,拖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从东大街走回南大街。
  不要问他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也许他确实后悔了。
  后悔不该与三刀如此亲近,更不该与三刀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
  可是发生的事已经发生。
  他没有办法让时间倒流,也没有办法让人不要闲言碎语。
  可是至少,他要挺住。尤其在这种时候。
  他不想什么事都依靠三刀,也不想做一只软弱的鼻涕虫。
  他不想再让人更看不起他。
  
  好不容易挨到家门口,却看到耀祖的未婚妻巧儿正站在门外。
  「巧儿?有什么事?怎么不进去?耀祖的事……」
  「住口!」巧儿尖叫。
  守根这时才发现巧儿竟然泪流满面。
  「怎么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到下辈子还是个卖的!我恨死你了!你怎么不去死——!」
  巧儿的尖声厉叫引来屋内人拉开大门。
  「巧儿?守根?怎么……」
  「我爹要我嫁给其它人,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你是耀祖的大哥啊!你怎么可以害他?你怎么可以害我!呜呜!」
  「巧儿,有话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来开门的二娘侍妆想要安抚情绪激动的巧儿,却被巧儿一把推开。
  「何守根!我诅咒你——!」
  巧儿的家人赶来了,想来是跟在后面追出来的。
  「巧儿,别这样,我们回家,这种人家有什么好的。」巧儿大哥搂住妹妹,半强迫地拉扯她离开。
  「哥,我不要嫁给那个人……我不要……呜呜!」
  「巧儿,听话。你嫌我们家丢脸丢得还不够吗?先是何耀祖杀人、然后又是他大哥……这种亲家,我们要不起啊!」
  「哥,耀祖是被冤枉的,耀祖肯定不会杀人,哥……」
  「走!不管耀祖有没有杀人,你难道想嫁入这家,然后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吗?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们家丢不起!」
  巧儿大哥在走过默默无言、狼狈万分的守根身边时,「呸!」一口唾沫吐在了守根脸上。
  守根想闪没闪开,举起袖子擦擦。一句话没说。
  嚎啕大哭的巧儿被其兄长强行拖走,何家门前重新恢复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后面……
  侍妆看向大儿子,此时才注意到他的样子有多惨、多糟。
  「根子,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你……天哪!你头上还在流血!」
  「二娘,我没事,我们进去吧。」守根抹抹脸,吃力地说了一声。
  
  「那个探子还没有消息么?」正在准备马匹回城的三刀问。
  「没有,那人很狡猾,不过您让留意的杏林仙子的踪迹倒是有了些眉目。」打扮如渔夫一般的男子一边在江边刷船一边回答。
  「哦?在哪儿?」
  「离片马二百里的田家村。」
  三刀沉思了一会儿,「何家这几天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没有,爷。」渔夫弯着腰回答。
  「城里你叫王胜他们多看着点,迟则半月,少则十日,我就回去。」
  「是。」
  听得马蹄声去远,男子上船把船划到江心,静静地,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二当家,话都照您教的说了。小的可先说好啊,出事您可得帮咱兜着。」
  「知道了,就你废话多!我们这么干还不都是为了老大好。」
  渔夫抓抓头,嘟哝了一句:「就怕老大不领这个情。小的我可不想被老大扒皮再穿回去。」
  「你再嘟囔我给你扔江里!记住了,我们都被事情绊住了,这两天都不在城里,你没找到我们。还有,找个笨点的换掉萝卜头。」
  渔夫胆小,可二当家说的话又不得不听。只得苦着脸把船划开了。
  
  第三天,守根没有出门。他爹昨晚让他跪祖宗牌位,跪了一夜,结果昏倒在祖宗牌位前。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是……你。」守根嘶哑地道。
  「是我。」少年郎点头。
  「你……怎么?」
  「我从你家门口走过,你娘请我进来的。」
  守根在内心苦笑,你怕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否则哪会那么巧从我们家门前经过,而且还恰恰是我挨打后的第二天。
  没错,守根认识此人。此人正是上次在他家门口徘徊的俊俏郎中。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
  守根扯起一丝笑容,「反正好不到哪里去。」
  「确实。你已经没什么机会可以好起来。不过你这样子,他看到大概要心疼死了。」
  「哦?你这么觉得?」
  少年郎中噎了一下,她怎么觉得一副凄惨样的黑皮男子在故意刺激他?
  「我并非愚昧,自然能看出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对你,我谈不上恨。我说过,我只需要等就可以。如果你能活下去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会非常恨你、甚至想方设法毒死你也说不定。可你现在在我眼中,就跟你们家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叶子一样,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动从树上落下。」
  「是啊……」守根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
  「我给你开了药,你按方服用,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注意药不要熬干,如果干了,这副药就没用了。还有这是给你的腿外敷的药,虽说不能治根,至少能让你好过一点。」
  「谢……谢。」
  「不谢。我是医者。」
  「我……没钱。没钱付妳诊金,也……没钱去买药。」
  郎中有点生气,这人难道还指望他给她付药钱吗?
  「你可以跟三刀要。」心中生气,语气自然就尖锐起来。
  「是啊……」
  年轻的郎中气地拂袖就走。
  「姑娘。」守根轻声唤。
  郎中脚步停住。
  守根看着床顶,缓慢地道:「好好对他。他……值得妳一生相守。」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郎中气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在走出门口时,忍不住撇头说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就算你能活下去,你能和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吗?」
  冷风从打开的大门灌了进来。
  守根慢慢拉起棉被,慢慢把自己裹成一团。
  他想,如果他没有下山该有多好。
  就这样,两个人在山里,什么都不用担心,盖一栋小木屋,平平淡淡。
  看那人与他撒泼耍赖、看那人兴奋雀跃、看那人小心翼翼、看那人待他如珍似宝……
  然后他会带着微笑闭上双眼。
  然后那人会带着点伤心下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那份伤心迟早一天会被一个温柔的女孩抹平、直至消失。
  而他的家人也不会受到伤害,一切都会很好。
  
  守根思虑再三,决定卖掉那块被他缝在棉袄里的奇妙玉石。
  虽然对不起那位偷偷把玉石塞进他怀里的挑夫,但比起家人今后的安稳生活,他选择做一个失信的人。
  欠你的,等我下去的时候,你再跟我算吧。
  补丁被拆开,结成块的棉絮中塞着一块石头。
  守根取出石头……
  不是。
  这不是那块含有奇妙玉石的石块。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点起油灯……
  守根默默地坐在桌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平静。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棉袄里藏了一块玉石。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机会从他袄子里把玉石取走,再塞一块回来,还能补得好好的,让他无法察觉。

  第十六章
  
  第四天,守根看身体能动了,就避开家人从后门出去了。这次他带上了那枝紫檀金星杖,一开始他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太妙,但一直还抱着希望。如今郎中已经确诊,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他知道郎中并没有骗他。
  守根没注意到,就在他出门右拐的同时,后面跟上了一个人。而本来睡在他家后门不远处的一个乞丐也爬起来走了。
  「掌柜的,恭喜您财源广进。麻烦您帮我看看这根拐,看能抵多少银子?」守根没有进当铺,而是选择了一家卖家俱成品的铺子。很小的一家,他不想惹舒家注意。
  「我看看。」掌柜的丢开手中活计,接过拐杖仔细看了看。
  「这……?!」掌柜睁大眼睛,腾地站起。
  「这是?」掌柜此时才抬头去看拿拐来的人。
  「没错。」
  「你是……你等等。」比起卖拐的人是何守根,掌柜的显然更在意手中这根拐。
  「你,你去后面把老掌柜请来,就说有好木头让他看。」
  「哦。」工人听了,好奇下立刻去叫老掌柜。
  老掌柜很快就来了。「什么好木头,让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哟,这不是根子吗?你怎么来了?」
  「吴老好。」守根恭敬地给老人施礼。
  「好个屁!你小子干什么了,满城风言风语的?你得罪谁了?」被称作吴老的人没有去接儿子手上的拐杖,反而拉着守根走到里面坐下。
  守根心中一热,没敢坐,低头拱手道:「好叫吴老知道,我……」
  「算了算了,你小子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得罪人了是不?竟然给说成那样!当年还是我介绍你进林场做工的,三刀那小子缠你我也知道。你小子和他,我几乎是看着长大的。那小子从小就是个邪胚,如果不是有你看着他,现在啊,哼,还不知怎样呢!」吴老摇头,压根不信外面传言。
  守根眼眶发热,硬忍着。
  「你怎么了?鼻青脸肿的?你爹打你了?真是的,儿子这么大了,也真亏他打得下手。」
  「根子,你坐啊。站着干什么?你腿怎么样了?」吴老没理儿子。
  「多谢吴老关心,小子没事。这次来是想请您看看这拐杖,您看能抵多少,给我个底价就行。」
  「哦?什么拐杖?让老夫看看。」
  「爹,拐杖在此。」掌柜的双手奉上拐杖。
  吴老接过,只扫了一眼。吴老的神情突然变了。
  「阿真啊,你在前面守着。根子你跟我来。还有,阿真你给我把嘴闭紧了!」
  「是,爹。」掌柜的知道厉害。
  守根与老掌柜走入后堂,老掌柜翻看着手中拐杖,面色凝重。
  「你去了后山那片林子?」
  「……是。」
  「你怎么能走进去?」
  「三刀带我去的。」守根不想对这位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长者说谎。
  「那小子!以前我看那小子就有点门道,成天在深山里混。怪不得他能有今天,看样子他在山里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吴老,三刀没拿山里东西出去换钱,他能有今天,都是他自己在外面辛苦挣来的。」守根不想老者误会三刀。
  吴老抬起头,诧异地笑道:「你还这么护着他?我还以为……」
  「三刀对我很好。」守根看着老者的眼睛,毫不犹豫地道。
  吴老看着他,半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东西幸亏你拿来给我看,如果换了任何一家,怕是会给你带来大麻烦。怎么,家里缺钱?」
  「是。」
  「好吧,正好老夫要赶在新年前出一批货,这东西就跟着那批货一起走。这东西老夫给你二十两银子,你要愿意就把东西留下。我也不瞒你,这东西只要能运出城,一百两银子有的人抢。
  「只是这次老夫承担的风险大,如果不给舒家发现也就罢了,如果被发现……你看着办吧。」
  吴老毕竟是商人,就算有心想帮守根,但该赚的他一分都不会少赚。
  「多谢吴老。」
  
  守根刚走出店外不远,就听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何守根?」
  守根听声音陌生,回头一看。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脑后突然一痛,眼前一黑,身体倒了下去。
  一个年轻人伸出手臂恰恰接住守根,姿势看起来就像在扶持腿脚不便的守根一样。
  一辆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下。
  
  「刀哥,刀哥!」正在城门口焦急等待的萝卜头一看到来人立刻大叫着冲了上去。
  「什么事?」三刀拉住马缰。看萝卜头的样子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
  「刀哥,小的总算找到你了!」
  「什么事这么急?舒家老头死了?」三刀奇怪,嗤笑道。
  「不是,是那个何守根……」
  「何守根怎么了?」三刀态度立变。
  「他、他出事了!」
  
  等守根醒来,弄清他身在何处、自己又是什么状况时,他宁愿自己没有醒来。
  「今有何守根,片山人氏,自愿侍候来自城外的王家老爷等四位,任君肆玩,不论伤残不得弄死,度夜资纹银十两……」
  耳中听到自己名字,守根挣扎着想要爬起,周围的人看他动了,一起往外让开了一圈。
  他就在自己家门口。身上很脏,衣不蔽体,裤子还套在身上,可腰带是松开的,上身衣服被撕得不成话,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子很随便地搭在身上。
  一张纸飘到他腿上,行人念完了又扔了回来。
  随着他身体移动,「啪嗒」,什么东西落在冰冻的泥地上。
  周围的喧哗声立刻大了一番。
  那是一个小包袱,包袱口子松开了,里面露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那好像不止十两。」有人眼尖。
  「哼,八成赏他的呗。你也不看看他那个样子,弄成这样,多给他些也应该嘛。」
  「不要脸……」
  「怎么给人扔门口了?」
  「鬼知道。」
  「会不会是刀哥的仇家?」
  「有可能。刀哥不要他了吗?否则他怎么会找上别的男人?」
  「你当他真是刀哥的心肝宝贝啊?刀哥这么多天都没露面,你还不明白吗?」
  「这么说……」
  「给踢出来了呗!这不,城里过不下去了,想要弄笔钱出城呢。」
  「啧,你看他身上,恶心死了!」
  呸,一口唾沫唾到守根旁边。
  守根默不吭声,努力坐起身,颤抖着已经冻得发僵的手勉强系上裤带,系好棉袄。
  「咚,咚。」他敲响大门,现在他只想走进这扇大门,只想快点离开这些人的视线。
  门外的骚乱早就惊动了在屋里的何家人,可这几天变得害怕露面的他们直到听到敲门声才从屋中走出。
  打开大门的是何父。
  守根刚抬头嘶哑地喊了声「爹」。
  他爹看清是他,正准备低头喝问,却在看清周围竟有一圈人围观后,当即「砰」的一声竟当着儿子的面合上了大门。
  「他爹,外面是不是守根?他爹?」
  守根听到他娘的声音,不顾羞耻,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娘!」
  大门再次打开。
  「娘……」
  「根子!」何姚氏一见儿子惨状,立刻尖叫一声扑了上来。
  何梦涛看着门口众人、再看看儿子,终是不忍,与妻子一起上前搀扶儿子。
  就在何父何母扶着儿子想要把他扶起搀进门内时。
  「咳!」有人拄着拐棍从人群走出。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里长来了。」
  年约六十余的老者分开众人走上前来,从地上捡起那张纸。
  「事情我都听人跟我说了。何守根,你身为何家长子,不知孝顺父母、善待弟妹,却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你、你作孽哟!」老者气得直拿拐棍捣地,扫向守根的眼光充满鄙视和不屑。
  「我……!」守根捏紧拳头,寒冷、疼痛、气愤,让他浑身颤抖不停,旁人看来只以为他做贼心虚心惊胆颤。
  而何父自从里长出现,就放开了儿子。眼望里长,面色发白,心中不住念叨:我何家的名声,我何家的名声……
  「梦涛啊,身为里长,老夫不得不说一句:你教子无方啊!你养子至此,有何面目面对你何家列祖列宗?唉,有子如此,家门不幸啊。」里长把手中纸张硬塞给何梦涛,道:「我们不是宗族,老夫亦无权约束你,但老夫身为一街里长,须维护一方伦常。你……看着办吧!」
  老者回身,看也不看守根拄棍而去。
  「好了,都不要再看了。都回家去,何家的事,何家自己会处理。」
  虽然里长已经发话,但真正离去的人不多,除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人,还有路过的,慢慢聚集在周围,看何家要如何处置这何家逆子。
  何梦涛展开那张纸,两行字很快就看完了,可他像是突然不识字了一般,眼睛盯着纸张,手渐渐颤抖起来。
  「孽子……孽子啊!」
  「老爷?」
  中元、二娘侍妆、清韵听到声响也出来了。看到守根的惨状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爹?」何姚氏不明白丈夫怎么站在那儿不来扶自己的儿子。
  侍妆和中元走上前来。
  「都给我站住!」何梦涛突然大声怒吼。
  何家人全部呆住。
  「你、你……你这个孽子!」何梦涛一个耳光搧了过去。
  守根此时哪能禁得起这一掌,加上天气寒冷皮肤脆弱,一巴掌打得他立时唇角破裂。
  何梦涛上前一把拉开妻子,转身就往门里走。
  「老爷?」
  「他爹!」
  「都给我进去!我何家没这个人!」
  「爹?」守根不顾羞耻,擦擦唇角鲜血,伸手扒住门框,眼含乞求,低声道:「爹,娘,求你们,先让我进去。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别把我这样丢在外面……
  何梦涛回头,手指着儿子,对妻子颤声道:「妳看看他!妳睁大眼睛看看他!妳看看妳生的这个儿子都做了什么事!」
  何姚氏看着儿子,不知所措。
  「爹,娘,求你们……先让我进去。」守根扒着门框想站起来,但腿好疼。
  
  「守根出了什么事?」三刀从马上一跃而下。
  「刀、刀哥……」可怜的大头少年被抓着衣领从地面提起,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三刀手一松。
  大头少年咳了老半天,眼看他家刀大爷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赶紧说道:「他前天出去,今天傍晚才回来。回来时身上衣服都撕烂了,身上也有伤痕,咳咳!」
  看着怒瞪着他的刀哥,大头少年咽了口唾沫,心脏咚咚狂跳。
  「小的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扔在何家大门口,怀里揣了三十两银子,还有一张自愿书,听人说上面写了:他自愿侍候几位大爷,只要不把他弄死就成,只要付他银子……」
  「你说什么?!」
  大头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刀哥刀哥,您老消消气!您别对小的发火,小的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消息,好不容易才等到您。」少年连连挥手大叫,就怕他家刀大爷一个怒火就把他给斩了。
  「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擦擦冻出的鼻涕,心有气愤地道:「刀哥,您帮我评评理。本来您让我守着那叫何守根的,我也守的好好的。前两天,姓何的在路上给几个城外的人围着打,也是我告诉虎哥让人来给他解围。可是……」
  「你说他给人围着打?」三刀的声音出现异样。
  可惜大头少年没听出来,点点头,完全不知道事情轻重地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回城没几天城里就传遍了说他是个跟男人睡觉的兔儿爷,还说他攀上了刀哥您。爷您不知道,姓何的这段时间在城里都抬不起头,他爹还给他施了家法,郎中都上门了。
  「我本来想把这情况报给您,可是您又不在城里,就让上面转告了。他们没跟您说?」
  少年突然感到一阵明显的寒意,瑟缩了一下,接着说道:
  「后来小的突然接到上面告知,说让憨子接替我,我不敢违抗就……可是昨天我发现憨子竟然没把何守根的情形往上报,问他,他说老大们都不在城里,我觉得不妙,您又曾吩咐我,一旦姓何的有什么事都要赶紧来告诉您。我找不到老大们,又找不到您,急得没法。
  「还是卖鱼的告诉我说您今天可能回来,我就赶到城门口来等您了。对了,卖鱼的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什么将功折罪的。爷,事情就这样,您看……」
  一阵风过,「刀哥?」少年转回头,刚刚还在身边的男人不见了。
  
  「大……何守根,你身上有银子,你走吧。」半晌没有说话的何中元突然走到门边开口道。
  「你说……什么?」守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身上既然有银两,那就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
  「中元?」何姚氏满眼不信地看向二子。
  「爹,娘!」守根悲叫,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用那种眼光看我?爹,我是你儿子呀!中元,我是你大哥呀……」守根叫了起来。他忍耐到了极点。他本身就不是脾气好的人,考虑到家人的面子才一直忍耐至今。而现在不但他固执好面子的爹不让他进门,竟连他的亲生弟弟都让他离开这个家,在现在他这种情况下?
  你们何其忍心?
  别人这样对我,我不怪他们。他们和我无亲无故,怎么样落井下石都是他们的自由。
  可是你们……你们是我的家人啊!
  「我没有卖!我没有做那种事!我是被冤枉的!爹!娘!你们看看我啊——!
  「爹,娘,你们怎么忍心?别人不相信我,你们为什么也不相信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唾弃我?」
  守根不敢相信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弟妹竟就这样把他置于门外,不管不顾、冷眼相待。心在这一瞬间,凉成冰块。
  「老爷!让根子先进来吧。外面这么冷,他身上又伤成这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可是你亲生儿子啊!」二娘侍妆忍不住了,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守根,泪眼蒙蒙乞求何梦涛。
  「妳!妳给我进去!我何家没有这样的子孙!」何梦涛见自己的妾室竟敢忤逆自己,勃然大怒。
  「看看,这就是自甘堕落的下场,这下好了,连他家人都不要他了。」有人在后面风言风语。
  「哼,要是我儿子,早就打死了,还留到现在丢人现眼!」
  有小石子砸到他身上。是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在嘲笑他。
  他们看到大人们在骂他不要脸、在鄙视他,也有样学样。
  「大喜看到没有?这就是好好男人不做非要做兔儿爷的下场!以后你要看到这种人,只管打!」
  小孩子围上来,有一个小孩冲他吐了口唾沫,其它孩子看了有趣,也一起吐他。
  守根避无可避,想把孩子们赶走,却连站起都困难。
  二娘侍妆跪行到何梦涛身边,拉着他的衣角恳求道:「老爷,求你了,让根子进来吧。妾身求你了。」
  「妳要再给他求情,就给我一起滚!」何梦涛用劲推开侍妆。
  「老爷!」侍妆哭叫着扑倒在地。
  何姚氏也想求情却不敢,只能掩脸哭泣。
  「二娘。」守根眼见二娘被他爹狠心推开,心中又疼又怒,伸出双手,想要扶起他二娘。
  围观的人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对着他们一家指指戳戳,有路人不知何事的,立刻就有热心的人为他们解说,告诉他们片马出了一个不要脸的瘸腿兔儿爷,快三十了,人老色衰,被他男人抛弃了,如今就卖给了城外喜欢玩兔子的爷们,还是几个人一起玩,看看,被人玩得那个惨相哟。现在连他家人都不让他进门啦。
  「你们够了没有?」突然,守根回头怒斥众人。
  也许是愤怒给了他力量?他扶起二娘后,竟然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你们没有其它事干了吗?嘲笑我、嘲笑我家人对你们有什么好处?狗子,你上次跟我借的二百个铜子你还没还给我呢!于大婶,妳家顺福成家,我帮妳家打了一套家具,跟妳要工钱了吗?
  「刘伯,你家的房子我替了修了几次?我跟你要过一个铜子吗?还有你、你、你!我何守根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要你们如今跑来落井下石,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守根扶着门框,黑瘦的身体站在寒风中,对着那帮围观的人,大声道。
  「三刀从小就跟我认识,在场也有不少人知道。我何守根以前怎么对三刀的,你们也看在眼里。三刀那个混蛋现在虽然成了打手、变成流氓,但他比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知恩得多!至少他没有在我何家倒霉的时候、在我何守根遭殃的时候还给我一刀!」
  周围的嘈声低了很多,很多人被守根眼光扫到都不由自主躲开了。
  「好啊,就算我何守根和三刀有什么,关你们鸟事!他娶老婆了吗?我娶老婆了吗?我们害着谁、碍着谁了?倒是你们,大家都邻里邻居的,认识多少年了?今天看到我被人陷害,你们不但不帮我找凶手,还帮着凶手一起来作践我。行啊,今日今时你们的恩惠,我何守根记着了!」
  周围的嘈声一瞬又变大。
  身后传来他爹的大骂声:「你还有脸说!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牲!」
  背朝着他们的守根,裤子后面有一大片明显的血迹,就在臀部,太显眼,太难看!
  本来站在门后的何清韵摇着头一点点往后退,忽然就拎起裙角转头跑回了里屋。
  何家人没有注意到她,何父想要关门,被二娘侍妆死死把住。
  「你们还要在这里看到什么时候?」守根眼含怒火,挺直背脊,冷冷道。
  人群瑟缩了一下。风言风语的声音小了很多,有些人心中有愧,暗中离开了。可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等着看他的笑话。
  「我,没有做错事。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我良心无愧……你们呢?」
  守根环视这些人一圈,不再去管他们。
  
  三刀不要命地用轻功急赶。
  朗朗乾坤下竟直接从城门上方翻进了片马。
  
  守根转头,再次面对父母家人。
  扑通,他跪了下来。
  「喂,你们看他身后!」有人惊叫。
  「啧!恶心。」招惹来鄙视的斥责。
  守根弃耳不闻。
  「爹,娘,二娘,如果一定要说我对不起什么人。儿不孝,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弟妹,让你们蒙羞了。」重重磕了一个头。
  「爹你也不要拿我的事牵连二娘。」离了二娘侍候,你们日子怎么过?这句话守根没有说出口。
  「我会离开这个家,不过在走之前,儿子有话要说。」守根知道他此时不说,以后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爹,娘,我到底为了什么欠三刀的人情、欠三刀的钱,你们有没有想过?
  当初如果不是爹你不懂行情又非要当家作主,不肯听我的话,我们家那块地皮又怎么会以那么低的价被人讹走!讹走也就罢了,偏偏你还死要面子,根本没多少钱,你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尽买些没用的东西!书?书能当饭吃吗!客栈是我们能住得起的吗!
  你们说老三好高骛远,难道你们就不是?你们知道一个木工一月能赚多少吗?你们知道我一天要干多长时间活吗?你们知道这城里的木匠有多少?
  爹,别人家穷到底,还能出去讨饭。可我们家呢?就因为您要面子、要讲究所谓的书香门第的清高,结果呢?如果没有三刀,如今我们家能有几个人活着?
  当初我在替家里还债的时候,你们明知是三刀借给我的怎么不拒绝?房子盖的时候,我说是三刀送的,你们怎么不拒绝?我给老三存本钱、给老二弄来赶考的钱,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说不妥?如今你们吃饱穿暖,就忘记三刀的好了?
  爹,娘,你们能忘,我不能忘。
  他知道这些话他不能说,就算他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能说。
  「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这还是您教给我的。我知道我不应该和三刀走到那一步,可是……人心是肉做的啊。爹、娘,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你们没有、弟妹们没有,只有他把我这个瘸子放在心上,当宝一样的疼。他疼我……他……」
  守根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上的伤势再疼、他爹打在身上的力道再重,都不及他心里的痛。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最亲的家人会如此待他。
  他爹气疯了,听他竟然当面承认他和三刀的不清不白,当即反举扫把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他爹是真的想打死他。
  守根硬挺着。
  两位母亲哭着喊着阻拦,家门口乱成一团。
  「中元,提水来!」何梦涛转头怒吼。
  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一桶井水硬生生地泼在了摇摇欲倒的守根身上。
  二娘侍妆大叫一声嚎啕大哭。
  何父立刻转头令二子中元关上大门。
  「爹。」静静的,身后传来大儿子的叫声。
  周围人都看着何守根。看他破衣烂衫、看他蓬头垢面、看他冻得浑身青紫、看他满身伤痕、看他颤抖着身躯努力挺直背脊扶着门框站立在何家门前。
  「你给我滚!不要脏了我何家大门。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何梦涛的儿子!中元,我们进去。」何父拂袖,不想再看儿子一眼。
  中元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大哥。他果然和那地痞之流不干不净,他果然做出了伤风败俗丢尽何家脸面的事情。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我的前途会如何?
  「中元?」冰冷刺骨的井水顺着头发滴落,守根唇色灰白,瞧着家人的眼光渐渐失去热度。
  中元避开他的目光,可是守根还是看到了,自己亲弟弟眼中的鄙视和厌恶。
  他宁愿被绑上石块沉江,也不愿被家人如此对待。
  伦理道德真的这么重要?
  何家脸面就如此重要?
  冷冰冰的祖宗牌位比自己亲生儿子鲜活的生命还要重要?
  哈!守根想笑,可惜脸上肌肉已经被冻僵,什么表情都无法表达。
  「……好,我走。
  「爹,娘,儿子不孝。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们。我走了,请你们……保重。」
  何梦涛拂袖不屑。
  守根再次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当时就破皮流血了。
  大门在他面前无情地合上。
  何梦涛和中元二人硬是把哭昏过去的二娘侍妆拖了进去。何姚氏哭肿了眼睛,却不敢反抗丈夫。
  门外,守根扶着墙,一步步向前挪,没走两步,离何家大门还不足五尺远,身体一晃,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热闹看完了,眼看就要出人命,再不走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寒风中,守根倒在路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有人走上前来,踢了踢他,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捡起地上散落的银两就跑。
  有人看见立刻也上前争抢。银子抢到,一哄而散。

  第十七章
  
  「根子……?!」
  三刀在守根面前跪下,心痛如裂。
  他来迟了。
  
  路过的人惊呆了。
  那是谁?
  他怎么敢在这时候抱住那不知廉耻的何守根?
  「嗷——!」
  三刀发出痛彻心肺的大叫,「谁?!谁伤了我根子哥——!」
  男人凄厉的吼声响遍整条大街,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三刀轻轻抱起冻得满面青紫的守根,不住呼唤。
  「哥,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用袖子给他擦水。
  「根子,根子……」
  悔恨、怒火,烧灼着三刀的心。
  疼。
  人心要疼到什么地步,才能连泪也流不出。
  三刀抱着守根,感觉像是抱了一个大冰块。
  迅速脱掉他湿淋淋的羊皮袄子,敞开自己的外衣把人紧紧抱进怀中。此时此刻,他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他没有听守根的话,穿一些厚点的衣服。
  「你来了。」守根竟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他,嘴角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微笑。
  「唉。」声音低低的。此时的三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刚才的焦急愤怒都是假的一般。
  「……」也不知呢喃了些什么,人缓缓闭上双眼。
  紧了紧手臂,站起身,三刀冷冷地扫视了周围一眼。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不小心跟他对上目光的人,身体一抖,心胆俱寒。
  
  这几天,片马城人人过的心惊胆颤。谁都知道刀哥发狂了。
  就在全城的人都以为刀哥已经抛弃瘸子木匠何守根时,他却赶了回来。
  当着众人的面,把被人欺凌、被家人摒弃在外的何守根抱走了。
  那时刀哥看起来还算平静,除了有人看到刀哥在离开何家门口时,一脚踹碎了何家大门。
  片马城人真的没有想到刀哥会为一个又瘸又黑无财无貌的木匠疯成那样。
  他们真的没有想到!
  
  次日,片马凡是能叫上名的地痞流氓们被刀哥一个个搜出来打得鬼哭狼嚎。
  然后不到傍晚,城里就出现了一大批杀气腾腾、浑身带伤的痞子们到处搜寻。
  他们在寻找什么?
  不知道的人惶恐。
  知道的人更是惶恐。
  第三天晚上,西城最有名的花楼被刀哥砸了。
  据知情人士说,刀哥和点了婉娘的一个公子哥不知怎么起了冲突,两人在婉楼大打出手。
  刀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大刀,砍烂了婉楼,也砍伤了那名英俊多金的公子哥。
  最妙的是,他们打架不为婉楼里的任何一位姑娘,而是因为何守根。
  据说刀哥在砍伤那名公子哥后,红着眼睛低沉地道:「如根子有个三长两短,不光你们,我会让你戴霞山庄和石家堡都付出代价!」
  
  第四天晌午,片马最大的酒楼正因为迎来了两位天仙般的人物而激动,就看到身材高大、满身阴寒之气的舒三刀扛着一把大刀缓缓走进店内。
  热闹的洒楼瞬间变得宁静。
  人人都看着刀哥一步步踏上楼梯走上二楼。
  掌柜的眼看着刀哥一身杀气,连拦也不敢拦。直到看到刀哥身影在楼梯口消失,这才赶紧往上跑。
  「石承丰。」只有三个字,没有抑扬顿挫,却包含了无尽煞气。
  「三刀哥?」石虹站起身,脸上有惊喜也有诧异。
  石承丰没有动。
  三刀叫他石承丰,只有一个原因。
  「你回来了?听说你打伤了余非,为什么?」
  「为什么?」三刀古怪地笑。
  「你们很好,非常好。我能交到你们作我的友人,真是三生有幸。」
  「你什么意思?」石承丰心道不妙,立刻起身全神戒备。
  「我特地来感谢你们,谢谢你们趁我不在城内送了我那样一份大礼。真的是厚重至极,愧不敢当!」
  石承丰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兵器。城里传言舒三刀这几天为一个男人疯得不象话,这传闻好像并没有错。
  「在下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和那下贱人在一起……唔!你!」
  「我说过,你们怎么说我都行,但不能说他。一个字都不能。」大刀拖地,刀不知何时已出鞘,刀尖一滴鲜血滑入地板。
  「你真疯了!你竟然为了那样一个……和在下动手?你、你……!」
  石承丰神色难看,不光是因为三刀为了那个木匠和他动真格的。还为他刚才没有闪开那一刀,而他明明看见刀锋劈了过来,他却没有闪开。他一直以为他的武功比三刀差不了多远。
  如果他的以为没有差错,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以前三刀和他的打斗,一直保存了实力,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
  因为他是他的友人?所以他手下留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不再保留实力的三刀已经不把他当朋友了吗?
  石承丰暗中咬紧牙根。
  「三刀哥……」石虹想插话,被她哥哥拉住。
  「我疯了,那也是你们逼的。何守根是谁?那就是我心头一块肉,是我舒三刀认定要与之过一生的人,他是我的妻,是我拼掉性命也要保护的心肝宝贝。」
  听到这句话,石虹当场脸色大变。
  「你还真下得了手。石承丰,枉你满腹经纶、自负侠义,却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老百姓。你有种就对着我来呀,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你怎么能下得了手?他那样善良老实孝顺的一个人,你竟然把他生生逼到绝境!你怎忍心?」最后四字,几乎是从三刀口中逼出。
  「妻子?你把他当妻子?」石承丰仍旧不敢相信。
  「你也可以把他当我丈夫。」三刀嘿嘿笑,根本不在乎那点虚名。
  「你无耻!」石承丰气得一身臃肿衣物全都跟着抖了起来。「你、你简直丢尽了……」
  「三刀哥,你在说什么?」美丽的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刀用刀在地上轻轻划着。
  「石承丰,你够狠,做得够绝!知道要趁我不在时搞臭守根的名声。搞得他有家难回,搞得他无法在片马立足。你好,非常好。是我眼拙了,竟没看出你是如此狠毒之人。」
  「舒三刀,在下不知你在说什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守根做出伤风败俗之事,迟早一天会报应临头。你有何证据说是在下放出流言?」
  三刀轻笑,「没有。不过你找人羞辱他、毒打他这点,已经足够让我感激你一辈子。走吧,我可不想再毁一座酒楼。」
  「三刀哥?你们在说什么?那何守根是谁?为什么你说、你说……」
  三刀瞄了石虹一眼,笑得很不正经,「问你大哥呀。他难道什么都没跟妳说?」
  「舒三刀。够了!这事和在下妹子没有任何关系,有什么话我们城外向阳坡见」
  三刀颔首,转身就走。
  美丽的女孩想追,被她大哥拉住。
  「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和三刀哥怎么……?」
  「走,路上我和妳慢慢说。」石承丰阴沉着脸,扯着妹子也下楼结帐走了。
  
  守根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一觉。
  如果不是因为腿部传来剧烈的疼痛,疼得他连继续在梦中流连都不可能,他也许还不会醒来。
  身体很重,意识慢慢恢复。腿部的疼痛像有一根线连到了脑子里,它痛,脑子也痛,一抽一抽的,痛得让人难以忍受。
  头顶上的蚊帐很熟悉,但不是他房间里的。
  想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里是哪里。
  转头就看到一颗黑黑的脑袋瓜趴在他身边,睡得死沉。
  看了一会儿,想伸手抚摸,忍住了。
  就在守根转回头的同时,耳边响起了那种刚睡醒时特有的慵懒、沙哑的声调。
  「你醒了。」
  守根再次转回头,这次连身体也动了动。
  「嘶!」
  「怎么了?哪里疼?」男人立刻弹起。
  「没……事,就腿……」
  话没说完,被子就被掀起。
  「等……会儿。」守根嗓音沙哑,挣扎着,手肘撑床想要坐起。
  男人连忙放下被子去扶他。
  守根起个身就疼得龇牙咧嘴,自个儿把被子一掀。
  两人呆住了。
  守根的右腿,从脚踝开始往上,呈现一片紫红色,皮肉鼓得高高的,就像是快要腐烂前的肿胀一样。
  「娘的……我说怎么这么疼呢。」
  三刀一把把被子全部掀开。
  「喂!」守根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竟连片遮羞布都没有。
  一条腿,一直到大腿根都是这样。
  两人盯着这条腿,半天没说出话来。
  守根伸手戳戳,感觉再稍微用点劲,里面隐藏的污血就会喷涌而出。
  「喂!你干什么!」这次轮到三刀来喝斥他了。
  这样一条腿,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恶心吧.
  守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
  他竟然还活着。
  他竟然还能醒过来。
  「根子?」三刀的声音在颤抖。
  守根止住笑,他不想吓坏看起来已经胆战心惊的三刀。
  这家伙守他多久了?眼睛这么红,哭了很多次吧。忍不住摸了摸他。
  「我去找郎中。」三刀看着那条腿,脸色痛苦。
  守根拉住他,「没事,不用管它。」你我都知道,找郎中也没什么用了。不是吗?
  「我睡了多久?」拍拍床板,示意他上来。
  三刀犹豫了一会儿,爬上床,踢掉鞋子,也钻进被窝,搂住身边人,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四天五夜。」
  「还真能睡。」
  「是啊。」
  守根心抽痛了一下。
  我何守根何德何能,让你舒三刀对我如此?
  而那块石头又重要到什么程度,让你不惜骗我瞒我?
  摸了摸自己的睑,「又来了。你帮我刮胡子,你怎么不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说着,抬起脸,伸手扯了扯上方的脸皮。
  「痛痛痛!」
  守根笑了。越笑越大声,到最后已经成了惨叫。
  「根子,根子……!」三刀抱紧他,恨不得把他的痛全部过到自己身上。
  舍不得,实在舍不得。可他连点他的穴都不敢,怕给他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啊——!啊!三刀,给我一刀!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守根嘴中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吼叫。如果不是三刀抱紧了他,他已经满床打滚失了人样。
  老天爷,我不想死!
  我不想就这样死掉啊!
  我要活着!我要活得比谁都好!
  我不相信我何守根就命该如此!
  我、不、相、信!!!
  「根子……根子……」泪从眼眶溢出,大男人红着眼睛抱着爱人,心狠了再狠,终于抬起手。
  
  片马城里现在人心惶惶。
  据说关外的黎家要打进来了,说是因为舒家偷了他们的传家宝。
  据说舒家要翻天了,因为老当家的选定了一个和舒家完全没有关系的新继承人。
  据说在城里横着走的刀哥恨上了片马城每一个人,看到谁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因为他的情人何守根病重。
  据说……
  太多的据说,总而言之,现在的片马是一片大乱。不停的有人失踪,不停的有人被挂到城墙外,也不停有新的面孔走入片马。
  余非看着面前的舒三刀,睁大了眼睛。
  原本对他的怨恨,此时竟一下消散了许多。
  「三刀,你听我说,上次的事我确实对不住你。咳……何守根现在怎么样?」
  「余非,你找到李晓霞没有?」
  「没有。」余非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何守根病重的事看来是真的。
  「继续找,一定要找到她。你放出话,就说我找她,她一定会来找我。」三刀的焦躁哪怕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
  「你不是要躲着她吗?」
  「没关系,你帮我找到她,她医术好,我想请她帮我看看根子的病。他病得越来越重了。
  「余非,我不管你怎么看我,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得看着他,我只有趁他睡着了才敢出来。但他睡不踏实,老是被疼醒,我怕……」
  「三刀!」
  「什么?」
  「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哦。」三刀咧嘴笑,眼睛充血得像得了红眼病一样。
  「三刀哥,那个人值得你这样吗!你……你瘦了好多。」
  门外,走进一名同样眼睛红通通的女子。不过她是哭红的。
  三刀瞪了余非一眼。
  余非讪笑,「她硬要跟来。」
  三刀现在根本没那个精神应付她,半调笑式地转头对号称天下第一美女的女子道:「余大庄主想娶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样?我作媒,你们今天就洞房?」
  「舒三刀!」男女两人异口同声怒叫。不过一个是气的,一个是急的。
  「你、你!我恨你!」女孩气跑了。
  余非绷起的脸皮松了一些,「舒三刀,你别这么缺德好不好?不要你自己不好过,就弄得大家都不好过。片马城内给你弄得鸡飞狗跳也就算了。你就别来折腾我了好不好?我被你砍的这刀还没好呢!」
  余非虽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仍旧觉得自己非常冤枉。
  「你当时虽然没有参与,但你也没有阻止。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你!」交友不慎啊。余庄主气得想搥桌子。
  「爷。」门口有人小声叫。
  余非转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好像这女子也和三刀有那么点不明不白?
  「是妳啊。什么事?」
  「舒家来人,您看……」
  「谁?」
  「舒家大公子,舒春山。」
  屋里忽然飘起一股奇异的沉默。
  余非看向三刀。
  「我知道了……」
  一阵风过,三刀出去了。
  等三刀出去,余非才想起他是来干嘛的。算了,等确定找到那探子,再跟他说吧。
  
  守根擦擦嘴角的鲜血,他知道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今晚月光不错,他不想就这样再睡过去。
  这大半个月来,三刀为他找来一位又一位大夫。药材买了一堆又一堆。其中不乏他这个药材门外汉看到也明白的稀罕货。
  比如人参,他每日服用两片,大半个月来他至少吃掉了两根两指粗细的人参。
  三刀能有多少家产让他这样消耗?
  他不懂武功,可他也不是傻子,三刀每天练功之前都会为他按摩全身半个时辰,每次按摩完,三刀就像是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热气腾腾且汗水淋漓。
  三刀这是在用他的命吊着他的命啊!
  守根捂住眼睛。
  为什么要怀疑他?
  你怎么忍心怀疑他对你的情?
  为什么不能直接问他?
  何守根,你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小心眼的人?
  外面月亮很圆,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
  守根努力坐起身。他想去外面坐坐,可他右腿完全不能沾地。
  靠在床上侧头看着外面月光,守根心里涩涩的。
  人死之前会想什么呢?
  真奇怪,那天被赶出家门时那么愤怒。现在想来,却只觉得好笑。
  而和三刀做了不该做的事,此时想来似乎也不再算什么。
  三刀……
  小时候就很鬼头鬼脑的三刀捧着一把韭菜屁颠颠地送来给他。说是自己亲手割的。
  自己随口问了他一句:在哪儿割的。
  他一点不带隐藏还很得意地回答:王捕头家的后院。
  结果被自己拎着去给王捕头赔礼道歉。还让他给王捕头家白挑了两天水。
  那时候他就应该有不错的武艺了吧?就算还小,想挣脱他也很容易,可是他却任由他拎着他去做些他不愿的事。
  再大点,人是一副聪明相,干的事却更傻了。
  他给自己写了一封……情书.
  先不提情书的内容让他笑得喘不过气,光是情书下面列的许诺要给他的聘礼清单就够让人乐的了。
  可惜那份情书却在那场火事中与其它信件一起成了灰烬。
  说真的,和同为男人的三刀发生关系,他心中还是很害怕的。
  不光怕事情被人知道,也怕这事本身。
  还好,三刀该粗暴的时候粗暴,该温柔的时候还是很温柔。尤其是他那种心疼的眼神、那种珍惜的态度,即使在他急切的时候,他也没有觉得那事有多痛苦。
  守根对着明月咧了咧嘴。
  很好,他并不后悔认识那个流氓。
  而且他现在也不后悔跟他上床。
  但同时他心里也很难受。
  他不想死。不想在这个时候死。
  家人、还有城里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看他的眼光,他不想就这样带到地狱去。
  就这样死了,也死得太窝囊了。
  可是谁都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再这样拖下去,哪怕有情也会拖成厌恨。
  
  三刀提着饭菜回来的时候,看到守根像是睡着了。
  合上门,放下食盒,男人走到床边痴痴地看向那人,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开口呼唤。
  病入膏肓。
  几乎每一个来看诊的郎中都这么说。他们连药都不敢开,只是摇头,要他准备后事。
  他先是求他们,求他们想法吊住他的命。可没用。于是他拿刀逼他们。结果他们写下了所谓的祖传救命秘方,找熟悉医药的余非一看,也无非是些将养生息的补药,不过药材贵重一些。
  他把附近五百里的郎中都请遍了。还让人快马加鞭上京城求医,一边在找杏林仙子李晓霞。
  守根的病本来不应该这么重,虽然郎中们说迟早都会发出来。但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他能有时间帮他求医。
  守根病情加重不外乎三个原因。
  他被人折磨过,身上全是被虐打的痕迹。打他的人都是行家,不会伤筋动骨,却让人痛入骨髓。
  而且那帮折磨他的人,可能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插进守根体内,致使他后肛破裂,内壁一直在出血。他无法判断守根是否遭受了更甚的侮辱,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会让那些欺辱他根子哥的人都付出血的代价!
  然后就是寒冷、冰冻。寒冬腊月一身伤地被丢在冰冻的土地上,身上又没有可以防寒的衣物,之后更被他亲身父亲浇了一身与冰水无异的井水。不要说普通人、身上还带病的守根,就是他,也禁不起这样折磨。
  最甚的是,他家人对他的态度。任守根再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被家人摒弃在外,性子软弱一点的,大概早就寻死觅活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得到消息,如果那天我没有赶到……
  三刀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他无法想象没有守根的日子。
  如果他根子哥没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守根睁开眼,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他一笑了。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这么乱糟糟的?谁欺负你了?过来。」
  三刀在床前跪下,头搁在他手上。
  手掌很快就湿润了,热热的。
  「喂,别把鼻涕流到我手上。」
  「我管你。」鼻音浓浓的大男人小孩一样张臂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口,任由眼泪鼻涕糊满他胸膛。
  守根无奈地在棉被上擦擦手掌,摸摸他的头,「喂,别忘了你大侠的身分。」
  「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流氓。」
  「流氓就可以这样?」
  「可以!」特斩钉截铁的音调。
  守根笑。不管三刀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了不起也好、可怕也好,在他眼里本质都一样。
  「坐好,让我看看你。」守根拍拍他的背。
  三刀终于依依不舍地抬起头,可是他始终舍不得放开他的根子哥。
  「我有话问你。」
  「哥,你的腿怎么样?郎中开的药管用吗?」
  「嗯,放过血后就不疼了。」
  「哥……」三刀又想哭了,他知道守根在说谎。
  「你今晚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守根嘲笑他。
  三刀抹抹眼睛,像搂孩子一样抱紧他。
  「哥,你放心,你腿不能动了,我就做你的腿,以后我侍候你一辈子。」
  「乖,真孝顺,呵呵。」傻瓜,就算我真能活下去,我又怎能忍心拖累你一辈子。
  三刀被占便宜也不生气,道:「我正在找李晓霞,她医术比一般野郎中要好得多,我以前伤得快要死掉,她还把我给弄活了。所以只要找到她,你就会好起来的。一定!」
  李晓霞?守根心中一动,三刀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尤其这段时间,老是跟他说这人医术有多么高明。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爹娘他们怎样了?」
  三刀半晌没问答。
  守根戳戳他。
  三刀这才不情不愿地道:「他们好得好。你二娘找我,我没见她。你三弟我让他回去了,高力死了。」
  高力怎么会死,三刀并没有多说。守根也没有多问。
  「别气他们了,我爹那人,把何家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作儿子的不好,没给他们享到福,还让他们在故乡丢了大脸……不知这流言什么时候才能下去。」守根无奈地叹息。
  三刀咬牙,「你放心,这事我会摆平它。」
  「算了吧,这种事要怎么摆得平?」守根摇摇头:「人有一张嘴,难道你要把全城人的嘴巴都堵上不成?我看,这事你就别再掺和了,越掺和流言越下不去。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赶紧娶个媳妇暖被窝。我欠你的银钱以后慢慢还你。」
  守根说的是实话,可三刀不爱听这话。
  「我不要。」
  「不要啥?」守根抬头看帐顶。
  「看不到你我难受。」三刀低声道。
  守根无言。
  「那块石头你拿去干什么用了?」
  「什么?!」三刀脸色大变。
  守根摇头,这人到底怎么做到武林高手的?连半点心思都藏不住。怪不得只能回来混流氓作打手,可惜了一张精明干练的脸。
  三刀忐忑不安地看着守根,慢慢从床上滑下。
  「你……你知道了?」
  「嗯。」
  「你在……生气?」大男人可怜巴巴地瞅着床上坐着的人,跪在床前巴着床沿看着他。
  「当时很生气,气了很长时间,现在不气了……不准哭!你还像不像男人?动不动就流猫泪!」
  「哥,你不生气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就不……」男人急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不啥?我要不把你放在心上,我能落到这地步吗。」守根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男人凝固住。半晌后,吸了吸鼻涕,傻乎乎地问道。
  「我说……你解释吧。」
  「何守根!」男人腾地站起。眉毛倒竖,指着床上的病人恶狠狠地道:「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刚才说我什么了?再说一遍!」
  守根看看他,头一拧。
  「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守根回头,脸上的笑容让人生气。
  「我……」男人手指颤抖,突然一个恶虎扑食扑抱住床上的人。
  「我求你,我求求你了,哥,你再说一遍嘛,就一遍好不好?」
  
  下雪了,片马城一片雪白。过年的气氛逐渐浓厚起来。
  「老大,那事你还进行下去不?」王胜还带着伤,一脸不满地走进内院。
  「舒家人找来了?」正在院子里盘地练功的三刀微微睁眼。
  「没有。不过姓黎的进城了。」
  王胜看着这个存在感异常强烈的男人,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就算一脸胡渣、不修边幅的样子也比那个舒家大公子有气势得多。他王胜做了十年寨主,结果却服了当初刚出江湖不久的舒三刀。
  那时他深信这个少年会给他以及他的兄弟们、还有他们的家人一个他无法给予的、更好的未来,所以他把大哥的位置让了出来,让得心服口服。
  可是现在呢?摸摸自己肩上还未好的伤势,那个木匠竟影响他至此!
  「舒家知道吗?」
  「这段时间我们把他们闹得那么乱,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查城里的消息。」
  「再缓缓,看黎家有什么动作。」
  「还缓?老大,现在舒家林场的大小头目和大师傅七成都是我们的人,这城里也有兄弟控制着,舒家老头不也承认了你的继承权?这时只要你登高一呼,片马马上就可以改朝换代。可你却在这时候让我们帮你查害何守根的人、查杏林仙子的下落,你……」
  王胜不解。不但他无法理解,他手下的那帮兄弟也无法理解,他们总觉得他们的老大太在意那个瘸子木匠。为了他发了那么大的火,甚至把当时参与隐瞒的,帮上位兄弟揍得不能出门见人。
  现在更是为了侍候那个瘸子,连大门都不怎么出了。这要让兄弟们怎么想?
  王胜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他,到底是他们的事业重要、还是那个瘸子木匠重要。
  「王胜,你肯帮我,肯叫我老大为了什么?」三刀收功起身,在门廊栏杆上坐下。
  王胜愣了愣,「还能为啥?当然是因为你能给兄弟们带来安稳的日子,十几二十年下来,山上的兄弟们大多拖家带口,就这么一直作强盗也不是回事,偏偏我们名声大了,又杀了好几个赃官,官府早就存心围剿咱们,留在那山上迟早死路一条。」
  「开始我并没有答应你、没有答应山上任何人说要带你们过安稳日子,你找了我好几次,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答应你了吗?」三刀笑,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醒了谁。
  王胜摇头。他一直以为三刀也想利用他们的人多势众,利用一些兄弟的能力,如果三刀能拿下舒家,那是彼此互利的事情。
  「因为何守根。」
  哈?
  三刀在提到守根名字时,目光瞬间变得温柔。当他看向王胜时又恢复了往常的波澜不惊。
  「我小时候活得很没有目的,纯属为了活着而活着,就连我知道自己身世、并明白那代表了什么意义时也一样。我去找过我生身父亲,可他根本不敢认我、也不愿认我,他让我生活在舒家的山林里,像个野孩子一样活着,直到我遇到何守根。」三刀笑了,挠挠胡渣。
  「如果我没有遇到他,你现在看到的舒三刀会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会变成舒家暗中豢养的杀手,也许会成为一个是非不分的魔头,也许我早就死了。
  「因为我想让他过上好日子,我想对他好,我想跟他衣食无忧的生活一辈子。所以成就了现在的我。」
  「老大……」王胜目瞪口呆,「你、你是说……你现在做的?」
  三刀点点头,「没错。我想改变片马,是因为守根生活在这里,他把这里当作根,他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想接手林场,也是因为他是一个木匠。
  「看到他被舒家剥削,腿断了也只得了二两银子,我就想灭了舒家。我想作舒家主人,一个是方便我改变片马,同时也因为我不想再看别人仗势欺压他。如果当初尹发财不是因为仗了舒家的势,我根子哥又怎会过了两年上无片瓦、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的日子?」
  「那我们算什么?」王胜忍不住为自己还有兄弟们感到悲哀。
  「你们是我兄弟。老婆要养,兄弟要帮。兄弟结成伙欺负我老婆,我不揍你们揍谁?告诉你们,这辈子我就认定他一个了,你们也别再给我想什么胡涂心思。尽添乱!石小花椒好吗?真让她作你们大嫂试试,不出半个月,你们就会想砍了她。」三刀抱臂斜了王胜一眼。
  「怎么会,那女娃那么漂亮……你他奶奶的,说到底都是我们的不是了?我们还不是为你好,想让你娶个漂亮老婆热炕头,能娶天下第一美女,不但长面子,以后生的孩子也俊啊!那个黑黝黝的瘸子木匠有什么好的?还能帮你生孩子不成?」
  王胜抓头,不满地大声嘀咕:「老大弄个男人作老婆,你不怕人笑话,我们怕。」
  「我就好何守根那一口了,怎么着?我本来就不想作你们老大,你们要觉得没面子、怕人笑话,趁早另立旗帜。我绝不打压,还会帮你。怎么样,片马老大的位子想不想坐?这大片的林场想不想要?你要,一句话,我帮你到底。」
  「算了吧。」王胜先蔫了,「你明知我不是那块料,兄弟里面也没一个人是那块料,你现在撂下不干,兄弟们只能继续回山里当强盗。算你狠,以后你和那木匠的事,我要再插手,我就是那木匠养的!」
  「放屁!」三刀嗤笑:「我可不稀罕你给我当儿子,我和我根子哥就算生,也不会生你这样的啊。」
  「我这样的怎么了?我不就是矮点、胖点吗?我怎么了我?你小子没上山前,好歹我也是一山之主。」王胜不愿意了,扯着脖子叫了起来。
  「是是是,你王大强盗虽然不怎么样,生的儿子倒不错。过两年,过继一个给我们吧。」正巧,三刀看老赵头端药过来,立刻跨过栏杆朝卧房走去。
  王胜哑了,三刀说要他把儿子过继一个给他,这意味了什么?用他的脑袋怎么想,似乎都只有一个意思。
  王胜还没来得及咧嘴笑呢。
  「我去给我根子哥喂药,我让你查的事再加紧点,记住,没有急事就别来找我。有了急事你也先处理一下。另外摆平那帮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家伙!老子睡男人还是睡女人关他们屁事!」
  王胜竖眉。有你这么做老大的吗!
  「对了!」三刀突然站住。
  又咋了?
  「我怎么没想到?」三刀兴奋地大叫:「王胜!」
  「干吗?」
  「我要冲喜!你赶紧去给我准备,选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我要和我根子哥拜堂!」
  一盏茶后,独自站在院中的王胜终于暴吼一声:「我不干了!老子回去作我的山大王去!」
  
  守恨不知道现在的日子算快乐,还是痛苦。
  他罪恶感很重,他总觉得他的「快乐」完全建立在三刀的痛苦之上。
  按理说,他早早就该咽气了。可三刀竟用药石、用他自己的生命力把他拖到了现在。
  他也想活,继续活下去。
  可是他更不想看三刀痛苦。
  听三刀说,中元过完年就离家赶考去了。
  这让他更担心家人现在的生活,老二不在,耀祖刚回去,家里目前岂不是在坐吃山空?
  要他操心的事太多。
  这样的他怎能安然闭眼?
  守根苦笑,他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两条腿一起。
  他也不明白坏的明明是右腿,怎么连左腿也不能动了,不过好歹不再痛了。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除了腿,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多次他都不知道药是怎么喂进他嘴里的。
  那个男人……看着看着,一日比一日憔悴。经常一睁眼,就看到他趴在自己床头,整个人乱糟糟的,也比以前瘦了好多。
  有时他还会听到外面传来一些责怪、叱骂的声音,有时则是乞求。
  听,现在外面就好像有谁在争吵,声音压得低,但仍然听得出声音中的急切和无奈。
  三刀一定在做什么大事吧?
  虽然他没有跟他解释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说让他等着看结果,说是要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礼物,但他多少也能猜到,他要做的事九成和舒家有关。
  不由担心,权大势大的舒家,他能惹得起吗?虽然知道现在有一批人在帮他,但……
  守根撑着坐起身,外面阳光很好,看起来很暖和。
  他想去外面坐坐,他想和三刀说说话。感觉好久没有和三刀好好说话了。
  
  三刀端着药碗推门进来就看到守根正靠在床上跟他笑。
  「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三刀捧着药碗露出开心的笑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
  「啧,今天看来占不到你便宜了,来,喝药。」男人在床边坐下。
  守根也没推拒,很干脆地就着三刀的手,举起药碗一饮而尽。
  「唔!这药真不是人吃的。」守根想吐。
  「呵呵。」三刀笑,赶紧拿茶杯过来给他漱口。
  「外面天气不错,你抱我出去坐坐吧。」漱完口,守根又喝了两口茶水,提出要求。
  「好啊。」三刀这段期间难得看到他兴致如此高昂,而且精神这么好,忍不住又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守根忽然想哭。
  两人转而从室内移到室外。
  别看三刀外表高大魁梧,内在却也细致,弄了个竹榻和小桌放在院子里,又在榻上铺了狼皮褥子。出来时还带了一些取暖、果腹的东西,放了一桌。
  两人斜倚在榻上。三刀怕守根冻着,抱着他,还在他身上盖了床破子。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很舒服。
  守根瞇起眼,趴在三刀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稀罕这个人。稀罕到他的心紧紧缩成一团。
  这辈子,我肯定要欠你了。
  「哥。」
  「嗯?」
  「李晓霞已经找到了,她正在往这边赶。」
  「是吗。」
  「你不高兴?」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守根抬头朝男人微笑了一下。
  男人低头,「啪嗒」一声,亲了一口。
  这要换以前,守根早就一巴掌拍过去。现在嘛……
  「哥,你在做什么……?」男人的声音颤抖了。
  「不舒服吗?」守根把脸埋进三刀怀中。
  「唔……哦……哥,你……」男人眉头皱了起来,不是因为痛苦,更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一阵阵席卷而来的快感。
  低低的呻吟声在院子里响起。
  三刀此时只希望包括老赵头在内的所有人能自觉点,千万不要在这时候闯进院内,否则……哼哼!
  「噢……哥,你……」手不由自主开始揉磨怀中人的身体,灵活的手指溜进衣服内。
  三刀感觉到守根竟然扯开他自己的腰带、褪下裤子,大吃一惊。
  「你?」
  「帮我。」
  「哦。」男人有点傻,他想要,非常想要。但守根的身体……
  见三刀手脚迟钝,守根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心中越发苦涩。努力撑起上半身,扯下自己的裤子,伸手去摸身下硬起来的阳物。
  身体被抱住,耳边响起男人温柔却也难耐的声音:「哥,我来。」
  托起守根身体,分开他两腿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去抚摸他身后即将接纳他的地方,轻轻按摩着。
  「我看看有没有润滑的东西。」
  「不用了,吐点唾沫抹抹就行。」守根的脸异常红润,声音极低极低。
  三刀抱紧他,那欲火是嗖嗖地往上窜。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骚?」
  「老子想要行不行!」
  守根浑身像着了火一样,语气很凶,偏偏在三刀耳中听来那就跟催淫剂一样,当时就燃了。
  
  当感觉三刀那话儿滑出自己身体,守根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异常羞耻。那感觉太怪异了。
  「没伤着吧?」三刀想要抱他进屋清理。
  「别……就这样吧。」守根按住他。事后的他,泄了所有精神气,脸上颜色虽尚留了一丝余韵,但精神却已明显萎靡不堪。
  三刀心中猛地一跳,手几乎是颤抖着拉起棉被裹住守根。
  他真蠢不是吗?
  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院子里,事完后还这样贴着他,甚至连清理都不让。两人就这样裹在被子里赤裸着身子纠缠在一起。他根子哥对这种事是这样放得开的人吗?
  还有他今天看起来不同寻常的好气色、好精神……
  「……不要抛弃我。」声音在颤抖。
  守根心酸,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打动你,我想了你十四年。十四年呀!」泪,顺着男人眼角滑落。
  「不要离开我,哥,你不能离开我。不要说你对我没那份心意,我不是傻子,谁真心对我、谁假意敷衍,我还能看得出来。如果你对我真无意,你会到二十七、八还是光棍一条?如果你真想娶妻,不管我再怎么做手脚,你还是会娶的。」
  「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守根被无尽的歉疚淹没。dmfq
  三刀没理他,喃喃自语一般地道:「你不能在这时候抛弃我,你不能这么残忍。根子,你不能在这时候丢掉我。你不能……」
  对不起……
  「我做这些为什么?我努力至今为什么?我还有好多计画没有实行。我想和你拜堂;我想一年四季天天和你睡在一起;我想请你吃同城的梅子,我想看你酸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龙舟赛;我想和你同骑一匹马去京城玩;我还想带你溜进皇宫转一圈,去偷吃御膳房的菜,去偷看皇帝老儿和他老婆的床戏;我还想请你去秦淮听曲,去天山采雪莲,去草原杀狼,去好多好多地方;我要每天和你亲热,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说服你家人,我要和你一起变老,我还要看你吃醋的样子……」
  男人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到最后千言万语全部化作一句:
  「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傻瓜,傻瓜……」守根心疼难忍,抬手帮他擦眼泪。
  「帮我好好照顾我家人,他们……只是迂腐,心眼还是好的。
  「做事要小心点,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任着性子来。
  「以后……以后娶房好媳妇,不要太有心眼的,真心……对你好就成。将来有了孩子,抱来我坟头给我看看……好不?」
  男人只是摇头,抱着守根无法言语。
  「你要好好活着,连我的份一起。今生……识你不悔。如有来生,我欠你的……都还……你。」
  「我不要来生,我不要来生!」三刀摇头疯狂大叫:「何守根,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我熬不过去……我熬不过去……」
  「三刀……三刀……」守根抬起头,有一句话他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他曾发誓一生都不会告诉他的话。
  「我、我……稀罕……」
  最后一个「你」字淡到无法再听见。
  抬起的头慢慢落在他肩膀上,擦拭他眼泪的手慢慢滑了下去,落在他胸膛上。
  静静的。
  一切都变得好安静。
  三刀张着嘴,呆呆地木视前方,瞬间失去所有生气。
  「老大!杏林仙子到了!」就在此时,外院传来王胜喜悦的叫声。
 
  第十八章
  
  李晓霞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男人,心中百转千折。
  「你来了。」三刀抬起头,淡淡笑了笑。
  李晓霞心中一惊,接着就是一片冰凉。
  「你来迟了。」这次,三刀加了一个字。
  余非、王胜、老赵头默默看着三刀,看着他怀中抱着的已经无声无息的人。
  「他什么时候……?」李晓霞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庆幸?还是悲哀?
  「就刚才。你们来了正好,有些事我想吩咐你们。」
  「等等!」李晓霞大叫一声,深吸一口气,柔声道:「让我先看看他好么?」
  
  李晓霞很后悔,但同时她也很庆幸。
  她后悔自己没有等那人死得透透以后再现出身影。她判断失误了,在她的诊断中,何守根半月前就应该咽气,却没想到他竟然能拖到今日。这份功劳在谁身上,自不必说。
  她也庆幸,庆幸尚能有机会把那人的一口气再延上一延。她没有能力治好他,也没有能力让他再醒来,但尽她所能延他一口气延个十天半个月还是有可能的。这样她至少还有机会挽留住她心爱的人不会跟着这个木匠一起去了。只要三刀不死,她就还有机会。
  
  三刀看到守根的胸膛再次起伏的那一刻,他无声无息,屏气凝神死死盯着守根的胸膛,看它上下起伏,一次又一次。
  所有人都等着他。
  一盏茶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等确定胸膛的起伏不会突然停止下来后,他又扯了自己头发,小心凑到守根鼻前,看头发是否会被气流吹动。
  「动了。」三刀咧开嘴,也不知在对谁笑。
  「根子……」三刀凑到守根面前轻声唤他。
  「爷,您休息一下吧。」老赵头上前一步。
  「好,你们出去。我和我根子哥有话说。」
  几人互看一眼,最后一起望向李晓霞。李晓霞点点头,众人一起退出屋外。
  「李姑娘,何守根他……?」余非望了望紧闭的房门。
  李晓霞摇摇头。
  「咳,李大姑娘啊,请您一定要好好劝劝三刀。他刚才那口气简直就像在吩咐后事。如果姓何的支持不下去……唉!」王胜不住摇头叹息。
  不是像,根本就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非常清楚。
  「真是的,那木匠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们看他们刚才在院中的样子,分明……」王胜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没有何守根,也没有今日的舒三刀。」老赵头突然插了一句。惹得王胜和李晓霞一起看向他。
  余非反常的沉默,眉头紧锁。
  
  此时,屋内。
  三刀抱着守根,头趴在他胸膛,泪,无声地流下。
  哭够了,一抹脸,站起身,指着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人,放声怒骂:
  「何守根,你他娘的才是天下第一大混蛋!
  「我舒三刀倒了大霉才会看上你这个破人!
  「老子还没死,你就敢死给我看,怎么着?当老子好哄是不是?甜头还没让老子尝到多少,你就敢跑。我操不死你!他娘的,临死前让老子插你屁眼几下,我就放过你了?我呸!你想得美!告诉你,老子不操你到你牙齿掉光头发掉光那天,我死都不会瞑目!
  「何守根,老子今天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他娘的要敢就这样咽气,老子就去作道士,收了你的魂,一天奸你十八遍!奸得你上天入地都见不得人!下辈子投胎还只能作我老婆!听见没有?」
  何守根有没有听见不知道,外面几个人倒全听见了。
  王胜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谁说他们老大是大侠了,站出来让他看看,看他不搧他十个八个耳光。
  李晓霞低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对老赵头道:「大伯,这里是不是有谁要成亲了?怎么……」
  老赵头还没开口,王胜先嘟哝开了。「老大说要冲喜。」
  「冲喜?」李晓霞心头一阵狂喜涌过,「三刀要给何守根冲喜?要给他娶媳妇?」
  余非早已知此事,倒没怎么特别表示。
  老赵头突然插话,「对,媳妇就是我们爷。」
  此话一出,不止李晓霞,就连王胜、余非也忍不住感到一阵昏眩。
  李晓霞顿时像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整个人都呆了。「……怎么可能?」
  沉默许久的余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就跳墙跑了。
  王胜叹口气,觉得这个面子丢大了,谁说老大要作媳妇了?明明准备的是两套新郎装。瞪了老赵头一眼,继续在门口守着。有些事必须三刀出面处理才行。想想看,他这个老二作的还真辛苦!
  
  舒三刀要成亲了!
  那位刀哥要娶老婆了!
  什么?!
  片马又沸腾了。
  刀哥要娶谁家闺女?
  不是闺女,是……
  是何守根。
  何守根?这名字怎么听着耳熟?
  没错,就是那个何守根。
  刀哥要和一个男人成亲?!
  对,说是要给他冲喜。
  听到的人都昏了。
  听说刀哥要办一个举城同庆的婚礼。凡是十六岁以上的都得来喝杯喜酒,不能走路的,自有刀哥的人抬着他去。
  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这种、这种……
  你敢不去?
  我……
  我不去他还能逼我去不成,难不成片马就没王法了?
  听说县老爷不但打算去,还准备了四色礼品。
  那舒家呢?他们怎能容忍片马发生这种……
  你听说了吗?据说片马的下一代当家就是……
  片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也许从来就没这么热闹过。
  三刀这栋在城东的屋子,也变得人来人往,热闹了起来,毕竟要准备一个举城同庆的婚礼,有太多大事要准备。现在这份热闹的气氛总算赶走了一些围绕在这栋屋子上空的沉沉死气。
  
  如今所有叫三刀一声「老大」的人,都知道他们「大嫂」长什么样了。
  无论何时,三刀一律不肯离守根三步远,还时不时地摸一下守根的脉搏,他什么事也干不了。
  至于外人要见他,那是一律不见。
  为此,三刀被他的手下兄弟们唾弃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再怎么拖,又能拖多久?眼看守根已经瘦得跟骷髅一样,三刀的精力也在随之流失。
  十天后,别说守根,三刀也已瘦得没个人样,偏偏他骨架大,人瘦了气势还在,不是熟人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憔悴到极点。
  在郎中的指点下,三刀侍候守根已经非常熟练且周到,老赵头想接手,他总担心这担心那,还是没舍得把他的根子哥交给别人。
  别人看在眼里,只觉得他辛苦、痛苦。可他却觉得能时刻抚摸他的根子,只会让他安心、幸福。
  他愿意这样照顾他,这让他觉得被对方需要。
  「你要为他做到什么地步?」李晓霞在三刀身边坐下,柔软的语调抑不住伤心。
  「你这样每天每天为他灌输内力,不过是石沉大海。对他没有多少效用,对你却伤身至极。」
  「总有点效果的吧?当帮他按摩也好,这样一直躺着,就算醒来了,肌肉不都僵了。」这时候三刀竟还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还很开朗。
  「功力练练就回来了。别担心,对了,你有没有想出什么好的诊治方法?或者什么灵丹妙药?」
  李晓霞沉默了。三刀也不在意,忙着侍候他家根子擦身换衣。李晓霞是大夫,他也不避她。
  「如果我说,」李晓霞顿了一下,「我有办法延长他三年寿命,」
  三刀手停住。
  「但条件是你永不见他,你……愿意吗?」李晓霞面色平静地看向三刀。
  「哈!」三刀大声笑了一下,「傻丫头,我现在一个时辰都舍不得离开他,更乎三年?没事,如果他熬不过去,我就过去缠他。」
  李晓霞完美的表情裂了一条缝,「他对你就重要如斯?让你不惜舍弃一切?」
  「以前我也以为他没那么重要,至少在我没有完全得到他以前。可自从我们真在一起后,那种交融、灵魂互换的感觉、还有彼此间的信任……我也说不出来,等有一天你遇到了,你会明白的。」三刀搔搔下巴上的青青胡渣,笑得很温柔。「别委屈自己。」
  李晓霞身体一震。
  「哎,我说丫头,你真的有法子延长他三年寿命?」
  李晓霞缓缓点头。
  「只是延长寿命,不能让他醒来?」
  「不能。三年寿命,不能动、不能言,如死人一样。」
  「换句话话说,这三年中,如我一日不好好侍候他,不给他喂食、排泄、擦身、按摩,很快他的皮肤就会生疮烂掉,屋里会全是难闻的臭味,然后他也会很快死掉。
  「三年中,我不能跟他说话,不能跟他进行房事,而只是一味付出,这样的情况下,我可能维持三年?我是否会在这三年中后悔生厌?然后另外找人侍候他。三年后,当他死去,我会否觉得那是一种解脱。兵不刃血,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聪明。」三刀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李晓霞也没有丝毫羞愧之色,相反她眼色深沉,「延他三年寿命,却要用我的血喂养他三年。我并无对不起他之处,三年后,谁也不知道会如何,我只是在赌一个可能性。」
  三刀在心中慨叹,「抱歉。」
  「我心甘情愿。」
  「我说抱歉,是说谢谢你的好意。」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李晓霞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三刀在守根身边坐下,执着他的手,眼含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就算我心中所爱并不是你,但你如用血喂他三年,我也许真的只能满足你的一切愿望才能报答你。一旦我对你感恩,觉得对不起你,迟早一天我的心会朝向你。我不想给自己这个机会,人生诱惑太多,不控制不行啊。呵呵!」
  李晓霞眼睛亮起又再恢复暗淡。
  「守根曾经在我们房事后说了一段话,他说:感情这东西很奇妙,跟树木一样,你养,它就会长。你要不想要它,那最好在它还是一颗种子时就挖出来烧了,别等种子长大。否则到时候树木越大,你想挖的时候洞也就越大越深。同样的,种子不但要有肥沃的土壤,还要有适当的阳光和雨水浇灌,如果缺少一样,或者没有好好栽培,它要么死掉、要么就长得奇形怪状、半死不活。」
  喃喃的,男人也不知在对谁说:「我那时竟不明白他说这话代表了什么意思,我真傻……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情话已属不易,而我当时竟没有意识到他在对我说情话,白白浪费了多少时光。所以……」
  男人抬起头,看向李晓霞,「我不会让他、也不会给自己再播其它种子的机会。况且我的心已经被一棵大树占满,如果要挖去它,除非把我的心全部挖去。如果它死了,我的心也一样会死。晓霞,我欠你的会用其它方式还你,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你、关心你的人。你可明白?」
  怎么不明白?可是人的感情如果能控制自如,又怎会生出那么多烦恼。李晓霞默默地看了一眼三刀,转身走出屋外。
  
  第十二天,王胜进屋汇报时,突然大叫一声:「老大,你的头发?!」
  三刀莫名其妙,走到铜镜面前一看,了然,挥挥手,不在意地道:「哦,没什么,前段时间就有了。奇怪,今天看起来怎么这么多。」说完,对镜哈哈大笑。
  
  第十三天。
  用饭约一个时辰后,三刀给守根拍背让他咳出积痰,擦去他嘴边的痰液,又用湿布给他擦了擦舌头和牙齿。估摸时间差不多,掀被一看,果然守根的下身阳物已经微微翘起。把人抱到马桶前,让他坐在自己膝上,分开他的双腿,把住他的阳物。
  手感很好,一时忍不住,用手来回把玩了几回,直到有尿液自然流出。
  李晓霞说守根会自动排泄,那是因为他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身体。这两天,守根基本已经不再排出固体粪便,就连进食也非常困难。很快,他就连吞咽功能也完全丧失,到时……
  「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三刀给守根裹上暖和的皮毛褥子抱出门外。
  自己坐在椅子上,让守根坐在自己腿上,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左手臂不松不紧地揽住他。
  「不能和你对话的感觉真难受,抱着你、脱光你的衣服,却不能感受你更多。李晓霞的想法很正确,如果让她给你延长三年寿命,每天对着这样的你,也许我真的会忍不住杀了你。
  「哪怕你只是对我眨眨眼也好,这样,别说三年,就是一百年我也甘之如饴。可你现在不能和我说话、不能对我发火、不能对我微笑,我连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都不知道。让我每天对着这么一具失去魂魄的肉体,恐怕我迟早一天会把你煮熟了吃进肚中。」
  三刀一边嘀咕,一边揉捏守根的指关节。
  「你再坚持几天就好。城里的事我就快安排好了,现在只差一步。
  「我答应那帮家伙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就必须做到,这也是你教我的。所以,再等我两天,等事情了结,我们拜堂成亲后,我带你进山找一处风水好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安家。我本来想去作道士,又怕你跑得太快,没等我法术练到家,你先跑去投胎了,那我还不得呕死?」
  说到这儿,歪过脸,解恨似的,在守根脸上连亲带咬了一口,看他脸边留下几颗牙齿印,还被他吸出一个圆圆的红印,不由高兴地哈哈笑。
  外面老赵头听了,仰天叹了口气。
  
  第十四天。
  新房已经布置起来,整个院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带房屋也像是活了过来。
  这天,三刀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王胜等一干兄弟一起跑来庆贺。
  三刀抱着守根,在其耳边喃喃细语:
  「看,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以后你就算在片马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你。呵呵!明天舒家老头就会正式宣布退位换我作舒家家主,以后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将属于你我。
  「怎么样,我厉害吧?哥,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你,本来想等到这一天的时候再拿到你面前炫耀。呐,你醒过来,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好不好?」
  守根静静地窝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在吗?
  「你看,他们那么高兴。你不为我高兴吗?明天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我盼这天已经盼了好久,本来想用十六人大轿把你抬进门,看来只能等到你好以后了。
  「根子,你如果不在了,就在黄泉路上等等我,别急着去喝那碗孟婆汤。等我一起,嗯?」
  一滴泪从守根眼角溢出。三刀低头把泪舔去,轻轻笑了。
  「我知道你还在,我知道……」
  王胜及那帮兄弟看着他们年不过二十三、四的老大竟像老人一样花白了头发、人也瘦得跟什么似的,心里一个个又是懊恼又是难过。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想法阻止消息传递,如果他们有按照老大的吩咐好好照看保护那个木匠,那么今天他们老大应该搂着他们这位「大嫂」,与他们狂歌欢笑、饮酒庆祝。而不是……
  王胜突然担心明天的到来。
  怎么办?要不要找人看着他?总不能真的眼睁睁地看他跟那木匠走吧?
  余非呢?那狡猾的公子哥这两天跑哪儿去了?
  
  当晚,夜深人静。
  三刀正在给守根做最后一次彻底的清洁修饰。
  修脸、修剪手脚指甲,洗澡,梳头,能做的都做了。
  「啧,看起来真是不错。」男人摸着手下身体,一副淫性大起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干瘾,叹口气,「算了,还是等明天成婚,你我洞房花烛夜时,我再好好享受你。」
  搂着他的根子哥,三刀半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竟然哼起山歌。
  「我没想到你心情会这么好。」外面传来低低的嘲笑声。
  「余非?」
  「是我。」
  「你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你求我,我就进来。」余非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屋里、屋外一起安静下来。
  半晌,「我求你。你进来吧。」
  「我要你向我赔礼道歉。」
  「你大概忘了我曾经说过,如果守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
  「砰!」大门被一脚踢开。
  三刀被子掩得实在,倒也不怕守根冻着。
  「我前辈子肯定是欠你的。」余非叹气。
  「嗯,很多人都对我这么说过。」
  余非继续叹气,拖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想办法救活你家根子,你要怎么报答我?」
  三刀在被中抚摸着守根肩膀,懒懒地吐出三字:「不杀你。」
  余非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我走了。」
  「站住。」
  余非站住脚跟。
  「你要什么?」
  余非立刻回头飞快地说道:「我要舒家木场四成红利。」
  「滚!」
  「难道你的宝贝根子哥还没有那些铜臭重要?」
  「两码事。」
  「一码事。」
  「可以,我给你四成。」
  余非还没高兴呢。
  「事后我就去宰了你。」
  余非蔫了。打不过人家你能怎么办?
  「说吧,什么方法。不要耍我,如果真有效果,少不了你的好处。」三刀兴奋劲不大,不是他不相信余非的能力,只是……可能吗?
  余非心想,这时候谁敢拿这事耍你,那不是找死吗?
  「你还记得你让我帮你查的那个舒春山派到黎家的暗探吗?」自满的一笑,「我找到她了。」
  三刀没开口,等他说完。
  「你可知道舒春山派这个暗探到黎家所为何事?」
  三刀看他。
  「不为财、不为情报,只为了黎家的传家宝。」余非也不再吊三刀胃口。
  「那传家宝有何功用?」三刀反应非常快,当即坐起身。
  余非没开口,似乎在思考。
  「我不相信在你余大庄主手下,还有开不了口的人。」
  「我没对她动刑。」
  三刀看着他。
  「她很漂亮,而且……身怀六甲。」
  「孩子的父亲是谁?」
  「你说呢?」
  「黎家大少爷。」
  余非点头。
  「她有什么条件?」
  「别急嘛,过程我还没有说明呢。」
  屋中忽地一暗,余非撇嘴。「她要孩子认祖归宗,却不希望回到黎家。同时也不想回舒家。」
  「那传家宝有什么效用?」
  余非闭上眼,缓缓吐出八字:「天地异宝,起死回生。」
  「可真?」三刀的声调还很平稳,他的手却已握紧。
  「你我都知道舒家老头已经重病,为何重病的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黎家的传家宝,甚至把得到它当作继承舒家的条件?为了得到它,甚至不惜认回你这个带着他最痛恨的当地土著血统的孙子?」
  「……那么想要知道那传家宝是否真有传说中的效果,去看看舒家老头就知道了,对吗?」
  哈?
  「你帮我看着我根子哥一会儿,我出去转转。」三刀小心翼翼地放平守根,给他盖好被子。
  「喂,你不要乱来!你想功亏一篑吗?就算你确认了那玩意真是奇宝,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拿回来?别说舒老头身边一堆高手保护,你想得到它不会那么容易。就算你真的拿到了,舒家你不打算要了吗?喂?舒三刀——!」
  呆呆地看着敞开又被带上的门扉,余非嘴唇抖了又抖,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
  「喂,何守根,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很混蛋?」
  守根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你知不知道作他的朋友多不容易?你给我评评理,我们就拿上次的事来说吧。」余非越说越激动,干脆把椅子拖到守根床前,比手画脚,口沫横飞大说一个姓舒名三刀男人的不是。
  灯光轻轻一跳,摇曳的灯火在守根脸上荡起一道奇怪的光纹,乍一看,就像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第十九章
  
  守根觉得自己一直在看着三刀,一直都没有离开他左右。
  很奇怪,却也很安心。
  牛头马面没有用锁链来锁他,想必他还不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于是他很安心地陪在三刀身边,听他说些乱七八糟的事、听他抱着他低低的呜咽。
  有时候,心会很疼很疼。想伸出手抚摸他,却怎么都做不到。
  这两天,三刀似乎有点癫狂。
  看着他一会儿咬牙切齿,一副想要掐死他的样子;一会儿又哀声乞求他、不停地呼唤他,好话说了一箩筐,许下不知多少好处;一会儿又呆呆地望着他,脸上全是绝望的神色。
  他怎么了?
  还是我怎么了?
  
  「你天天看着他有什么用?杏林仙子也说他撑不过这个月,你……!舒家你还要不要?舒春山来了那么多趟,你到底要不要见他?」可怜王胜气得头顶生烟。
  「她上个月也这么说。」固执的男人依然固执,坚信他的根子哥随时都会醒来。
  「你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他都能当着全城人的面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拜堂成亲,还有什么他干不出来?舒春山来了又怎么样?他连他亲爷爷快要死了也没去看一眼。」
  唉,难道你真以为就凭一块石头就能把那人的命给拖回来?唯一的知情者余非剃着指甲,又小声慨叹了一句:「典型的要老婆不要爹娘啊。」
  「你们都没事做了吗?天天跑来这里烦老子!余非,你那戴霞山庄不要了是不是?离开这么长时间,你就不担心庄子给人霸占了去?」三刀开始每天都干的事——轰人。
  余非貌似很潇洒地摆摆手,「无妨。有我爹坐镇。」
  「王胜!老子要你查的事,你查出来了没有!」三刀想发泄。他必须找到当初伤害守根的那伙人,还有他们的主谋。
  「不是正在查吗。对方做的很干净,查起来没那么容易。」王胜答得很快。
  三刀瞄他一眼,王胜抬头看房顶。
  「都给我滚!看了就烦!」舒三刀的流氓样越来越炉火纯青。
  
  好不容易把人全部赶走,大流氓挨到床边坐下,摸出守根的手,一边给他捏指关节,一边嘀咕:
  「王胜那家伙,别以为他那点小心思能瞒得了我,我不揭破他,是因为我现在懒得理他。还有余非,迟早一天我得杀他灭口,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且他还捏住了能要我命的把柄,不能留啊。」
  「怪……不得……余非说……作你朋友不容易,你呀……」
  「切!你以为作他朋友容易吗?你没看他以前怎么利用我!现在他知道你延命的秘密,以后还不知道会拿这点让我给他办多少事。我?我怎么了?像我这样英俊魁梧聪慧不凡武功高强一心一意的男人到哪儿……根子?」
  「哎。」
  三刀握着守根的手,望向躺在床上的人,眨眨眼。
  守根觉得很有意思,也对他眨眨眼。
  男人突然大叫一声,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守根傻眼。这人怎么了?真疯了不成?
  
  三刀冲到院子里大喊老赵头的名字。
  「来了来了,什么事?」老赵头一手潮湿从厨房跑出来,「守根那娃又怎么了?」
  「你打我一掌。」
  「什么?」老赵头心想我耳朵好得很哪。
  「你掐我一下也行。」
  「您确定?」
  「我确定!」三刀狠狠地点头。
  「我掐了?」
  「你掐吧!」
  老赵头伸出右手,暗中叹了一口气,心想:何守根啊何守根,你作孽哟,看看你把我们英明神武不要脸的爷折腾成什么样了。
  想归想,动作可一点没停滞。手指落到手背上,捏起一块皮——我掐!
  「啊——!」三刀大叫一声,奔了。
  老赵头被他那声大叫吓得心肝儿乱颤了好几下。
  「这可是你叫我掐的,等你醒过神来可不能怪我。」
  
  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大男人像个偷窥的孩子一样扒着门框探出颗脑袋往里看。
  「进……来。」
  「哦。」乖乖地走进门内。
  「关……上……门。」
  「哦。」男人现在完全实行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真没想到自己也有称舒三刀老实的一天。守根忍不住笑。
  「过……来。」
  过来就过来。男人木楞楞的在床边坐下。
  「茶。」
  赶紧服侍他喝茶。
  「我饿了。」
  「哦。」
  「别哭……」
  「我没哭。」
  「哭得真难看。」
  「我都说了我没哭。」
  「好,你没哭,你在流猫尿而已。」
  「何守根!」
  「干嘛?」
  「哇——!」
  好吧,男儿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处。原来我醒来一事让你这么伤心?现在我知道你伤心了,而且很伤心、非常伤心。可……你看过哪个男人哭成你这样的?
  难看。太难看了!
  
  春暖花开,片马迎来了一片蓬勃生机的季节。
  冬日罩在片马上空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去,暖暖的阳光洒遍整座片马城。
  如果问片马城现在谁心情最好,你问十个人,几乎有九个人都会告诉你:
  刀哥。
  刀哥现在走在路上都笑咪咪的。
  这不,刚从舒家铺子里出来的刀哥笑得多欢实。可把一路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迷得神魂颠倒。可惜啊,片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知道了。
  知道啥?
  知道刀哥已经有主了呗。
  那主是谁?
  那还用问吗?只要是片马城的人谁不知道刀哥和那瘸子木匠何守根拜堂成亲了。
  瘸子木匠?男的?
  男的。
  那不是……
  嘘,小声点。现在刀哥可不止刀哥了呀。知道舒家的新当家是谁?
  谁?
  嘿,你说呢?
  
  守根醒过来了。
  一开始还不能动弹,做什么都要三刀侍候。时间长了,身体各个关节部位也一点点恢复了知觉。当然这要归功于三刀每日不间断的按摩推拿,否则睡这么长时间,不瘫就算好的了。
  卧室中。
  「我没死?」
  「你没死。」
  「我现在是人是妖?」守根盘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石块问。
  三刀咬他一口。
  「妖也好,人也好,只要你还是你,就行!」
  「这石头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怎么会……」守根摘下石块,让三刀打开它。
  三刀无奈,只得运功生热打开石块。
  守根取出里面的水纹宝石,对着灯光转动。
  「听说……你跟我拜堂了?」
  「啊。」男人眼望宝石,随口道。
  「听说全城的人都来了?」
  「嗯……好像是。」男人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
  「你脸皮够厚啊。」
  「还好。」男人谦虚地道。
  「听说没来的人家你派人去把人门都给下了?」流氓啊流氓!
  「咳。」王胜,你给老子记着!
  「听说你把我们家大门也给一脚踹碎了?」
  「后来……我不是给安上了嘛。」流氓小小声道。
  「舒三刀!」
  「在!」
  「你真要跟我过一辈子?」
  「哈?那还有假的不成?」男人急了,「何守根,我跟你说,你现在反悔也迟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何守根是我的人了,你这一辈子就别指望娶媳妇了!」
  「……我是你的人?」
  「……我是你的人还不成嘛。」
  「三刀。」守根一手拿宝石,一手抬起男人的下巴,全城最月名最有势力的大流氓趴在他身上,软塌塌地瞅着他。
  「你我都不知道,我的生命能延续到什么时候。就算我能活得跟你一样长久,你真的愿意一辈子跟个腿不能行的残废生活在一起?你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想象你要侍候一个残废三年、五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你再告诉我,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三刀没有闭眼,他看着守根的眼睛,微笑。
  「只要你活着,能这样和我在一起,我就已经睡着都会笑醒了。
  「根子,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对你的情有多深,也许连我自己都无法揣测。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如果你离开我,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我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夫唱夫随,嗯?」
  守根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在男人鼻尖上亲了一下。
  「嗯。以后我要和你正大光明地走在片马城的大街上。」
  「哥。」
  「嗯?」
  「你才是最厉害的。」
  「没我爹厉害。」守根叹气。
  「那是个麻烦。」三刀也叹气。
  「听说舒家老大现在换你当了?」
  「你就直接说你听说了多少事吧。」三刀恨不得把多嘴的王胜抓来踹他个十七、八脚。
  「我想听你说。我好像记得有人跟我说过,只要我醒来,他就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
  「我的秘密啊……」男人拿乔地笑,手掌在爱人身上探索抚摸着,淫声道:「我说一个,你就让我干一次怎样?」
  「现在?」守根脸色黑中透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你要不怕玩死我,请。」
  「我没说现在啊,你可以先欠着,以后我们慢慢算,一日两分利。」
  守根二话不说挥拳就揍。这人不打不行!
  两人立刻在床上打闹成一团。
  「啊!」
  「根子哥!」三刀惨叫。
  守根咕咚一声。
  三刀呆呆看着他。
  守根抬起头,「呃……对不起。」
  「你吐出来!你快给我吐出来!」三刀简直是在哭叫。
  「三刀等会儿!等会儿……我好冷……不对,我好热……唔!」
  「根子!根子——!」
  三刀宅院一片大乱。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十天过去了……
  微微定下心神的三刀第一次对何守根发起滔天怒火。
  那个火啊,也不知最后守根是怎么把它灭掉的。
  之后三刀趁胜追击,让守根许下许多肉债,总算弄清了三刀那些所谓的秘密。
  原来三刀是舒家大公子舒春山的弃子。他娘就是给舒家原来的当家也就是他爷爷逼死的,而他父亲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
  据说舒春山一开始也是看上三刀娘的美貌,三刀他娘为了土著人的生活,在明知舒春山有妻妾的情况下,还委身于他。结果在被知道土著人的身分后,立刻遭到抛弃。
  而当年守根的师傅方驼子就是三刀的舅舅。为逃避舒家追杀,又舍不得离开片马,这才伪装成驼背藏进城中。后来也是方驼子看到三刀容貌,猜想到他的身世,告诉了他一切。
  结果在三刀离城后,泄露了身分的方驼子遭到舒家迫害,舒家为杀他一人,烧了整整一条街。
  三刀长大后,陆续找到一些当地土著的遗孤,有些则是听到他有本事后,自己找上门的。
  渐渐的,三刀有了自己的势力。
  现在三刀成了片马一带山林新的主人。原来的舒家人在和三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文的不行来武的,所有手段施尽后,偏偏三刀油盐不进,只能含恨举家离开片马。
  至于前来索要传家宝的黎家人,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回去了。据说回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大肚子妇人跟着,而丢了传家宝的黎家大少爷看起来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三个月后,守根除了腿不能动以外,一切已经逐渐恢复到原来状态。
  而片马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
  三刀心情这个好啊。
  看水,水是绿的;看天,天是蓝的;看人,人是可爱的;看……
  「王胜,你能不能别把你这张大饼脸贴这么近?」三刀脚一蹬,椅子往后滑出半米远。
  「哟,我自认长得也不比你家那根子差到哪儿。怎么看我就这么不耐烦?」王胜不爽。
  「你又不跟他上床。」余非在一边轻飘飘道。
  两人一起用眼刀投他。
  转回头,三刀对王胜道:「你今天过来什么事?」
  「没事我就不能过来?」
  三刀清了清嗓子。
  「好吧,确实有事。那个……」王胜自认胆小不经吓。
  「等等!」
  待两人眼光一起看向他,余非这才接着说道:「三刀,你得先答应我们,听完之后先喝三杯茶水,再决定你要做的事情。王胜?」
  「对,没错,你得先答应我们要冷静,否则我就不说。」王胜不住点头。
  三刀眯起眼,「不会跟你们俩儿有关吧?」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回道:「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与此同时,后院。守根看着眼前仙子一般的女子有点愣神。
  对方就这么不请自入,而且站在他床前就这样不言不动看了他半晌。
  守根没那么粗的神经,可以在一个天仙也似的女孩瞪着自己的时候还能安然入睡。
  「咳,请问姑娘是?」
  「就因为你。」
  什么?
  女孩双手叉腰瞪着他,「就因为你,我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就因为你,三刀哥和我哥翻脸,还说我哥不给你赔礼道歉,就见一次打一次;就因为你,三刀哥现在……」看到我就跟没有看到一样。
  守根心脏有点麻,虽然知道三刀到处留情有不少红粉知己还有姘头,但那也只是听说。现如今其中一个就站在他面前,而且一副恨己入骨的样子。你说他的心脏能不麻吗?
  「姑娘,怨有头债有主,有什么话你可以当着三刀面说。」守根努力坐起身。
  「你有什么好?让他可以为你做到这种程度!」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你?
  守根在心中叹息,他真的不习惯应付这种事。眼睛往外溜溜,完全没有救星的气息。
  「姑娘你很好,你能看上他,那是那小子的福气。不过……我想,他大概更喜欢男人。所以并不是你不够好,而是那小子有毛病。」
  「你胡说!」石虹大怒,「如果他喜欢男人,我哥那么好看的人他怎么都看不上。就算姓余的也比你好百倍千倍!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搪塞本小姐,本小姐也用不着你假好心!」
  呃,好凶悍的女孩。守根忍不住想,还是我们家清韵可爱,就算不高兴也不会辣成这样。
  不知道那小丫头现在怎样了?还在生我的气吗?越想越头疼。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我真的不明白。」女孩的表情像要哭了。
  「你、你别哭。」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露出这种表情,是男人都会心疼。
  守根不说还好,这一说石虹立刻呜咽出声,到后来越哭越大声。
  「你为什么长成这样?你为什么不长得像个狐狸精?三刀哥瞎了眼才会看上你!呜呜!」
  我长成什么样了?守根啼笑皆非。不过,这女孩凶悍归凶悍,倒也直爽的可爱。无意识地抚摸被下双腿,想着要怎么应付这女孩才好。
  石虹哭声渐小。
  守根还在想要怎么安慰她,一抬头,就见女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自己……的腿。那眼中似乎带了一丝了解?
  「姑……」
  「咿呀。」房门再次被推开,又有人走了进来。
  「李姑娘。」守根客气地点头。这段时间这位喜欢扮男装的女郎中几乎每天都会趁三刀不在时来看看他,有时帮他把把脉,有时只是默默地看他一会儿就走。
  「你怎么在这儿?」李晓霞看向石虹。
  石虹用丝帕吸干脸上泪珠,这才转回头浅浅一笑,「我来看看三刀哥的夫人啊。怎么?就许你来,就不许我来?」
  夫人?守根听得直皱眉。
  李晓霞温柔地笑笑,没有把石虹挑衅的语言放在心上,捧着药碗,转而面对守根道:
  「我配了一个方子,也许可以让你的腿恢复知觉。」
  
  「人都抓到了?」
  余非现在倒宁愿他大吼大叫,哪怕立刻拿刀砍人也好。不管哪样都比现在这种平静得让人打从心里发寒的态度要好。
  「嗯,都在山上,等你去处理。」王胜答。
  三刀沉默着。
  王胜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余非,余非假装没看见,低头盘弄自己的衣带,暗中却留意三刀一举一动。
  突然。
  「老赵!」
  不一会,外面就传来回应声:「爷,有何吩咐?」
  「今天你有没有看见李晓霞?」
  余非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惜怎么都没听出声首里的喜怒哀乐。
  「李姑娘?刚才看见她端了一碗药往守根那儿去了。」
  「你说什么?」三刀腾地站起。
  「该死的,我不是说了除了我之外,不管谁的药都不准给守根用吗!」这句话完,屋里已经不见三刀身影。
  余非和王胜赶到门外,只来得及听到老赵头一路传来的不满嘀咕声:「我这不是看到就赶来告诉你了嘛。」
  
  「砰!」
  房中三人一起望向门口。
  一阵风过,三刀已经冲向守根,二话不说直接去掰他的嘴,伸指就往他舌根压。
  「唔唔!呕!」你干什么!
  守根难受至极,挥拳就揍。
  李晓霞看清三刀动作,心中立刻就像被谁划了一道口子。
  「三刀你在干什么?」余非三人陆续赶到。
  李晓霞面色凄婉,轻声开口:「药,还在桌子上。」
  那边三刀还在努力,守根痛苦的干呕不已。
  「三刀!药还在桌子上!」王胜忍不住再次大声提醒。
  「什么?」三刀回头,目光落向桌面,那里果然有一个药碗,碗里还冒着些微热气。
  「你没喝?」三刀表情似乎还不是很相信。但扣住守根脑袋的手掌自然松懈了一些。
  守根趁机挣脱三刀手掌,挥手就给他后脑勺一巴掌。
  「你神经病啊!」
  这一巴掌打得在场所有人全部一怔。
  五个人的眼光一起瞄向被打的男人。
  只见这个男人……竟然捂着后脑勺一脸委屈得要死的样子。
  「我这不是担心你乱喝东西喝出什么毛病来,我……」
  守根见他表情,不由也反省自己刚才那巴掌是不是太重了,「疼不疼?你担心也给我说一声啊,突然冲过来就掰人嘴巴,换你你舒服吗?」边说边伸出手去抚摸刚才打的地方。
  「嘿嘿。」男人傻笑。
  王胜抖了一抖,表情痛苦。
  余非看向石虹,幻想自己被小花椒又踹又打,打完再抚摸他的小模样。想得出神,脸上也露出一抹傻笑。
  石虹红着眼睛,又气又不平。
  李晓霞表情未变,手却藏在袖中。
  老赵头见怪不怪最为镇定。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巴着他!」石虹突然大叫,哭了个稀里哗啦。
  余非立刻悄悄走到她身边。
  是啊,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我也真的不明白……李晓霞的目光中泄漏出同样的疑问。
  王胜看看三刀,再看看躺在床上的男人,嘿,真热闹不是?
  三刀听到了,却想他根本没有必要跟她解释。人的感情,要怎么解释得清?他对何守根的情与欲,早已深入骨髓,在他看来他根子哥什么地方都好,没一个地方不好。
  他还奇怪,为什么这些人看不到守根的好,非要拆散他们?难道就因为何守根是男人吗?
  ……十成是。
  守根无所谓地对他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他把这些神佛赶紧送走。
  三刀心中一痛,看向几人的眼光也就不怎么友善。
  「他的好,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明白。你们看不到他的好,是你们自己眼睛瞎了。」
  「咳!」守根咳嗽,悄悄在后面拽他衣服。喂,这种事当着当事人的面说,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三刀反握住他的手,他可不希望因为某些人的废话,让他家本就对男人不感兴趣的根子哥又缩回去。能和何守根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容易吗?
  「你们摸摸良心自问看看,如果守根不是男人是一个女人,就算长相一般,你们会说什吗?」
  不等众人回答,他自己接口道:
  「你们会拼命找出她的优点,比如说你们会说她心地善良,心灵美可以掩盖一切;如果她长得漂亮,心地却不怎的,你们会说我舒三刀为色所迷,会说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果她有一技之长,他们会说她聪慧,会说该女子有旺夫相等等;如果她既不漂亮、心地也不善良、又无一技之长,总之什么优点都没有,只要是一个女人,你们也会说女人嘛,吹了灯都一样,能传宗接代就行。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石虹的啜泣声。
  「可是我根子哥是个男人,而不巧,没了他就不行的舒三刀偏偏也是个男人。你们看,这就是问题所在。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弄清一点,那就是不是何守根不好,而是我舒三刀不好。
  「我喜欢根子,缠了他半生,以后也会继续纠缠下去。可惜我却不能给他生孩子传宗接代,他家人也为此把他赶出家门。因为我,他本来可以平静安宁的生活,被弄得乱七八糟,还因为我遭了一大堆常人不能忍受的罪。是我对不起他。你们在场每一个人都对不起他!」
  这话说得很重,却没有一个人反驳。
  抓抓头,王胜叹了口气。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家自己喜欢,你说,他们多啥屁事?
  石虹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小花椒,你要不想你哥找到你,你就别再待在这儿。」说这句话时,三刀对余非施了个眼色。
  余非乐得在心上人面前表现,立刻大声骂道:「舒三刀!你不要太过分!小花椒如果不是关心你,她也不会巴巴跑来看你脸色。虹儿,我们走。」
  石虹张嘴数次也没想到一个好理由。小蛮靴一跺,「舒三刀,我恨你!」跑了。
  余非留给三刀一个感谢的眼神,跟在石虹后面追了出去。
  「王胜,你没事干了吗?」三刀把眼光扫向另一个闲人。
  「呃,我来看看大嫂,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王胜凑到床前,对守根殷勤地笑。
  守根顿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别叫他大嫂,小心根子用拐杖揍你。」
  王胜谄媚地看向守根。
  守根很痛苦地点点头。他的生活已经越来越不在他设想中了。
  这边,三刀终于看向李晓霞,道:「晓霞,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好。」李晓霞眼神一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见李晓霞移步向门外走去,三刀回过头对守根柔声道:「你先歇着,我一会儿回来。」
  守根此时只希望这些人包括舒三刀在内,走得越快越好,赶紧挥手撵人。
  没想到那男人在走出大门时,突然转头抛了一个很风骚的媚眼给他。
  守根一下被自己口水呛住。
  这、这流氓!
  「咳咳咳!」看来被口水呛到的不止守根一人。
  
  「说吧,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李晓霞在花园走廊中止住脚步。
  三刀见离卧室够远,也放开了顾忌。「我没想到会是你。」
  沉默,在两人之间飘荡。
  「我现在再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是吗?」
  三刀没有回答。低垂的眼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没想到?」李晓霞笑得凄苦,「你想到了什么?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可曾看在眼里?」
  「我说过,我会还你。」
  「我不要你还!」
  三刀叹口气,在栏杆上坐下。「你的计画确实天衣无缝,可是……你还是心软了一点,你应该把雇佣的人全部灭口再毁尸灭迹才对。」
  「哼,我没有必要为那种人杀人。」李晓霞脸露不屑。
  三刀垂下眼睑,掩饰了眼中怒火。「你曾经多次帮我,我很感激你。」
  「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李晓霞似乎已经逐渐控制不住情绪。
  三刀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想知道你那些帮凶现在怎样了吗?」
  「有必要吗?」李晓霞的声音中似带了一丝颤抖。
  点点头,三刀忽然笑道:「没错,是没必要。你也知道我不可能用那些手段对你。
  「我不能砍掉你的四肢把你装进坛中养个十天半月;也不能扒光你的衣服,在你身上割上一百零八道口子,再扔进猪圈里喂猪;更不可能敲碎你浑身的骨头,再把骨头一点点剔出来;当然,我也不会划破你的脸让人轮奸你,或者把你卖进妓院。」
  「住口!」李晓霞大叫一声后,也许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定情绪。
  「你在威吓我吗?」
  三刀摇摇头,笑:「不,我是在警告你。」
  「你!」李晓霞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哀伤,「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看我笑话,我还奇怪这三个月来为什么你不让我给守根诊断,我给他开的方子你也一张未用。原来……哈!」
  三刀没有否认,他不希望守根延命的秘密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放出风声败坏守根的名声,初时我还以为是石承丰做的,可他否认了。
  「他承认他找人当街羞辱、打骂守根,但之后找人殴打守根、污蔑他的清白、并把他弃之于他家门外的事情他说他并不知晓。石胖子这人在某些方面虽然迂腐,但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否认。然后我想会不会是舒家,或者已经知我身分的仇家?当我一一排除后……」
  「你想怎样?」李晓霞轻抚秀发,转身背对三刀。
  院子里嫩嫩的绿叶已经爬上枝头,她初来片马时的萧瑟也已不复见。
  「你走吧。」
  李晓霞的背影轻轻颤了一下。
  三刀又是深深一叹,「从心里,我不想对你动手,你也无须如此委屈自己,好好对待自己吧,以后你有了孩子如有困难可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他。你我,就此恩怨两消。」
  说完,三刀起身,毫不留恋地向来时方向走去。
  李晓霞看着院中风景,不言不语。泪,从她脸庞滴落。
  「等等!我还想最后问你一件事情。」
  三刀停住脚步。
  「他怎么可能恢复至此?我为他多次把脉,现在他的身体几乎和常人无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刀摆摆手,不正经地道:「你没听说过深情能感动天地吗?我舒三刀对何守根的一片深情,上达天听,感动天地,最后奇迹……」
  「够了!」李晓霞失声痛哭。
  三刀收回手,眼色冰凉,脸上带了三分失望慢慢转身离去。
  
  王胜似乎一直在等他,看到回来,立刻迎上前。
  「老大,你没有把……」李姑娘怎么样吧?
  话没说完就被三刀狠狠刮了一眼。
  王胜一悚,摸摸鼻子,不敢再说什么。
  老赵头在后面拉了一把王胜,王胜醒悟,赶紧跑去看那位李姑娘安危如何。
  
  脱了鞋子爬上床,三刀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那李姑娘怎么了?」以守根对他的熟悉,他自然能看出三刀现在心情并不好受。
  三刀顺势把脸埋进他怀里,抱着他,瓮声瓮气道:「她走了。」
  「你……稀罕她?」
  「如果没有你的话。」三刀可能心神有点疲累,随口道。
  半晌守根没有吭声。三刀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说了什么。
  「哥,我和她……」
  「不用说,我明白。你和她患难之交,如果没有生出一点感情,那才叫奇怪。不过我不是奇怪她走了,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守根匆略过自己心中那一抹不舒服的感觉。这就是吃味吗?守根苦笑。
  三刀闻言坐起身,就手把身边人搂进怀中。
  「她……不该暗中散播流言坏你名声,还找人羞辱你、伤害你。」
  「是她?」
  「嗯。」
  听闻自己最大的仇人竟是那个医术高超、文文静静的女子,守根也没有太诧异。那女子对他的厌恶,用鼻子闻都能闻出来。
  这也是他今天没有用她药的缘故。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又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
  「在我没有病倒之前,她就来看过我好几次。她很喜欢你。」
  「我知道。」
  「以后如果你要娶妻生子,我宁愿你娶那个凶悍的小女孩。」
  「哈!」三刀没生气,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人看似厉害,其实傻得很。那姓李的姑娘心机太深,我怕你将来受她的罪。」守根说话的表情很认真。
  三刀忍笑,心中软成一团。好吧,他知道他根子哥关心他,以至于帮他挑老婆都要挑个能压得住的。不过他有没有想过他何守根就算没心机不也把他吃得死死的?
  「你没有把她怎样吧?」守根的心理很复杂,恨,肯定有。可对方是个女子,又因为对三刀有情有恩,他又不希望对方会怎么样。私心里,他希望在他心目中有点笨有点实心眼的大流氓能跟那心机深沉的女子撇得越清越好。伤了她,以后不更加牵扯不清?
  三刀基本上能猜出他家根子都在想些什么。搂紧他,笑了笑。
  「没有,我只把当初伤害你的那些人抓住了。」
  守根身体一紧。
  三刀感觉出来,抱得更用劲,「哥,没事了,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过去了。肉体的伤害总会好的,至于……你就当被狗咬了,不要放在心上。我会让你忘了那一切,忘了所有的伤害……」
  男人边说边亲吻着身边人,到最后也不知自己想让对方忘记一切,还是单纯憋得太久急着想要挥鞭上马。
  「等等!你干嘛?」守根一把扯住他的发结。
  「哎哟,哥,疼!」
  「疼你个头!有你这样乘人之危的吗?」
  「没有啊……」男人弱弱地道:「我只是想帮你忘记……」
  「忘记什么?」守根眉毛倒竖,「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跟你一样喜欢玩男人的屁股?我呸!他们确实变态,但也没变态到你这种地步!给我起来!」
  「不要。」男人小小声拒绝,「没有最好,那个……根子,你看我已经成这样了,你就行行好……」
  「滚!」
  「你!何守根你不要太过分!上次你还在院子里主动勾引我,现在你不比那时候好多了?不就让你把屁股借我捣鼓几下嘛,干嘛那么小气!」
  「你说什么?」
  「我说……啊——!断了!要断了!哥,你快松手!哇哇!」
  
  当守根可以拄着拐杖出门时,已经是四个月后。
  现在片马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外面的天气很好,正是所谓秋高气爽的日子。
  守根站在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当他踏出这扇门,今天乃至以后他将面对片马所有人的指指点点。
  「哥。」三刀伸手扶住他,脸上是饱含深情的坏笑。
  这家伙!守根一咧嘴,自自然然地把手搭在他手臂上。突然间,脑中豁然开朗。
  他娘的,这是他和三刀的生活,关别人屁事!
  「你敢不敢去看我爹?」
  「小的为您那还不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走吧。」
  大门敞开,天气好的让人想要大喊: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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